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的自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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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水

1.水过村庄

有一句谚语说,马跑得再快,也比不上缓慢流淌的河水。

在图瓦人居住的白哈巴村,有一条小河从村中流过。夏天,因雪水流下来汇入小河,会流淌得略大一些;到了冬天,河面上结一层冰,便看不到河水,只听见冰层下有哗哗的流水声。

小河边有不少松树,长得高大笔直。远远看上去,顺着小河的走向,两排松树也顺势而下,是一景。

牛羊和马要到河边喝水。它们用一天时间在村子周围吃草,吃到下午,肚子鼓胀起来,这时候便要饮水,它们把头伸入水中一饮便是十余分钟。这畅快的长饮,是它们一天的尾声,它们不慌不忙,直至喝饱后才向围圈走去。村里的大群牛羊在夏季都去了牧场,唯有零星部分留在村里,由一些小孩放牧。此时,他们看见牛羊喝足了水,便吆喝一声,它们回家的步子就迈得快了。我估计算了一下,小河从村里流过有一公里,在村头的水中放一片树叶,大概一小时就流出了村子。这么短的距离和这么快的流速,并不能给小村留下什么。

我和索伦格要过小河去村子对面的山坡上,因前一天阿尔泰山上下了雨,河水猛涨,搭在河上的独木桥被河水冲走了。我脱掉鞋子准备蹚水过去,索伦格脸色大变,用手制止了我。后来我才知道图瓦人因为敬水,从不把脚踩入河中。

图瓦人亦从不在河中洗澡。他们认为水养育了万物,不能把水弄脏。图瓦人也从不在河中洗东西,总是把水舀出在岸上洗,洗完后将脏水泼到别处,不让它流到河中。一天,我看见村里最贫穷的龙达在河边洗马鞍子,马鞍子已使用多年,可能是从祖上传下来的。她洗得很认真,先将上面的脏东西洗掉,再用一把小刀刮去油渍。十余分钟后,马鞍子变得像新的一样。贫穷者不能有更多的东西,那些她没有的东西,有可能是她的梦,也有可能是折磨着她内心的怪物,但她可以把旧东西洗去,拥有干净也是一种财富。看着十余分钟后在龙达手中焕然一新的马鞍子,我真想对她说,其实你不穷,比如现在,你就是一个富人。我见过村子里的几个富人,都把马鞍子骑得黑乎乎的,从不洗一次。

龙达洗完马鞍子后,照例将脏水泼到赛尔江的洋芋地里。赛尔江这家伙真是聪明,把菜地选在河边,人们洗完东西都将水泼到菜地里,让他省了很多力气。洗过东西的水里面含有对洋芋生长有用的东西,所以,他的洋芋长得比别人的洋芋好。

我以为她倒完水后就回去了,没想到她又舀水洗岸上的石头。刚才她从村子里走来时,脚上带有泥土,在石头上留下了脚印。现在,她要将其一一洗去。她洗得很认真,一直把石头上所有的污垢都洗掉,才收拾好东西走了。

我远远看着,内心似是被什么灼痛。什么是真正的财富?物质终归只能是精神安慰,如果直接体现出精神,也许就是难能可贵的财富。

龙达已经走远,小河在静静流淌。偶有阳光从水面反射出光芒,似是对我内心感悟的一句回答,但倏忽间又消失,让我愣怔不已。

2.牧场一角

出村子往东,到了那仁牧场,很快又看到了水。

像高原所有的水一样,那仁牧场的这条河也是雪山上流下来的雪水汇成的,水流量不大,却冲开很宽的河道。因为河道平坦,水面便显得很平静,即使坐在河边也感觉不到它在流动。河床也很宽,我在远处以为一步便可迈过去,好不容易走到跟前,才发现它有三米多宽。它在人的视野中显得狭窄,是因为被阔大的牧场映衬,便显得窄小。

我坐在河边看水。水清澈见底,河底的沙子似乎随流水在移动。有几条小鱼从水草中游出,撞入我投在水中的影子里,一惊,便快速逃走。此时四周安静,隐隐约约地,我听到了水声。一条表面上趋于平静的河,发出的水声是隐隐约约的,但却很紧密,似乎有无数双脚,正在看不见的地方行走。

任何一条河都有它的故事,那仁牧场的这条河也不例外。格尔林告诉我,在多年前,人们赶着牛羊到处寻觅,却找不到如意的草场。有一天,牛羊突然像是听到召唤似的,齐刷刷地钻入一片树林子。人们要把它们拦回,但怎样努力都无济于事,只好让它们在树林里穿行。它们像是早已明确目标似的,排一列长队穿树林而过,又翻过一座山,才站住出神地望着前方。牧民们赶过去一看,眼前是一片广阔的草地,有一条小河在中间流淌。好牧场!牧民们发出赞叹,羊群咩咩叫成一片。少顷,羊群从山坡上跑到河边,牧民们以为羊要饮水,但它们却站在河边不动,望着河水出神。牧民们明白了,是这条小河的流水声把羊引了过来。

羊会听河。尽管这条小河只发出了隐约的流水声,但羊却会听,隔着一座山、一片树林,羊就能听见这个地方有一条小河,并由此断定此处有大牧场。于是,它们选择了道路,选择了能让自己活命的牧场。

再后来,关于河的故事便越来越多。人们最为惊奇的,是这条河在河道中流淌的故事,牧民们每年春天进入牧场,而春季正是雪山化冻的时期,所以这条河里的水时大时小。有时候,水突然就大起来,从河道中溢出,顺地势漫延向下。这时候,一条河便变成几条河,新的河道出现,旧的河道反而没有水了,被弃在那里,看着骇人。有时候,大水在半夜涌下,哗哗的水声使羊群变得不安,便咩咩叫成一片。牧民们说,现在流下来的水是下午的太阳晒化的冰水,上路晚,到了晚上才流到那仁牧场。第二天,草地上就会又出现新的河道,流着大小不一的水。出现新河道的日子,羊都不去远处,只吃近处的草。有羊不小心吃到河边,被水惊吓,猛地掉头就跑,似是对水很恐惧。

后来,牧民们发现了一件趣事。每次雪水流下来,不论冲出多少新河道,但最终仍要归于老河道。那些水流上几天后,像是听到召唤似的,仍回到旧河道去。旧河道很快就又恢复昔日的神采,在阳光中如一条起伏的丝带。

这是很有意思的事情。牧民们就等着河水闹腾一番后,又归入旧河道。一次这样,二次这样,次次都这样。慢慢地,牧民们便为河水的执着感动,他们觉得河水像村里的一个人,那个人有一年放牧把羊丢了,找了好长时间,别人都以为找不回来了,但他却坚持天天去找,终于将羊全部找了回来。

河水的变化,人在看,羊也在看。后来在一只羊身上,发生了有意思的事。那天,雪山上的冰水突然涌下,顷刻间在牧场漫延,淹没了道路。一只羊在慌乱间被堵在一个死角,无法回到羊群中。水越来越大,眼看着它就要被淹没,牧民们都为它捏了一把汗,但它却很从容,向四处看了看,扬起蹄一跃跳入新河道,站在水中一动不动,好像在等待着什么。后来,水慢慢涌入旧河道,它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等着大水过去。下午,水小了下来,新河道慢慢显出石头和沙地,它走出来,又开始吃草。

牧民们都为它高兴,它在危难来临的一刻,能够从容选择新河道保护自己,真是聪明。

3.水边的独居者

有的牧民奇怪,到那仁牧场后不与大家一同放牧,偏偏要独自找个地方扎下帐篷,一个人去放牧。

今年,又有了这样一个人,当他做出这个决定时,大家都劝他与众人一同前往,因为他的羊群很小,再加上他的身体不好,不宜独处。大家这样劝他,是出于对他的怜悯和担忧,大家都觉得他玩不起个性,还不如随大流好,但他却执意要去,死活听不进大家的话,大家只好随他去了。他把自己的羊从大羊群中赶出,孤零零地往左一拐,下到了河滩里。众人无奈地离去,他选这个河滩有他的道理,河滩两边的草长得很青嫩,估计他的羊一个牧期够吃了。他平时是沉默寡言的人,现在与众人分开,倒也适合他。

大家扎下帐篷后,他变成大家的观望对象。河滩在低处,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大家的视野中,人人每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望一望他,看看他在干什么。其实,大家对他仍不放心,因为他的生活能力低下,大家想象不出他如何维持一日生计。因此,对他的观望即有好奇,也有担忧,但他却似乎生活得很好,每天一大早将羊赶出去,然后帐篷上就升起了炊烟。大家都知道他在烧奶茶喝,那抹炊烟升得弱,想必他是随意烧了一壶对付了事。喝毕了茶,他便坐在河边望远处的山,或望天上的白云。时间久了,他便像一块石头。他的羊有时候走到他眼前,望他一会儿,也像他一样一动不动。一人一羊,久久不动,加之有青色草场和蓝天白云映衬,如画中景物一般。

有一次,有人在上游用炸药放了一炮,炸死不少鱼,有来不及捞的鱼漂到他面前的水潭里,明晃晃地很是显眼。他从地上一跃而起,脱去裤子冲进水中去捞鱼。众人远远地见他光着屁股在水里扑腾,不知他要做什么,过了一会儿,见他手抓几条鱼喜滋滋地上了岸。下午,便看见他帐篷上空的炊烟升得笔直而持久,众人便知道他在煮鱼,有一顿好吃的了。那件事后,他知道河里有鱼,便削尖一根树枝去扎河里的鱼。他有极大的耐心,一直坐在河边等鱼出来,鱼只要一出来,他便扎下那根树枝去,又准又稳,笑呵呵地将鱼从水中提出。从此以后,他每天便有鱼吃,煮鱼时从帐篷上升起的炊烟,成为人们向往的风景。

我听牧民们说他的事,便准备去看看,我觉得他是更本质的牧人。但没等我接近他,他却因为一件事搬往别的地方。一天早晨,有几只别人的羊走到他的河滩里,羊不谙世事,不知道他与众人分开就是要独占这一带的草,它们低着头只是吃,不知道他在远处望着它们,等吃到他跟前,才被他的一声大喊吓了一跳。它们转身就跑,直到跑远才敢回过头望一眼他。他用手指着它们,骂了一句粗话,但没一会儿,那几只羊又偷偷过来吃河滩里的草。他气愤之极,不再骂粗话,顺手操起那根扎鱼的木棍追上去就打。羊受惊,四散而开,急急逃跑。他不管更多的,只顾盯住其中的一只追赶。那只羊冲上山坡,又下河滩,但都不能摆脱他,他已经紧紧咬住它不放,似乎不抽它几下不足以解气。他一边追,一边将木棍舞得呼呼作响,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最后,那只羊跑进一堆乱石中,被石头绊住四蹄跑不动,只好乖乖等打,他冲上去啪啪啪几下抽在羊身上。直到打得解气了,他才提着木棍返回。

这一幕被众人看见,有人让他停住,但他追得正猛,加之又在火头上,没有听进去。下午,他拆掉帐篷,赶着羊群去了别的地方。人们都习惯每天朝河滩中张望,他走了后,那里空无一物,但人们却总是改不了向那里张望的习惯,只有两眼空空望一阵后,才知道他确实已经离去好多日子了。

过了几天,牧场上起了大风。一位牧民挂在帐篷外的皮条子被风刮走,他四处寻找,终无下落。后来,他断定那些皮条子被风刮进了河里,浅水处不可能沉没它们,只有那人扎过鱼的深水潭有可能使之沉没。那牧民找来一根树枝,在潭中使劲捞了半天,却没有一根皮条子出来。他想,那独处的人在这里待得时间长,知道哪个地方水深,哪个地方水浅,兴许他能捞上来呢。于是便带上一公斤奶酪去找他,请他来捞。那人手持那根扎鱼的木棍,探入水中细细地捞,捞过几遍后失望地摇了摇头。

有人劝那位牧民,肯定捞不出来了,那些皮条子被河水冲到喀纳斯湖里去了,也有可能被鱼吃掉了;羊在草地上要吃草,鱼在水里也要吃东西嘛!刚好你的这些东西来了,它们就吃了。那牧民不甘心,仍要那人再捞一次。那人不作声,只是摇头。众人见没有什么热闹可看,便一一离去。

那人走到那牧民跟前说:“皮条子没有捞出来,下午我把你的奶酪还给你。”那牧民伤感地说:“唉,你就留下吃吧。皮条子我丢不起,一公斤奶酪我还拿不出吗?”但他在下午把那一公斤奶酪端到那牧民帐篷里,什么也不说,放下就走了。

后来,我去那个河滩坐了一会儿。要离开时,见那人在河边走动,我以为他在寻找什么,我觉得他对这个河滩是有感情的,但他却似乎对河滩视而不见,很快就走了过去。一个在这里生活过的人都没有留下什么,我又能寻找到什么呢?河水无声而又从容地流向远方,这是一种无声的从容。

留下河岸,空空如也。

4.“搬家”的河流

从远处看,河流像明亮的丝带,缠绕在绿色的牧场上。

走近了才发现河床很宽,哗哗的流水声甚至还有些震耳。目测一下水的深度,好家伙,居然有一两米深。在河边坐下,感觉四周的山峰更加悠远了,就连不远处的戈壁也宽广了许多。我想起一位塔吉克朋友曾对我说过:“当你发现太阳、天空和山峦,都映照在水面上时,你就会知道,河流大得足以装下一切。”我被他的话打动,亦发现自己对高原的河流认知不够,不能从中看出什么。

心怏怏然,加之无事可干,我便待在大草滩一侧的艾西热甫家里。与艾西热甫闲聊,不料刚说到河流,他的脸色就变了。他见我对河流感兴趣,就对我说:“河,调皮得很,经常自己搬家;它,一搬家,人,就得跟着它搬家。”

细问之下,才知道“河流经常搬家”指的是河流改道的事情,塔吉克人说话富于谐趣,把河流改道拟人化,说成“搬家”。因为“河经常搬家”,他们家也跟着河流搬了三次家。他父亲是在一条河边出生的,之后便听着河水的流淌声长大。他父亲对河水有很深的感情,每次出门都要在河中洗手后才动身,从外面回来也要用河水洗手后才进屋。七十年代末,他们家从游牧变成定居,他父亲决定选一个地方盖一座房子,让全家人定居。一家人翻山越岭,走到一条河边时,他父亲发现那条河清澈见底,立刻决定在河边盖房子。他父亲在当时的选择其实不足为奇,作为游牧民族,有水有草的地方往往是他们的首选。一天夜里,那条河的流淌声比以往大了很多,他父亲对家里人说:“雪水下来了,小河要变成大河,河水在叫唤着长身体呢!”那一夜,他父亲酣然入睡。作为对河流有感情的人,那条河的流淌声,让他觉得很舒服。

不料第二天早晨出门一看,他父亲的脸上顿失颜色——昨天夜里从雪山上涌下的雪水很汹涌,在那条河的上游冲开一个口子,使河水经由那个口子一拥而去,将这条河道遗弃了。干了的河道非常难看,像伤口被撕开后露出的骨头。“河搬家了。”他父亲说完这句话后,骑马去寻找那条河流。他骑了很远的路,找到了那条河冲开口子的地方,但河水在向下流淌的过程中出现了分支,他觉得所有的分支都是原来的那条,但又觉得不是。他怏怏而归,带领全家人搬家。人和牛羊都需要水,没有河水,他们必须搬家。

他们一家再次找到一条河时,家里人都有些犹豫,但他父亲却执意要紧靠河流而居。不久,一座黄泥小屋又建了起来,他们往墙上洒面粉,用塔吉克人的方式祈求平安,然后在那里住了下来。有水有草的地方,对人的生活可起到保障,他们一家又像以往一样生活着。

不久,意外的事又发生了。一天夜里,他们一家人在睡觉,突然传来轰隆隆的巨响,紧接着一股洪流倾泻而下,将他们家的黄泥小屋掀翻。天气太热,雪山上的积雪大面积融化成雪水,汇集到一起便形成洪流。他们家的房子不巧正处于洪流下方,所以被冲垮。等洪流过去,艾西热甫发现父亲不见了。他们一家人沿河而下寻找,一直找到天亮都不见父亲的踪迹。

父亲被“突然长大的河流带走了”,艾西热甫成为家里的顶梁柱,带着一家人迁到另一个地方。鉴于上次因为距河太近而遭受了灾难,但事实上又离不开河流,所以这次他们选择了离河流有十余米远的地方盖了房子。父亲因河流而命殁,给一家人心头留下阴影,如果不是去提水,谁都不愿去河边。

几年时间过去,小羊长成大羊,大羊又下了很多小羊。艾西热甫一家人的心情慢慢平静下来,然而河流再次让他们一家遭受了意料之外的事情。一年夏天,那条河莫名其妙地干涸了。雪山是河流的源泉,气温太低,积雪无法融化成雪水流下,所以河流干涸了。干了就干了吧,从稍远一点的地方提水也可以维持生活,但不久意外的事情又发生了,他们家的墙裂开了缝,风“呼呼呼”的从中穿梭。有年长的塔吉克牧民路过,对艾西热甫说:“河水都干了,房子能不裂缝吗?”艾西热甫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心生愤怒,又是河流!

没办法,他们又搬了一次家。河流“搬家”的方式每次都不一样,而他们搬家却始终摆脱不了河流的阴影。现在住的这个家,已有五年时间,最近艾西热甫的心头又有不祥的预感,觉得似乎又将遭遇一次灾难,他甚至已经在心里盘算着如何搬家。

我劝他不必紧张,那样的事都是在偶然中发生的,不会每次都遇上。他说,父亲以前曾说过,如果找不到最初的那条河流,我们家就得不停地搬家,因为我们遇到的新河流都在“长身体”,它们一“叫唤”,就把我们的房子顺便带走。我无法再劝他,虽然他说的话没有道理,但在如此蛮荒偏僻的高原上,人与自然就这样相处着,在很多时候甚至融为一体,谁又能不相信他们说的话?他们坚信的事情,都是从现实中得来的道理。

我们俩都沉默,长久不说一句话。我扭头去看大平滩中密布的河流,不知为何,我看见河流被阳光照射得像一把把刀子,把大平滩切割得支离破碎。

5.夜遇阿克哈巴河

从牧场返回,途遇阿克哈巴河。

看到阿克哈巴河的那一刻,我的第一个感觉是,它不像一条河,而是像在这里长久沉睡,永远都不会醒来的老人。

天刚黑,一抬头就看见天上的月亮,不一会儿,一片月光便铺展到了眼前。我看见河水的内层被月光照亮,很深,也很厚重。

月光移动过去后,河面只有一层淡淡的亮光,让人觉得阿克哈巴河仍不是一条河,而是别的什么。

这时候,一位牧民骑着马,一边往这边走,一边唱着歌。空旷的夜晚因为他的歌声,被打破了宁静和孤独。他走到我跟前,从马上跳下,愣愣地望着月光中的阿克哈巴河。过了一会儿,他表情复杂地看了我一下,然后转过身去,准备牵马离去。

“哎,佳克斯。”我想和他说几句话,就使用了称谓朋友的这句哈语,叫了他一声。他听到我的叫声后停下来,准备去牵马的那只手在半空中犹豫了一下,还是收了回去。他走到我跟前,也像我一样说了一句:“哎,佳克斯。”他的声音很有磁性。我们两个人都不说话,临河而立,望着月光中的阿克哈巴河,长久沉默。此时的阿克哈巴河面仍旧是一片铁青,我仍然感觉不到它是一条河。

过了一会儿,我发现他的右手上有血。再仔细一看,他的那只手正在流血,一滴一滴的鲜血从指缝里流出,滴在沙土中。此时月光正亮,他的那只手看上去黑乎乎的,一定有大量的血流了出来。

“你的手……”我不知该如何问他。

他把手伸到我跟前,我看见他手心扎着一根骆驼刺。他把手翻过来,我触目惊心地发现,那根骆驼刺刺穿了他的掌心,在手背露出二三寸的一截。我知道紧挨着阿克哈巴河的山坡上,到处都长着骆驼刺。骆驼刺较之于其他沙漠植物,似乎有着钢铁铸就的枝叶,其枝坚硬无比,其叶锋利如刃,人和动物一旦碰上,必然会被划破皮肤,如果碰得重,则会被刺入肉中。

“你这是怎么回事?”

“刚才,我的马看见阿克哈巴河被月光照亮,就狂跑起来,我不小心跌落在地上,这根骆驼刺就钻到了我手心。”

“疼不疼?”

“有一点点。”

我扭头去看犯下错误的那匹马,它仍然出神地望着阿克哈巴河。看它的样子,它很想向着阿克哈巴河一跃而入,但拴在它脖子上的那根缰绳,却被它的主人紧紧地抓在手中。

“我本来想在河水中把手上的血洗掉,但一看见阿克哈巴河,我发现我从来都没有看见过它在月光中会是这样。我不洗了。”说完,他翻身上马,两腿用力一夹马腹,那匹马便奔腾而起,驰向远处。

不一会儿,远处传来他的歌声。我知道,他正高声唱着歌离去,而他从指缝里滴出的鲜血,伴着他的歌声,正一滴一滴落入沙漠。

文章写到这里,我才记起,他面部在当时的颜色,和阿克哈巴河一样,都是铁青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