一
上届研讨班上我们大家约定:回去后都到田野去做一次调查研究,对中国社会和中国文化思考思考,过一段时间大家再聚在一起互相汇报心得。一年过去了,今天能在这里召开第二届研讨班,实现了这个约定,我感到十分高兴。同时李亦园教授主张,这样的研讨会不仅要有第二届,还要有第三届、第四届,每年召开一次,继续开下去,我十分赞成。在这里我也得表示一下决心,只要我还活着,不论哪一届,我一定参加。当然有一个前提,决定权不在我手上,要看老天还打算让我在这个世界上再活多少年。我是属狗的,依传统算法,已经88岁了。俗话说:“八十不留宿”是指像我这样年纪的人到人家去做客,主人不愿再留我在他家过夜了,为的是谁也保不住第二天我是否还能起得来。我这样长的寿命,已超过了我的几位老师,包括吴文藻、潘光旦、史禄国、马林诺斯基。但在学术成就上实在无法相比,我对几位老师,只有惭愧二字可说。从《花蓝瑶社会组织》和《江村经济》的两次实地调查算起,到去年已过了60年,老话是一个花甲了。如果不是在1980年我又获得第二次学术生命,我这一生就留不下多少对后代也许还会有用的遗产了。也正是这种“岁月春水逝”的生命短促感,促使我这10多年来不停地“行行重行行”,力求此生能对得住祖祖辈辈的培育和期待。
最近这几年,我在外地跑得少了一些,原因不尽是由于年老力衰,而是因为我打算用这最后的一段生命,把自己一生中已经写下的东西多看看,结结账,写一套反思性质的文章,这不能不占去我一部分时间。我曾利用上一届的研讨班推出了我重读马老师文化论的体会一文,作为我在这个研讨班上的第一讲。同时我也为这届研讨会上的第二讲预定了内容,打算发表我对《江村经济》一书的反思。讲稿是写了出来,却花了有好几个月。今秋定稿时正好许多亲友建议利用我江村调查60周年的机会,大家到我家乡去欢叙一番,顺便去看看今天的江村。我就把那篇刚写好的文章送交《北京大学学报》(1996年第4期)印发,供大家讨论之用。
北大社会学人类学研究所决定召开这届研讨班时,又把这篇讲稿编入《社区研究与社会发展》一书中,在讲课前分发给参加这届研讨班的学员们。一稿两用,不得已也。但因此大家能在听讲之前,看到这篇讲稿,思想上有些准备便于听得明白我这个南腔北调的口音。这篇讲稿题目是《重读〈江村经济〉序言》。讲稿既然预先发给你们了,由你们自己去念好了。我将利用这两个小时,随心所欲地讲些有关这篇讲义的旁白。
这篇讲稿也是我正在写的一系列反思文章中的一篇,和在上一届研讨班上所讲的是相连续的。现在电视不是时兴连续剧么?我写连续性的文章,固然有点赶时髦的味道,其实这也是我在抗战时期养成的习惯。《乡土中国》《生育制度》等等都是先写连续性的文章,然后合编成的。我这一系列反思文章还刚开始,打算还要写下去。我这样说不是又在作预约,而是想说,各位最好把我的那几篇反思文章连起来念,一个人的思想是不断发展的,前后有个继承性、连贯性,不掌握其中的思路,也就难于理解作者想在所写的文章中表达的论点。
我今天提供大家的那篇讲稿,不仅是想为我写的那本《江村经济》在人类学这门学科里定个位,而且也想借此说明这篇序言的作者,马老师,对这门学科发展上的贡献。我想把我今天的讲稿和60年前开始动笔的那本《江村经济》和马老师为这本书写的序言,三者连结起来,来说明第二次世界大战前这门学科发展的一段经过。用以引出人类学在当前的处境和可能出现的新突破。
我在这篇讲稿里一开始就声明,我这本《江村经济》是一棵我无心插下的杨柳。马老师在序言里对它的评语,我当时不仅没有预料到,甚至没有完全理解。也就是说我在江村调查时并不是有意识地要用此把人类学这门学科推进一步。当时我还是个初入门的年轻小伙子,既没有这眼光,也没有这雄心,甚至我在江村调查时并没有想到会写成一本书。我是在我姊姊的好意安排下到江村去养伤的。从插在这本书里的相片上还可以看出我当时扶着手杖,病容满面,一副未老先衰的样子。我是凭着从当时留我寄宿的农民合作丝厂给我的深刻印象和启发中想为这“工业下乡”的苗子留下一点记录而开始做江村调查的。
这棵无心插下的树苗,得到了泥土和雨水的滋养居然成活并长大了。论文写成,又印成了书出版,马老师还为它写了序。序里写些什么,我只是在伦敦回国前从出版这本书的书局送来该书的校样上粗粗地看了一遍,说实话印象并不深。当时占着我心头的是国内抗日战争。我记得船过印度停泊时才知道汉口和广州已经沦陷,当时我和同伴们正忙着办越南起岸和过境的签证手续。我和《江村经济》英文本初次见面是在1948年清华胜因院的书房里,离开这本书问世已有10年之隔。
我从西贡上岸经河内回归祖国。到达云南的昆明后,接着我就遵循马老师的主意,在滇池边上继续搞农村调查。其后,抗日战争结束后,内战发生,我开始投身民主运动。在这段时间里,我在学术工作上只完成了《云南三村》的中英文稿,英文本的名称还是用了和马老师同桌吃饭时他建议的Earthbound China。中文本《云南三村》直到1990年才正式出版。闲话不说了,总之我对这本《江村经济》的认识是逐步形成的。这次为了要准备这届研讨班的讲稿,才用心细读此序,似乎开了窍。我现在的想法,认为马老师写这篇序的目的,似乎并不完全在评论我这本书,而是想借这篇序吐露他自己心头蓄积着的旧感新愁。
我在讲稿里已说出了我这一点体会,不必在此重复。他当时正面对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严峻形势,心头十分沉重,所以说“我们的现代文明,目前可能正面临着最终的毁灭”。他介绍我时强调我是个“年轻爱国者”,他对我能有机会成为一个“研究自己民族”的人类学者,用自己的研究成果真正“为人类服务”,竟流露出“时感令人嫉妒”,甚至他表白对“自己的工作感到不耐烦”,他用了“好古、猎奇和不切实际”来贬责当时的许多人类学者。他还自责“人类学至少对我来说是对我们过分标准化的文化的一种罗曼蒂克式的逃避”。这些话我现在看来正是一个寄寓和依托在拥有广大殖民地的帝国权力下失去了祖国的学者的气愤之词。但是为了表达他的信心,他紧接着又说:“我认为那面向人类社会、人类行为和人类本性的真正有效的科学分析的人类学,它的进程是不可阻挡的。为达到这个目的,研究人的科学必须首先离开对所谓未开化状态的研究,而应该进入对世界上为数众多的,在经济和政治上占重要地位的民族较先进文化的研究。”
我重复这些话是要指出马老师在把现代人类学者从书斋里拉进充满着新鲜空气的“田野”之后,接着他很明白地表示要把人类学的研究从野蛮人的田野拉进文明人的社区里去。在人类学的发展过程中第一步从书斋到田野的转变上他是立了功的,但从野蛮到文明的第二步,他在一生中并没有实现。目前那些以“文化领导人”“掌握着优势文化”自居的人还坚持着先进和落后之分,实质就是上一代的“文野之别”。这条鸿沟看来一时还难于跨越。这是我体会到马老师的内心的新愁。
我自问自己怎么会似乎毫不经心地跨过了这个“文野之别”的呢?马老师的这篇序又替我回答了这个问题,他在序末的一段话里说:“作者的一切观察所具有的特征是,态度尊严、超脱、没有偏见。当今一个中国人对西方文明和西方国家的政治有反感,是可以理解的。但本书中没有显示出这种迹象。事实上通过我个人同作者和他的中国同事们的交往,我不得不羡慕他们不持民族偏见和民族仇恨——我们欧洲人能够从这样一种道德态度上学到大量的东西。”他替我所做的答复是归根于中国和欧洲在文化上的差别,即他所说的道德态度上的基本差别。中国人在马老师看来并不像欧洲人那样心存民族偏见和仇恨。马老师这个概括是否正确还有待实证。我常自己审察自己总觉得我们传统文化中对异民族的偏见不能说没有,但是和欧美相比是有差别的。我在讲稿里已提到过欧美人类学里反映出来的“文野之别”历来被认为是文化本质之别,甚至在30年代还有人怀疑土著民族的头脑是否具备欧美白种人所认为人之所以为人的理性。西方人类学的学者中否认“野蛮人”有逻辑思想的为数不少。这个问题到了马老师的时代还要由他挺身而出极力争辩,巫术并不是出于缺乏实证的逻辑思想。
在我们的传统文化里也有夷夏之别,但孔子一向主张“有教无类”。教就是可以学习得到文化,类是本质上的区别。孔子看到他不能在中原行其道,曾想乘桴浮于海,甚至表示愿意移居九夷之中,就表白他认为夷夏只是文化上有些差别,有教则夷即入华,人的本质是一致的,并没有不能改变的本质上的区别。
通过我的行为和思想,在马老师眼中看出了我们中国人和欧美人在道德素质上的不同,也许就是这种不同,使我在进入人类学的领域时,很自然地闯过了“文野”这一关。这一点认识使我更感觉到要理解一门学科的发展绝不能离开学者所有的文化素质。我们中国人要认真地去研究人和文化,就不能不警惕各种理论的历史背景和从事这门学科的人的文化修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