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绅士杀人者
说到绅士般的杀手,大家的印象可能是:黑框眼镜配黑西服、白手套配绢丝围巾。但这对十九世纪初的浪漫时代来说就有点走形了。犯下逃兵役、制造假票、抢劫和杀人等各种罪行终于被捉到断头台下的小偷诗人,同时也是当时著名绅士的皮埃尔·弗朗索瓦·拉斯纳尔,他中意的打扮是长外衣配高筒帽,然后从有褶边的袖口中伸出的纤细的手,抓着支象牙把手的黑檀木手杖。这才是贴近浪漫时代的绅士样子。
看过电影《天堂的孩子》的观众,肯定能想起来由故去的名演员马塞尔·埃朗(Marcel Herrand)扮演的拉斯纳尔这位胆大包天的杀手吧。他在如东京的浅草一般的乱糟糟的巴黎郊区闹市上,以挂名代写书信的职业登场。这是以诗人拉斯纳尔为原型创作出来的角色,抛开故事的情节不提,这部电影相当忠实地还原了真实人物。
虽被称为绅士的恶魔派诗人,但如波德莱尔[7]那样脸色苍白的知识分子,别说杀人,恐怕连公然轻薄女性都做不来,不过是一个草食系男子而已。而这个拉斯纳尔,是个敢于在底层社会打拼、在邪途上勇往直前、在法庭里嘲笑社会和道德,最后笑着死去的刚毅男子。就算我迷恋上了这个男子也没什么奇怪的。
1800年,出生于里昂附近滨海自由城的少年拉斯纳尔,不知为何,为暴发户的商人老父亲所不喜,被送去了寄宿学校。双亲只疼爱兄长和姐姐,少年时代的这种不幸经历成了后来他憎恨社会、人类和道德所有这些东西的缘由。这些事情在他被执行死刑前于狱中笔耕不辍写就的著名《回忆录》中,被详细地纪录了下来。
在中学学校里,他也被老师们认为是无可救药的那种人。即使如此,他却喜欢阅读,很早就和伏尔泰、狄德罗等人的启蒙思想进行了亲密接触,还偷偷把色情刊物带去了学校,被发现后遭到学校开除。当时出版的一系列萨德侯爵的小说,他肯定也读过。
青年时代,拉斯纳尔伪造身份加入了军队,又从军队跑出来,来到了巴黎,和流氓无赖的朋友们开始了往来。此时已在意大利的维洛那犯下杀人罪行又时常进出看守所的他,既有头脑又有胆识,很快就成了这群流氓无赖的头目。正如马塞尔·卡尔内(Marcel Carné)导演的电影[8]一样,他一边做着代写书信的工作,一边秘密地进行抢劫和盗窃的买卖,到了晚上就诗兴大发。经过一位作家朋友的引荐,他在文坛和社交圈也开始崭露头角。
白天,拉斯纳尔就在巴黎混乱郊区的圣马可街,穿着脏兮兮的衣服,与卖艺人、摆地摊的、卖春妇和乞丐们进行为伍。到了夜晚,他就裹着漂亮的衣物,把头发梳出波浪,拉紧细软的小胡子,将爱用的手杖拿在手上,前往聚集着贵妇人们的社交圈、文坛还有豪华赌场。对于白天夜晚的二重生活他切换得非常自如。
根据《回忆录》中所说,此时,他在赌博中出千被发现,和人气小说家班杰明·康斯坦(Benjamin Constant)的外甥进行了决斗。又和某沙龙的贵妇人进行了火热的恋爱。但这段一生只有一次的重要恋情却被当时肆虐欧洲的鼠疫打断了。女人突然死去,故事宣布结束。失去恋人的他陷入了极度的痛苦,还在三十岁上下的他头发变得一片花白。
他还同香榭丽舍的一名叫阿道夫的同性恋男子一起做过敲诈勒索的工作。阿道夫负责设下圈套,他扮演警察威胁同阿道夫睡觉的男人,因为当时还存在鸡奸罪这个罪名。由于情事纠葛,他还用手枪射杀过两名地痞。他在赌场上的扑克脸和他作恶时的冷静沉着一直是传奇的话题。
1834年,拉斯纳尔杀害了过去在监狱中结识的一名叫沙尔东的男子。他带着手下阿夫里尔一起潜进沙尔东的公寓,将马具商使用的尖头长针插进了沙尔东的心脏。沙尔东的母亲睡在隔壁的房间,拉斯纳尔看见她手上紧握念珠的样子后,心中突然涌出了不明原因的恨意,他将睡着的老妇人手中的念珠一把抢走,砸向了墙壁,待她惊醒后又对着她的脑袋和脸狠狠地痛揍了下去,把她打死了。然后才披着偷来的毛皮披风前往土耳其浴室,洗干净了身上的血污,回到了自己家里。
此事发生于12月14日。拉斯纳尔杀害沙尔东是为了灭口,因为沙尔东嗅探到了拉斯纳尔要进行银行欺诈的事。两周后的12月31日,拉斯纳尔以发售假票据为由,将玛莱银行的某位出纳员叫到某处,要进行抢劫杀人。但不巧的是出了岔子,犯罪未遂,他和手下一起急急忙忙地逃出了巴黎。来到第戎后,又想以伪造名字的假票据犯罪时,事情败露,被逮捕然后送到了福斯监狱。
开始时他只是因为伪造票据的案子被收监的,没有被当成杀人案的犯罪嫌疑人。然而同时被逮捕的同伙却是个口风不紧的男人,泄露了拉斯纳尔的名字,警察这才弄清了这个因为别的事件遭逮捕的人竟是某起杀人案的罪魁祸首。拉斯纳尔被转移到了监狱附属医院的某间病房,录了口供,最后确定要接受审判。若是审判,死刑是逃不掉的吧。
媒体对这起杀人事件进行了大肆宣传,详细介绍了犯人的个人经历,他的诗被刊登在报纸上。记者们每天都将监狱的病室围得水泄不通,争相记录下拉斯纳尔毒舌的言论。最后据说连文人墨客、医生、律师以及看热闹的巴黎的老爷夫人们也都竞相踏进拉斯纳尔的病室,只是为了一睹这个绝世恶人的风采。他的房间简直像人气歌剧演员的化妆间一般,监狱的狱卒们为了安置大量的访客跑得汗流浃背。
访客必须事先预订才能确保有位置。为了能装下所有人,病室进行了三次扩建。拉斯纳尔面对人们的提问,时而淡淡地讲述着自己少年时代的回忆、情事和犯罪等事实,时而又以悲痛的表情念着自己所写的诗。人们仿佛在文学大师维克多·雨果的家做客般,以出神的表情听着。女人们更是为这名犯罪者忧郁的气质、优雅的举止和伶俐的口齿而倾倒。
某名狂热的女粉丝向他提问:“你没有写剧本的打算吗?”拉斯纳尔微笑着回答说:“虽然也有那样的想法,能取材的主题也应有尽有,但是呢,尊敬的女士,遗憾的是我没有那样的时间……”
审判在1835年11月12日开始。每次席下的旁听者都多得挤到了走廊外面,拉斯纳尔每次站上被告席时,审判长都必须要求台下保持安静,辛苦极了。被告的沉着使人吃惊,但比这更使人吃惊的是被告令人意想不到的陈述。旁听的人们相信被告肯定会为自己的行为辩解。然而接下来的陈述完全打破了人们的期待:
“我的共犯和我的犯罪行为没有任何关系,”他首先申明道,“我是出于自己的意志一个人计划了所有事情,做了所有事情。然而要说我有什么问题的话,那就是我杀的人不是只有两个,有十个,不对,一百个也有吧。这不是一场拙劣的战争,我也并非一个拙劣的指挥官。很遗憾,我的手下无能,我的战争是像蚂蚁打架般的东西。我觉得很不好意思。但我也发觉我的律师先生对我的立场也太过分小看了,就算是获得勋章的资格,我也足够拥有了……”
庭上一片寂静,旁听的人们全都目瞪口呆。对于这个极恶之徒向社会和道德进行的最后挑战,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大气也不敢出。拉斯纳尔沉着、挖苦和意志激昂的语调一直持续到了最后:“给我记住,我憎恨人类,我憎恨这个时代的所有人,”他说道,“我一刻也没有忘记对社会展开复仇。”
迄今为止一直将拉斯纳尔浪漫化的英雄崇拜,对他褒以赞美之声的舆论论调,以此日为界,为之一变。人们改称他为冷酷的野兽、脱下绅士面具的恶魔、人类之敌,等等。访客的人数骤减。有名的骨相学家在他还活着的时候就采下了他的“死亡面具”[9],以供将来研究。另一方面,拉斯纳尔本人对于世间的指责无动于衷,缩在监狱的房间中,像以前一样时而作诗,时而写自己的《回忆录》,根本没有想其他事情。审判的结果毫无疑问,是死刑。
在这本《回忆录》中,我发现了实在很有深意的片段——“啊啊,要是我被双亲爱着的话!”“对孩子来说,没有比被爱着更为期望的事了”等诸如此类的话。我推测这个极恶之徒的心中,可能对爱的追求比一般人都要强烈。虽然蒙受双亲的冷落,但小时候养育他的乳母似乎是十分温柔的女性。在他的一生中,同他交往的情妇,据说也全是同他的乳母相像的女人。
很遗憾,已经没有篇幅引用他的诗了。他的诗《死囚之梦》的第一行:“做梦的时间是会变得幸福的时间”,实在是一首甜美、哀切的诗。
死刑执行之日是在1836年1月9日。酷寒的早晨,拉斯纳尔在黑暗中被叫起来,和共犯阿夫里尔一道被马车押往死刑场,这时,他讲了他这辈子的最后一个玩笑:“墓地的土今天一定很冷吧。”阿夫里尔不甘示弱,呛声说:“给我裹上毛皮后再用土埋起来吧,就拜托你了。”
死刑场仍沉浸在一片黑暗中。最先斩下的是阿夫里尔的脑袋,紧接着就是拉斯纳尔了。在断头台的刀刃下,他主动将自己的脑袋放了上去。此时,不可思议的是,断头台的刀刃在中途卡住了,没有落下来。那之后连试了五次都没有成功,终于在第六次砍下了他的脑袋。这样的故障之前几乎从未有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