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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少女
“别这么说!”提奥忽然提高音量,“你不能这么消极,医生说只要你能熬过今晚,明天就能想办法把你送到医院去!”
“什么医生?加歇?”文森特挑起一边眉毛,这是他能做到的幅度最大的面部表情了。
提奥对这种表情再熟悉不过了,几周前,文森特用同样的表情望着他,对他说:“加歇医生其实就是个疯子,只不过是个演技很好的疯子,把你们都给骗了。”
加歇医生是画家毕沙罗的好友,一个著名的精神病学医生。而毕沙罗则是提奥的好友,也是一个在当代巴黎画坛中德高望重的画家。
朋友的朋友,自然是最可信的。提奥向来都这么认为。
可文森特的话却让提奥哑口无言。
“你仔细想想,除了毕沙罗的推荐,还有什么能证明他是个医生?”
提奥确实没看过什么资质证明。
“当你遇到一个诗人,你会邀请他朗读自己的作品,遇到音乐家时你会请他演奏一曲,但没人会让一个医生现场表演量体温什么的,更别说精神病医生了……只要有人告诉你他是个医生,你就会相信,你不觉得这很可笑吗?”
让提奥哑口无言似乎是文森特从小就具备的一项技能,他总能把一些胡说八道的理论诠释得天衣无缝。
“总之,我只是希望你不要放弃希望。”提奥望着躺在床上的文森特,盯着他凹陷的眼眶,“你要有活下去的决心,才能战胜死神。”
文森特忽然笑了起来,紧跟着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战胜……死神?”他瞧了瞧自己胸口的枪伤,“你……难道不觉得……我正打算……拥抱死神吗?”
提奥双手插在裤兜里瘫坐在椅子上,像个被一拳击晕的拳击手。
他望着天花板发了好一会儿呆。
3分钟后他终于开口,眼睛依旧盯着天花板:“文森特……你为什么要朝自己开枪?”
……
文森特没有回答,他闭着眼睛,手中的烟斗已经熄灭,滑落到盖在他身上的毯子上,烧焦的烟丝像一群死掉的蚂蚁,散落在床单上。
让他睡会儿吧,提奥心想。
他将目光移到墙角的那幅画上——《白衣少女》。这是提奥自打进屋以来第一次仔细端详这幅画,只看了一眼,他就被画中的白衣女孩牢牢地吸引住了。他干脆走过去,蹲下身子凑近了看——画上的油彩还没干,说明是最近刚画完的,少女的背后是一片麦田……
麦田?提奥忽然想起来之前警察对他说的话——文森特中枪的案发现场就是一片麦田。
难道?
“这女孩是谁?”他自言自语道。
“盖比。”
提奥回过头,文森特正努力睁开眼睛。
“怎么没听你提起过?”提奥转身看着画中的女孩,“是当地人吗?”
“不是……”他的声音微弱,几乎就是在吐气时动了动舌头。
提奥单膝跪地,像侦探勘查犯罪现场似的扫描着画面。
“当时她也在吗?”
“嗯?”文森特又闭起了眼睛。
“她就在案发现场,对吗?”提奥提高音量。
文森特闭着眼睛,嘴里支支吾吾地不知在说些什么。
“嘿!”提奥朝文森特吼了一声。
“嗯?”文森特勉强将眼皮撑开一条缝。
“你开枪时,这个盖比也在那儿,对吗?”提奥铿锵有力地吐出一个个字。
“我想……是的。”
《花园里的玛格丽特·加歇》(Marguerite Gachet in the Garden),1890
亲爱的提奥:
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鸟非常清楚,自己肯定是有用的。它非常清楚,自己必须去做些什么,但它做不到。它想不起该做什么了,那是一种模糊的想法。它对自己说:“其他的鸟都在筑巢、孵卵、育崽。”于是它用头狠狠地撞笼子的栅栏,但笼子纹丝不动,它却被撞得生疼。
“真是只闲得发疯的鸟啊!”一只路过的鸟儿感叹地说。
但囚鸟没有死,而是继续活了下去。
可是,大迁徙的季节到了,它陷入了巨大的忧伤之中。它的主人说:“它在笼中应有尽有,什么都不需要。”但它望向笼外,看着乌云密布的天空,内心深处强烈地反抗着命运。
我被关在笼子里!我被关在笼子里啊!而你却说我什么都不需要!你这个白痴!是啊,我什么都有,唯独没有自由。请给我自由吧,请让我像其他鸟儿一样自由自在吧。我知道,囚鸟会有获释的一天,尽管那一天遥遥无期。被败坏的名声、贫穷、恶劣的环境、不幸,这些都会将你变成囚徒。有时候说不准是什么束缚了自己、禁闭了自己、埋葬了自己,但却又能真切地感受到那些栅栏。这一切都是幻觉、是想象吗?
上帝啊,这一切还要持续多久?
这封信想到哪儿写到哪儿,希望你不要见怪。
在想象中同你握手。
你的
文森特
1880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