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主试师知遇
我父在三十岁前后,名气已经渐渐大起来。大凡主考的人,一来替国家皇上选拔人才,二来希望将来有名的人,收在门下,所以每逢到考试的时候,必定要格外留心,凭着自己的眼力,将心中要取的人,取在自己的手里。(因为科举考试的卷子,恐怕各阿所好,生出弊端,所以是誊录代为抄写的,不到看定了拆开卷子的时候,一辈子不会晓得谁是谁的,这叫作“弥封”。)所以那几年主考的总裁,最著名的大臣,是吴县潘公祖荫、常熟翁公同龢,都是认准了我父,打算要中他,收在自己门下的。虽然如此想,可是和打灯谜没有两样,有时候也会弄出李代桃僵、张冠李戴的事情来。这些事实,非但有关我父一生所受的知遇,也是极有趣味的掌故。我约略地写几件吧。
我父先前在光绪五年(1879年)的科试、优行试,都取得第一名,当拜见学使夏公同善的时候,夏公说:“我初到江阴,就叮嘱幕宾,要留心观摩前任林公校试的卷子。他们看到你从前的文字,大家就传看赞赏起来。刚刚我走进门口,问是什么姓名?他们说:叫张育才。(我父在光绪三年二十五岁的十一月,就具呈学官改名謇。)于是我方才告诉他们:在前任林学使病危的时候,亲手写过一张优生的名单,很严密郑重地交给家人,叫他们等到交印的时候,送到新任学使的手内,我一看,你的张育才名字,在头一名。等到我到通州临考试的前头,翻看名册,怎样也找不到张育才三个字,我当时就疑心你有事没有到,万万想不到你已经改了名来考的,总算暗中摸索到你。”
还有这年八月的总督、巡抚、学政三院会考,我父也是名列第一。发榜的时候,总督沈公葆桢已经病重,不能会客,叫人告诉我父说:“做文章不可只学《班书》[1],要着重看《史记》。”到十二月沈公幕友陈部郎宗濂告诉我父:沈公临终时遗命,身后要我父帮他做一文,可见看重我父到极点了。
光绪十五年(1889年)我父三十七岁的会试,总裁是潘公,他满意要中我父,哪晓得无端地误中了无锡的孙叔和,当时懊丧得了不得。
到了第二年光绪十六年的会试,房考是云南高蔚光,曾经将我父的卷子荐上去,场中又误以陶世风的卷子,当作我父的,中了陶的会元。等到翁公晓得弄错了,竭力留我父考学正官,我父不愿在京久住,就回南边了。
到了光绪十八年四十岁的会试,错得越发曲折离奇了;当时场闱中的总裁房考,几乎没一个不寻觅我父的卷子,翁公在江苏卷子上堂的时候,没有一刻不告诉同考的人,要细心校阅。
先得到袁公爽秋所荐的施启宇的卷子,袁公说:“像是有点像,但是不一定拿得稳。”等到看见内中有“声气潜通于宫掖”的句子,更游移起来。后来四川人施某荐刘可毅的卷子,翁公起初也很怀疑,但是既不能确定我父的卷子是那一本,所以施某竭力说:“这确是张季直的卷子。”翁公也有点相信起来,而且看到策问第四篇中间,有“历箕子之封”的句子,更证实了这是到过高丽的人的口气,就立刻问袁公,袁公觉得文气跳荡,恐怕有点不对。
填榜的前头,沈公子封要求看一看卷子,等到看到内中的制艺,及诗秦字韵,就竭力说:“决定不是。”但到了这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一到拆封的时候,在红号内,方才晓得是常州刘可毅的卷子,果然不是我父的。于是翁公、孙公家鼎、沈公,大家都四处找我父的卷子,方才晓得在第三房冯金鉴那里。第一房是朱桂卿,第二房是袁爽秋。堂荐送江苏卷子的时候,朱已因病撤任,袁公和冯金鉴住在隔房,常常叮嘱他,遇到江苏的卷子,要格外观摩,不要大意;哪晓得冯吃鸦片的时候多,我父的卷子,早早因为词意宽泛,被他斥落了。
翁公本来想中我父,等到晓得错误了,急得眼泪往下直滴,孙公和其他的总裁考官,也个个都陪了叹息,其实刘可毅,并没有到过高丽。后来袁公、沈公、翁公弢甫,都将这内中的详情告诉我父,外间也都传说遍了。
潘、翁二公爱重我父的才名,识拔我父的诚挚,可算得以国士相待的知己了。这几位名公巨卿,对我父的情义,直到现在我们后人,还是刻刻感念不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