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那个夏天,我跟斯特里克兰太太见面的次数真不算少。我时不时地去参加在她的公寓里举行的令人愉快的小型午宴,也参加远为盛大的茶会。我们相互之间颇为投缘。我当时非常年轻,也许她喜欢在文人作家这条艰苦的道路上对我这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进行引导;而对我而言,在碰到些小麻烦的时候能有个人前去求助也很高兴,而且她不但肯于耐心倾听,还会给我一些合情合理的忠告。斯特里克兰太太真是有表达同情的天分。同情心原本是种迷人的能力,却又经常被那些意识到自己有这个能力的人所滥用:因为在这种热望当中具有某种食尸鬼般的贪婪,一见到自己的朋友有什么不幸,就会忍不住猛扑上去,不将自己的所有本事全部施展出来决不罢休。它就像一口油井喷涌而出,那些富于同情心的人恣意妄为地滥施同情,有时候反倒使他们的受害者备感尴尬。人家的胸口已经倾洒了那么多泪水,我实在没勇气再去雪上加霜了。斯特里克兰太太对于自己这一优势的运用则很有技巧。她让你感觉你接受了她的同情反倒是帮了她一个大忙。当年少无知的我在一阵热情冲动之下将这个看法向罗丝·沃特福德提起时,她说:
“牛奶很美好,尤其是再掺上一滴白兰地的时候,可是家养的母牛也真是巴不得赶快卸下这个负担吧。老是肿胀的乳房也是很不舒服的。”
罗丝·沃特福德的那张嘴巴可真是刻毒。这么尖酸刻薄的话谁都说不出来;另一方面呢,谁做事也都没有她做得那么漂亮。
在斯特里克兰太太身上,还有一件事也让我很喜欢。她总能把周围的环境布置得非常雅致。她的公寓总是整洁又喜兴,摆满了艳丽的鲜花,起居室里的印花布沙发套图案虽嫌刻板,却也鲜亮而且漂亮。在那个风雅的小餐厅里用餐真是令人愉快:餐桌式样美观,两个女仆苗条而又标致,菜肴烹调得法。一眼就看得出来,斯特里克兰太太绝对是位出色的主妇。而且你感觉她肯定也是位极好的母亲。客厅里摆着她一双儿女的照片。儿子——名叫罗伯特——是个正在拉格比[36]读书的十六岁少年;一张照片上但见他一身法兰绒服装,头戴板球帽,另一张照片上穿的是一身燕尾服正装,戴着立领。他继承了母亲那明净的额头和一双漂亮而又富于沉思的眼睛。他看起来干净、健康而又规矩。
“我想他算不上太聪明,”有一天我正在看那些照片的时候,她道,“不过我知道他是个好孩子。他性情很讨人喜欢。”
女儿十四岁了。头发跟母亲一样,乌黑浓密,漂亮又丰沛地披散在肩头,脸上那亲切的表情和那双端庄恬静的眼睛,跟她妈妈一模一样。
“他们俩长得都很像你。”我说。
“是呀,我也觉得他们都像我,不太随他们父亲。”
“你为什么从来都不让我跟他见个面呢?”我问。
“你愿意见他吗?”
她微微一笑,她的笑容真是非常甜美,她还微微有些脸红;一个像她这个年龄的女人竟然这么容易脸红,也实在是非常少见。也许她的这种天真质朴正是她身上最迷人的地方。
“你知道,他可是对文学一窍不通,”她道,“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大老粗。”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语气中毫无贬抑的成分,相反地,倒是怀着一种挚爱之情,就仿佛她之所以承认他身上最大的缺点,恰恰是希望借此能保护他不受她那些朋友们的诋毁和中伤。
“他在股票交易所工作,是个典型的股票经纪人。我觉得他会让你觉得无聊得要死的。”
“他让你觉得无聊吗?”
“你知道,我碰巧是他的妻子。我非常喜欢他。”
她微微一笑,以掩饰她的不好意思,我猜想她是怕我会说出什么嘲讽的话来——换了罗丝·沃特福德,她这么一番坦白肯定免不了要受她几句夹枪带棒的嘲弄的。她踌躇了一下,眼神变得更加温柔了。
“他从不假装自己是个天才。甚至他在股票交易所里赚到的钱都不算多。可是他心地非常温柔善良。”
“我想我会非常喜欢他的。”
“改天等没有外人的时候,我请你来跟我们一起吃顿晚饭,但是要记住喽,你可是要风险自担的;如果那天晚上你过得非常无聊,可不许埋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