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性爱到生殖
我在上节提出了“人类为什么要绵续他们的种族?”这个问题,读者初听来也许会觉得有一些唐突,因为这似乎是不成问题的。所谓不成问题,就是说找不出理由来的。这是一个素白的生物事实;一切生物都有生有死,成熟了自然会生殖,生殖的结果把种族绵续了。个体生存和种族绵续同是生物机能的表现。可是我觉得并不如此,这个问题还得问一问。
在单细胞生物中,种族绵续的确可以说是生物机能的直接表现。以变形虫为例:它得到营养之后,体积逐渐增大,可是它所得营养的多寡,呼吸的方便,新陈代谢机构的活动,却决定于它和外界接触的体形面积。体积增加,面积却依比例而减少,到一个程度,常态的生理无法进行。这时,它就得把身体分成两个,以增加体形面积。细胞分裂是它的生殖作用。所以我们可以说它的生殖作用是出于机体的生理要求。个体生存和种族绵续,在这个例子中,有生理的联系。
两性生殖的生物就不能这样说了。它们生殖细胞的发生和成熟固然是生物机能的表现,可是从雌雄两性生殖的结合上说,就不能完全说是生物机能的表现了。两性生殖的植物,生殖细胞的结合常要第三者来作媒介。我们若要说雄性花粉非得跑到雌性花蕊上去,否则植物的生理活动就会不能维持,那就未免太牵强了。事实上,的确有很多很多雄性细胞找不到雌性花蕊,冤屈浪费而死的。
在动物中情形又不同一些。生理学家可以告诉我们,生殖细胞成熟时有一种内分泌发生,刺激机体,使它们接近异性,生殖细胞因之得到结合的机会。这就是普通所谓青春期的性爱。可是性爱的满足并不在生殖细胞的结合上,而是在两性接近的行为上。生殖细胞的结合——受孕——乃是满足两性接近——性交——的可能结果,两者并不是一回事。
退一步以常识而论,生殖细胞的成熟,性爱的冲动,雌雄交配,生殖细胞的结合,新个体产生——这一串在较高级的生物中是共有的现象,既属生物就无所逃于这一连串注定的连环,虽则我们还不太明白这连环是靠了什么这样配合着的。种族绵续是这连环所造成的结果,所以可以说是一件素白的生物事实。
我还有什么理由可以追问:人类为什么要绵续他们的种族呢? 若是人类也是在这一连串的生物机能的连环中翻来翻去,我这个问题问得也就没有多大意义了。我觉得我还可以发生这问题的原因是在我认为这个注定的连环固然锁住了别的生物,但并没有锁住人类。从性爱到生殖的环节中,人类有跳出这圈子的能力。若是他可以跳而不跳,我们就可以问:为什么他不跳了?
我们可以承认人和其他生物一样,生殖细胞成熟之后,对于异性会有一种要求接近,发生性行为的生物机能,虽则即在这环节上,我们的确已看见有人把性爱遏制到寂灭和升华的境地;即使我们承认性爱是普通人都有的生物机能,可是人类性爱的满足却并不一定引起雌雄生殖细胞的结合。我上面说动物并不一定要“受孕”才能满足性的需要,性爱和生殖虽则相联,但并非一事;这句话在人类里更容易看得清。人类并不一定要等山额夫人提倡了生育节制才觉悟性爱和生殖可以划开;避妊的知识和避妊的事实,虽不能说任何地方都有,却决不限于现代都市居民。这种知识并不深奥,更不神秘,除了人们因为其他原因把它推出知识范围之外。雷蒙德·弗思在提科皮亚岛调查时,据说出乎他意料之外地发现是在这种被认为文化水准很低的人民里,居然通行着性交中断(CoitusInterruptus)的方法。(6)我想若是人类学者对于各地土人的性生活知道得多一些时,也许会使他们对于这种事实的发现不致引以为奇了。性交中断法本就不应被视作文明人所独有的秘密知识。
当然,不但那些被认为文化水准较低的土人,就是文明的都市居民,的确还是有很多没有人工避妊的知识;可是没有避妊的知识却不一定没有避妊的事实。有许多关于性的禁忌,譬如在某些时间不准同房;有许多习俗,好像哺乳期不必要地拖长;有许多宗教上的观念,好像清教徒的厌恶性感;虽则实行的理由并不在避妊,可是以我们现有的知识来说,都能减少受孕的机会。这类避妊的事实若加以调查,它的普遍性可能较避妊知识更大。
我们还得承认,我们对于性的知识还是很幼稚。很可能有不少可以发生避妊事实的行为没有被我们所注意。以特罗布里恩德岛上的土人为例:他们男女在婚前两性接触的机会极多,但是因而受孕的却极少。这事曾为难过马林诺夫斯基。据他说,这地方的土人是不相信性交和受孕有生理上的关系,所以没有实行性交中断法的。他又不相信当地白人关于土人有避妊方法的传说。结果,他只能说这或者是因为女子性生活开始得太早,所以不易受孕。这自然只是他的猜想罢了,并没有生理学上的证据。(7)我在这里提到这件事是想借以指出我们自己对于性知识还不够来确说任何地方绝对没有避妊的事实。
避妊的事实也许有地方没有,这些地方的人民的确还在上述的生物机能的连环里打圈,生殖细胞从成熟到新个体的产生的过程,他们固然没有加以阻碍,可是新个体的产生是否就能说是种族得到了绵续了呢?这还是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