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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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明义

飞机从纽约起飞的时候,叶明义还在想,也许北美的原住民真是从亚洲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的。

地面的物体在舷窗里变小,化作线条和网格,还有不规则的色块。陆地的模样越来越像显微镜下他钻研了一辈子的半导体芯片。

陆地与半导体本来也是同质的。岩石、沙砾里富含的硅元素,提纯,生长成单晶硅棒,再经过切割、抛光、清洗等工序,就处理成用来制造半导体芯片的晶圆。

晶圆表面镀膜和覆盖光刻胶,像是地壳被海水覆盖。光刻技术对光刻胶的消融,就如同开辟航路。

没有航海技术,一万多年前亚洲的先民只有步行穿越冰封的白令海峡才能到达北美;有了航海技术,三百多年前叶明义的祖先可以划着船从大陆去往台湾。

是技术进步深刻地改变了这个星球。

EUV(极紫外光刻)工艺的出现,令晶圆光刻变得更有效率,就像叶明义乘坐的飞机循着航路从美国直飞中国。

地球因而成为“地球村”。这个星球上的各个国家和各国人民也被紧密联结在一起,又依据各自的比较优势进行了全球化的分工协作,大大提高了生产效率,降低了生产成本,加速了商品和技术在全球范围内的流通,催生出5G领衔的全新技术革命,让参与全球化进程的国家和人民都大受裨益。

叶明义是全球化和分工协作的坚定支持者。他这大半生,完整见证了他所从事的半导体行业在全球范围内的数次产业转移——原本“大而全”的IDM(垂直整合制造)企业不断拆分重组,分散到世界各地,从半导体材料、设备、IP core(知识产权核)到芯片设计、制造、封装、测试的产业链各环节也诞生出众多全球性企业。这些企业对各自专注的领域持续投入,不断深入,使半导体技术实现一次次飞跃,直至逼近“摩尔定律”的物理极限。

叶明义所在的晶圆代工行业即是这产业链的关键一环。晶圆代工只负责芯片制造,他们所依据的,是上游芯片设计公司交与他们的电路设计方案。他们的客户也散落世界各地。

飞机还要飞行将近十个小时才能落地。这是叶明义头一回从这么远的地方去大陆,以前他都是从台湾出发。机舱广播里说,这趟航程有一万三千多公里,正好是台湾到大陆距离的一百倍。

前排的小男孩是个混血,调皮得像只想要跃过椅背的小瞪羚羊。

这小家伙告诉叶明义,他和爸爸妈妈去美国看爷爷奶奶了,然后问叶明义:“爷爷,您去美国干什么啦?”

“爷爷的家在美国。”叶明义笑呵呵地告诉小男孩。

“您是美国人吗?您跟我爷爷奶奶长得不像呀!我觉得您是中国人,因为您和我外公外婆长得像。”

叶明义慈祥地端详着小男孩,如果女儿早点儿结婚生子,他的外孙应该也差不多这么大了,没准儿也跟这小男孩一样,中国话讲得跟倒豆子一样流利。

他偷偷瞥了眼邻座的女儿,女儿也还没睡,正直勾勾地盯着机舱顶,就像眼神被拴在了上面似的。

“爷爷,您去中国干什么呀?”小男孩又问。

“去开会。”叶明义又愉快起来,胸中块垒如被“小瞪羚羊”顶开了一样。

小男孩撇撇嘴说:“我最讨厌开会了,我爸爸妈妈就经常开会,每次都很晚才回家。爷爷,您开会也很晚才回家吗?”

“是的。”叶明义又笑了,女儿小时候也跟这小男孩一样抱怨过。

“那您为什么不把家搬到中国呢?那样就不用坐飞机了,还能早点儿到家。”

“That’s a good idea(好主意)!”叶明义赞同说。

空姐过来提醒这只跃跃欲试的“小瞪羚羊”赶快坐好。小男孩的妈妈如梦初醒般赶紧拉小家伙坐下,他的爸爸则用可以媲美中国人的普通话跟空姐道歉,然后回过头来和叶明义说:“对不起了,打搅您啦!”

“没关系的。”叶明义勉强挤出个笑容,他又想起女儿的前未婚夫来。那个中国话也讲得不输中国人的混蛋,竟然为了一个来自加拿大的乡下姑娘,抛弃了他女儿。他这辈子都没和人动过手,但是为了女儿,他会揍那个混蛋。

他闭起了眼睛。飞机遭遇强烈气流,颠簸得厉害。叶明义感到手臂被人轻轻攥住。他睁开眼,女儿正朝着他笑。他也笑笑,拍了拍女儿手背。他的夫人自幼离开大陆就再没回去过,这次却主动提议让女儿随他同往。也幸好有女儿相伴,叶明义心想,不知道那支穿越白令海峡的队伍里是否也有一对父女?

错过太多和女儿在一起的时光,是叶明义这辈子最遗憾的事情。女儿初中毕业就去美国读书了,他夫人也跟去陪读。后来,女儿留在美国工作,他夫人索性把家也搬了过去。那些年,一家人聚少离多。现在很多台湾家长都把子女送到大陆读书,很多台湾年轻人也去大陆工作,家人团聚比他们当年可容易多了,这让叶明义好生羡慕。

家人在的地方才是家啊,叶明义已经离家太久了。

所以,如果不是岳敏行亲自打电话邀请,退休已经一年多的叶明义,是绝对不会车马劳顿地专程赴大陆参加这场半导体论坛的。而这,也是岳敏行主政海川市之后,他和岳敏行的头一次晤面。

叶明义和岳敏行是老朋友,他俩认识那会儿,岳敏行还在北京当司长。叶明义很喜欢这位几乎年轻他二十岁的“小伙子”,因为岳敏行跟他一样低调、务实,一聊起半导体就两眼放光。叶明义深信,岳敏行对半导体不仅是真懂,而且是真爱。

他第一次游北京,也是岳敏行给他当向导。岳敏行带他去了故宫和颐和园,又开车经过圆明园。烤鸭,叶明义已经吃了好几顿,所以岳敏行请他去了一家藏身胡同的小馆子。叶明义永远都忘不了老北京卤煮那“掏心掏肺”的味道。

飞行终于平稳,机舱内的乘客大都睡了,女儿也睡了。叶明义却怎么都睡不着,他的思绪仍被陆地上那条亚洲先民所走过的道路牵引着。退休没多久,他就被拉去参与北美两岸叶氏宗亲共修族谱的活动,从未思考过从何处来、到何处去的他,也开始琢磨起“其来有自”这个词。

叶明义忽然很感慨。直到一万多年之后,他乘坐的这架飞机,哪怕是在天上,也依然循着那条亚洲先民所开辟的古老路线行进着,只是朝着相反的方向。

世上本没有那条亚洲先民所走过的路,因为他们走过,所以才有了路。

这就如同电荷的定向移动形成了电流,叶明义这一生所致力的,不也正是在芯片之上为电流开辟道路吗?

没有路就没有世界。半导体芯片上的路,创造了芯片的世界。

叶明义一路上睡着几次。每次醒来,他都继续思考路的问题。甚至在梦里,他也梦见自己一会儿驱车于秦时的驰道,一会儿又策马在汉时的西域。直到飞机落地,他从舷窗里望见了冉冉而起的朝阳。

“我们到了。”他叫醒女儿。


叶明义刚换了新手机。这手机虽然是大陆品牌,供应链却来自世界各地,尤其芯片还是他老东家晶益电子代工制造的。

他刚开机,三条信息就不分先后地跳了出来。其中一条是岳敏行的大秘发来的,告诉叶明义他和司机已在出口恭候。其他两条,一条是晶益电子创办人、董事长林道简发来的,另一条是同芯半导体创办人、首席执行官林同根发来的。林道简是叶明义的老长官,林同根是叶明义的老部下,这俩人都问他抵达海川了没有。

他俩有多久没在同一个场合出现过了?叶明义记不清了。这两位都是他的至交,个性却天差地别,堪比绝缘体和导电体,让叶明义时常感觉自己就像半导体一样夹在他们中间,挺难受的。

想当年,他们仨曾经共事于同一家美国顶级半导体公司。那时候,半导体在美国正如日中天。林道简是那家公司的全球执行副总裁,叶明义是林道简的得力助手,而林同根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产品线经理。

当时的华人在欧美高科技企业罕有居高位者,林道简就如同神一样的存在。

叶明义记不清从何时开始,林道简注意到了林同根。也许是那次公司内部的高尔夫球慈善赛?或者更早,他不确定。但他清楚记得,就在那次比赛之后,林道简向他询问了林同根的情况。

那次比赛,林同根仅以两杆之差惜败林道简,屈居亚军,还捐了不逊于公司任何一位高管的善款,这在公司内部甚至整个北美华人社会都一时传为佳话。

林道简是超级高尔夫球迷,叶明义认为他日后对林同根的提携和重用,多少跟这有关。当然,林同根也确实非常能干,于是公司内部很快就有了“大小林”之称。华人讲究位阶和辈分,林道简却并未以此为忤,反而亲自邀请林同根参加他的家宴。

等待行李的叶明义继续翻检着陈年旧事。有关那次家宴,他的记忆格外清晰。

林道简出身名门世家,即使家宴也极其讲究。那天,是叶明义给林同根开的门。林同根一身红格衬衫搭配牛仔裤的装扮,进到身着礼服的来宾堆里,显得格外扎眼。

宴席上,林道简开玩笑说,林同根穿上这身衣服,像极了当时很红但是特土的一位美国著名乡村歌手,引来他亲朋好友们的哄堂大笑。

林同根的脸当时就红到了脖子根儿。

宴席结束,林同根搭叶明义的车回家。叶明义主动跟他聊起这个话题,并向林同根保证,说者绝对无心,要听者也别太在意。林同根说他当然不会在意,还说副总裁肯定是太忙了,才忘记告诉他要穿礼服来参加这场“家宴”。

从此,叶明义再没见林同根穿过那件红格衬衫,业绩突出的林同根也仍然深得林道简器重。

后来,为了创办晶益电子,林道简将叶明义和林同根先后召回台湾,并且委以重任。

然而,就在庆祝晶益电子成立五周年的高尔夫球表演赛上,林同根又穿上了他那件红格衬衫搭配牛仔裤,并且以两杆优势力压林道简夺冠。不久,林同根便离开了晶益电子,创办了他自己的晶圆代工企业。林道简那套使了将近十年的球杆,也再没见他拿出来用过。

往昔和行李一起被传送带运送至叶明义眼前。女儿叶韵帮他提起行李,放到行李车上。

在过去的十几年间,晶益电子曾经两次把同芯半导体告上法庭,最后都以同芯半导体支付巨额赔偿收场。

同芯半导体付出的代价还不止金钱。两次旷日持久的诉讼,均拖延了它技术升级的进程。如今,同芯半导体的14纳米[1]工艺又赶了上来,虽然试产良率不高,也已经让在大陆只有16纳米生产线的晶益电子芒刺在背了。

沉浸在回忆里的叶明义看了眼女儿。女儿此时正在跟她妈妈通电话,温婉的声音吸引了旁人的注意。

叶明义忽然有种预感……


叶明义和叶韵入住的酒店接待过许多名流大咖,林道简也下榻于此。

许是年纪真的大了,虽然路上没少睡觉,但叶明义仍觉疲惫。他想再倒头睡会儿,可是不先去跟老长官打个招呼,他就睡不安稳。于是,在房间里做了会儿拉伸,叶明义就去找林道简报到了。

从晶益电子副董事长的位子退下来之后,叶明义仍然保留着董事长特别顾问的名誉职衔。这是林道简要求的。这位全球半导体行业的教父级人物,还有许多问题需要叶明义帮他出谋划策,哪怕只是陪他说说话也好。

虽然保持着相对频繁的通信往来,但是甫一退休就回美国定居的叶明义也已经一年多没有见过老长官了。两个人都有些感慨,然而一开口,就又好似昨天才见面聊过一样。

“这里比台湾还热。”林道简讲起话来缓如溪流,疏淡的江浙口音里透着不容置疑的气度,“好在不缺电,不用限电。”

叶明义报以微笑,问道:“这次环境评估能过关吗?”

“天知道。”林道简端坐在沙发里,婴儿般细嫩的手掌摩挲着宽大的沙发扶手,仿佛那是一只慵懒又倨傲的肥猫。“foundry(晶圆代工)本来就是耗水耗电的行业,我们对环保的配合度已经很高了,可还是满足不了他们的要求。”他用力拍了那“肥猫”一下,“弹丸小岛,如果连水电都保证不了,还要我们怎么永续发展下去?”

“等等看吧。”叶明义颇感无奈地说。

“等多久?四年?八年?”林道简少见地动了肝火,“他们等得起,我们等不起,让我们陪着他们原地转圈圈,就什么都来不及了!”

他又重重拍了那“肥猫”一下,“如果不是他们屡次卡关,我们的建厂计划也不至于延宕到今天,让银河电子后来居上。最先提出建设全球首座3奈米厂的可是我们!”

“您别气到自己了……”

“怎么可能不气?银河电子的3奈米厂就快要完工了!我们的呢?连影子都还没有见到!”

“如果换去其他地方,不建在高雄呢?”

“那要建在哪里?台湾就这么巴掌大小!”林道简手一扬,又愠怒地落下,“就算换去其他地方,各种流程还要再跑一遍,还要重新做环评,我们落后银河电子只会越来越多!”

叶明义叹了口气。也难怪老长官动怒,晶益电子三十多年来独霸全球晶圆代工市场,凭的就是事事先人一步,可如今却被死死拖住了后腿。

“我们被绑架啦……”林道简幽幽地说。激动过后,脸上的潮红虽然退去,但是倦意仍旧紧紧将他包围。“看新闻没有?”他问叶明义。

“是银河电子得到政府支持的新闻吗?”

林道简颔首:“他们的政府要帮助他们取代我们,其志不小啊!”

“野心确实不小,”叶明义说,“可是第二名要超越第一名,也没有那么容易吧?”

“不要小看人家。虽然全世界一半以上的市场份额还在我们手里,但是他们背后有整个国家的支持,我们有什么?不被背后捅刀子就谢天谢地了!”

叶明义没辩解,他并未小看银河电子。上飞机之前,他乍见这条新闻的时候,也倒吸了一口冷气。可是又能怎么办呢?

“3奈米厂一天不建好,我就一天不能退休。”林道简少见地叹了口气,“前段时间开董事会,我也表达过退休的意愿,希望让Jack全面接手,但是董事会不同意。”

Jack是晶益电子现任执行长田行健的英文名。田行健是林道简亲自选定的接班人,也是他一手栽培起来的嫡传弟子。

“公司里,Jack的资历和能力没人比得上。”叶明义说。

田行健酷似林道简在业内和公司内都是公认的。常年的卡其色裤子搭配深色西服,或许是他与林道简唯一不像的地方——衣着讲究的林道简身上,永远都是一袭做工考究的订制西装。

即使从执行副总经理升任为总经理暨营运长,田行健也依然本色不改。他是在全球半导体业最惨淡的年景里履新的,叶明义那时对他还有几许担心。

“沧海横流,才显英雄本色。”林道简说起这个让他和田行健都承受着不小压力的任命时,就像是在说笑。

但田行健这根林道简插在营运长位置上的“定海神针”,的确起到了中流砥柱的作用。晶益电子在他强势的作为之下,迅速冲出了当时笼罩着整个业界的愁云惨雾,在逆势当中一跃成为当年最赚钱的晶圆代工企业,并且在翌年作为全世界第一家,也是最大的一家晶圆代工企业,跨入了全球半导体业Top10(排名前十)的行列。

田行健证明了自己,也证明了林道简。然而,他的强势也给他带来了“铁血”的名声。他不讲情面的管理风格同不近人情甚至无情画上了等号。

“‘铁血’就‘铁血’吧,只要能把事情做好。”那些非议,田行健淡然以对,依然故我得就像他常年穿着卡其色裤子配深色西服一样。

叶明义没问过林道简,究竟更欣赏田行健的“铁血”还是他的“故我”。但是显然,这两种品格都帮助田行健最终坐到了执行长这个林道简坐了将近二十年的位子上。

“可是我们的大股东不信任Jack,他们想从美国派个人过来接替我,我当然也不同意。岛内也有人不喜欢他,他们担心Jack再把其他产线也迁来大陆,一条16奈米产线就已经让他们把Jack当成眼中钉了。所以这董事长的位子我还得继续坐着,不然……”

“难为您了。”叶明义感同身受地说。

“现在就退休,我也确实不放心。3奈米厂遥遥无期,5奈米厂试产良率也很低,银河电子的EUV 7奈米又赶了上来。”林道简说罢,摇了摇头。

“前几天,他们的社长亲自去美国拜访了艾普尔总部。”叶明义说。

“冲着订单去的,”林道简冷笑,“艾普尔正在犹豫要不要把新处理器的订单分一部分给他们呢。”

“会分给他们吗?他们只是良率暂时领先,对艾普尔处理器架构的了解和参数的掌握,都远远不如我们熟悉,艾普尔也得考虑制程的连续性问题。”

“但愿如此吧。”林道简向后拢了拢满头白发,“据说他们的报价比我们低20%,这对业绩不佳的艾普尔来说,也是不小的诱惑。”

叶明义也有些揪心了。回想他刚退休的时候,晶益电子的EUV(极紫外光刻)7纳米工艺横空出世,DUV(深紫外光刻)7纳米工艺正如日中天,不仅稳操艾普尔处理器芯片订单,还几乎拿下了其他所有大客户的最新晶圆代工订单。

然而,EUV工艺在相同复杂度和频率之下,能比DUV工艺提高20%的晶体管密度,功耗也有10%的降低,这让策略性跳过DUV 7纳米工艺而直接研发EUV 7纳米工艺的银河电子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在良率上超越晶益电子,为其撬动全球晶圆代工市场版图平添了可能。

“你和John联系多吗?”林道简忽然问。

“很久没联系了。”叶明义不自然地说。

John是叶明义的高徒萧牧云的英文名。萧牧云曾是晶益电子的技术长,跟时任营运长的田行健一样,同是林道简的接班候选人。

“如果当初选的是John,现在会怎么样?”林道简问。

叶明义沉默了。田行健升任执行长后没多久,萧牧云就离开了晶益电子,辗转加入银河电子新成立的晶圆代工事业部门,担任主管研发的副总。

晶益电子虽曾动用法律手段极力阻挠萧牧云任职银河电子,但是最终也没能如愿,反倒让萧牧云率领银河电子追赶晶益电子的步伐更加快速和坚定了。

“算了,都过去了。”林道简挥挥手,像在把烦扰赶走。

“都怪我。”叶明义自责。在接班人问题上,林道简曾经反复征询过他的意见。叶明义有心推荐萧牧云,但也心知林道简更属意田行健。最后,两人得出的共识是,田行健长于经营,萧牧云精于研发,让田行健升任执行长,让萧牧云续任技术长,是对林道简和叶明义这对最佳搭档的完美复制。

可是,当他把这个任命决定告诉萧牧云后,却在萧牧云的嘴角看到了一丝讥笑。“是因为我没念过台大电机系吧?”萧牧云问叶明义。

“跟这个没关系。”叶明义耐心解释,“主要还是因为你们各自的长处。你更懂技术,这点Jack比不了你。董事长和我都希望你能把全部精力都放在研发上,这对公司未来发展更有助益。”

萧牧云当时听了就没再说什么。不久,接班人的任命决定便在公司内部流传开来。

叶明义还记得那个清冷的下午,萧牧云拿着辞职信来找他。信比天凉,而萧牧云的表情比信冷。

“不怪你,决定是我做的,我不后悔。”林道简的话,把叶明义从不堪的回忆里拽了出来,“我只是觉得,他在银河电子对我们的威胁实在是太大了。”他似是喃喃自语。

“如果需要,我可以试着请他回来。”叶明义硬着头皮说。

“不需要,那样对Jack也不好。”林道简停顿了一下,盯着叶明义认真地问,“你能不能回来帮我?”

叶明义愣住了。

“我太累了。”深深的倦意拖长了林道简的声音。自从叶明义退休,晶益电子的技术研发便一直由林道简亲手主抓,可他毕竟年事已高,又是董事长,不可能像真正的技术长一样亲力亲为。而且,额外增添的工作量也压榨了他的身体,透支了他的健康,令他气色不佳。

“Andy能够帮您,他可以做得很出色的。”

Andy是晶益电子现任技术长安亿瑜的英文名。也是叶明义赏识的继任者。

“能够做得比你还出色吗?”林道简问。

“后生可畏,您应该给他机会,让他独当一面。”

“如果他不能独当一面呢?这种时候,试错的成本太高了,必须万无一失才行。”

叶明义默然。

“现在几乎所有媒体都认为我们陷入危机了,就好像我们从来没遇到过危机一样。”林道简自嘲地说。

“媒体就喜欢危言耸听,您什么风浪没有见过?”

“风浪都是我们两个一起闯过来的。”林道简望着叶明义,仿佛叶明义背后放映着当年的画面,“我们当年真是风风火火。为了订单,连家都顾不上回,买了机票直奔美国,下了飞机又直奔客户。”他的声音里也有了当年的豪迈。

“是啊,白天马不停蹄地拜访客户,晚上还要熬夜开电话会议,处理公司的其他事情。我记得有一次,您和我一直加班到第二天上午,连眼都没合,就又出门去和客户开会了。”

“现在可做不到了。”林道简唏嘘。

“即使那个时候,我也是靠咖啡强撑着的。从美国回来,我每天喝的咖啡,足足比去美国之前翻了一倍。”

“咖啡喝太多,对身体不好。”

“最近这两年,喝得比从前少多了。您还是每天两杯咖啡吗?”

“也变成一杯了,两杯会失眠。我本来睡得就不多。”

“您的精力一直都比我旺盛,即使前一晚不睡,第二天照样有力气一遍一遍去给客户宣讲foundry是什么,不厌其烦地回答他们的各式提问。”

“不然就没有订单呀!当时,谁知道foundry是个什么东西?即便我们那样卖力去行销自己,人家不认可我们,我们也照样拿不到订单。”

“所以,我们拜访完老东家、老朋友,又去拜访了老对手,把能跑的全都跑了一遍。”叶明义随林道简奔赴过的那一间间会议室、办公室,拜托过的那一张张脸孔,又全都历历在目了。“在那个IDM(垂直整合制造)一统天下的年代,您开创和推动foundry,不啻一场革命。您当时想过会这么成功吗?”他问林道简。

“没想过会这么成功。但是我们两个当时不都坚信一定会成功吗?”林道简的表情也浮现出当年的豪情,“IDM的弊端,那时候已经很凸显了,既要兼顾设计,又要兼顾生产,结果体量越来越大,成为巨人的同时,也患上了‘肥胖症’。”

“可您当时也是费了好大的气力,才说服他们下定决心‘减肥’的。说服的过程,远比实行起来还要困难。所以我常想,如果换作其他人去推行foundry,很可能就没有后续的成功了。他们之所以肯相信foundry,也是因为他们相信您,敬重您。”

“他们对我们的信任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我们让他们意识到了有利可图。那时候,大家的balance sheet(资产负债表)都不太好看,而我们恰好提出了一套solution(解决方案)出来。”

“如果没有foundry出现,当年的那些IDM也没法把重心转移到设计研发上去。如果不是及时转型成为fabless(无晶圆厂)和fablite(轻晶圆厂),很多可能早就已经消失不见了。”

“银河电子是个例外,不仅没有转型,还侵门踏户,闯进了我们的地盘。”

“也只有这一个例外。”叶明义说。

“一个就已经够让我头疼了……回来帮我吧。”林道简再次发出召唤。背对天光的他,面色黯淡。

叶明义于心不忍地望着老长官的皓首苍颜,嘴唇几次开启,都没能吐出那个OK来。

“为难你了——没有关系!”林道简使劲儿笑笑,拍了拍沙发扶手,看上去又是那个睥睨天下的王者了。

送叶明义出门的时候,林道简叮嘱他晚上和叶韵早点儿过来,一起吃饭。

叶韵甚得林道简喜爱,被他视如己出。林道简神秘地告诉叶明义,他要把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交给他的侄女去办。


[1] 纳米,台湾地区也称“奈米”,为长度单位,1纳米等于一百万分之一毫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