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社会思潮的新方向
从元后期开始,朱学被立为官学。但这恰恰抑制了朱学的发展,程朱理学逐渐成为僵化的教条,丧失了指导道德实践的意义。随着程朱理学被政治工具化而成为辞章记诵的教条,一些有志之士不得不去寻找新的思想路线。同时,士大夫阶层在元、明时期的政治地位远不如宋朝,他们眼中的客观世界不再是完美的,因而在思想上有了明显的内向化和主观化的趋势。这一变化在陈献章和王守仁身上表现得比较典型。
首先,程朱理学在宋朝时还主要是政治批判的思想资源。但元中期之后,程朱理学被立为官学,一跃成为主流意识形态。虽然元、明两朝独尊理学的具体情形有所不同,但其教条化、工具化的趋势是一致的。陈献章主张宗法自然,其学术性格与科举记诵之学格格不入。他一生曾四次入京求仕,但都不顺利,最终在岭南隐居授徒,终生未仕。[31]这种与教条理学的冲突,迫使一些士人不得不在新的方向上寻找思想路径。张君劢认为,宋学在元朝没有多大的变化,而明朝自陈献章起,哲学发展颇有原创性。[32]
其次,士人的政治地位是皇权专制程度的一个标志。明朝士人绝不敢有宋朝士人那种与皇帝“共治天下”的期望。与陈献章不同,王守仁是明朝中期一位功业卓著的名臣,同时他也是一个饱受极权政治迫害的典型。王守仁的思想转变与其政治遭遇是分不开的,余英时对此有过一番考察。起初,王守仁同其他士人一样,抱有宋学一贯的“内圣外王”“得君行道”的理想。但是经龙场一难,“外王”的理想破灭了,学术只能沿着“内圣”的方向寻求出路。王守仁发现,“理”在现实世界是难以寻觅的,只能内在于“心”。在政治实践上,既然“得君行道”已经行不通,便只有向“觉民行道”转变,在“愚夫愚妇”的日用常行中实践真理。自此,王守仁极力避免谈论政治,并也以此来约束门人。[33]沟口雄三认为,良知说将从内心自然流露出来的东西视为真性,将道德判断广泛地委以个人良知从而使其不再为圣人所独占。这便空前地扩大了道德实践的主体,使理学得以从士人阶层向农工商的平民阶层扩展。王守仁所谓“心即理”“致良知”“满街圣人”“事上磨练”等命题或说法,很容易与日常生活建立紧密的联系。朱熹的“新民说”是一种由上而下的道德革新,表现了一种执政者的立场;而王守仁的“亲民说”则是从民生中引出道德性,表现了一种平民的立场。[34]
简言之,在明朝皇权专制、士人地位低落的政治环境下,原来的“修齐治平”只剩下了“修齐”,人们对“理”的追求越来越内向化。这是理学思想在明朝时期的一个重要转向。当然,沿着这条“理”的主观化之路走下去,难免会得出王守仁“无善无恶”的本体论。葛兆光认为,这种对善恶的超越给心灵的放纵留下了空间,最终瓦解了儒家的伦理底线和社会责任感。[35]
[1] 参见侯外庐等主编《宋明理学史》上册,人民出版社,1997,第5页。
[2] 参见漆侠《宋代经济史》上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第235页。
[3] 参见侯外庐等主编《中国思想通史》第四卷,人民出版社,1959,第27~34页。
[4] 参见侯外庐等主编《中国思想通史》第四卷,第21~26页。
[5] 参见漆侠《宋代经济史》上册,第234页。
[6] 参见〔日〕沟口雄三《中国的思想》,赵士林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第65页。
[7] 参见〔日〕岛田虔次《朱子学与阳明学》,蒋国保译,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第10页。
[8] 参见〔日〕沟口雄三《中国的思想》,第68页。
[9] 参见〔美〕包弼德《历史上的理学》,〔新加坡〕王昌伟译,浙江大学出版社,2010,第237页。
[10] 〔日〕岛田虔次:《朱子学与阳明学》,第9页。
[11] 参见齐涛《中国古代经济史》,山东大学出版社,1999,第280页。
[12] 参见齐涛《中国古代经济史》,第281页。
[13] 参见白寿彝总主编《中国通史》(元卷·上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第754页。
[14] 参见白寿彝总主编《中国通史》(元卷·上册),第920、921页。
[15] 参见傅筑夫《中国古代经济史概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第289、290页。
[16] 参见白寿彝总主编《中国通史》(明卷·上册),第900、901页。
[17] 张立文:《宋明理学研究》,人民出版社,2002,第87页。
[18] 参见(宋)程颢、程颐著,王孝鱼点校《二程集》,《河南程氏外书》卷12,《传闻杂记》,中华书局,1981,第423页。
[19] 参见(宋)吕祖谦撰《东莱集》别集卷7,《与朱侍讲》,《四库全书》第1150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第233页。
[20] 参见(宋)朱熹撰,郑明等校点《朱子语类》卷132,朱杰人、严佐之、刘永翔主编《朱子全书》第18册,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第4139页。
[21] 参见侯外庐等主编《宋明理学史》下册,第7页。
[22] 参见侯外庐等主编《宋明理学史》上册,第749~767页。
[23] 参见徐远和《理学与元代社会》,人民出版社,1992,第246~251页。
[24] 参见张立文《宋明理学研究》,第436页。
[25] 参见〔美〕包弼德《历史上的理学》,第129页。
[26] 参见余英时《宋明理学与政治文化》,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08,第169页。
[27] 〔美〕包弼德《历史上的理学》,第130页。
[28] 参见侯外庐等主编《宋明理学史》下册,第10页。
[29] 参见余英时《宋明理学与政治文化》,第161~167页。
[30] 参见(明)王守仁撰,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卷7,《万松书院记》,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第253页。
[31] 参见毕游《陈献章的四次求仕与终隐岭南》,《紫禁城》2012年第3期。
[32] 参见张君劢《新儒家思想史》,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第266页。
[33] 以上参见余英时《宋明理学与政治文化》,第188~197页。
[34] 参见〔日〕沟口雄三《中国的思想》,第87~89、92页。
[35] 参见葛兆光《中国思想史》第二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第31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