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岳飞之死 君国困境与能臣的悲剧
绍兴七年(1137年)九、十月间,南宋大将岳飞从湖北顺江而下,前往建康见驾。在九江,他遇到了同样被皇帝召见的随军转运薛弼。两人于是同船而行。两人聊天,岳飞严肃地说:“我这次到朝廷去,将奏陈一桩有关国本的大计。”薛弼问他是什么大计。
岳飞说:“先帝(指宋钦宗)即位的时候,曾在靖康元年册立皇子赵谌为太子。我军情报说,敌人已经将赵谌送回了汴京,想用他来交换我方俘虏的耳目,实际是想扰乱朝廷的皇统。所以为朝廷计,不如将建国公(指宗室赵伯琮,即后来的越昚)正式立为皇太子,这样就使敌人无计可施了。”
在船上,薛弼发现戎马数十年的岳飞把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练习小楷。岳飞用小楷亲自撰写请求将建国公赵伯琮立为太子的奏章。薛弼善意地提醒岳飞:“您身为大将,似不应干预此事。”岳飞正色说:“臣子一体,也不当顾虑形迹。”认为在国家大事面前,不应该顾虑个人得失。
到了建康后,赵构和岳飞谈得兴起。岳飞拿出写好的奏章对赵构说:“皇上,后宫一直没有太子,为了江山社稷,您应该早立一个太子才是。”对岳飞来说,赵宋皇室是国家和民族的象征,也是他在前线浴血奋战所效忠的那个对象的载体。现在宋朝的统治还算不上高枕无忧,万一赵构哪天不幸“过去”了,赵宋王朝就没办法延续下去了。从这个角度来说,王朝的确是需要有个“预备皇帝”。还有一个朝野公开的秘密也促使岳飞这么做,那就是皇帝赵构患有阳痿,不能生育,客观上也必须将皇位传给他人。
但对赵构来说,岳飞简直是在揭自己的伤疤、窥探自己的隐私。他想都没想,就冷冰冰地说:“爱卿虽然出于忠心,但是在外手握重兵,这类事体并不是你所应当参与的。”
岳飞顿时异常尴尬,只好惶恐地告辞了。退下殿堂时,岳飞面如死灰。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触犯了皇家最大的忌讳,那就是手握重兵的武将对皇位继承不能表露出兴趣来。皇权继承在历朝历代都是绝对敏感的问题,最容易让人和那些手握重权、重兵的文臣武将的政治野心联系起来。当岳飞严肃地向不到三十岁、正千方百计巩固皇位的赵构提出早立太子的问题的时候,赵构很自然地把岳飞和“心术不正”联系起来了。
薛弼接着得到召见。赵构问他:“岳飞刚才请立建国公为太子,我告诫他说有些事情并不是外将可以干涉的。”薛弼忙把自己在路上看到的事情全部告诉了赵构,并说:“臣虽然是他的属下,但没有预闻此事。岳飞的所有密奏,都是他一个人写的。”
第二天,宰相赵鼎入朝的时候,赵构依然对昨天的事情念念不忘,把事情和赵鼎说了:“他岳飞参与的事情太多了!”赵鼎也表示:“想不到岳飞他竟然这样不守本分。”
退朝后,赵鼎对薛弼说:“岳飞这么做,绝不是保全功名、善始善终的办法。”
和谈如同踩高跷
两个月后,绍兴七年十二月,金朝释放了一名扣押的宋朝使节王伦。
王伦回到南方向赵构转达了金朝的口信:“好报江南,自今道途无壅,和议可以平达。”王伦还带来了宋徽宗的死讯,说金朝答应在和谈成功后送还“梓宫”(宋徽宗的灵柩)。赵构重赏了王伦,高兴地宣布:“若金人能从朕所求,其余一切非所较也。”到底满足了赵构什么样的条件,其他条件他都可以不计较呢?就两个条件:第一是宋金和谈,不再处于战争状态;第二是金朝得承认赵构在南方地区的统治权。
金朝得知后,很快表示可以接受赵构的条件。金朝统治中原后,自身矛盾多多,事务重重。它的北方,以会宁府为中心的老根据地实行的还是奴隶制度,游牧习气深入骨髓;而中原地区是高度发达的封建经济,对金朝的管理能力提出了严峻的考验。有意汉化的金熙宗采纳完颜宗磐、完颜昌等人的建议,将河南和陕西的部分地区还给宋朝,换取南宋称臣进贡,定期捞取好处;同时金朝也能抽出人力和精力来强化对中原地区的统治,推动自身的汉化。
你情我愿,宋朝和金朝很快就在第二年(1138年)十月就和谈达成一致。金朝派萧哲为江南诏谕使来到临安。因为宋朝在和议中向金朝称臣,因此萧哲要求赵构要跪拜接受金朝诏书。他也不称宋朝而称“江南”,要对宋朝“诏谕”。这样就把南宋变作了金朝的属国。
临安城一下子炸开了锅。前宰相张浚连续五次上疏,激烈反对和议;大将韩世忠奏请拒绝议和,立即决战;岳飞则奏称“金人不可信,和好不可恃”,并直接骂主持和谈的宰相秦桧“谋国不臧,恐贻后世讥”。枢密院编修胡铨上疏,请求将秦桧、王伦等人斩首示众,然后拘拿无礼的萧哲,再集合军队北伐金朝。如果朝廷不同意,胡铨说:“臣宁愿跳入东海自杀,也不愿处在小朝廷中苟活。”他的奏疏获得了一片赞扬,民间刻版传诵,流布四方。赵构和秦桧面对潮水般的反对,又羞又怒。岳飞等人动不了,胡铨就成为儆猴用的那只“鸡”。胡铨被扣上“狂妄上疏,语言凶悖,仍多散副本,意在鼓众劫持朝廷”的罪名被罢官,送往昭州编管。
也有一部分人附和接受和议,原宗正少卿冯檝就上疏赞颂和议是兼具孝、悌、仁、慈等优点的事。秦桧见到有人支持,立即恢复冯檝宗正少卿的官职。中书舍人勾龙如渊向秦桧建议控制御史台,进而控制言路压制反对。秦桧大受启发,罢免反对和议的御史台官员,提升勾龙如渊为御史中丞,控制言论。朝廷听到的反对声音果然少多了。赵构则搬出“孝”“悌”之道来为和议辩解,说:“父皇灵柩未还,母后还在远方,陵寝宫庙,久稽洒扫,兄弟宗族,未得会聚,南北军民十余年间不得休息,因此我不得不屈己求和。”
宋金和议拖了两个月,最终在十二月正式签署合约。赵构还是不愿意在金国人面前跪拜接受诏书,在条约签订前得了“急病”在宫中休养;宰相秦桧主持仪式,代表皇帝跪拜在金使萧哲面前,在和约上签字画押。根据和议:宋朝向金朝称臣;以黄河旧河为界,金朝把黄河以南的陕西、河南地还给宋朝;宋朝每年进攻白银二十五万两、绢二十五万匹;金朝归还宋徽宗和太后的灵柩。和谈成功,朝廷大事庆祝,命百官进呈贺表,并加官晋爵。
许多大臣拒不上表。岳飞倒是上了一张表,他说:“今日之事,可忧而不可贺;朝廷还是不要论功行赏了,免得贻笑大方。”对于朝廷给他加官的诏书,岳飞也拒不接受。
对和约最实质的反对,不是来自岳飞等主战派,而是金朝内部的权力斗争。第二年,金朝就爆发了一场激烈的权力斗争。主和派贵族因“谋反”而被诛杀,主战派掌握了大权。主战派坚决反对把陕西、河南等部分地区交还宋朝,要求继续南下侵宋。很快,主战派的完颜宗弼就统率金军,兵分四路南侵。宋朝没有任何防备,一败涂地。不到一个月,根据和议赐给宋朝的土地就被金朝拿回去了。完颜宗弼的前锋还杀入了淮南。绍兴十年(1140年)六、七月间,宋将刘锜率军民在顺昌城以少胜多,大败金军。金朝的南侵势头被遏制了。一直跃跃欲试的岳飞计划乘胜北伐,用实际行动表达对和谈的态度。
顺昌大捷后,赵构、秦桧则计划乘胜和谈,将胜利作为谈判的筹码。已经调任司农少卿的李若虚奉旨到岳飞军中,命令其“不得轻动,宜且班师”。李若虚来到驻地的时候,岳家军已经北进了。李若虚赶到军前,发现岳家军前进顺利,对岳飞说:“将军既已发兵,不应仓促班师。您尽管北伐,我来承担朝廷追究抗旨北伐的罪名”。岳飞谢过李若虚后,自率主力加紧北伐。岳家军一举收复了颍昌府、陈州、郑州、洛阳和永安军。完颜宗弼不得不集合中原地区的金军主力迎战。
七月八日,岳飞亲率的主力在距河南郾城北二十公里处遭遇金军,决战开始。宗弼摆出了以“铁浮图”居中、“拐子马”骑兵为两翼的阵势,凶猛又稳健地向前推进。岳飞命令儿子岳云出战,告诫说:“只许胜,不许败。如果你不用心,我就先宰了你!”岳家军每人拿三样东西:麻扎刀、提刀和大斧,冲入阵中就“手拽厮劈”,上砍骑兵,下砍马足。部将杨再兴奋勇当先,单骑闯入敌阵,到处寻找宗弼单挑。宗弼没有找到,杨再兴只身杀敌数百人,受伤数十处,仍坚持作战。郾城战斗从中午一直战到黄昏,金军大败,岳家军取得大捷。
关于当日的战况,岳飞的奏折称:“探得有番贼酋首四太子(即完颜宗弼)、龙虎、盖天大王、韩将军亲领马军一万五千余骑,例各鲜明衣甲,取径路离郾城县北二十余里。寻遣发背嵬、游奕马军,自申时后与贼战斗。将士各持麻扎刀、提刀、大斧与贼手拽厮劈,鏖战数十合,杀死贼兵满野,不计其数。至天色昏黑,方始贼兵退却,夺到马二百余匹。”
当月中旬,宗弼硬着头皮,搜刮了十二万军队,反攻临颍,再次与岳家军决战。杨再兴率三百前哨骑兵在小商桥与宗弼大军遭遇,英勇发动冲锋,杀敌两千余人。杨再兴阵亡。岳飞率主力迎战。岳云前后十多次突入敌阵,战后清点,受伤上百处;岳家军的许多步兵和骑兵杀得“人为血人,马为血马”,没有一个人后撤半步。在战斗高峰期,张宪率本部兵马赶到,加入鏖战。金军不得不主动撤退。
岳家军的胜利,极大地推动了黄河两岸的抗金形势。太行山和黄河两岸的民军始终配合岳家军作战。义军首领梁兴联络豪杰义士,在敌后的垣曲、沁水、济源接连取得胜利,收复了赵州、兴仁、怀州、卫州等地,截断了金军的后方军需通道。敌后的义军纷纷举着“岳”字大旗归附,中原老百姓纷纷拉车牵马运送粮食支援。“岳”字大旗在中原上空飘扬。
而金军蜷缩在城池中,不是收拾细软准备偷跑,就是联络岳飞,准备献城投降。金军将领乌陵思谋控制不了部队,只好公开宣布:“麻烦大家少安毋躁,等岳家军到了我们就投降。”金军将领王镇、崔庆、李觊、高勇等都接受岳飞的任命,率部脱离金军。金军大将韩常统率五万金军,这时也联系岳飞,愿意反正。金朝对燕京以南地区失去了控制。宗弼还想在汉族中大规模征兵,负隅顽抗,结果不仅没有征来新兵,连派出去征兵的人也跑了。宗弼哀叹道:“我自起兵以来,从没有陷入今天这样的窘境。”他把家属送回了北方,准备率残军撤出汴梁,放弃中原。
皇帝的心病
形势一片大好。岳飞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对部下说:“等直捣黄龙府,我与诸君痛饮!”
岳飞向赵构报告:“陛下中兴的时机已经到了,金贼必亡,请朝廷速命各路兵马火急并进,发动总攻。”岳飞进军到朱仙镇,距东京开封只有四十五里路。他的眼光已经越过了汴梁,在焦急地等待着渡河北伐的命令。
可惜,赵构和秦桧并不像岳飞那样乐观。他们倒不是怀疑宋军的胜利,只是怀疑眼前的胜利能够持续多久。因此还不如见好就收,让胜利增加谈判桌上的筹码,停战求和。
按说,宋军的胜利就是赵构这个皇帝的胜利,他为什么不愿意扩大战果,为什么没有信心,为什么一意求和呢?想知道赵构丧失斗志的真正原因,还要从他的心病入手。
赵构原本是个与皇位无缘的孩子。他只是宋徽宗众多皇子中的一个,因为在金军大举南侵的时候,被派往外地而逃过了劫难。汴梁沦陷之时,包括他父皇宋徽宗、哥哥宋钦宗在内的皇室成员几乎被一网打尽,作为仅存的嫡系皇子,赵构被宋朝剩余力量拥戴为新皇帝。应该说,这是天上掉下了一个大馅饼,正好落在赵构的手上。他老想着如何捧住这块馅饼,如何把既得利益保存下来,而不去想更大的国家利益。
首先,赵构亲眼见证了金军铁器的骁勇凶猛,看到太多宋军被金军打败的场景。金朝对南宋的军事威胁是对南宋王朝最大、最直接的威胁,也是对赵构皇位最大、最直接的威胁,是赵构最大的心病。他阳痿的毛病,就是被金军吓出来的。除了军事威胁外,金人手中握着的父亲宋徽宗和哥哥宋钦宗以及其他宗室成员也是大威胁。如果金朝把他父亲和哥哥给放了回来,他的皇位也就摇摇欲坠了。只要愿意,金军一用力,赵构就可能被推翻。
朝野上下都涌动着抗金热潮,这股热潮表面上看来有助于治疗赵构最大的心病。但朝野抗金和赵构抗金的出发点不同。赵构的出发点是权力欲,朝野抗金的出发点是报仇雪耻。大臣们接受不了王朝覆灭、先帝被俘的过去,更接受不了泱泱大国、煌煌大宋被北方蛮夷征服的现实。百姓们高呼抗金,更多的是报仇,是打回老家去和家人团聚,赵构可不想和家人团聚。
赵构的第二个心病是朝廷内部对皇权的威胁。赵构即位之后,长期在刀光剑影中度过,经历了苗刘之变、杜充叛变和武将崛起,这一切都让赵构觉得大臣尤其是武将的不可靠。乱世重兵,军队是最大的政治筹码。赵构既要借助武将抗金,治疗最大的心病,但又不能坐视武将数量膨胀而限制、消减或者威胁皇权。如何在其中寻找一个合适的“度”,这让初登皇位的赵构很难办。这也是所有权力所有者的通病。
随着宋金战争的不断推进,以岳飞、韩世忠等人为代表的前线将领的实力不断壮大。他们拥有的部队占政府军总兵力的绝大部分,且处于不断扩充壮大之中。在战争背景下,前线各部的统帅固定了下来,一般兼任宣抚、制置、招讨等职务,在一定区域内集军政、民政、财政大权于一身。最后导致一些部队的官兵不以番号相称,而以长官的名号相称了,如岳飞的“岳家军”。为了对付金军,赵构又不得不允许前线将帅“便宜从事”。这就离宋朝抑制武人,重文轻武的立国方针越走越远了。
早在建炎四年(1130年)五月,御史中丞赵鼎就上奏提醒赵构:“祖宗于兵政最为留意”,“太祖和赵普讲明利害,著为令典,万世守之不可失。今诸将各总重兵,不隶三衙,则民政已坏”。赵鼎的意思是要重申立国之初文官指挥将领,军队隶属中央的制度,“千万不能让祖宗之法,废在我们这一代人手里啊”!赵构从这时开始有意识地限制将领们的权力,故意将前线指挥权分裂为多份,让岳飞、韩世忠、张俊等人各管一方,同时开始收地方兵权、大力扩充禁军,对岳飞等人的扩军请求一概不理。
在需要防范的各大实力派中,岳飞无疑是重中之重。“岳家军”约占前线军队总额的三分之一,更重要的是,它主要由北方沦陷区的农民组成,是赵构的非嫡系部队。赵构的嫡系部队是原来河北兵马大元帅府的军队。
岳飞的战绩越辉煌,“岳家军”声望越高,就越刺激赵构的心病。经历十多年风风雨雨的赵构,最需要的是一个稳定的皇位和一个和平的国家,他不想再有任何变故了,他迫切想把从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合法化。而趁金军遭受惨败之际,见好就收,恰好可以治疗赵构的心病。那么做,既可以解除金军的威胁,又可以遏制前线实力将领的壮大,一举两得。至于宰相秦桧,他赞同赵构,除了没有必胜的信心外,取悦皇帝、巩固相位可能是更大的考虑。
于是,赵构、秦桧下达了全军撤退的命令。他们知道最不听话的肯定是岳飞,所以先急令听话的张俊、杨沂中等部从淮河撤军;接着命令韩世忠、刘锜等军撤回,使岳家军陷入孤立;再以“孤军不可久留”为理由勒令岳飞退兵。岳飞上疏力争:“金贼锐气沮丧,内外震骇,已经准备放弃辎重,渡河逃跑了。而且现在豪杰云集,士卒用命,天时人和,强弱已见,功及垂成。时不再来,机难轻失。”岳飞不说中原的喜人形势还好,一说倒让赵构想到了中原的军民现在认的都是岳飞,而不是赵构。那些越聚越多的抗金武装高举的都是“岳”字大旗,而不是“宋”或者“赵”字大旗。赵构的胸中原本就积累着很多对岳飞的成见、猜忌和不满,现在岳飞再一次抗旨,不仅功高震主,而且有成为“中原王”的趋势,赵构怎么能不勒令他撤军呢?
于是乎,后人熟悉的情节出现了。赵构和秦桧一天之内连下十二道金牌[1],迫令岳飞退兵。岳飞悲愤交集,慨叹道:“十年之功,废于一旦!”对朝廷的忠诚最终战胜了北伐的壮志,岳飞不得不准备撤退。他先佯言要渡河进攻,使金军不敢乱动,再突然下令撤退。朱仙镇的百姓拦住岳飞的马说:“我们端茶运粮,迎接官兵,人人尽知。岳将军走后,我们怎么办?”岳飞痛心得无言以对,不得不延迟五天撤退,保护愿意南撤的百姓撤离。
那一边,完颜宗弼已经做好了放弃汴梁的撤退准备,有人拦住了他的马。拦马的是一个书生。他说:“元帅不要走,岳飞马上就会撤退的。”宗弼说:“岳飞连破我军,胜利已经近在咫尺,怎会主动撤退?”书生一语道破天机:“自古没有权臣能够长久居内的,同样,没有任何大将能够在外独占大功,岳飞也逃不出这个历史规律,怎么可能取得更大的成功呢?”宗弼猛然醒悟,决心留守汴梁。
岳家军撤退后,郑州、颍昌等大片土地重新落入金军手中。岳飞退回鄂州,情绪很差,上表请求辞职,得不到批准,岳飞便去觐见赵构。赵构很客气地慰问了几句,君臣相对无言。
战争既然打赢了,那就要论功行赏。赵构就把韩世忠、张俊、岳飞三人召到临安,任命张俊、韩世忠为枢密使,岳飞为副使。这是典型的明升暗降,一举解除了三人的兵权。赵构又下诏罢免了为抗金设置的宣抚司,将三人的军队收归中央直辖。为了防止出现新的大将,朝廷还分割了三人统帅的军队,任命中级军官指挥分割后的小部队,直接对皇帝负责。“重文抑武”的传统又恢复了。
在张俊、韩世忠和岳飞三个人中间,赵构和秦桧觉得最容易摆平的就是张俊。赵构对张俊说:“你读过郭子仪传吗?郭子仪功勋卓著,在外掌握重兵,但始终心尊朝廷,只要皇帝一有诏书颁布,他马上就赶去见皇帝。郭子仪算得上是武将的表率。如果武将倚仗兵权之重而轻视朝廷,有事情不禀报,不仅不能让子孙享福,自身也可能有不测之祸。”张俊马上表示自己要学郭子仪,依附秦桧主和。
那么处罚的矛头就对准了主战的韩世忠和岳飞。
在议和使臣北上的问题时,韩世忠说:“从此以后朝廷要大挫士气,国势萎靡,很难重振了。等北方来使后,我要和他们面议。”赵构自然不允许韩世忠插手对金外交。韩世忠又上疏弹劾秦桧误国误民。韩世忠反对议和,自然被秦桧看作是大敌。秦桧反对韩世忠的攻击,赵构也将韩世忠的奏折留中不发。韩世忠看破官场,于是接连上疏请求解除自己的枢密使职务,接着又上表要求退休。当年,韩世忠就被免去了职务,顶着福国公的爵位,退休了。从此,韩世忠闭门谢客,绝口不谈国事,整天在家诵读佛经。
岳飞必须死
宋金和谈重启,完颜宗弼对赵构、秦桧二人明确提出:“你们朝夕请和,岳飞却正在图谋河北,必杀岳飞,才可议和。”
绍兴十一年(1141年)七月间,秦桧开始了对岳飞的迫害。秦党的右谏议大夫万俟卨首先上章弹劾岳飞。万俟卨首先弹劾岳飞爵高禄厚,志得意满,生活颓废,不思进取。谁都知道岳飞根本就不是这样的人。后来,秦党又给岳飞强加上了“不战”和“弃地”的罪名,弹劾坚持抗金的岳飞不抗金,要求罢免岳飞的枢密副使职务。秦桧控制的御史台官何铸、罗汝楫等接连弹劾岳飞,要求尽快处分。岳飞因此被罢官。秦桧要置岳飞于死地,还需要寻找更大的罪名。“消极抗金”的罪名是“杀”不死岳飞的。于是,一场政治谋杀展开了。
岳飞有个部下叫作王俊。王俊在绍兴五年(1135年)就担任了湖南安抚司统制。岳飞进驻湖广的时候,王俊调入岳家军,只担任前军副统制。此后数年,王俊因为无功,岳飞一直没有给他升官。秦桧看出王俊对岳飞有不满心理,伙同张俊以观察使的职位引诱王俊,指使王俊出面“告发”张宪与岳云谋反。
谋反是大罪。现在有官员出面检举,张宪、岳云立马被逮捕入狱。岳飞随即受到牵连。十月,朝廷张榜宣布张宪一案“其谋牵连岳飞,遂逮捕归案,设召狱审问”,将岳飞逮捕入狱。岳飞入狱时长叹道:“皇天后土,可以证明我岳飞对朝廷的忠心。”
岳飞入狱后,赵构派大臣出使金朝,希望缔结和约。宋朝使臣在宗弼面前再三叩头,哀求议和。宗弼同意讲和。十一月,金朝使臣萧毅到江南册封赵构为宋国皇帝,并带来了最后的和议文本。宋朝向金称臣,赵构向金熙宗发誓:“臣赵构蒙大金朝恩典,才能够成为大金朝的藩属,臣世世子孙都谨守臣节。”每年金帝生辰或元旦,南宋都向金朝遣使送礼祝贺;宋朝每年向金朝进贡白银二十五万两、绢二十五万匹;边界线从黄河南移,两国以东起淮河中流、西至大散关一线为界,地跨边界线南北的唐、邓、商、秦四州的大部分土地给划给金朝;南宋不得随意更换宰相。
萧毅还带来了宗弼的一个“口信”:岳飞必须死!
赵构和秦桧加快了岳飞案件的“审理”进度。最开始负责审理工作的是大臣何铸。开堂审理时,岳飞撕开自己的衣裳,露出背上“精忠报国”四个大字给何铸看。何铸看到四个字字字深入肤理,又遍阅案宗没有发现确实的证据,知道这是一个冤案,顶住不办。秦桧马上撤掉何铸,改命万俟卨审理岳飞案件。万俟卨随即整理出了岳飞的“罪状”:岳飞和张宪等人虚报战功,窥探朝廷虚实,意欲谋反。万俟卨还逼迫孙革等“证人”指证岳飞时常抗旨。但是岳飞一案始终缺乏确凿的证据。
已赋闲的韩世忠跑去质问秦桧:“岳飞到底是犯了什么罪?”秦桧敷衍道:“岳飞和儿子岳云、部将张宪的罪过虽然尚未查明,但事体莫须有(或许有,也可能没有的意思)。”韩世忠愤愤地说:“朝廷以‘莫须有’三字处置岳飞,何以服天下?”
十二月,赵构下旨:“岳飞特赐死,张宪、岳云并依军法施行。”当天,大理寺执法官遵旨逼岳飞在供状上画押。一生光明磊落的岳飞在供状上写下八个字:“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岳飞服毒酒身亡,时年三十九岁。
民间传说则有所不同:转眼就到了寒冬腊月,秦桧一天独自在书房里吃橘子。他用手指划划橘子皮,若有所思。秦桧妻王氏看出秦桧想杀岳飞又不敢下决心的心思,讪笑着说:“老汉怎么一直没有决断呢!捉虎容易,放虎难哪!”秦桧听懂了王氏的意思,写了一张小字条交给狱吏。当日监狱就回报:岳飞、岳云、张宪三人已死。
岳飞死后,岳家被抄,家属被流放岭南。幕僚六人株连被杀,多名部将罢官,支持岳飞出兵的李若虚也被羁管。和谈终于成了,兵权也收了,内部基本稳了,赵构大大松了口气。
无论是从个人作为、品行,还是从宋朝的法律各方面来说,岳飞都是冤死的。
岳飞不仅精忠为国,个人品行也毫无可批之处。岳飞出身寒微,飞黄腾达之后依然清廉自守。朝廷将岳家抄没后,仅得到金玉犀带数条及锁铠、兜鍪、南蛮铜弩、镔刀、弓、箭、鞍辔等军装,家用财产只有布绢三千余匹,粟麦五千斛,银钱十余万贯,书数千卷而已。而地位相当的张俊拥有田产六七十万亩,年收租米六十万斛。有一次,赵构驾临张家,张俊设宴接驾,饭桌上仅上等酒食果子等就有几百种;张俊又进献多种珍品,内有黄金一千两,珠子六万九千余颗,玛瑙碗三十件,各种精细玉器四十余件,绫罗缎绵等一千匹和大批名贵古玩、书画等。另一个将领杨沂中,在西湖建造豪华住宅,竟然引西湖水环绕宅院四周,院里有私人歌手和舞女。武将大臣们是竞相奢靡,岳飞可谓是个特例。大将吴玠见岳飞生活朴素,连个像样的女用人都没有,就挑选了几个漂亮的姑娘送到岳家,想结交岳飞。岳飞不接受姑娘,说:“现在难道是大将安乐享受的时候吗?”他又对那几个姑娘说,“我岳家生活清苦,你们如果生活不惯,可以自行离去。”吴玠听说后,更加敬佩岳飞。
岳飞和士卒同餐共饮,一杯酒,一小块肉都要分给部下。有的时候,酒太少了,他就加水,力争每个人都能尝到;每逢出师,如果士卒露宿街头,岳飞有房也不住,和大家一起露宿街头;遇到将士们婚丧嫁娶或者有个人困难、疾病,岳飞就和妻子一起亲自照顾,亲为调药。
岳飞从戎十余年,大小数百战,从未败北。张俊曾嫉妒地询问岳飞的用兵之术。岳飞说:“很简单,五个字:仁、信、智、勇、严,五者不可缺一。”张俊问:“‘严’字怎么解?”岳飞说:“‘严’,就是有功者重赏,无功者罚。”岳飞治军,部下凡立有战功的,即使是无名小卒,也论功行赏,从不遗漏。而对于儿子岳云,岳飞却违背了“严”字原则。平定杨幺、收复襄樊的时候,岳云功劳第一,但岳飞战后却把岳云从上报请赏的名单中勾掉了,最后还是朝廷按照铨叙的规定,任命岳云为武翼郎。后来,朝廷又特旨将岳云连升三级。岳飞力辞说:“士卒们斩将陷阵,立奇功才提一级。岳云只因是我岳飞的儿子就得到高升,同军不同赏,我将何以服众?”因此,岳云始终没有得到提拔。
然而,作为政治人物,仅仅有功绩、品行出众是不够的。他们还要照顾到更多的内容。比如,岳飞出身普通农家,身上始终保持着单纯、真实、善良的农民品质。这放在农民身上是优点,但对拥兵一方的大将来说,却是缺点。他可能理解不了政治的复杂,同时不利于自我保护。岳飞的耿直、忠言,得罪了不少人,包括同为主战派的战友们。前述岳飞奉劝赵构早立太子的言行,也是单纯、耿直的表现,却破坏了岳飞在赵构心中的良好印象。此外,岳飞敢爱敢恨的个性,也不适应政坛。比如,在淮西兵变前后,朝廷背信弃义,没有将淮西军队交由岳飞统辖,同时又没有听取岳飞有关人事的建议,导致了兵变和降敌的严重后果。岳飞气愤难当,以“居母忧”的名义擅自脱离军队,跑到庐山为母亲守墓。湖广前线的军政大事,岳飞擅自交给了亲信张宪。这够得上擅离职守、将公权力私相授受的罪名了。更严重的是,当赵构非但不予追究,还下诏让岳飞复职之后,岳飞愣是待在庐山上不下来,这就算是抗旨了。后来还是赵构发下狠话,加上地方官员苦苦哀求,岳飞这才去复职。
岳飞言行的最高准则是国家利益,他真正做到了“精忠报国”。同时,他和古代的臣民们一样,将国家和君王等同了起来。在他眼中,赵构就是国家。但是,皇帝和国家并不是一回事,皇帝的利益和国家的利益常常是不一致的。比如,收复失地符合国家的利益,却不符合赵构的利益;削弱前线军队,抑制前方将领,符合赵构的利益,却不符合动荡的南宋的国家利益。岳飞认识不到这一点,就会在“君王”与“国家”之间出现认知混乱,进而导致行为的矛盾,最终导致了个人悲剧。有人把它称为“愚忠”,我把它视为“君国困境”。只要君主专制依然存在,只要皇帝宣称“朕即国家”,这种困境就不会破除。
话说金军听说岳飞死了,摆酒庆贺。这实际上是对岳飞的极高评价。
千百年来,岳飞都被视为忠君报国的楷模,接受一代代后来者的顶礼膜拜。但他面临的“君国困境”,千百年始终没有化解,岳飞式的能臣悲剧,也一再上演。以岳飞为榜样的明代于谦,就遭遇了同样的悲剧。挣扎在“忠君”与“爱国”之间的人,犹豫在“崇上”和“干事”之间的人,始终不绝于史,而且为数众多。
扩展思考:家国轻重
1.近年来有观点认为“岳飞必须死”,或者说岳飞是“帝国的敌人”。即使没有北伐,即使不推进到朱仙镇,岳飞迟早也会被赵构找理由给杀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同意“岳飞必须死”吗?
2.皇帝和臣子思考问题的立场和思路都不同。皇帝站在自家江山永固的立场,要消除皇权的威胁、消灭潜在的敌人,而大臣们考虑更多的是国计民生。皇帝是将家凌驾到国之上,大臣们是将国优先于家,尤其是在南宋初期这样的乱世,大臣和皇帝的矛盾就更突出了。除了岳飞,你还能找出类似的悲剧吗?给个提示:明中期的于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