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悲迓
一
那些久远的时光被岁月的尘埃覆盖,往事已矣,还有谁愿意去回忆西塞,还有谁会唱起悲迓?我的西塞,钢铁取代了水稻,工业和城市,开启了它的时代。偶尔午夜梦回,我依稀记得有人站在梦境的甬道深处唱。如诉如泣,激越,哀婉,百转千回,有咯血般的痛楚。梦的可怕就在于,醒来之后,它还在持续,我认出了那个女子,楚剧的青衣,当她跟我一对视,梦就倏然醒了,她的脸碎裂般地消失,迅不可捉,临去甩袖一瞥,桃花带泪,留存在我的记忆里。多少年了,我身上潜伏了一种奇怪的性情,每当欣喜或大悲,我必发声,我发出楚剧的悲迓,自编唱词,拈着手指,媚眼如丝,婉转身段,一个人用湖北楚地的悲腔抒发我如痴的癫狂。很本能的,我还会发出锣鼓的引子,咣起咣起咣起咣起,咣咣切——小旦急促的碎步,比手一亮相,充沛的中气,开大口,高亢地,裂帛般地哭诉这属于我人生中极为难得的狂欢。这样的淋漓难以言表,但它有强烈的排它性,无法与人分享。然而,今天我要说,不光我,在我的出生地西塞,那个地方的人们,多少年来一直传承着这古怪的性情特质。它像一个胎记,烙在我们身上。有时,我仔细地端详它,像凝视祖辈们那古老的魂灵,是因了什么,一定要用哭一般的悲迓来表达这人生的喜悦与哀愁?
离开西塞十几年,在广东,我说一口乡音浓厚的普通话。一些字的发音,是普通话所没有的。“悲迓”的“迓”,楚地发音并不念“yà”,而是一种略带鼻音,舌尖顶上颚,果断地发出的一个喉音,去声,短促,没有商量的余地。我先前疑心没有这个字,但觉得不可能,只要有关于湖北楚剧的文字,就一定会涉及“悲迓”二字,没有悲迓,楚剧就没有了灵魂。我在网上找到了这“悲迓”二字,关于它的说明却非常让人遗憾:“楚剧唱腔的一种,主要表达人物内心悲伤凄凉的情感。”这样的说明是一个说话机器发出的,它不相干地附在悲迓的面上,捂住了它的灵魂那炽热的颤栗与剧烈的抖动,蒙着它所有的光,把它与其他四类唱腔并列,没有赋予它应有的尊贵与华彩。对于一个楚人来说,长歌当哭,我无需为悲迓争辩,它无可争议地成为楚剧最美的部分。然而,当我写下“悲迓”,却并不是想对外省人做一个普及,更不是为了拯救渐行渐远、已走向没落与衰败的楚剧。当我朝着越来越深的岁月走去,一路上,丢失的东西太多,而固执留存在生命里的东西让我心存疑惑,虽然这里面没有刻意的成份,当某种性情特质病疴一般地存在,我深信我对它的依赖程度。我先是丢掉了工人出身的本原质朴,接着丢掉了来自小地方那种特有的怯懦与卑微感,最终我丢掉了楚人的血性与狂狷,包括骨头的铁质和言词的气壮。为什么这悲迓却伴我至今,它为什么没有被丢掉?我想起十几年前,南下的火车,闷热的车厢里,一个人只身去广州谋生,在两头切断的时空里,未来无着,孤独伶仃的感觉浸透了那样一个夜晚,我抱紧自己,心里反复有悲迓在唱:“从此就是一个背井离乡的人,从此就是一个人……”悲迓的颤音,字字泣泪,如犹在耳,想来竟一语成谶。一路走来我毫无察觉,仿佛与生俱来,当我再次审视一直伴我多年的悲迓,我才突然意识到,这条隐藏在性情暗处的特质,是一个人最真实的表情,带着酡红的醉意,蹁跹地高蹈在隐秘的世界里,完成一个人的自恋与抒情,以及我耻于提及的孤独感,是不是可以认为,我后来开始的写作生涯是悲迓的另一种存在?唯一的一次,我居然当众在醉后唱了这悲迓,“塞壬,昨晚你那唱的是什么,那么怪异的腔调?像是哭诉一般……”有人事后这么问。我素来在公开场合不多话,给人的印象是拘谨而怯懦,这样的失态实为罕见,我全然不知道人家敛声静气地听我唱:“春天过去了,又一个春天过去了,亲爱的,等你老了没人要的时候,你就是我的了,就是我的了……”这个非著名的事件,成为了朋友圈中的一个笑料。然而,我深信,只要听我唱过悲迓的人,面对那种从灵魂发出的声音,一定会为之动容,那是怎样的心如刀割啊。去年端午节的一个晚上,这伴我多年的悲迓忽然在南方的某个时刻遭遇意想不到的应和,它在我内心迅速被擦亮,啊,这是一种隐秘的汇合,以至于我在那一瞬间有了轻微的眩晕感,那种从头顶一直往下浇灌的凛冽,那种逶迤而来顺着我的秘密气脉直抵内心深处的奇妙感,让我惊呼:啊,这是谁在那儿唱,这是谁在唱?
在南方遭遇悲迓,这是我从未想过的。端午节那天晚上,我去东莞一个工业园做采访——你的故乡如何过端午节?带着这样一个无聊且毫无新意的采访命题,我坐在了工业园广场的小舞台下面。主办方组织了一台晚会,来自全国各地的农民工在这小小的舞台表演家乡过端午节,小品,戏曲,舞蹈,说唱,气氛非常好。在中场的光景,主持人没有报幕,帷幕忽然缓缓拉开,一身穿白色连衣裙的女子跌跌撞撞碎步奔到舞台中间,舞台苍白的灯光打在她清瘦的脸上,看不清眉目,但我看她形体的表情,已知道她满目含悲,长舒广袖的臂腕,一回头,一跺脚,又跌撞疾走半圈,启唇唱道:
“列位君子啊,泪湿衣袖,赵琼瑶牵小弟跌跪街头,奴本是川东人书香之后,父母慈儿女孝欢度春秋,恨大伯赵炳南如同禽兽,为霸产施毒计把父的命谋,炳南贼他怕把阴谋泄露,将父尸抛下重台说是酒醉坠楼。乳妈娘知隐情如实倾吐,无奈何奔河南把青天来求,包大人遭革贬我又落虎口,含冤女反成了阶下之囚……”
这是楚剧《四下河南》中著名的悲迓唱腔,我非常熟悉……我说熟悉,却一时间对这样的熟悉却有一种一言难尽的复杂心理。台上这女子,她开腔那句“列位君子啊……”在瞬间就摄住了我,滥熟的剧情,显然我对剧中赵琼瑶的故事根本就毫无兴趣,那苦命含冤的美丽女子,于我,早已转化成对悲迓审美最精微的把玩,这个女子,她非常清楚在这段悲迓应该表现什么,对于年年都唱的曲目,楚人对剧情不再关注,她要表现的当然不是剧中赵琼瑶的悲情命运,而是——她个人,作为女子应该表现出个人的女性魅力。楚人捧角,定捧悲迓的角,捧的是这个女子表现出怎样的个人气质。她开腔的那一句,在渗血的颤音里,是一种极尽妩媚的撒娇,她的眉眼,身段,是楚人已败坏或者说已偏离了的审美——在悲迓里迷恋风月,迷恋蚀骨的色情味道。我觉得很多国人在对《西厢记》《牡丹亭》这类戏曲的欣赏把玩中,也伴有这类颓艳的审美情愫。也许只有我才看得出来,台上的女子,她唱得很骚。也就是说,她深谙此道,把悲伤唱出一种甜味,去抚摸受众被惯坏的听觉味蕾。只是在广东,没有人了解这样的风情。她摄住我的,是因为,她的唱腔、身段气质非常像我前面提到过的,在我梦中出现过的那个女子。我的堂姐祝生。以致我恍忽间惊叫:那是谁在唱?
晚会散了,我顺利地约到了她,给她做一个简短的采访。我这才看清她的样子,一张清秀的刮骨脸,澄澈的单眼皮眼睛,鼻梁上撒有细密的淡雀斑,抿着的唇线稍微向下,略略的苦相,眼睛看生人,匆匆一瞥,就迅速耷下眼皮,想掩饰自己的拘谨。这气质毫无半点风骚风情的味道,我深知,这样的人,只要进入表演,她就是另一个人,她骨子里藏有一个妖魔。湖北老乡本是意料之中,如果说在东莞听到楚剧的悲迓让我吃惊,但听这女子的陈述后,我竟激动地抓住了她的双手,在广东十一年,我从未遇到过如此近的老乡,她居然是我邻村肖姓家的姑娘,两隔壁,跟我们黄姓村庄只隔着两三个橘园,啊,只是西塞的橘园在多年前就全被铲平了,那里,现在是一排排竖着烟囱的炼钢厂房。肖青衣,有意味的名字,27岁,在东莞一家五金机械厂打工。见我是故乡人,她也回应了同样的热情。我清楚的是,肖家是楚剧的世家,曾祖父是唱武生的,演白袍将的薛仁贵得名,名躁一方。只是跟我家一样,现在几乎没有人再唱戏了。她的戏自然来自家族的传承,我问她,为什么还要坚持唱这楚剧的悲迓?回答让我很震惊:为了赚钱呀。这句话从她嘴里说出来竟那样理直气壮,还明显带有一股鄙夷的神气。唱悲迓赚钱?那是谁在花钱听楚剧呢?我印象里,悲迓已淡出人们的视野多年了。它现在以什么样的形式存在着?我丝毫不认为唱悲迓赚钱太过形而下,尽管这一回答已颠覆了我对她的那种诸如梦想、传承以及灵魂诉求之类的文艺期许,我在瞬间意识到,我跟她气息不对,是我太矫情了。采访变得索然起来,在得知她是邻村肖家的姑娘之后,我就先用西塞方言跟她说话,这是我唯一在春节回家时才有机会讲的一种语言。在异乡,在那样一个夜晚,它的每一个音节都生涩得让人惊讶,这是从未有过的。果然,气氛一下子热络了,她兴奋地问东问西,做记者能赚很多钱吧,多少钱一个月,你在东莞买房了吗,你用的是苹果手机哦,把你的电话告诉我吧……我微笑地看着她,交谈已经被话多的她引到了这样的方向,虽然我已没有了兴趣跟她聊起西塞,更不愿意再跟她谈起悲迓,但仅仅凭她是会唱悲迓的肖家姑娘,就凭这个,我就愿意紧紧地拥抱她。
二
那晚之后,我再也没有肖青衣的音讯了。直到年关的时候,我突然接到了她的一个电话,那边大口地喘气:“大记者,我是肖青衣呐。”是西塞方言,这是唯一的识别系统。“我还没有买到火车票,过年回不了家啦,你能帮我买到火车票吗?”因为报社每年有为员工团购火车票的福利,我一口应承下来。她一定没有想到我答应得那么爽快,这么迟打电话来求助,想必是对我不抱什么希望了吧,试探一下而已。我深知买一张火车票有多难,中国的春运,让太多的人过年回不了家,让从不下雪的南方比冰天雪地的家乡更加寒冷。我们约好地点见面,我把票交给了她。谁知,她并没有开口道谢,只巴巴地望着我,劈头来一句:“我答应了两个老乡,说我能帮她们买到火车票……大记者你……”
我被噎得一句话说不出来。半年多过去了,她竟胖了些,两腮的咬肌丰满有力,向下垂的唇线显出一股蛮横的狠劲儿来,见我不作声,她突然大笑起来,那笑声很放肆,仿佛在说,要是你买不到,就当我没说过——这就是我们身在异乡的人,常常说起的那种专坑自己的老乡。一旦沾上,牛皮癣般甩不掉,一般来讲,被老乡在背后捅一刀并不是什么意外的事。显然,这个肖青衣是个顽劣的泼主,在此之前,我曾遭遇过湖北老乡借钱不还,在我处落脚临走时顺便摸走我的现金和手机;还有一个老乡,我介绍她到我公司上班,不到两个月,她因抢别人的单被炒,不甘心,竟然在公司内部网群发邮件揭发我利用职务之便,介绍自己的亲戚和老乡到公司各部门就职,并在公司拉帮结派,形成所谓的湖北帮……这么多年,我在广东经历的事情凶险的太多,我已强大到对这类小小的绊子毫无戒心的境地,我知道这些都伤不了我,是啊,似乎是,越来越多的东西已经伤不了我了。比如……我的邻村的会唱悲迓的肖家姑娘,如果她真的在背后捅我一刀的话。
我是一定会让她达成所愿的。她乐得围着我转了一圈,双手打着拱,朗声用楚剧道白:青衣谢过了——那“了”字长长的拖音,无限柔媚,风情婉转,仿佛被另一个人附了身,我不惊一怔,正欲脱口说出一个名字,她已消失在人群中了。
四个人在农历的腊月二十九回的家。绿皮火车上一路的琐碎、无聊以及肖青衣其人的极品、奇葩特质暂且不表。但我获知了一个重要的信息,肖青衣说她将在大年初四去市文化广场唱戏,有专人请,说是春节这一趟可以赚足两万块钱。我非常好奇,楚剧现在以什么样的形式存在呢?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在迷恋悲迓?回到家,我们的西塞早已改成了街道办事处,二十年前,我们的稻田被钢渣和煤灰填平,大片大片的橘园被推土机隆隆铲除,我们的土地和家园上盖起了一排排竖烟囱的厂房,那里夜以继日地在冶炼钢铁!我们裸身——一夜之间从农民变成了工人,住进了钢厂给盖的职工宿舍楼。这是一个伟大的事件,“农转非”,这具有魔力的三个字改变了我们的阶级身份。在我的印象中,所有的人都陷入了难以言表的狂喜中,对农民的厌弃,对土地的厌弃是那样露骨——我的两个表哥几乎同时甩掉了农村户口的未婚妻。城市,城市,这几乎让人晕厥的天堂,梦想之舟载着我们向那里飞驶过去,没有一个人回望、眷念或者伤感。成为城市的一部分,我们那样义无反顾,那样彻底和决绝。二十年过去了,当我审视“城市化进程”这个新名词,我发现,太多根植于记忆的东西已渐渐模糊起来,它们将被历史掩埋,甚至是,它们——从未存在过。当我回望,乡村在汹涌的狂欢中崩塌,田地、水稻还有橘林淡出了我们的视野,悲迓的声音也细瘦下去,渐行渐远。我们穿上蓝色的工装,扣上红色安全帽,脖上系着白色毛巾,与钢铁为伍,在炉前开启骄傲的人生。我记得搬进楼房的那一天,西塞唱了三天大戏,在大院搭的台,请的是省里的楚剧团,这样的时刻,西塞人需要在悲迓那哀怨、悲凄的婉转哭腔里感受一种精神的愉悦和抚弄,反复挑剔省剧团的演员一个眼神,一个转身,一个兰花指是否到位,精微,细致的把玩,宠溺着那已败坏的品位与审美。啊,唱秦香莲的,真是个妖精哪,小腰身扭得真好,那一声声的冤哪,直把人的骨头都喊酥,喊化了去。毕竟是省里的专业剧团,果然是比自家的草台班子好,印象中,那几乎是唱的最好的一场戏了。夜幕下,湛蓝的天空,月华如缎,星星眨着眼,清朗无风的夜,空气纯净得没有一丁点渣子。台下是一片痴迷的哑寂,男人女人伸长脖颈,张着嘴,灵魂出窍。那台上唱尽人世间悲欢离合,生死爱恋,一个个都疯了般,尽显魔态,那悲迓哭得足以裂石,长长的水袖,直舞得人肝肠寸断,“忽听得南天门鼓乐声嚣,午时不到就问斩,天罗地网逃也难,难舍董郎上御道……”无人不晓的《天仙配》,唱了多少年,滥熟的唱腔,在那样一个夜晚,却如同第一次听闻,空气稀薄得仿佛一点就着,人们紧紧屏住的呼吸被崩在一根极细的弦上,仿佛只要一断,人群的意志就会瘫软、崩溃。后来,我无数次地回忆起那场戏,我意识到,悲迓在向我们慢慢告别,那最后盛大的谢幕,随着我们即将成为城市人,那一声声如诉如泣的悲迓为我们画上了句号。在以后的二十年里,我不知道,人们是如何强忍着不断发作的戏瘾,如何在梦里一遍又一遍回味唱悲迓的那些个小妖精。成为一个真正的城市人,需要漫长漫长的岁月,甚至需要几代人潜移默化的濡染和浸润,才能彻底洗净骨头里、血液里的泥土的气息。而悲迓就是卡在我们通往城市精神之路的一根鱼刺。在最初的时刻,每往前一步,它都会让人隐隐作痛。我知道,直到有一天,这样的痛会彻底消失。
我以为现在已接近消失了。大年初三晚,肖青衣来电说,明天上午10点在文化广场楚韵阁茶馆开唱,请我准时到达。啊,我有多少年没有看过楚剧了,十几年了吧。在广东,我倒是应邀去看了几场粤剧,但几乎每场都中途离开了,我进入不了,甚至连粤语,我依然无法发出一个音节,面对我刻意拒绝广东话的指责,我只能沉默着,我知道我身体里关于楚人的气息与血性已越来越少,我什么也守不住。窗外开始下雪,祠堂的祭祀渐次散去,故乡的年味,在肃穆庄重的祝福声里反复将我熏染与濯洗,我的耳根与心眼,在此时愈发洁净。我精心地为肖青衣封了一个红包,明天她就要在台上释放她身体里的那个妖精了。唱的是《断桥》,开句应该是:小青妹慢举龙泉宝剑哪……恍惚间,我的脑中映出了我的堂姐祝生舞袖疾奔于台前的情景。祝生死了十几年了,在她那薄薄的命里,与我映照的,是一句很绝的话:小女子口吐鲜血,气绝身亡。这句话,是我不敢正视的。那是一双凌厉的,利剑般直摄灵魂深处的不死之眼,我时常能感受到它灼热的注视。是的,我没有决绝之勇。我在妥协中苟安。
初四的那天早上,天放晴了,雪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窗前有鸟弹落枝上的雪花。去看戏,得盛装,跟旧时女子一样,怀着小心事,去戏场相中如意郎君,少女时代,我印象中的戏场,从未缺席过后生们为姑娘打架的野事和艳事。但我此番去,似乎是出于好奇,我放下了狐皮大衣,换了件大红的羽绒服,驱车赶往文化广场。
楚韵阁装修得古色古香,木屏风半开,迎面的吧台站着两个着中式小袄的姑娘,盘着头,满目含春,对前来的每一个客人都点头问新年好,然后验票。我报出了姓名,两个姑娘笑着对我说,黄小姐请。我径直往里走,掀开一个珠帘,四下一看,开放式的茶座格局,四人围坐木几,茶点、水果装盘,人声喧哗,人们在笑声中道着新年好。我抬眼一看,好一个精致小巧的戏台,琴师与掌板已就座,他们调试着胡琴,或在耳语,暗红的长绒幕闭着,中间挂着一张不大的海报,写着今日演出的曲目。我无处落座,没有找到一个熟识的人,我一下子就发现,人群里,没有年轻的脸,没有青春的身姿。我看到了皱纹、白发和臃肿的体形,各地很偏的地方口音在这里交汇,我努力地寻找西塞口音,然而却没有。我忽然明白了,城市周边县、镇区的戏迷涌到了这里,他们的身上,依然有着浓厚的乡镇气息,很多人是大老远地赶来的,穿着丑陋而厚重的仿皮鞋,鞋底沾满了从乡村带来的黄色泥浆,口音很冲,无遮拦,大着嗓门拉家常,仿佛置身于集贸市场。为了看戏,刻意穿的新衣,裤子新烫的折痕笔直而僵硬,笑容里,有一种朽木逢春的欣喜,非常纯净。他们也只有在过年才奢侈一回——花钱看戏吧。即便此时有着这么好的人气,但楚剧的没落几乎是定局。这群步入老年的农民应该是楚剧最后的拥趸者。我扫了一眼戏台,楚剧的命运本身就是一曲悲迓啊。
帷幕很快就拉开了,掌板急促地响起,这次肖青衣是扮上的,一身白衣,从侧边倒步背对观众踉跄到台中,原来是演《断桥》的全折,小青和许仙也上场。肖青衣转过脸来,半遮袖唱道:在金山只杀得心惊胆破——只消一句,我就知道她被妖魔附了体,口吐莺声,娇滴滴,身段婉转风流,字字带泪,顾盼间,早把那看戏的人魂魄都勾了去。这样的商业演出,她似乎更卖力了,把她的妖媚发挥得淋漓尽致。我确信,肖青衣受过专业的训练。然而,她却选择了去东莞的五金厂打工。
《断桥》本来是极好看的一折戏,当肖青衣的悲迓唱道:小青妹慢举龙泉宝剑哪,叫许郎你休害怕妻有话言。你妻不是凡间女,妻是峨眉一蛇仙……掌声响起,我站了起来,忽然很感动,喉结耸动。我多么希望这是我姐姐祝生的舞台,祝生每每在唱“小青妹慢举龙泉宝剑哪”时,那个“哪”字,她仿佛因哽咽被呛住而中断,后用哭腔衔起的一种特殊处理,肖青衣这里没有,那应该是祝生自己独创的。戏唱完了,演员谢幕,下台来跟观众握手。我看到一些中老年男人涌了上去围住肖青衣,一个一个的红包递到她手上,赞不绝口的溢美之词。此刻,她是明星,她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我,我看见她笑得完全没有教养,陶醉在赞美中。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看上去是乡村干部的模样,腆着肚子,他满脸的横肉已松弛,眯缝的双眼却闪着异光,他居然伸手去拧肖青衣的脸蛋,这个动作猥琐极了,然而肖青衣一直未能收拢她的笑:干吗呀,你讨厌——接着,这个老男人把手搭在肖青衣的背上,众人簇拥着走出茶楼。
人都散尽了,场子是一片狼藉。我的心荒芜得像一片废墟。忽然间,一股幽愤之气盈于胸中,我开口唱道:小青妹慢举龙泉宝剑哪。那“哪”字没上去,它突兀地断了,停在半空,四周寂然无声,我的眼泪流了出来。真是的,又不是意料之外的,我怎么还是抑制不住悲伤?
三
我的祖父年轻时在台上是落魄的书生,是卖身葬父的孝子董永,是辨不清祝英台女儿身的梁山伯……他摇着白扇,带着书童,在阳春三月之时赴京赶考,一路阅尽江南美景,风流无限。然而他总是能被天仙或者富家女看中,总是不可避免地要与之私订终身,然后上演各种恩怨情仇。如此拙劣的故事,恶俗的情节,他唱了一辈子,还无可争议地成为戏班的领头。文章写到这里,我开始抑制不住地一阵阵战栗。我即将开始写“那个时候”了,我要写到我的西塞,我的悲迓,我还将要写到一个女子。往事画卷般地铺开,因为激动,我看到的是,语言的纷纷逃跑,而意象纷呈不暇。这一切如今都不在了,时过境迁,人们通常是如何描画曾经的美好?人们通常是如何写出消失?我得从长江说起。西塞临江,著名的西塞山伸进长江,截面是峭立的峰竖在江面上,刘禹锡作诗说: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西塞人是从来不叫“长江”的,我们叫“河”,去河里洗衫,去河里扳罾。这河每年有一大盛事,在农历五月十八日那天龙舟下水。楚国大诗人屈原投江,楚地老百姓扎了雄伟的大龙舟,载满食物,将龙舟推入河里,漂至下游。大意是,鱼儿啊,给你东西吃,你就别再吃屈原啦。原本简单的祭祀活动演变成盛大的农事祈福、驱瘟除恶、消灾许愿的古老习俗。楚地丰饶,龙舟盛会自然也是鲜衣美食、纵情声色的狂欢。啊,原谅我克制不住自己在此处着墨过多,我已经有十几年没有见过这个盛会了。五月初五一早,用公鸡的血开光,点上长明灯,打醮守夜,道士日夜唱诵,出宫,巡游,然后下水——戏就开锣了,七天七夜。但说到悲迓,却似乎比楚剧更广泛地存在于民间的日常中。楚地素来巫气甚浓,招魂、哭丧、悲嫁唱的却是楚剧悲迓的腔,唯有哭,才能表达楚人决堤的情感。然而这是西塞一年中看戏的时节,又逢大端午节,大地的热气在翻涌蒸腾,盛夏的情欲像释放出的浓郁体味在空气里经久不散。潮涌般的人群,成堆的小贩挤在江堤脚下,叫卖糯米酒和清甜的黄李子,两百米的堤沿,一排泥炉子在傍晚燃起煤球,铝锅里煮着羊角粽子、盐水花生、紫香芋,绿豆汤,还有甜腻的藕粉糊。年轻女子发梢插着新鲜的艾叶或沾着露水的栀子,她们的眼睛很活泼,欣喜而慌乱,像被清水洗亮,她们成群结队地走过,身体里最隐秘的美,只为那一刻绽放。那时农事已歇,直等大戏看完下田抢收早稻。
家里自四月初就开始备戏,晚饭后,在祠堂门口的大院里,祖父就张罗出演的人排戏。八个村,八个姓,为了龙舟盛会的大戏聚在一起唱练到午夜。院墙边,殷紫的洗澡花开出墙头,香气氤氲流连,要是拿罐子封起来,大概可以酿酒吧,是要醉倒人的。蛙鸣鼓噪,月华如水。我和大我三岁的堂姐祝生赤脚爬到一棵高大的老樟树上,晃荡着腿,对着下面的行人吐痰,听大人们排戏。啊,我们无法无天的童年。小脚的祖母先炒香了大麦,磨细,把炮制好的大麦茶恭敬地递到年长的师傅手中,她穿绛色香云纱大襟褂,执长烟枪,这个老戏精,扭得一脚漂亮的蹒跚步,能唱高亢的老旦。我家黄姓每每有七八个人上阵参演,叔父、婶娘、堂兄堂姐,而我最小的堂姐祝生在她十五岁那年就上了台。
祝生的戏是听来的。每每学会了一段,就拉着我回房间唱给我听,手眼身法步像模像样,我吃惊地看着她,她这个人,怎么一唱起戏来,像是变了个人,恍惚间,似乎有一道秘密追光在她头顶。那通身的气派是浑然天成的,她仿佛天生就会唱戏。祝生十四岁忽然有了明艳的脸,眉眼渐开,那个夏季,她身上散发着一种古怪而好闻的气味,很像酵面发过了头,有点酸酸的甜腥味,从她身体某个隐秘部位散发出来,而且她的眼睛很有内容,就是这内容,让我再也看不懂姐姐了。戏班的行头、戏服全都由祖父保管,那些硕大、沉闷的黑箱子放在谷仓里,祝生偷来钥匙带着我进去,把黑木箱一个一个地打开,樟脑的气味迎面扑来,我姐姐兴奋地抱了我一下,箍得我骨头都痛了。这行头,祖父宝贝得要命,一年要晒多次,这些流淌着光的绸缎太金贵了,不好伺候,动不动就长霉点。每次扛到谷场去晒,场面很是壮观,拿竹竿撑开晒,五彩斑斓的锦缎绣花戏服迎风猎猎翻飞。我对每一件戏服都心生畏惧,它们是有灵的,它们经常窃窃私语,念着咒语。我从来不敢靠近,分明感受到它们身上有不可知的邪恶力量,尤其是那种深紫或漆黑的蟒袍,因为灵魂的厚重或者满腹心事,它们一动不动地挂在竿上,像一只愠怒的眼,我觉得它们有刻意吸走我魂魄的意图和居心。现在我们两个置身在这一堆复活的灵魂中,我吓得紧紧地抓着姐姐,哭喊着我们回去吧。我姐姐猛地甩开我:你这么个恶人,还有怕处?我怔住了,我跟我姐姐自小被大人称为“瘟神”,作恶无数,经常在外面打架惹祸,弄得一身伤回来,下手又狠,姐妹两个把人家打得遍体鳞伤。我们被大人捉住,双双放在谷场大太阳底下晒,小腿肚被麻条刷得血印子一道一道的,我们立在那里不告饶,不挪地,天黑了也不进屋,每次都是大人们妥协,把我们拖进屋里。是啊,我怕什么,黄祝生这恶人不是跟我在一起吗?
我姐姐挑了件白色滚蓝边的戏服套在身上,她抖抖水袖,然后正色地对我说,红,你来看看,我是不是比陈××唱得要好。陈××是当时最红的正旦,唱得好,人很骚,一堆男人围着她。多少年了,我想起这句话,心里炙炙地痛着,在那样一个傍晚,我的姐姐身量未足,还未登过台,她说全西塞没有一个人比她唱得好。我看着她,只觉得那件白色蓝边的戏服活了过来,有了灵气,她被赵琼瑶附了体。在谷仓中间,她的身体开始密集地打旋,然后推开长袖,疾走,收拢,斜甩左肩,半掩面,低首颤音唱道:列位君子啊,泪湿衣袖,赵琼瑶牵小弟跌跪街头……这是楚剧《四下河南》中的悲迓部分,开句亮相太惊艳了,我姐姐的声音纯净,如莺初啼,然而却大气有沉淀感,丝毫没有初学者的稚拙。她借鉴了舞蹈手法,出场做、打是她独创的,营造出人物内心悲愤、无奈又无助的情怀。我着迷地看着她,她是那样陌生,我们天天腻在一起,她如何具备了这一切?俯仰间,我发现她居然有了一个玲珑的身段,蓓蕾般,正以百合花的姿态开放。
我忽然一回头,竟看见祖父站在门背后,他来了多久了,我们全然不知晓,祝生唱的全是悲迓,她唱了《四下河南》《宝莲灯》和《断桥》,我沉迷其中,帮着应和锣鼓,咣起咣起咣起,咣切咣切咣咣切——我惊讶得合不拢嘴,祖父带着意味深长的微笑朝我们走来,祝生收起长袖,挑衅地看着祖父,看这光景,祖父没有暴跳如雷,似乎不会责骂我们了。我们的祖父戏唱得好,一生被人捧着,有着可怕的坏脾气,但是素来溺爱我们姐妹,按他的说法是,这两女娃心气高,任谁也买不动。我姐姐唱戏的天才被祖父发现了,他如获至宝,在那个时候,祖父就已经感叹,楚剧后继乏人。年轻人开始迷恋喇叭裤和录音机,跳迪斯科。
因为悲迓的异质植入童年,植入成长,我悲喜皆哭的性情缘于楚地,缘于那个叫“西塞”的地方。我咯血的书写里,所有的词根都指向那个叫“红”的女孩。那个时候,她只有西塞,只有乡村,也只有悲迓,然而却不知忧伤为何物,那些最好的时光只属于红。我不知道祖父发现了天才的姐姐是否有过深深的忧虑,在悲迓的暮光里,竟开出了一朵明艳夺目的鲜花。那一年的大戏,祖父亲自上阵跟我姐姐一起排的,唱的是《百日缘》,我一个人坐在高高的樟树树杈上,看着前来围观的人群,里三层,外三层,看黄老师傅跟他孙女的对手戏。我百无聊赖地晃着小腿,没有什么能阻挡姐姐要唱戏的决心了。五月十八的晚上,我姐姐平生第一次上了台,妆是祖母画的,非常漂亮,眼角向上扬起,两腮胭红,额妆是她一直最喜欢的铜钱头饰,此时的祝生,没有人能认得她,一入戏,她如同换了一个人,那神采,那通身的气质,袅袅婷婷,欲说还羞,宛如被附了体。十五岁,上初中二年级,听说今天上台,她班上的老师同学都前来捧场。姐姐在后台兴奋地与同学聊天,她做作地捂着胸口表示好紧张。而我知道她胸有成竹,厚积薄发。今晚是她的主场。
我不知道有没有人跟我一样,在那晚的戏里,我只看见我姐姐一个人在唱,更奇妙的是,我姐姐祝生本人似乎无视他人,把舞台当成是她个人的专场。大量的改编,身眼手法步,包括唱腔的某些细节的处理,她把《四下河南》这个传统曲目唱得既陌生又熟悉,她用从电视上看来的现代舞的技法营造出强烈的舞台效果,惊闻噩耗,晴天霹雳,如风雨大作般的内心悲愤,含冤女赵琼瑶有了一个崭新的面目与灵魂。我刚刚完成了小考,12岁,我像一个专家那样读懂了我姐姐的赵琼瑶。我相信那个晚上,台下的老戏迷们一定也读懂了这个年轻的赵琼瑶。我一直隐约感受到姐姐祝生身上有一种隐秘的光,平常看不见,但偶尔会惊鸿一现,但是那晚之后,这种光就完全无蔽地敞开了,她向你走来,那就是一个发光体向你走来。
祝生在西塞红了,她沉醉在明星般的虚荣中,没有什么能动摇她唱戏了。而我竟迷上了阅读,这孤独的漫漫长旅,一头扎进各种各样的阅读中,我跟我姐姐开始了各自面目清晰的人生取向。那个时候,我跟我姐姐多像啊,烈性、不驯、敏感而自尊。然而,我终究是一个处处得以妥协而苟安的俗人——我活得多聪明啊。19岁高中毕业,我姐姐要去考省楚剧团,她需要更大的舞台。然而,在这个时候,城市来了。我们的稻田和橘园已被征用,大冶钢厂给我们的补偿是城市户口,并招我们进工厂。城市给人的内心造成多大的震荡与狂喜的混乱啊,我从未感受到人心竟如此地卑劣,人们疯狂地去派出所改户口的年龄,有的人匆忙结婚,有的人决绝地退婚。人们把自己的房子临时加层,以便拆迁后分到更大的房子,并急于跟“农民”这两个字划清界限。农转非,一场农民的精神胜利,在这场狂欢中,有一个人对即将成为城市人不屑一顾,我的姐姐祝生去考了省楚剧团,她拒绝填表进工厂。她在台上越发大气,临场发挥,即兴改编炉火纯青。19岁的她清瘦,柔弱,脚尖碎步起舞有仙姿,眉宇间有倔强的意志,她清亮的大眼睛里,时常掠过一丝荫翳,但转瞬即逝,也许因为唱悲迓的缘故,脸略略地苦相,细长的脖颈,孤单地支着时常左倾的大头颅,使她的身影看上去很像一只安静的充满哀伤的鹳鸟。
我的伯父——他前几年去世了,大概是一直活在痛苦的煎熬里吧。他在那一年做了那样一件事,去省城的楚剧团花钱阻挠了学校录取祝生。我们家包括祖父在内,他们对唱戏的看法是分裂的,祖父一生嗜戏,并引以为豪,然而他骨子里却认为唱戏是卑微的行当,甚至不如农民。祝生坚定地说今年没考上,明年再考。伯父急了只得说,你死了心吧,赶快填表进工厂。楚剧团永远也不会录取你。他不知道,那一瞬间,我姐姐的世界就一片漆黑了。她开始细致地准备着那件事,妆好,穿上白色滚蓝边的戏服,然后喝了农药。我在市里读书,一路赶回家,祝生已入了殓,她笔直地躺在门板上。我身后不断传来人们在议论她死时的情景,口角都是血,在唱着悲迓。在地上翻滚,迟迟不肯咽气。非常可怕的是,这个画面我如同亲历了一般,在脑中异常清晰逼真,多少年了都是如此,我的姐姐她是如此不甘,于我,这是一种可怕的暗示。没有人能懂这是一种真正的贵族尊严,我害怕这种心灵质量的比照,在我看来,我姐姐的死将照着我未来的人生,我自觉自己具备那种灵魂的质地。我感觉到,我姐姐祝生的死,作为戏曲,楚剧的悲迓式样,于我已经死了。但在我心里,悲迓却以另一种形式存在着——做一个真实而纯粹的人。
四
然而悲迓将不再唱起。然而所有的顾惜已归尘土。在这个世界上,还存活着多少人会唱悲迓?在我看来,它早已不是把玩的戏曲。当我在广东流浪,当我历经人生的大喜或者大悲,我会无意识地唱起悲迓,自编唱词,独自高蹈,在无人应和的孤独里,我保持着楚人最古老的抒情。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刻意保留它,但我知道它永不消失。不论我是农民,还是工人,抑或成为一个作家,对悲迓的理解不会改变。当我开始写作,我的血,我文字的性格,我的气脉在汉语里逐渐还原成我最初的模样。如果在异乡,我碰到了这种真性情的人,或者我在一本书里读到了类似充满血性而激越的文字,那么,请允许我把你划成自己的同类,并深情地喊你,亲爱的老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