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广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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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译者短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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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头发,十九岁,坐在混凝土地面上,靠墙吸烟,穿一件没有熨烫的衬衫,一条蓝牛仔裤,一双胶底系带翻毛皮鞋,一副天塌下来也无所谓的表情。时间是后半夜三点。”后半夜三点如此模样的这个人是谁呢?村上春树!不相信?这可是村上自己这么说的——在这本《村上广播》中亲自这么“广播”的(《广阔的原野》)。印象中,似乎再没有比村上更低调更在意隐私的作家了;但实际上,应该说再没有比村上更直率更敢于坦露自己的作家了才对。

同是坦露,有的人过于直白浮泛,而村上每每带有文学家村上特有的诙谐和睿智。汉语有个说法:涉笔成趣,用在村上这本随笔集中也足够合适,的确涉笔成趣。

容我试举几例。不少读者想必知道,村上的处女作《且听风吟》因获得“群像”新人奖而径直进入文学殿堂,并作为“商品”顺利进入流通领域,这对于一个小酒吧老板的人生无疑是划时代的重大事件。但在村上笔下明显带有灰色的自嘲之趣。出席颁奖典礼盛会,自然要西装革履。村上“因为没有西装那劳什子,就去青山的VAN商店买了一套减价的,配一双平时穿的白色网球鞋。”会前去出版社寒暄,不料大约是出版部长的人物对他劈头一句——“‘你的小说是相当有问题的。啊,加油吧!’那口气,简直就像把误入口中的东西‘呸’一声吐出去一样。这个家伙!是部长也罢不是也罢,说话怎么可以那么大口气呢!……既然给了奖——就算给的很勉强——那么至少表面上也该客气一点嘛!”是啊,言之有理。倘村上不自我坦露,人们还以为村上当时一定踌躇满志顾盼自雄呢!不过转念细想,窃以为那位部长口中的“相当有问题”,未必指小说作品,或者针对村上那身橄榄绿减价西装加穿旧的白色网球鞋亦未可知。由此观之,纵使村上,其人生也是相当不容易的。无独有偶,他的《国境以南 太阳以西》被译为德语出版后,德国一位著名女评论家在电视台文艺批评节目大声宣布:“这种东西应该被赶出这个节目。这不是文学,不过是文学性快餐罢了!”(《相当有问题》)

再如谈恋爱。恋爱自是再有趣不过,但村上笔下的趣可能大异其趣。村上认为恋爱最佳年龄大约在十六岁至二十一岁之间。低于十六岁,未免稚气未退,让人看着好笑;而若过了二十一岁,必有现实问题难以摆脱;倘年过三十,“就多了不必要的鬼点子”。他还说年轻时最好不断恋爱。为什么呢?因为恋爱可以使记忆保持鲜度。而只有记忆——感情的记忆保持鲜度,后来的人生才能获得卓有成效的宝贵燃料。“上了年纪也仍在心中保留那种水灵灵原生风景的人,如同体内暖炉仍有火苗,不至于衰老得那般凄冷不堪。”他甚至认为同挣钱和工作相比,“一心仰望星星和为吉他曲发狂”那极其短暂的恋爱时光更重要(《像恋爱的人一样》)——喏,此君简直成了恋爱至上主义者。不过,恋爱至上主义者或许并不难找,而能像村上这样从恋爱这一行为中提取如此旨趣的人又能有几位呢?

不仅恋爱,甚至生死关头都被村上写得不失情趣。一次村上乘坐的希腊老式飞机的引擎在罗得岛上空忽然停止旋转。“飞机引擎死火后,四下鸦雀无声,惟有风声微微传来耳畔。那是个晴好的秋日午后,万里无云,整个世界一览无余。粗粗拉拉的山峦曲线、一棵棵松树、点点分布的白色房舍就在眼下舒展着。爱琴海在远处闪着亮光。我在那上方漂浮着,彷徨着。一切都呈现出虚拟的美,静悄悄的,远在天涯海角。”注意,生死之际此君发现了“虚拟的美”(《在罗得岛上空》)。而下面的现实的美则是在村上坐火车从东德境内穿过时发现的,“秋天的阳光醇厚柔润,在建筑物顶端闪闪发光。河流,树林,软绵绵的草地,云絮从上面缓缓飘移”(《有餐车多好》)。寥寥数笔,而情趣盎然。如此看来,坐火车胜过坐飞机。现实的美,乡愁,恬适,适度的倦怠感。

还有,村上再次提起中国,提起中国的大连。看过《旋涡猫的找法》和《边境 近境》的读者想必记得,村上来过中国。准确说来,一九九四年六月二十八日乘全日空飞机从东京成田机场飞来大连。那么在大连他做什么了呢?

我喜欢动物园。去外国旅行时常去当地的动物园,去了全世界各种各样的动物园。

去中国大连的动物园时,有个笼子挂一个只简单写一个“猫”字的标牌。笼子不很大,里边躺着一只猫。极普通的猫。我想不至于,就认认真真观察一番,但无论怎么观察,都彻头彻尾是一只常见的褐色条纹猫。当时我颇有时间,于是站在笼前看那猫看了好一阵子。猫弓成一团静静睡着,眼皮全然不睁,看样子睡得甚是香甜。

跑来中国一趟,何苦看一只再普通不过的猫看得这么入迷呢?连我都觉得莫名其妙。不过相当美妙的哟,这个。自不待言,睡觉的猫世界哪里都有,而观看动物园笼子里的猫的机会却不是那么多的。我切实感到中国到底是个深有底蕴的国家。

书中还有一处提到中国。除了猫,村上还喜欢柳树,垂柳。自家院子里请人栽进一棵柳树,春夏之交不时搬一把椅子在树下看书,但见绿枝摇曳,但闻沙沙低语,但觉心旷神怡。于是村上浮想联翩,由美国老歌《柳树为我哭泣》而英国小说《柳树》,最后想到中国:“据说过去的中国女性在即将和所爱的人天各一方之际,折下柳枝悄然递给对方。因为柔软的柳枝很难折断,所以那条柳枝中含有‘返=归’的情思。够罗曼蒂克的,妙!”不妨说,村上也够罗曼蒂克的,妙!动物园也罢,柳树也罢,俱是寻常景物,而村上无不涉笔成趣。是啊,文学作品需写得有趣,至少有趣是文学要素之一。至于是雅趣还是俗趣,是都市洋趣还是乡间土趣,虽境界殊异,然并无优劣高下之别,但凡有趣就好。

最后说两句题外话。这本《村上广播》是我译的第四十本村上的书。自一九八八年翻译《挪威的森林》开始,晓行夜宿,风雨兼程,岭南溽暑,北国冬寒,故园萤火,东瀛孤灯,尔来二十三年矣。二十三年间,我之所以始终没有减却对于翻译本身的热爱与虔诚。一个很主要的原因,就在于有幸得到无数读者朋友的喜爱和鼓励。无论远方来信还是网上留言抑或讲演会场,都让我切切实实感受到了这点——这其实是我最大的收获,作为曾经的农民,此外我还需要什么呢?还有什么可不满足的呢?

幸甚至哉,书以言志。

林少华

二零一一年十月二十九日于窥海斋

时青岛天高地迥满目金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