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方红色的土地
山西一省,表里山河。山则太行,河则黄河。表里山河,东西有别,南北不同。桃花汛期,晋南平陆田野里油菜花正艳,三门峡库区岸边湿地里,几百只白天鹅曲项而歌;晋北的吕梁山区则是另一番景象,田野里残雪未化,水瘦山寒,一派萧瑟。
走偏头关,过宁武关,出雁门关,前往天镇、阳高、广灵县,再南折造访兴县、临县,一路走来,心情复杂。是处处烽燧引发思古之幽情,还是乡间民俗让人流连忘返?是,但不准确。直到来至兴县的高家村镇镇政府落座,与新任镇党委书记王俊杰交谈,原因直白地呈现在眼前。
未必每一位山西作家都知道高家村,但高家村对于山西文学乃至中国当代文学的地标性意义不言而喻。马烽、西戎两位前辈创作的《吕梁英雄传》,就诞生在离镇政府不远的院子里。出镇政府左拐,不远就是《抗战日报》和《晋绥日报》旧址。
《吕梁英雄传》连载于《晋绥大众报》,《晋绥大众报》也是《抗战日报》和后来的《晋绥日报》的补充,编辑印刷都在一起。在《抗战日报》和《晋绥日报》工作过的老前辈还有著名作家胡正、束为,还有美术家力群、彦涵。虽然高家村经过修葺整理,不复往日景观,恍然间,仍然会幻化出老前辈们在土窑洞里奋笔写作的情景。一段一段故事写就,然后再由一个个铅字排版印刷,最后,这些飘着油墨芳香的报纸再驴驮马载,过河越涧,翻山越岭,分发到晋绥边区十多个分区去。
王书记对这段历史相当熟悉,也就不见外,笑说:“你们这是正经回娘家嘛。”他说,高家村镇,是一个红色遗址非常密集的乡镇。兴县在抗战和解放战争时期,是中共晋绥边区的中心县,中共晋绥分局、晋绥边区行政公署、晋绥军区机关,都分布在以蔡家崖、北坡村为中心的附近村落。高家村镇位于蔚汾河右岸,处于蔡家崖下游,所以过去分局与行署、军区机关分布甚多。王书记指点墙上全镇地图,一一解说。
行进在这块土地上,是不是会产生某种在历史中穿行的错觉?历史的跃动最终还是要落回到现实里面。现实头绪纷繁,乡镇书记一职,在脱贫攻坚过程中,责任最大,压力最大。上有千条钱,下面一根针。千头线来穿一根针,哪一条线穿不过去都不行。说到兴致处,还未展开,门口的光线突然就暗了一下,一个老人进来了。
老人脸上皱纹纵横,眉重鼻挺,大眼大嘴,身坯硕大。黄河边行走,常常见到这样体格健壮又上了年纪的老人,乍一看,活脱脱就是画家刘文西笔下的人物。当地人对这样的汉子有一个称呼,叫作“陕甘大汉”。“陕甘大汉”的老人径直走到书记面前,不序不跋,挨书记坐下来就说事。这事那事,不过是一桩简单事,给村里人捎带办低保手续,进镇政府找不见哪个部门办,直接就找到书记办公室。
王书记笑笑,很无奈。老人足可以做他的祖父,能怎么样?他说:每天就这样子。
一行人告辞出来,王书记特别嘱咐,黑峪口是兴县将要打造的20个美丽乡村的重点,结合脱贫攻坚,建设一条沿黄红色旅游带。提议到黑峪口看看。
黄河进入中游,上游与下游落差达800多米,水流湍急,船泊难驻,本不适合航运。但黄河由偏关县老牛湾入晋,晋陕峡谷两岸有大小70多条一级支流汇入。每一条支流汇入,挟带大量泥沙和山石冲入主河道,河床抬高,进而在上游形成相对平缓的水面。山陕两省的古渡莫不分布在支流与主河道交汇之地。
由南而北,举其要者,山西古渡有:红石河入河,得偏关老牛湾渡;关河入河,得偏关县关河口渡;得马水入河,得河曲县巡镇渡;朱家川入河,得保德东关渡;岚漪河入河,得兴县裴家川口渡;蔚汾河入河,得兴县黑峪口渡;湫水河入河,得临县碛口渡;屈产河入河,得柳林三交渡,等等。百川灌河,另有意图。这些老渡,与其说是地理意义上的巧妙设计,莫若说是山与河合谋,为生活在这块贫瘠土地上那些黎庶苍生谋划的另一条生路。
以黑峪口为例。渡口沟通秦晋两省,码头又有仓储转运功能,从清代一直到民国初年,黑峪口西渡联通神木、榆林,一直到大西北,东则翻越烧炭山、界河口直达大同、太原,是东西货物往来的重要集散地,而本土杂粮、红枣以及晋商的茶烟绸布由津渡往来,再往西去,绥蒙地区的粮油又源源不断沿河而来,在此仓储转运。因此黑峪口设立有税卡,同时常驻军警,筑有碉堡炮楼守卫。1919年山西省财政统计显示,黑峪口的税收额居山西省诸税卡税额收入之冠。
所有古渡口,尤其是像黑峪口、碛口、三交这样有名的古渡,围绕航运业,会形成一定半径的经济辐射圈。黑峪口最繁盛的时候,人口达1500多人,人口构成十分驳杂,有晋中的商家,有北路的船家,还有来自南方的行商,甚至北京人、内蒙古人、山东人,也穿过吕梁大山的崎岖山路迤逦而来。周边碧村、张家湾、王家塔,都是晋西北地区数一数二的大村、富村,甚至北坡、蔡家崖以及兴县城的商业贸易,也唯黑峪口马首是瞻。
黑峪口有如此重要的经济地位,当然也有相应的军事与政治地位。曾担任中共晋绥分局研究室主任的段云为黑峪口题词“滋养华夏,屏障陕甘”。前一句说的黄河,后一句则赠古渡。
1936年春,刘志丹率红二十六军在此强渡黄河,与东征红军主力会合,吃掉阎锡山晋军部队一个营。1940年,“十二月事变”之后,兴县成为晋绥边区的军事、政治心脏,老百姓称兴县为“二红都”。拱卫陕甘宁边区,黑峪口是桥头堡。黑峪口再次充当沟通晋绥与陕甘宁边区往来和储运战略物资的重要渡口。中共早期的共产党员、著名士绅刘少白先生乃黑峪口土著,与著名民主人士牛友兰在黑峪口开办“兴县农民银行”,是为中国人民银行之前身。1991年,原中共晋绥分局副书记张稼夫逝世,遵其遗嘱,将骨灰撒进黑峪口边的黄河里。
黑峪口,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今年怎么样呢?还是贫困村。
不独黑峪口,黄河北干流其他古渡口概莫能外。
二月春风拂过,河水还搅着寒意。桃花杏花欲开未开,在山间地头,伸头伸脑试探天气。田野里,农民们三三两两送粪到田头。村头,一座混凝土大桥巍峨跨河贯通,让曾经的老码头显得低矮而寒碜。
我们一行直接被迎进桥头小卖部。省水利厅派驻的第一书记白杰住在这里,镇里的包村干部、副镇长王亚雄也在。上午,省规划院来黑峪口考察,要对黑峪口建设美丽乡村试点着手整体规划。他们正在讨论这个事情。
小卖部不是村委会,却做起村委会的办公室,还是村里的电商门市。小卖部的主人是村支书任亚平,后院就是他的家。一群人寒暄已毕,王亚雄说:这里安静一些,开个会,叫个人,商量个事情都在这里——村支书也是人,手里的活也多,还兼顾着生意。
王亚雄不是黑峪口人,但小时候经常来黑峪口赶集玩耍,又是包村干部,对黑峪口的情况了如指掌。
关于黑峪口的扶贫工作。王亚雄说,黑峪口是省水利厅帮扶的五个村子之一,帮扶力度挺大。由省水利厅主持,他们整合各种扶贫资金,投资建起两个鱼塘,占地15亩,首期投资70万。为什么搞渔业?因为黑峪口靠近黄河,群众会作务(养殖、经营)这个东西,有传统。通过这两个鱼塘,要起两个作用,一是建档立卡贫困户脱贫,二是集体经济要破零。去年试验了2000多斤,现在省水利厅在永济的育种中心正往过调鱼苗,5月份准备承包出去。一部分给贫困户分红,每人能增加500元收入,剩下的就是留给村集体。主要是黄河鲤鱼,还有黄河鲶鱼、甲鱼。咱们省的黄河鱼基地都是土种鱼,先期主要放鲤鱼。水利厅每年要往黄河流域放300万尾鱼苗,都很成功。所以鱼这个事情是保险的,可以增加收入,同时结合美丽乡村建设,还可以搞乡村旅游,搞垂钓。
说起贫困户通过产业扶贫脱贫,王亚雄指着地下一个汉子说:你问他,他就沾光了嘛。去年建鱼塘,冬天管鱼塘,挣了万数块,一下就脱贫了。汉子叫任贵平,是村委委员,一直在内蒙古鄂尔多斯市东胜区打工。听王亚雄如此说,呵呵一笑,没言语。
黑峪口村虽然有着光荣的历史,但是村落日常却不因为历史的荣光就显示出与其他村落有什么不同。经济、政治的荣光褪去色泽,显示出乡村本来的面目。黑峪口村外出打工出走的路线,居然跟红色的历史没有什么瓜葛,反而沿袭着清代以来的“走西口”路线,过黄河,穿沙漠,落脚在内蒙古。东胜,也就是今天的鄂尔多斯市东胜区。在兴县其他地方也了解到,不只是鄂尔多斯市,巴彦淖尔市五原、临河、乌拉特前旗等过去传统的河套农垦区,有更多的兴县农民在那里落脚谋生。
每一位村民走到你面前,其实就是走过一段历史。他由青春一路走到暮年的轨迹,他人生细部的枝枝叶叶,从额头皱纹的走向和弯曲度就可以看出来。他完完整整地过来了。
采访结束,暮野四合。黄河万古流淌,此刻,河水映着天光哗哗地从村落边缘流过去。一行人特别感慨,日常生活下的黑峪口居然找不到历史宏大叙事的一点点影子。生活如常,人生的欢欣与悲苦像袅袅上升的炊烟,慢慢消散在沉沉暮霭中去。但是,跟任亚平、任贵平说起黑峪口的往事,刘少白以及刘家的子女刘亚雄、刘竞雄、刘易成这些在中共党史和新中国建设史上闪现的名字,他们一个个如数家珍。他们还知道贺龙、张稼夫、段云在黑峪口的往事,甚至还知道张闻天曾在村里做调查,在谁家住过不短时间。
不说抗战时期黑峪口乃至整个兴县为国捐躯的烈士有几何,也不说为抗战毁家纾难的民主人士牛友兰、温祺铭贡献有多大,单是1948年和1949年,晋绥边区抽调数万名干部西进南下,兴县作为晋绥边区的中心县,两次就抽调出两千多名干部。“抽调的都是识字人啊!”王亚雄说。两千多干部在数目统计上可能不算什么,但是对于当时只有九万多人的兴县,抽调这么多“识字人”离境,对一个地域的政治、经济、文化的持久影响,可以想见。
宏大叙事,是他们内心里另一种日常。来自血脉,来自精神性遗存。
抗战期间,中国共产党在山西创建了晋绥、太行、太岳、晋察冀四大根据地。两个集中连片贫困区域,58个国定贫困县和省定贫困县,覆盖了过去晋绥根据地山西境内全部,太行、太岳、晋察冀根据地大半。山西的脱贫攻坚,是经济问题,是产业结构调整问题,是农民社会福利保障问题,诸如此类问题,九九归一,从根本上讲,还有另外一项重要的意义,那就是政治伦理问题。
全国深度贫困地区脱贫攻坚座谈会在太原召开后,山西省委书记骆惠宁指出,会开在山西,山西要带头落实,打不赢脱贫攻坚战就对不起这一方红色的土地。
山西有山西的特殊性,山西应有山西的担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