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羡慕的梦魇
感觉自己很困然后不想睡，明天的太阳总是让人恐惧到来。不，不能这么想。
羡慕躺在床上，等着恐惧的感受过去。小时候以为自己喜欢海豚被朋友推荐了《碧海蓝天》，看完之后觉得，自己哪有喜欢海豚的资格呢。于是也连带着害怕起海洋公园的海豚表演，那么向往自由的生命，就得这样被禁锢在这里。聪明，也许不见得，就是件好事呢。
《碧海蓝天》里，主人公在自己的房间，感受过深海恐惧，自天花板而下的波动的海水，令人感到的窒息。羡慕大概给自己下了一个止断想象的命令，于是，其实她并不实际知道，那是怎样的恐惧。可是现在，在这个漆黑的小屋里，窗户就在背对的位置，窗口对着的天井，到了夜里，一丝光都没有，她不自觉又想起了电影里的场景。看来今天也是个悄无声息的有云的夜晚呢，月亮跟星光，都被遮住了光华。
这是第多少次恐惧袭上心头呢。羡慕抱住自己，蜷缩到婴儿的姿态，似乎是人类自保的特性，光从这个姿势，还有身体不受控制的轻微抖动，羡慕想，还有多久呢，这波震颤，才能过去。
没有眼泪，什么时候起呢，这样的感受阶段已经不再伴随泪水了，当然即使在还会默默流泪的阶段，枕头也像个海绵，吸完水也不需要记得处理，没什么痕迹，可能这也是羡慕在所有软装里最喜欢枕头的原因吧。
又是一夜浅眠，似乎无论如何都进不去睡眠的下一个阶段，感觉完全没有入睡似的。醒来吧，羡慕想。起来，拉开窗帘，看到阳光就会好起来的。是不是该换一个不那么挡光的窗帘呢，至少伴随着日出日落作息，不用经历现在内心的挣扎。想到这里，羡慕重新下定了决心似的，起身拉开了窗帘。得救了，阳光啊，晒在身上，好像觉得获得了新一轮的免疫力。羡慕闭上眼睛，仔细看了看阳光在眼睑上写下的印记，暖色调的红色，无论什么都能好起来的预示。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不会再质疑自己是不是不够强大，而是欣然接受了现实的样子，如果从更长的时间线看起来的话，这样的发作确实减少了很多，无论是频次还是数量。现在至少还是进步了，不会动不动就去回想过去的细节，只是单纯地承受从过去传来的伤痛感，至少比较有利于恢复，不会放大。最近的“发作”总是在受到了什么外界刺激的时候更容易发生呢。看来之前那两个小屁孩的话，就这样深入你心么，羡慕想。
还是先处理面前的事吧，羡慕开始梳洗，突然看到自己换下来的宽大睡衣，在想当初买的时候好像是因为觉得它很像一个屏障，适合躲藏。那现在是不是该重新定义一下新睡衣的用处，比如支撑住自己啥的，不知道会不会有点帮助。果然，受到了心理暗示的荼毒啊。羡慕自嘲，看了眼时间，果然早上没有给瞎想之后的自己留出什么余量，得快点了。
*
羡慕稍微做了点功课，发现这帮孩子总是特别期待每月的火锅餐，然后想了想，这个容易啊。所以在今天的访谈前，羡慕就在自己的屋子里支起了火锅摊，当然了，她特意去问了一下烟感会不会响，毕竟有过误触的经验，响起来有点要命。
敲门声在门口响起，羡慕顺势看了眼挂在墙上的钟，还挺准时。
“进来吧。”羡慕说着望向了门口的少年，“就你自己？”
“嗯，”少年进来，在正对羡慕的位置坐下，说，“一人做事一人当。”
羡慕想这自觉坐下的态度还挺随意的，说话的口吻就另当别论了，生怕无法暴露自己的小老头气质似的。
“所以这位好汉你叫啥？”
羡慕看见对方明显愣了一下，也不知道是因为她刚才的玩笑话还是惊讶她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
羡慕就自己决定是后者了，于是说道，“我是问你想让我叫你什么？取名字？还记得吗？”
羡慕想，就算没有听我在大课的时候讲话，也不用表现得这么明显吧。
对方似乎没有要配合的意思，“不明白你想干什么。”
好的，看来没有这么容易的样子呢，“想让你说我坏话，”羡慕说，“坏话，就当着面说吧。藏在心里，躲在背后，听着难受。”
对方又不讲话了，“至少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省得被讨厌的大人们误解。”
少年终于抬头看了她一眼，一副你怎么知道的样子。我当然知道呀，你要是无所谓被人误解，你就不会出现了。欸，不对，难道是我也知道我是讨人厌的大人这个点么？
“所以？”羡慕说完之后，决定还是耐心一点吧，等着对方准备好，他自然会说吧。于是自顾自开始涮锅，果然准备了火锅是正确的啊，不然都不知道该如何掩饰其实自己也不知道该做点啥。
“我不明白你想干什么。”结果搞了半天，对方只是重复了这句话。
“哎，”羡慕叹了口气，这对话，想接下去也真是有难度。“所以你不是说为什么找你来吃火锅，你是说不明白我为什么来这里？”
“是阿呆让你来的。”
“哟，跟我就不说你们老大了呢。”
对方看了她一眼，哎，我好想给你取名流畅。羡慕暗自瞎想。
“那是外部力量，他发出了邀约，我不一定要同意。当然可能你对这没兴趣。所以你是指我的所谓授课内容吧？不明白为什么带你们做瑜伽，不明白为什么出去郊游？”
对方没出声。
行，好歹不是反对意见。“我本来就是来教你们玩儿的啊，如果我有啥可以教你们的话。”
对方发来的眼神里，羡慕想，这是在说，我看起来有那么闲么？
“可是你心里有尚未抚平的愤怒不是么？”
对方好像是强压着自己的怒火似的，是不想被看破么？羡慕想，果然看破不说破，对自己来说，不容易呢。
“那我换个说法吧，我只是来看你们怎么玩儿的。这样可以了么？”
羡慕觉得，对方好像出现了觉得自己被玩弄的神情，欸，这发展，不大对。于是羡慕赶紧接下去说，“然后我发现，你们好像拼尽全力，想要变好，甚至玩耍都被当成了道德责任里不允许的事。和我小时候一样。”
羡慕感觉，对方的眼神里多了些同情似的，柔和下来，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其实她倒是没啥想卖惨的意图啊。
“可是我啊，是学会了如何去玩耍之后，学会了怎么样让自己放松，平衡在这个世界跟内心的挣扎之后，才觉得可以安稳地生活下去的。而这些，大概也是我能跟你们分享的全部了。”
羡慕觉得自己的这番表述也还算中肯吧，虽然挣扎时隐时现，但不得不说，现在心态确实稳多了，也没有说假话。“所以你当然可以觉得我讲的没有道理，但是应该要有原因，那样我才会觉得你其实是有自己的判断力，可以为自己负责，那你完全可以不用来我的课的，你有这个权利。”
“我没有不想来上你的课。”
哎，终于有点反应了。“出于社会压力么？还是出于猎奇心态？”
沉默。
“如果是出于社会压力，我会来做这个责任承担者，可以让你不要浪费时间听我废话；如果是出于好奇我都做了什么来改变自己，我可以发大纲给你，要高效得多。”
这一次反而是羡慕没有给对方留出反应时间了，“又或者，你其实没有想过自己可以选择？顺从安排，只不过是习惯罢了，你有反对意见，如果想不通为什么，你有试图找寻出口么？抱怨谁都会，能解决什么问题么？”
羡慕看到对面的少年一直把手放在桌子下面，看神情，大概在借助什么外力，强迫自己保持冷静吧。
好像情况比自己想的，要严重些呢。
“那我这样说吧，瑜伽只是冥想的一种形式，是为了让你们认知到自己的状态，郊游其实是一种变相逃跑，逃离你身处其中的困局，站在墙外看看自己，是不是真的那么难过。”
羡慕现在在留心观察对方的反应，不知道之后反馈给医师能不能有点帮助。
“这也是你只看大纲跟置身其中唯一的区别，所以你觉得你感受到了什么么？出游我是说。”
“拍出来的照片超级难看。”
“哈哈哈哈哈哈，不好意思，我笑点有点低。”羡慕想。还有这么可爱的一面呢。但好歹算是有所突破了吧。
“要我给你看看我拍的么？”羡慕倒是不怕献丑，举起了自己的手机，难得对方看起来有点兴趣的样子。
“你这都是啥？”对方这语气里，真是按捺不住的嘲讽啊。
“我觉得这张还挺好的呀，你看这棵树，跟背景里的图里的树，有没有交相辉映，就是我不大会调，视觉重点感觉不在我说的这上面。”
少年反而引起了兴趣似的，“你发给我吧，我试试。”
“好的呀，谢谢你。”
羡慕感觉少年终于放松了下来，不再是无孔不入的姿态了，舒了口气。
“所以你看，你不能老跟更厉害的人比，你得看看常规参考系。”
对方甩过来一个眼神，好的，我知道，我就是那个常规参考系。
“所以你对摄影感兴趣？”
“嗯。”
“有没有喜欢的摄影师？”
“何藩。”
“哇，大师呢。”
“你知道？”
“欸，如果你不说这么有名的人，我本来是准备之后再查查的。那你喜欢光影大师拍的人文啊，感觉这个目标不低。”
“你也感兴趣？”
“嗯，我的贪心，对世界的一切美好想了解的多一些，但却总是浅尝辄止。”仿佛羡慕对自己的弱点非常清楚似的。
“那你这样很难成功。”
“原来你想要成功啊。”
“……”
“哈哈哈，没啥好不好意思的，能肆无忌惮地说出来自己的向往，一方面表示你真的很喜欢这件事，另一方面表示你足够有勇气让它被人知道吧。”羡慕好像忘了，是她自己在擅自揣测对方是想取得摄影方面的成功了呢。
“那我想想我应该怎么才能帮到你吧。”
“可是，我们被寄予了期待要……”
原来你的挣扎在这里呢。“你被寄予的期待是要让世界变得更美好一点，而途径应该是你可以自己选择的才对。”偷换概念，也不能算是错误的吧，羡慕想。毕竟面前的人，已经下定决心有要做的事了。“所以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羡慕看着少年看她的眼神，似乎从来没有人跟他说过他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他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对面这个人。但是，他想相信。
“而且，可能你没有感受过，其实你拥有的，比你想象的要多。”羡慕指了指围墙外，继续说，“如何平衡自己在世界上的定位，也是很复杂的事，觉得自己有优势说不定就膨胀了，当然那都是后话了，首先得迈出走出去的那一步。”
“我想试试。”
“嗯，”孺子可教，“我并不能向你保证，这样一定能取得什么成功，因为成功也是每个人的定义来的，不一定要相同。啊，这件事可以看看毛姆的《刀锋》，啊，对不起，我这个随意联想的恶习，希望你别介意。”
羡慕感觉在对方破防之后自己也终于放下了紧张的状态，真不容易。
“我只是希望你们都能有对自己跟对世界清晰的认识，去做自己认为正确而有意义的事，能做这样的判断，我觉得是很了不起的事。”
羡慕感觉再这样下去自己都该热泪盈眶了，还是快打住吧。“我俩也吃不了这么多呢，我再叫点人来你介意吗？或者你有要叫的人吗？”
对方摇摇头。
于是羡慕决定自由发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