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梅葛歌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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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州上,感觉又是一个天地。选手们来自各个民族,从穿着上看,彝族居多。瞟眼望去,穿着各异,花花哨哨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大窝。再看自己的行头,黑不溜秋土哩叭叽,由不得阿爷自惭形秽,虚了起来,情绪一落千丈。姜馆长急了,一边安抚,一边拿了演出服装给阿爷提前穿上。并再三叮嘱别弄脏了,衣服管大钱呢。对于阿爷来说,衣裳就是胆。何况穿在身上的是一套上等彝人才能穿的彝族服饰。穿着这套衣服,阿爷有了底气,便主动和人攀谈。遗憾的是,无法用彝话跟其它县的彝人顺利交谈。这是一个新发现,阿爷想着回家后可以吹给寨里人听。当然喽,这里天天过年吃大肉,晚饭还有酒喝,也是可以吹的。
第一天走台。走完台,阿爷主动留了下来,仔细观察其他人的演唱。姜馆长不敢离开,怕阿爷散场后走丢了,就一直陪着。也是活该会有点事。看了一半,姜馆长出去上厕所。就这功夫,阿爷也看烦了,觉得他们的演唱不过如此,不想再看,见姜馆长也走了,便顾自出了礼堂,到了街上。
到了街头,街子冷清,行人很少——当时的州城就是这样,哪象现在这么繁华。左望望是街,右瞅瞅也是街,才发现不知该往哪边走。想回礼堂,也忘了来路。正着急呢,尿也急了,来回找了几遍也不见厕所,实在憋不住了,便不管三七二十一,找了背静处转过身子对着墙脚就尿。还没尿完呢,就听背后哎哎哎喊着跑来一个戴红袖箍的老太太,一边撕票一边说,随地小便,罚款两角——当时的钱可金贵哩,买碗面条才需八分钱。听清了要罚款,阿爷急了,说,这是什么金地银地,自己的东西掏出来望望也要钱。听了这话,路人们逗笑了,说,人家是少数民族,哪知城里的规矩,饶放人家算了。正纠扯呢,姜馆长找来了,赶紧交了罚款了断此事。
路上,阿爷心中有愧,又说不来道歉话。想了半天,才对姜馆长说,你的钱不会白给,明天我一定会拿个头奖来报答你。
果然,在第二天的比赛中阿爷就进入了决赛,还是第二名。在第三天晚上的决赛中,礼堂里黑糊糊坐满了人。开始,阿爷还有点心慌,但想到姜馆长为自己交了罚款,自己无论如何也要给姜馆长挣脸面。这样想着,慢慢就镇静了下来。也就到他上场了。
决赛结束,阿爷得了第一名,上台领了一个带玻璃框的大红奖状。发奖的是州长,也是彝族。当时州长拉着阿爷的手说,祝贺你,老大爹,你是我们彝家的梅葛歌王。听了这话,阿爷激动得想哭,嘴巴颤动着,想表达几句,话没出口,已被后面的领奖人推着向前走了。
回到招待所,姜馆长很高兴,对阿爷说,回去后我要向领导反映,给你发奖金。阿爷说,奖金不奖金的先不说,只是没有钱打酒喝,实在熬不住。姜馆长说,怎么不早说。于是掏了三元钱拍在阿爷手里,说,这是我借给你的,有了奖金你还我,没有就不消还了。想了想又说,把酒葫芦拿来,我把它灌满,算是给你庆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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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多依寨的路上,阿爷看山山青看水水秀,心情如放飞的风筝,愉快得满山满箐飞翔,走山路如履平地,飘飘然,轻轻松,恨不得赶快回到家。路过大队的叉路口时,阿爷突然想到应该让支书知道这件事。于是转身朝大队方向前进。
支书看了大红奖状,又听了阿爷的神吹,果然高兴,吩咐文书到供销社拿只鸡来——其实是买,按农民交售的价格买,说是要犒劳犒劳州官封赠的梅葛歌王。阿爷见了一回世面,虽然有点受宠若惊,但已经习惯了,便不推辞。只是心虚地解释说,梅葛歌王担不起呢,又没有批文,人家州长顺嘴一说,我们就拿筷子穿线还当针(真)了?大家笑着说,可不是么,人家是谁?是州长,是金口玉牙,是当得真呢!
晚饭后,阿爷酒足饭饱,醉态十足。回家时,支书叫文书和广播员护送。
第二天早起,还来不及咂上一锅老草烟,阿爷就喊着阿奶找钉子拿锤,亲自看着阿爹把奖状挂在了华主席像旁边,然后对着奖状左右端详,无奈不识字,什么也看不出来。叫阿爹念,阿爹也是半罐水,只读过三年书,幸亏阿妈小学毕业,多识几个字,俩人合力连认带猜才读通了奖状。阿爷指着一处说,这就是我的名字呀?怎么不象李跳神教的?阿妈说,这是潦草字,当然不象教你的正楷字了。
过后,阿爷就叫阿爹象老师教书一样用棍子指着一句句教他背诵奖状。剩下阿爷一人时,就抱着我背。当时我还小,被阿爷抱着在奖状前走来走去,听着神神叨叨的话,很催眠,只消一小会,我就昏昏欲睡了。
以后的一段时间,阿爷成了众邻乡里的新闻人物。阿爷也不负众望,把城里的稀奇古怪事绘声绘色讲给大家听。如果有人来家里,还有本事把奖状念给来人听。听的人奇怪,说,咦,才出去耍了一圈,大老粗也会念字了。听了这话,阿爷也不解释,还得意地拈着胡须笑。这就更加了不起了。时间一长,在大家眼里,阿爷也和支书一样,成了一个见过大世面有大能耐的人了。
不仅如此,在大家眼里,阿爷已经不是过去那个默默无闻普普通通的彝族老倌了,是州官封赠的梅葛歌王。这时候大家才知道,哼唱了不知多少代的梅葛调原来是这么地了不起,唱梅葛也能够串地方,到大城市里吃香喝辣,还有大红奖状拿。也有那梅葛调子唱得好的,心里妒忌,嘴上就酸溜溜地慨叹说,真是吃屎摸着豆瓣子,神起来了。不就是靠了老王,靠了那杆铜烟锅么,有啥子不得了的?说是这样说,奖状还是去看了,吹嘘的话也听了,递来的酒也喝了,恭维的话还说了许多。
既然是州官封赠的梅葛歌王,队长也刮目相看,开了个队委会,封了个小组长给阿爷,还允许阿爷在喜庆场合及田间地头歇息的时候教大家唱梅葛。一时间,沉寂了多年的梅葛调子又回荡在我们大风山的上空,只不过歌词改了,剔除了情和爱,革命性很强:哎……太阳当空照,形势一派好。马樱花儿红,英雄人人爱……虽然没了原来的韵味,但总比没有要好。所以,大家还是呶着嗓门唱得很欢畅。
舒畅的日子就是过得快。热乎气还没完呢,就到了年底。这天,姜馆长和文化站的李站长又来了。姜馆长果然不食言,送来了二十元奖金。阿爷还了姜馆长三元,然后揣了,寻思着明天又有钱打酒了。却见姜馆长又拿了一摞表出来,说是参加州音乐家协会申请表。阿爷不识字,只好由李站长一边问一边填写。填写完毕,叫摁手印,阿爷说可以写名字吗,于是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并且是汉彝两个名字。这时阿爷想起李跳神来,觉得没有白跟他学一场文化,今天倒用上了。他要不是“五类分子”,真该去找他吹吹牛喝喝酒。这样想着,又听姜馆长解释说,填了这张表,你就是州上的音乐会员了。阿爷问,有啥子好处呢?姜馆长说,今后你就是州上挂号的民间艺人了,有啥子活动,就会通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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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和姜馆长说的一样。第二年的秋天,就接到了到州文工团集训然后到省上汇演的通知。
参加集训的就俩人。除了阿爷,另一位是邻县的阿奶,姓罗。见面后,才知道彼此在上次比赛中已经认识。罗阿奶也是唱梅葛调的,并且唱得很好。之所以没有获奖,听说是歌词上出了问题。
集训期间,阿爷住在团里的接待室里,在伙食团打饭吃。罗阿奶住在离团稍远的儿子家。罗阿奶好福气,有个当干部的儿子,有人寄钱,吃不愁穿得也体面,虽然比阿爷大了几岁,但光光鲜鲜,风韵犹存,看上去比阿爷要年轻。好在这次阿爷穿得也很体面,是阿奶用了半年功夫才绣制出来的一套很精致的彝装,这样时时处处阿爷都充满了自信。罗阿奶是个热心肠,开始几天,下班后就领着阿爷串街,教阿爷认路。处熟了,还时不时从家里带点好吃的东西给阿爷。对阿爷来说,活到老了,还没有享受过这样的关怀,所以很幸福,感觉年轻了许多,生活也变得有滋有味起来。
排演时,阿爷和罗阿奶同台演唱,唱法很复杂,其间有对唱,合唱,有二重唱,还有和声。演唱中,多次出现转调、离调以及半音化和声,这是平时少见的。歌词基本保持原样,主要是唱造天造地,唱老虎变人,唱天生万物。在阿爷印象里,这些都是封建迷信的东西,是要受批判的。所以,阿爷一边按老师的要求演唱一边在心里想,难道说世道又变了?问罗阿奶,果然是世道变了。右派摘帽了,地富反坏也正在忙着摘帽。知道了这些,阿爷心里就有点失落,想那低眉顺眼的李跳神又可以神气活现了,寨里的周地主也可以和贫下中农平起平坐了,真是乱了章法有点无法无天,不好理解哟!
情绪归情绪,排演还是很认真的。也就两个来月的时间吧,排演结束,老师放录音,听起来韵味充盈,一唱三叹,特别是结尾时的哼鸣更是清音一缕,似雾如烟,飘飘渺渺停止于虚幻之中。这样的旋律中,一个古老民族的创世史诗跳荡其间,有如天籁,又似梵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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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省城,才知道天外有天,景外有景。城市这么大,房子这么高,街子这么宽,车辆这么多,人也象蚂蚁一样你挤我我挨你,这些都超出了阿爷的想象力。更为奇怪的是,太阳一忽儿在西,一忽儿在南,过一会又跑到东边去了。青年男女穿着喇叭裤,竟敢当着人的面搂搂抱抱,一点也不脸红。商店里,飘荡着软绵绵的流行歌,有些词,比山里的小调还要浪,还要骚,什么想你想得多甜蜜啦,路边的野花不要采啦,听着多肉麻。看样子,世道真是变喽!怪不得李跳神周地主要翻身。罗阿奶也算是见多识广之人,面对这些,也说不出个子午寅卯来,只是安慰说,看不惯就不要看,听不来就不要听,反正城市不比乡下,城里人花花肠子多着呢,只怕你一辈子都想不完。
好在也没有多余的时间看,就开始了彩排。彩排了两天,就开始演出。接着是颁奖,会餐。阿爷和罗阿奶得了个三等奖,每人有本证书和一个收音机。会餐时,副省长来了,大家纷纷鼓掌,气氛一下子热烈起来。席间,主办人找了来,说副省长也是彝族,动员阿爷给领导唱一唱敬酒歌。阿爷想,这不是小菜一碟么?于是赶忙起身。又一想,罗阿奶对自己够情义,风光的事怎么能一人独占。于是向主办人提出要带罗阿奶一齐才能唱。主办人同意了,于是俩人斟满酒,端着到领导跟前,悄声统一了唱词,先用彝语,后用汉语,就男声女声轮换着放声唱了起来:阿老表,端酒喝;阿表妹,端酒喝。阿老表,喜欢不喜欢也要喝;阿表妹,喜欢不喜欢也要喝。喜欢呢,也要喝,不喜欢,也要喝。管你喜欢不喜欢也要喝,管你喜欢不喜欢也——要——喝!支白达(干杯)!
歌声高吭圆润,婉转得漾漾的,大有余音绕梁之势。一曲终了,好一会大家才回过神来,掌声热烈地响了起来。领导很高兴,点评说,这就是我们少数民族的性格,粗犷,豪放,执着,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就连劝酒,也是这么霸气,非叫人喝了不可!我们搞文艺工作,要想搞出精品,非要有这种气慨这种精神不可……回到自己的座位,阿爷悄悄跟罗阿奶嘀咕道,大领导就是大领导,唱曲酒歌,也能讲出一朵花来。如果换成我们支书,就没有这种能耐了。罗阿奶用力咽下嘴里的饭,说,怎么能比呢?他们一个是天上,一个是地上。
散席后,阿爷和罗阿奶结伴到附近的街市上逛。阿奶买了一些小东西,说可以拿回去当作纪念品送人。阿爷钱少,有钱也只想着打酒喝,便只看不买,但目光却透着想买的欲望。最后,下了几百次决心,才买了一包珠珠糖给他的孙子也就是我。
回到招待所,已经很晚了。睡在床上,阿爷辗转难眠,突然间对城市留恋起来,想明天一走,就一辈子也来不了了。于是不想睡觉,就起来跑到天桥上看夜景。
天桥上风很大,有点冷。阿爷伫立风中,点燃了玉咀铜烟锅慢慢咂着。看城市灯火辉煌,街灯一盏接一盏,车子一辆跟一辆,都亮着耀眼的车灯,心想这要费多少电费多少油,看着看着便心疼起来,想着想着就愤愤不平起来,心想,都是爹生娘养,合着我们就该过苦日子点煤油灯?唉,城里人都是些败家子哟,哪怕是节约一丁点分给我们,该多好……就这样,阿爷一边咂烟一边看着一边感叹,直到车稀人少才步履蹒跚回到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