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汉诗“词的歧义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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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言

第一节 问题的提出:始于春天的想象

如果说一首诗是一座房子,那么一个词语就是一扇门,“一个入口,通向生活与历史,通向隐藏在每一个词语背后的故事”[1]。由“词语之门”进入“诗歌之屋”,意味着走进自足而开放的心灵世界、语言世界和想象世界。在此,诗人与词语相遇,词语与灵魂相遇,灵魂与世界相遇。“每位作家都在与词语不懈作战,以强迫其表达出自己最内心的东西。”[2]在纠缠与博弈中创造出“这一个”或“那一个”诗人,“这一首”或“那一首”诗歌,生育出“独特”与“不同”,词语的神奇效用因此产生。

以“春天”为例,在古典中国,这是一个可以令想象的宝藏“芝麻开门”的神奇词语,在白居易那里可以被填充以“早莺、新燕、春泥、乱花、浅草、绿杨、白沙”[3]。春天是一个被深度迷恋又藏尽无限幽怨[4],令古人几欲“断肠”[5]和“断魂”的季节,一个被强行赋予时间想象,施以时间魔咒的开端。倚春而望,望春而思,唐代大诗人杜甫和当代诗人赵野都有感而发,并以跨越千年的时间和距离完成了同题诗《春望》。相隔千年的诗人面对同一个事物、同一个季节,借助同一个词语,却生发出个性迥异的诗意。古意深沉、悲切、愤懑;今思尖锐、幽深、庞杂。

至德二载(757年)三月[6],时值“安史之乱”的第二年春天,杜甫身陷贼营。面对繁华不再,满目疮痍的国家,诗人感怀伤世,悲从中来,遂作千古名篇《春望》:“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这首诗乃“忧乱伤春而作也。上四,春望之景,睹物伤怀。下四,春望之情,遭乱思家”[7],寥寥40字,写尽乱世之痛。首句诗人由“破”而“立”,奠定了全诗悲痛难抑的情感基调,所谓“全首沉痛,正不易得”[8],写景抒情都触目惊心。一个“破”字道出了杜甫痛失家国的伤感与无奈,“国破”与“山河在”造成强烈反差,形成鲜明的对比,表达诗人无限幽怨之情:国已破碎,山河却还在。“城春”一句看似写景,描写春天草木茂盛之状,实则寄情,草木茂盛却难掩国破之荒凉,与“国破”一句互为印证:兵荒马乱,家国不再,即使不解风情的春色撩人,也无人欣赏,只能任凭草木疯长;颔联 “恨别”二字进一步深化了离家丧国之痛,并通过移情于物的方式,把这种情感“物化”“外化”和“泛化”,花也会流泪,鸟亦能惊心,足见悲痛之广、之深。颈联中的“烽火连三月”一句足见战争时间之长,隐含百姓受苦之深,与家人联系、互通消息愈发显得可贵和不易——“家书抵万金”;尾联的 “搔更短”和“不胜簪”等诸多细节尽显诗人忧国思家的焦虑与不安,沉痛之情通过细节化表现得以加强和深化。司马温公(司马光)对《春望》极为推崇,他说:“古人为诗贵于意在言外,使人思而得之,故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戒。近世唯杜子美,最得诗人之体……‘山河在’,明无余物矣;‘草木深’,明无人迹矣。花鸟平时可娱之物,见之而泣,闻之而悲,则时可知矣,他皆类此。”[9]

千余年后的2013年,在春天有所思的当代诗人赵野发表了同题诗《春望》。[10]作为对中国古典诗歌传统充满“好感”[11],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已经采得古典汉诗之“气”[12]的诗人,赵野选择向古典汉诗、向杜甫致敬的方式与古人进行隔空交谈和对话:

万古愁破空而来

带着八世纪的回响

春天在高音区铺展

流水直见性命

帝国黄昏如缎

满纸烟云已老去

山河入梦,亡灵苏醒

欲破历史的迷魂阵

诗歌甫一开始,“万古愁”三字便从天而降,凌空而下,似晴空一记闷雷,砸敲读者内心,略显突兀却又合情合理。赵野以此词破题,既与杜诗的“国破”以及由此引发的无限愁苦遥相呼应——“万古愁”郁积了“多少恨”![13]愁苦之深无以言表,只能用“以愁言愁”的方式表达愁情;又将愁苦做了时间的拉伸和空间的延展,由“愁”升级为“万古愁”,强化了愁苦的程度。在表达愁情的同时,赵野一语道破深藏其中的“惊天秘密”:“万古愁”一词凝练而精准地概括出古典汉诗的核心情感母题[14],是深藏于汉诗深处的情感隐线。赵诗虽由杜诗阐发,却比杜诗更开阔、更繁杂。假如按照“万古愁”的思路推延,亦或按照古典汉诗的想象范式和构思模式写作,赵野版《春望》只会变成“加强版”或“升级换代版”的杜诗《春望》,无非是比愁苦更愁苦,比悲愤更悲愤,如此,“当代”诗人赵野只能算作“仿古”或“拟古”者,诗歌也只是用现代汉语写作的“唐诗”。然而,“诗歌是现实中的意外”[15],在首节末句,赵野笔锋陡转,由向古代大师的致敬之“立”变为对古意的“拆”与“破”——“欲破历史的迷魂阵”。“迷魂阵”到底是什么?在接下来铺展的诗行中,赵野以考古学者的耐心和资深侦探的精细,将首节布下的谜团一一“破译”和“破解”。在诗歌的第二节,他率先打破时间神话,拆穿人类习惯用以自欺欺人的谎言,暗含了对只懂得醉心于古意,没完没了地吟诵和褒赞“万古愁”这一现状的不满:“永恒像一个谎言/我努力追忆过往/浮云落日,绝尘而去的/是游子抑或故人//春望一代一代/燕子如泣如诉/隐喻和暗示纷纷过江/书写也渐感无力。”尤其结尾两句,赵野笔力加深,由个别推及一般,陈述汉语诗歌在“万古愁”阴影的笼罩下,将面临更多难以掌控的选择和诱惑,导致“词”与“物”失和,并逐渐丧失语言想象力和隐喻活力这一事实。

在第三节和第四节,诗人进一步表达这种忧虑以及自我期冀:“词与物不合,这世纪的/热病,让鸟惊心/时代妄自尊大/人民从不长进//羊群走失了,道路太多/我期待修辞复活/为自然留出余地/尘光各得其所//速度,呼吸,皮肤的声音/无限接近可能性/多年来我在母语中/周游列国,像丧家犬//等候奇迹出现/‘鲤鱼上树,僧成群’/或一首诗,包含着/这个世界最圆融的生命。”要想真正做到“无限接近(也只能是无限接近)可能性”,需要对“万古愁”及其所隐含的传统文化资源加以甄别:“万古愁”是一味毒药,忽视个体差异,不懂取舍和不加辨析地套用、滥用和生硬移植,无异于“饮鸩止渴”,结局只能是对想象力更大的伤害和对修辞活力的深度荼毒;“万古愁”也是一剂良药,将古方与今法混合、融通,以未来的眼光看待传统,发明新的诗意[16],从而“激活古代的一些字或者词在当今的一种转换”[17],让现代汉语诗歌生长出新的生机和诗意。赵野对此深信不疑,也乐见其成,他毫不隐晦地表达了自己对传统的热衷和迷恋:

祖国车水马龙

草木以加速度生长

八方春色压迫我

要我伤怀歌吟

要忠于一种传统

和伟大的形式主义

要桃花溅起泪水

往来成为古今

在悬疑、辩驳、分析和陈述之后,诗歌结尾又回到杜诗《春望》这一情感线索和言说内容上。至此,赵野的诗学立场和主张得以清晰呈现:要忠于传统和伟大的形式主义,但不是被动地全盘接受,不是对外在形式的固守,也不能以僵化和呆板的方式阐扬,而是“永远包含着对其积极能动的选择、变构、剥离和重新‘发现’。传统与现代,是互相打开的。因而,传统只能是‘当代’重新理解中的传统……永远包含着创造的因素在内。对传统的‘继承’,从最高价值上说,只能是传统意义的重新‘生成’过程……不只是传统决定或造就了杰出的诗人,有时几乎相反,是杰出的诗人‘生下了’传统。”[18]只有深刻领略“化功大法”的精髓,采得古典汉诗优秀传统的“真气”和“元神(元身)”,对古老诗意进行“化用”而不是“挪用”和“搬用”,才能化古为今,化腐朽为神奇,融其之长,变为己用,最终获得圆融的诗意。

无论是杜甫的《春望》,还是赵野的《春望》,都隐藏着一个潜在的言说主体和客体,“谁望”(诗人望)以及“望什么”(望春)。在看似相近的情感寄托背后,暗含着由“望”和“思”产生的巨大差异。只看诗歌表层,两者好像都是伤春[19]主题,杜甫望春生悲情,赵野诗歌也写到伤怀,却有着内质的不同。杜诗由作为“物”的“春天”铺叙,用春景之“盛”反衬家国破碎,并将这一现实与情感融汇,生发出伤春悲国之情。杜甫“望春”望到的“社会现实”和“心理现实”,这种由实景触发的心绪、情感和思想更适合以抒情的方式来完成——这与中国古典汉诗的抒情传统[20]一致。与杜甫的伤怀不同,赵诗则从作为“词”的“春天”出发,由“词”进入思考和写作,更具敞开性:“词”对“物”的敞开,“语言”向“世界”的敞开。杜甫望到的是“春天”,赵野望到的是《春望》,既包含杜甫诗歌中的“春天”,又远比“春天”的内容繁杂、开阔,潜在着太多由“春天”所能引发的一系列“蝴蝶效应”和“连锁反应”,这就是“春天”在赵诗中能够被看作“词”(而非“物”)的理据所在。因此,赵野“望春”望到的除“社会现实”和“心理现实”之外,还有更间接、更深层的“文学(文化)现实”和“语言现实”。这种深层、潜藏而非直接的联想和想象,只借助单纯的陈述和抒情手段无法完成和实现,需要动用多种修辞手段、调动诗人的言说能力,通过诘问、辩驳、分析才能达成。这样的诗歌注定兼具双重品质,可以是诗歌,亦可以是关于“诗歌”本身的“诗歌”,完成对“诗歌创作”本身的述说,从而具有元诗[21]特质。

考察两首《春望》之后,有一个问题必须导出和提及:同是始于春天的想象,为何呈现在古典汉诗和现代汉诗中会有如此大的差异?仅是与创作主体的不同有关,还是与古典汉诗和现代汉诗自身的差异有关?这种差异是否具有普泛性,是某个诗人的特性还是可以推及一般?这些都是在面对现代汉语诗歌本体或语言时亟须厘清和考虑的问题。

继续对“春天”一词做进一步考察。古今与“春天”有关的诗歌佳作颇多。就古典汉诗而言,自《诗经》以来,“春天”一词便因物象、景象与诗人的情感契合度,以及更适宜吟咏和传达忧思愁苦等特点,深得各朝各代诗人的钟爱,大有与“秋天”二分天下之势,简要列举如下: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诗经·小雅·出车》)

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南朝宋·谢灵运《登池上楼》)

自是寻春去校迟,不须惆怅怨芳时。(唐·杜牧《怅诗》)

东风不为吹愁去,春日偏能惹恨长。(唐·贾至《春思》)

新妆宜面下朱楼,深锁春光一院愁。(唐·刘禹锡《春词》)

春色恼人眠不得,月移花影上栏干。(宋·王安石《夜直》)

暖日晴风初破冻。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宋·李清照《蝶恋花》)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明·汤显祖《牡丹亭·惊梦》)

不须迎向东郊去,春在千门万户中。(清·卢道悦《迎春》)

……

因相思而恨春长,因韶华易逝而叹春短。无论是出于“春来春又去”的感伤,慨叹时光与青春易逝,还是出于“春去春又回”,却又“无计留春住”的大喜大悲,由爱生怨,“春天”总是寄寓着惹人恼、惹人悲、惹人怒和惹人怨的个人情感,古典汉诗中的“春天”意象也大都难逃“伤春”的窠臼,以及由此牵扯出的思春、怨春、惜春、恨春等大主题。从题材的开拓性和内容的突破性来说,格调最高的当属杜诗《春望》。不是关乎遣词造句之奇崛与绚丽,诗歌体式和内容的华美与明艳,而是在于诗歌内容的开拓和情感的延展:杜诗至少跳出了一己之伤的囹圄,心怀国殇,在忧个人之忧的同时,更有忧国忧民的大气魄和大胸怀。即便如此,抛开诗歌创作的时代背景、个人际遇、情感体验等诸多外因的细小差异不谈,总体而言,古典汉诗范畴内的“春天”意象,情感指归相对鲜明、意象所指基本明确,“伤春”基本能概括其大致样貌,只是“谁伤”“如何伤”“伤什么”“怎么伤”的差别。那么,裹挟着现代气息的春天和绿意又会如何呢?

同样以“春天”切题,“却不再是某一现实或者物的确指和终点,它只是进入现实再小不过的入口,是一种可能性,从此处进入,便是无限广阔和充满无限可能的现实和世界”[22]。“春天”在现代诗人的笔下成为与既定审美规约和想象范式迥异、无关甚至与语词原意相悖逆的“新词”[23]:“春天”可能与实景有关,并由此带来各种感官上的联觉和对内心深处情感的触动:“绿色的火焰在草上摇曳,/他渴求着拥抱你,花朵。/反抗着土地,花朵伸出来,/当暖风吹来烦恼,或者欢乐……呵,光,影,声,色,都已经赤裸,/痛苦着,等待伸入新的组合。”[24]在穆旦的这首诗中,季节的美好与生命的蓬勃找到了契合点,青春的热情与欲望都被激发。青春本身就是春天意义的深化,此诗已经很难区分是写春天还是写青春,看似在写作为季节的春天,又像在写类似春天的青春,“春天”与“青春”两个词的意义叠加在一起,完成了语词和意义的深层置换。“春天”可能表达了一种愉悦得无以复加的心情,是“雪锹铲平了冬天的额头”之后,万物重新生长,青春燃烧的纯粹快乐,“当田野强烈地肯定着爱情/我推拒春天的喊声/淹没在栗子滚下坡的巨流中//我怕我的心啊/我在喊:我怕我的心啊/会由于快乐,而变得无用”[25]。“春天”可能与美感、与“春天”本身无关,甚至可以转译和替换为其他词语,比如“痛苦的爱情”:“不是因为仇恨,而是因为爱情,/那像狼爪子一样陷在肉中的春天的爱情!//……缠住我们脖子的春天是一条毒蛇,/扑进我们怀抱的春天是一群饿狼。/就像获救的溺水者被扔进火里,/春天把流血的权力交给了爱情。”[26]比如自来水的温度,或者对温度的感觉:“早上 刷牙的时候/牙床发现 自来水已不再冰凉/水温恰到好处/可以直接用它漱口/心情愉快 一句老话脱口而出/春天来了。”[27]“春天”也可能不是实景,只是一个背景,提供一个与古人对话的契机,与传统对接的场所:“在春天,当一树假花开放至酡颜/我想念传统 那些真的山/真的水 真的花鸟和工笔/那些使少女脸色美丽的颜色 /来自于植物 那些美 /得于气。”[28]“春天”还可能与“春天”本身相悖,谈论“春天”,其实是“反春天”,只是想陈述一种陷入困境的写作状态:“我的想象枯竭,手臂低垂/无力承受春天的轻柔……我已退出春天,退到最后的边缘/……我会在/腐朽的树叶里,诅咒、哭泣和激动……”[29]

古典汉诗中的“词语与现实(包括心理现实)就像一条直线的两端——词语是直线的起点,现实则是直线的终点,当诗人从作为起点的词语开始‘思想旅行’时,最后会毫无悬念地走到作为直线终点的现实”[30]。虽然直线可能是一条也可能是多条,却都有迹可循、清晰明晓。假如以终点为起点,沿着核心意象原路返回的话,仍可以到达曾经的起点。这就如古典汉诗中的“春天”,既是诗人想象和言说的出发地、言说中心和无法剥离的内核,又是诗人想象世界的终点。更确切地说,“春天”是一个基点,诗人情感源于“春天”,由“物”到“情”,又向“春天”靠拢。无论是感伤、快乐、幽怨、愁苦、愤恨,都以“春天”为中心来展开和传达。假如从词语“春天”出发,到达由此生发的情感终点回溯,又能毫无悬念、毫无偏差地返回到“春天”这一核心意象上来。春恨、春怨、春伤实际上与恨春、怨春、伤春无异。而“现代汉诗词语与现实的关系更类似于作为光源的太阳的照射,由一个点散射开来,辐照大地,阳光普照之处充满了无限的可能性和未知感”[31]。词语“春天”只是一个入口和出发点(起点),最终完成和到达的,可能与“春天”有关,也可能已经不是春天或者与春天无关。“春天”是起点和初始,却并不是言说的绝对中心和重点。古典汉诗中的“直线对称关系”[32]在现代汉诗中失效:词语“春天”不能与词语“爱情”画等号,与写作困境也不一致。“词语”所引发的可能是情感,可能是“物”,亦可能是“词”。所以由“春天”开始的诗意想象其实只是一场不知所终的旅行,不管如何按照原路返回,也无法回到起点,反而离作为开始的“春天”越来越远,甚至背道而驰。从这个角度而言,现代汉诗中的词语是一次性的,无法往返。

不可否认,古典汉诗与现代汉诗的上述差异与诗歌之外的其他因素有关,但是其核心问题却在于“词”承担的任务、扮演的角色、所起的作用和具有功能的变化。古典汉诗是“心征服了词”,“心”(神)因“物”有所感,并借助词语以书写的方式把情感外化为诗歌;现代汉诗则是“词语征服了手”,“词”不再只是被征用、任人机械摆布和使用的无生命之物,而是具有无法被规训和限定的自由与活力。由此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在承认古典汉诗和现代汉诗差异性[33]的大前提下,就诗歌生成和写作的内在机制而言,“词”可以成为进入(打入)现代汉诗内部,探测世界、探测诗歌内核和语言奥秘,从而确立现代汉诗独立品格的一个有效向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