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土文献与古籍新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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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齐太宰归父盘铭“庄”

齐太宰归父盘(《集成》10151,春秋中期)铭云:“唯王八月丁亥,齐太宰(归)父(下以D表示)为忌[13]沬盘,以祈眉寿,霝命难老。”对于D,《集成》存原篆,《释文》作“甾”。[14]《铭文选》隶作,并指出:“《春秋·僖公三十三年》‘齐侯使国归父来聘’,《左传》又称国庄子。国归父即本铭之,乃其名,为国佐之父。”[15]《铭文选》对作器者身份的揭示已成定论。至于所谓“国庄子”“国归父”之名“”,今学者多从释“甾”之说。我们认为释“甾”完全正确,但在盘铭中用作“庄”,是“归父”之字(论述详下);“甾”用为“庄”跟语音通假没有关系,而很可能是“庄”字的一种省作。下面来看古文字材料中几个用作“庄”的字形:

(1)(庚壶,《集成》9733,春秋晚期,“献之于~公之所”)。

此字为摹本,李家浩分析其当是从甾从古文臧声的“”字(《玺汇》3087)残文或异体,壶铭中用作“齐庄公”之“庄”。[16]二字去掉其所从戈、古文臧形剩余的部分,李先生认为是“甾”字,这应该是正确的。其下两短横,当是装饰性符号,晚周文字中习见。“甾”下的这种赘加符号有时也可以用“口”替代[17],如:

(2)亥鼎,《集成》2588,春秋中期,“宋(庄)公之孙亥”)。

此字在鼎铭中用作“宋庄公”之谥称“庄”。相同字形还见于齐古玺:

  (《玺汇》176,“武关~玺”)

学者多将其读作“将”,“武关将”乃齐国职官名。[18]又作如下之形:

(3)(郭店简《语丛三》简9,“与~(庄)者处”)。

简文此字右下从“丌”,当是讹变,学者多引《说文》“庄”古文“”与之进行比较,认为是一字。[19]古文形体右上从“歺”,因此有学者多将其视作“葬”之古文。[20]战国古文字资料中“葬”多从“歺”或“死”作义符,而“庄”古文所从“歺”是传抄讹变所致。陈剑指出,在《说文》古文系统中,类似“歺”旁的形体有可能是来源于“甾”旁的,如《说文》“妻”字古文写作,上部所从与“歺”旁类似的偏旁就是由“甾”旁演变而来的。[21]陈说正确可从。因此,简文“”与前述亥鼎、古玺“”是为一字,皆当分析为从甾,从口(或丌),爿声。从用字的角度来看,这一系列字形多用作“庄”,我们将其视为“庄”之古文,相较于看作“葬”“壮”之古文似乎更合理。《说文》的记录应该是可以信从的。这种写法的“庄”还可以向上追溯其形体来源:

(4)(毛公鼎,《集成》2841,西周晚期,铭文中读作“将”)。

(5)(虢季子白盘,《集成》10173,西周晚期,“~武于戎工”,多读为“壮”)[22]

这两例早期写法皆从甾,爿声,而装饰性符号“=”“口”等是在进入春秋之后才出现的。

我们再来看归父盘D字。学者们多将之释作与上述“庄”所从“甾”为一字,这应该是可信的,《集成》之所以处理作未识字,可能是考虑到将其释作“甾”无法与史书相关记载相衔接。器主“齐太宰归父”即史书所记之春秋齐国“国归父”“国庄子”,已如前述,那么,盘铭中作为人名一部分的“甾”字又与之是什么关系呢?就目前资料所及,“甾”似乎是古文“庄”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据此我们推测,盘铭所谓“甾”只是“庄”的一种破字省作。“破字省作”是指由两个或两个以上的部件构成的字形,由于特殊原因在铸刻或书写时只保留了其中的一个,如叔多父盘铭之“般(盘)”只作“攴”,王家台秦简中相当于典籍中的“枚占”一词均写作“攴占”。[23]虽然归父盘铭的制作者将“庄”省作“甾”的具体原因我们无法得知,但我们对“甾(庄)”的理解应该是比较合乎事实的。

据史书记载,国归父为春秋中期齐国世卿,姜姓,国氏,名归父,谥“庄”,故史称“国庄子”。以“归”或“归父”(缀“父”以表性别)为名,在春秋时代的贵族中似乎很流行,除了上述国归父外,还有如鲁国的公孙归父、齐国的析归父、楚国的仲归、郑国的公子归生、蔡国的公子归生(皆见于《左传》),这几个人都以“子家”为字。[24]鲁国公孙归父之名还见于青铜器,铭云:“鲁子仲之子归父为其膳敦。”(归父敦,《集成》4640)李家浩已经指出,此器主“归父”就是见于《左传》和《史记·鲁周公世家》等的“公孙归父”,“归父”是其名,“子家”是其字。[25]因此,我们讨论的归父盘铭“齐太宰归父甾(庄)”中的“庄”只能理解作此人的字,上引《铭文选》认为“乃其名”的说法其实是靠不住的。[26]不过在典籍以及青铜器铭文中,名、字并称时,往往是先字后名。但这个规则并不绝对,容有例外,如:“夨令”(作册夨令簋,《集成》4300),名在前,字在后。[27]“伯鱼父”(伯鱼父簠,《集成》4525),名,字鱼父。[28]“叔旅鱼父”(叔旅鱼父钟,《集成》39),名旅,字鱼父。[29]据此,我们将归父盘铭“归父甾(庄)”理解作先名后字,也并无不妥。

讨论到这里会发现,齐归父字庄,与其身后谥称“庄”完全一致,这在一定程度上似乎也印证了《左传·隐公八年》所谓“诸侯以字为谥”的说法。不过,近来有学者批评此说乃“谬说”“伪问题”,但他也不否认古贵族死后若无谥法则以生前之字称之的做法[30],而我们所讨论的归父庄谥“庄”的问题,很可能就属于这种情况。当然,这里面也许会有更深层次的原因,而我们对此问题的认识也只是一种推论,还有待于进一步深入发掘。

引书简称说明:

集成 《殷周金文集成》(修订增补本),中华书局,2007。

释文 《殷周金文集成释文》,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01。

铭文选 马承源主编《商周青铜器铭文选》,文物出版社,1990。

新见 钟柏生、陈昭容、黄铭崇、袁国华编《新收殷周青铜器铭文暨器影汇编》,艺文印书馆,2006。

玺汇 罗福颐主编《古玺汇编》,文物出版社,1981。

人名 吴镇烽《金文人名汇编》(修订本),中华书局,2006。

原载《考古与文物》2011年第5期


[1] 反映齐系文字研究最新成果的两部著作均将A收录在“何”字头下,分别是张振谦《齐系文字研究》,博士学位论文,安徽大学,2008,第244页;孙刚《齐文字编》,硕士学位论文,吉林大学,2008,第171页。

[2] 《释文》第六册,第200页。

[3] 《铭文选》仅隶作“”,认为是工师之名,亦未释作“何”,第537页。

[4] 马承源主编《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五),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第296页。

[5] 何有祖:《上博五〈三德〉试读(二)》,简帛网,2006年2月21日。

[6] 曹峰:《〈三德〉零释(二)》,简帛网,2006年4月8日。

[7] 禤健聪:《上博楚简(五)零札(二)》,简帛网,2006年2月26日。

[8] 刘彬徽:《楚系青铜器研究》,湖北教育出版社,1995,第363页;程鹏万:《释朱家集铸客大鼎铭文中的“鸣腋”》,简帛网,2005年11月27日;〔日〕大西克也:《战国楚系文字中的两种“告”字——兼释上博楚简〈容成氏〉的“三俈”》,《出土简帛文献与古代学术国际研讨会论文集》,台湾政治大学中国文学系,2005,第148页。

[9] 苏建洲:《上博(五)柬释(二)》,简帛网,2006年2月28日;王晨曦:《上海博物馆藏战国竹书〈三德〉研究》,硕士学位论文,复旦大学,2008,第54页;范玉珠:《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三德〉研究》,硕士学位论文,东北师范大学,2007,第31~32页。

[10] A在形体上有一个特殊之处,即带有尾饰,这种现象于齐系文字中并不少见,有学者认为这可能与鸟虫书有关。张振谦:《齐国鸟虫书考》,张光裕、黄德宽主编《古文字学论稿》,安徽大学出版社,2008,第273页。

[11] 杨怀源:《西周金文词汇研究》,巴蜀书社,2007,第207页。

[12] 冯胜君:《论郭店简〈唐虞之道〉〈忠信之道〉〈语丛〉一~三以及上博简〈缁衣〉为具有齐系文字特点的抄本》,博士后研究工作报告,北京大学,2004。

[13] 诸家多读作“己”,可从。但按之金文习见句式“(某人)为其某器”,这里的“忌”似乎也可以读作“其”,指称自身。

[14] 《释文》第六册,第114页。有学者根据三晋文字(主要是侯马盟书)“弁”的写法将此字也释作“弁”(孙刚《齐文字编》,第184页),我们认为二者不能混为一谈,实是不同区系文字偶然的形近现象,准备另文讨论。

[15] 《铭文选》,第533页。

[16] 李家浩:《庚壶铭文及其年代》,《古文字研究》第19辑,中华书局,1992,第95页。

[17] 装饰符号“=”与“口”互作在战国文字中多见。参何琳仪《战国文字通论(订补)》,江苏教育出版社,2003,第262页。

[18] 施谢捷:《古玺汇考》,博士学位论文,安徽大学,2006,第52页。

[19] 或认为郭店简此字为“壮”之古文,而郭店简“壮”字数见,作,皆与此有别。刘钊:《郭店楚简校释》,福建人民出版社,2003,第212页。

[20] 诸家论述请参见张学城《〈说文〉古文研究》,博士学位论文,安徽大学,2009,第60页。

[21] 参冯胜君《论郭店简〈唐虞之道〉〈忠信之道〉〈语丛〉一~三以及上博简〈缁衣〉为具有齐系文字特点的抄本》第42页所引。

[22] 现有学者对此有新的考虑,认为在此处用法上与“肇”相近,并指出其所从“爿”似乎不是作声符。参方稚松《殷墟甲骨文五种记事刻辞研究》,博士学位论文,首都师范大学,2007,第52页。

[23] 李学勤:《周易溯源》,巴蜀书社,2005,第296页;李学勤:《叔多父盘与〈洪范〉》,《华学》第5辑,中山大学出版社,2001,第109页。也有学者称此类文字省写现象为“合体字偏旁省略”,请参看汤馀惠《略论战国文字形体研究中的几个问题》,《古文字研究》第15辑,中华书局,1986,第10页。

[24] (清)王引之:《经义述闻·春秋名字解诂》,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第537页。

[25] 李家浩:《鲁归父敦小考》,《文史》第26辑,中华书局,1986,第12页。

[26] 吴镇烽亦将“甾”视作归父之名,参《人名》,第420页。

[27] 参李学勤《先秦人名的几个问题》,载李学勤《古文献丛论》,上海远东出版社,1996,第129页。

[28] 《人名》,第161页。

[29] 《人名》,第197页。

[30] 董珊:《出土文献所见“以谥为族”的楚王族——附说〈左传〉“诸侯以字为谥因以为族”的读法》,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编《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第2辑,复旦大学出版社,2008,第12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