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完整和新陈代谢
我们不妨先假定个人的基本需要是生存。单为生存,人也许可以像低级动物一样,一切靠个体去经营。若这是可能的,人类的生活也一定简单得和低级的动物差不多。可是我们尽管还不满意目前的享受,和低级的动物比一比,总可以踌躇满志了。什么使我们的生活高出于其他动物这样远的呢?最直截的回答是人类大大地利用了分工合作的经济原则。换一句话说,人类组成社会,社会给了人类现有的生活程度。
人不能单独谋生活已是一句极普通的话了。可是这里所谓单独并不只是数目上的形容词,因为单是人数的增加,并不能使人得到生活上的便利。一个人不能谋生,多几个不能谋生的人在一起,还是不能谋生。俗话说:“一个和尚挑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三个和尚没有水吃。”这说明了个人生活所依靠的不是任何别的个人,而是各个人之间互相配合别人行动的分工体系。这体系使各个人的力量不是抵消,而是相成相加。
配合各人的行为以实现分工合作的利益,说来是很容易,事实上却有很多困难。甲乙两人若要合做一件事,他们一定得互相了解对方所要的是什么,将要怎样做,希望自己做什么。简单说来,他们得互相会意。人和人要能相互了解、相互会意却十分不易。这里有一条生理机能上的鸿沟。每一个人是一个自足的生理单位,他的神经系总是及肤而止;他能感觉得到的只是这个单位,对于别人是痛痒不关的。一个人永远不能直接感觉到别人的痛痒,了解会意又从何说起?因之,社会生活的真正开始是在人类发明了共同象征的时候。语言是一种最重要的象征体系。我们在相同的象征中约制我们的反应,使我们能从这些象征推己及人,用自己的感觉来推测别人的感觉。
即使我们已有了会意的机构,行为有了互相配合的可能,可是如果每个人都得临时和别人配合行为来达到满足欲望的目的时,我们的生活又不知要变成怎样简单了。因之,在基本生活上,我们总得预先定下个分工合作的结构,每人依他所处的地位,按着指定要做的事去做,哭笑都不能错。有了这被生活相关的人共同接受而且遵守的结构,我们每个个人才可以整天做着一件特殊的工作,不愁全部生活不能获得满足。大家的生活能健全进行就靠了社会规定下分工合作的结构,所以我说这个结构是个人生存的必要条件。
社会分工合作结构的式样,各个社区可以不同,但是这结构却必须是完整的,必须能答复每个人全部必须依赖于别人来满足的生活需要。譬如,每个人都要吃饭,若是有人可以不必自己种田,自己煮饭,那就必须有人替他种田煮饭,而他所做的工作也必须就是能满足种田煮饭的人的需要,而且可以因为他做了之后,自己可以不必动手的。不论一社区的分工合作结构怎样复杂,各项工作不但要能加得起来,而且须等于全社区每个人生活的总和。各项工作所需的人员也依着全社区生活需要的总和而规定的。举一个例说:一个社会里有多少人自己不煮饭的,也就必须要有多少代别人煮饭的人(数目的规定得看煮饭的技术)。在一个都市里,有多少饭馆,就决定于这地方有多少人是不煮饭的。这并不是出于某种权力的统治,而是由于经济原则的活动结果。假如一个地方只有一百个人自己不煮饭,天天都得上饭馆的,每个饭馆能招呼二十个顾客,则这地方可以有五个饭馆。现在若有人另外又添了五个饭馆,每个饭馆只能有十个顾客,每个顾客所担负的费用却增加了,因为他们要养活加倍的煮饭的人数。人是有经济打算的,这些顾客会集中到五个饭馆里去,付出较低的价钱,得到同样的伙食。其余的五个饭馆不能不停办了。我举这个例子是想说明社会的分工合作结构是受经济原则的支配,从事于某项工作的人数,在一定的技术下,是有一定的。
分工合作结构,包括各种职业的分配,在纸面上是一个空架子,并不是个实体。实体是在这结构里工作的人。一个个人把这结构充实了才成一个生活的单位、一个社区。我们可以用戏剧来作譬喻:《霸王别姬》中有虞姬这个角色,若是没有了梅兰芳或其他演员把这角色扮演出来,这出戏是无法上演的。戏文还可以清唱,实际的生活却不能清唱。社会职务必须有人坐实了才能发生作用。因之,让我再说得更确切一些,个人生活所依赖的不是社会分工合作结构的空架子,而是按着这结构活动的一辈人。社会结构既然要完整才能发生常态的作用,则每一个社区的结构总得包含最低限度的人数。于是人口在这里就有了它的重要性了。
社会分工结构靠着人发生作用,可人是不能永远生存的。他不久就要死去。当然,从个人的立场看,他一死之后,正可以不必管天下兴亡了,正是“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他死后社会结构会发生什么困难,他大可不必过问。可是在他未死之前,若是别人一批一批地死去,社会分工合作结构的完整性不能维持时,他的生活也就会发生困难。这些活着的人却不能不关心别人的死亡,他们要维持自己的生活,就必须保持社会的完整性;他们既不能强人不死,或是约定在同一社区里生活的人一齐死,就不能不把死亡给予社会完整的威胁加以免除。这里才发生生育制度。
和个人生活攸关的是社会结构的完整,在这生死参差的人间谋社会的完整,就得维持最低限度的人口,于是社会一定得有一个新陈代谢的机构,使死者尽管死,自有新人物出世来填补他们的遗缺。新人物的供给,依我在上文的分析,在人类里并不能完全靠自然的保障,所以得添上人为的保障了。这个人为的保障就是生育制度。
供给新的社会分子是生育制度的任务。社会分子这一词是指一个能在社会分工合作结构里担负一定职务的人。这能力并不是天生的。一个孩子要长成一个社会分子须有长期的教育。生育制度中就包括着生和育的两部分。生殖本是一种生物现象,但是为了要使每个出世的孩子都能有被育的机会,在人类里,这基本的生物现象——生殖,也受到了文化的干涉。我在以下的几章里就要说明人类怎样用文化手段去控制这生殖作用,使这生物现象成为社会的新陈代谢作用。
(1) 吴文藻:《论社会制度的性质和范围》,《社会科学学报》,第一卷,1941年,云南大学。
(2) B.马林诺夫斯基:《文化论》,费孝通译,商务印书馆,1940年,第17页。译文稍改。
(3) B.马林诺夫斯基:《原始人的性生活》,1932年,第36页,“第三版专序”。
(4) B.马林诺夫斯基:《文化论》,商务印书馆,1940年,第25—26、26—27页。
(5) B.马林诺夫斯基:《文化论》,商务印书馆,1940年,第25—26、26—27页。
(6) 雷·弗思:《我们提科皮亚人》,第490页。
(7) B.马林诺夫斯基:《原始人的性生活》,第168页。
(8) B.马林诺夫斯基:《原始人的性生活》,第168页。
(9) 陈达:《人口问题》,上海:商务印书馆,1934年,第163—164页。
(10) H. E.沃特:《脊椎动物生物学》,第3页。
(11) 梁漱溟:《朝话》,山东:邹平乡村书店,1937年,第10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