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豫让
豫让的运气糟透了。
为什么呢?因为他到谁家去做事,谁家就要倒霉。
豫让是春秋时候晋国人。当时,晋国国君势弱,国内大权被六家贵族所把持,其中赵、韩、魏三家最后瓜分了晋国的土地,分别建立了赵国、韩国、魏国。另外三家,中行氏、范氏、智氏先后被灭掉,而豫让先后给中行氏、范氏、智氏三家做过臣子。他去谁家,谁家最后一定被灭掉。可见,他的霉运之盛。
豫让在中行氏、范氏家做事的时候,就是一个普通家臣,没听说有什么值得一提的言行。正因为如此,当中行氏、范氏相继被智氏灭掉后,豫让转而投奔智氏,成为智家的一个家臣。然后,属于豫让的故事开始上演了。
中行氏和范氏被消灭掉后,晋国的六卿只剩下了四卿,分别是智氏、赵氏、魏氏和韩氏。其中智氏实力最为雄厚。当时智氏家主是智伯,智伯本人武艺高强,足智多谋,性格霸道,目中无人。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智伯却对豫让一见如故,特别尊重和欣赏。
因为智家的实力超出其它赵韩魏三家太多了,智伯难免就有点膨胀,对赵、韩、魏三家经常提些过分的要求。三家都感觉惹不起人家,都忍辱不敢言,一般些的要求就都依从智伯了。智伯就更加狂妄,后来有一次,居然对三家提出了索要土地的要求。魏家家主魏桓子和韩家家主韩康子纠结了半天,勉强同意了。但是这碰到了赵家家主赵襄子的底线,他断然拒绝,说土地是我祖上留下来的,我一分一毫都不敢遗失,你的这个要求太过分了,我绝对不能同意。
听到赵襄子的回复,智伯心中实在是高兴,他早就想攻打兼并赵氏,就是找不到合适的理由,现在赵襄子的拒绝正是他求之不得的借口。于是,智伯假装非常的愤怒,就找来魏桓子和韩康子,说赵襄子这小子对我无理,我要教训教训他,你们与我一起去。灭掉赵家后,他的土地,我们三家平分了。
韩康子和魏桓子一方面是惧怕智伯,另一方面也是贪得赵氏的土地,就都同意了。三家一起出动军队,联合讨伐赵家。赵襄子一看,三家打一家,自家寡不敌众,便收缩战线,撤退到赵家晋阳城坚守。
晋阳城是赵家的大本营,赵家几代精心打造的一座坚城,城内粮食充盈,武器齐备,城墙又高又厚,赵家的军队也是誓死抵抗,因此,三家攻打了好久,也没有打下来。双方就此僵持起来。
智伯见状,他想出个主意,他命令士兵们挖掘渠道,把晋阳城旁边的晋水引来,水淹晋阳城。晋阳城岌岌可危,随时都可能崩塌。智伯胜券在屋,得意洋洋,就说出了,原来水也可以灭掉一座大城啊。这话令韩康子和魏桓子心中大为恐慌,因为韩家的大本营平阳、魏家的大本营安邑,附近都有条大河,智伯既然能水淹晋阳,自然也可以水淹安邑、平阳。
赵襄子抓住这个机会,派人暗中来见韩康子和魏桓子,说你们都看到了,智伯野心之大,为人之狂妄,赵家被灭,下一步就是你们了。韩康子和魏桓子就与来人约好,共同讨伐智伯。
第二天夜里,智伯还在做着灭赵的美梦,突然四周战鼓擂动,杀声四起,韩魏军从旁杀来,赵军出城攻击,智伯的军队被三家联军杀了个猝不及防,几乎全歼。智伯死于乱军之中。三家一不做二不休,继续进军,攻下智家的封邑,杀掉了智家满门,瓜分了智家的土地。赵襄子恨智伯入骨,还把智伯的头颅制成酒器,时不时拿出来玩乐一番。
豫让本来也在智伯的军中,侥幸逃脱。这次,他一反常态,没有像前两次一样去投奔新东家。他躲进了大山。隔了些时日,他听到了智伯的下场,大哭痛苦,目眦尽裂,说道,智伯是我的知己,他了解我、明白我,待我好得不能再好了。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我岂能没有回报!豫让便发誓,一定杀掉赵襄子,为智伯报仇。
赵襄子灭掉智家,已经成为晋国三巨头之首,势力之大,戒备之森严,令人望而生怯。要杀他,谈何容易。但是豫让报仇之念,亦如金石,坚不可摧。
为了能接近赵襄子,豫让改名换姓,伪装成做工的奴隶,怀揣匕首,混入赵府,为赵府的厕所涂墙壁,等待刺杀的机会。然而,豫让的报仇之念太过深重,其杀气不能收敛。当赵襄子准备去厕所,还没有走到跟前,就感到心慌肉跳,他下令搜查,结果就把正在厕所里面,捏着匕首窥视的豫让给抓了起来。
赵襄子以前见过豫让,知道他是智伯的家臣。一看这情形,明白豫让是想为智伯报仇。赵襄子欣赏豫让的忠勇,就诚意邀请豫让做自己的臣子。豫让坚决不肯,表示一定要为智伯报仇。赵襄子退了一步,说我放了你,你能放下报仇念头吗?豫让说绝不会。
护卫们要杀豫让,赵襄子阻止,说:“这人是忠义之士,随他去吧。以后我们加强防备,小心一点就是了。”放走豫让后,赵襄子的防范愈发森严,尤其是防备豫让。
这种情形下,豫让连个脸都不能露,只要露头,就会被抓。他一咬牙,找来一桶热漆,兜头就倒了下来,涂遍全身,结果皮肤受伤,生了一身疥疮,脸也被烧坏,毁了容貌。他还担心熟人能听出自己的声音,一狠心,夹起一块烧红的木炭,吞了下去,嗓子就此弄坏了,勉强能说几句话。为了验证,看人们能不能认出自己,伤好后,他去闹市乞讨。遇到妻子,面对面过去,妻子都没有认出他来。
有位朋友偶尔知道了这件事,大为震惊,流着泪对豫让说:“凭你的才学,只要肯为赵襄子做事,一定可以得到信任而成为他亲近的人,到时候机会那么多,还怕杀不了他吗?何苦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呢?”
豫让嘶哑着回答:“替别人做事而怀有二心,我岂能做这样的事情。”
豫让毕竟与众不同,他想要的报仇,是堂堂正正的报仇,采取阴谋诡计,他也是不屑为的。但要这种方式的刺杀,是需要机会的。豫让这辈子,除了这件事情之外,再没有其他的希求,他所有的时间都用来等待刺杀赵襄子的机会。
机会终于来了。一天,晋阳城附近的赤桥,举行落成典礼,赵襄子要去剪彩。上午,赵襄子的车队浩浩荡荡的从晋阳城出发,往赤桥而来。当赵襄子的车即将上桥之际,拉车的马忽然长嘶不前。赵襄子一见,就笑着对身边的护卫们说:“这一定是豫让在附近。”护卫们立刻四下搜查,在桥下找到一个满身疥疮、声音嘶哑,怀揣匕首的乞丐。
赵襄子听说了,觉得很奇怪,就让护卫把乞丐拉到面前,他仔细端详,也没有认出是谁。最后,从这乞丐的身形和眼神,赵襄子确认,这就是豫让。赵襄子大为诧异,询问为何以前英气勃勃的豫让,怎么会变成这么个让人不愿意看第二眼的乞丐?听了豫让的叙述,赵襄子大为感佩,非常诚恳地对豫让说:“你为何一定要刺杀我呢?当年范氏、中行氏被灭,你投奔了灭掉他们的智伯。为什么现在就不能为我效劳呢?”
豫让回答:“当年范氏、中行氏待我如同普通人,我就以普通人的行为报答他们;智伯知我,待我好,视我为国士,我也必以国士的行为来报答他。”
赵襄子又是感动,又是佩服,也有点无可奈何,他说:“你要杀我,看来是做不到了。你漆身吞炭,处心积虑为智伯报仇,也算尽心尽力了。我已经放过你一次,今天不会再放你。你若不肯为我所用,那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豫让答道:“您放过我一次,已经足够对得起我了。临死前我有个请求,希望您能答应。”
赵襄子说:“你说来听听。”
“求您的一件衣服,我要砍它三剑,算是报仇。”
赵襄子说:“好吧,我成全你这片忠义之心。”
豫让把赵襄子脱下的外袍,铺在地上,对着外袍连砍三剑,说:“我可以去见智伯了。”说罢,自刎而死。
豫让给范氏、中行氏做臣子,没有什么突出的言行。智伯待他如国士,他也没有为智伯建一言、谋一策;最后为智伯报仇,惨烈有过之,实际效用却远远不够。说起来,他算是个彻底的失败者。
然而,豫让自刎后,晋国很多人听到这件事,大都为之而赞叹哭泣。甚至在之后两千年里,他也得到了足够的尊重和赞誉。
这其中的原因,一个是:豫让,是义士,非刺客。刺客做事目标优先,不择手段。义士做事,义之所至,不计利害。刺杀赵襄子,有容易的方法,但“怀二心以事其君”,绝不为;漆身吞炭艰难,成功概率低,但此行堂堂正正,为之。为主复仇,尽力而为即可,成不成功,自有天定。
另一个是:国士待我,报之以国士。简单点说,就是谁知我,对我好,我报之以更好。后世有论者说,豫让没有一言劝智伯,没有一策救智伯,哪里有个国士的样子?智伯岂不是看走眼了。智伯做事虽然张狂自大,但他知豫让,尊豫让,没有看走眼。实际上,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或者出将入相、安邦定国,此类国士,还算易得。但是,肯揣匕涂厕、漆身吞炭,士为知己者死,殊为难得。
这正是智伯需要的,他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