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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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滚动的盐湖(组章)

阳光尚好,我挥动着断桨继续前行。

——题记

一个冬天没有见雪花,清亮亮的盐水被寒风吹得只剩一片干瘪的冰碴儿。湖底空落得发红,像是被火山口烫烧过一样。鸟儿、草木鱼虫,早在冬季来临之前就已经撤离。整个甘盐池盆地倾斜着搁置在自己的位置,悲凉和苍黄成了这里唯一的表情和语言。劲风拨弄着风车的叶片,吼声回荡在整个盐湖上空。牛羊呼唤、木瓜壳摇曳,悄悄飘出邵家庄的炊烟,袅袅诉说着生命在沧海桑田中的演进。

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方。山上没有植被,山下没有一块湿润的土地,苍茫深处,山风呼啸。驱车行走在无人的荒滩,心情被四面围合过来的空寂全部覆盖。虽然我没怎么见过戈壁,但我想应该就是这样吧,如文字中描写的那样,焦渴、苍黄,越往深处走越荒凉,那种无边际的空旷令人窒息。

一条曲曲折折的省道挣扎着伸向甘肃境内。城墙静卧,沿着山脊向西起伏的明代长城,消瘦的形体蜿蜒在自己的行程里。显而易见,在这样一个看似不起眼的地方,却有着比大都市更坚实的灵魂和骨骼。

定戎古寨几千秋,四壁青山遮古州。

北寺神泉滴绿水,南山石沟卧金牛。

西湖吐玉无价宝,东海碧波水倒流。

四季不断八节景,好似百鸟朝凤楼。

这首诗中的“神泉”“石沟”“西湖”“东海”都是古代甘盐池盆地的景观。在那个久远的年代,即使初来乍到,也有旧梦重温的感觉。

甘盐池是荒凉的。当我们感觉哪里没有清泉流淌、没有一朵花开的时候,却有别的东西让我们向往,甚至它的存在,仿佛一座深奥的迷宫。它应该是历史留给人类的一面镜子,从它那里可以映照出人类自己的愚妄,在以往的不足中汲取教训,善莫大焉。

这世上根本就没有荒凉的地方,真正荒凉的是人心。

甘盐池,就因一座甘盐湖而得名。要不是盐湖产盐清醇而甘冽,历代也不会将甘盐池的名字改来改去。而今天“滚动的盐湖”这一名词,或许只有少数学者知道。不过谁听了这个名字都会感兴趣的。在甘盐池,盐湖不一定是最漂亮的风景,但却是一处很神秘的境地。湖中没有鱼也没有鸭子,只有大风穿过隔壁的怒吼,只有亘古不变的死寂和不安,还有一种任时光随意流逝、任悲欢离合来去自如的漠然。

一个地方过于安静了,会让人产生一种不安的想法。

我每次靠近它都是小心翼翼地,这不仅仅是一种恐惧和害怕,更多的是敬畏。

走近盐湖,脚下酥细的绵土就像拌了油一样,均匀而光滑。弯腰抓起一把,凑近舌尖尝一下,一股咸咸的土香让人回味无穷。这与我从小喜欢吃土有关系,换做别人,不一定像我一样用舌尖游览盐湖。不过也奇怪,如此肥润的沃土却不见丰茂的草木,只有一种看上去很低矮的蒿草紧贴着地面生长,听老乡说这种草叫咸菠菠,羊很喜欢吃。后来我一想,这就对了,怪不得人都打听着吃甘盐池的羊肉,原因竟在这里。

再往前走,更接近盐湖中心。稀薄的空气,沉寂而冷漠的水声,是盐湖轻微的叹息。拂过耳梢的风突然变得强劲,很奇异。我知道我不能再前行了,于是脚步也变得沉重起来。与大自然交流的时间长了,自然懂得它的意思,我懂。我知道1920年海原大地震极震中心就是在盐湖中心爆发的——它的位置就在甘盐池盆地西北。地震之前,这个给大西北带来魅力和生机且被称为汉唐“十八大盐湖之一”、宋代西北产盐基地的著名河池,不仅风光旖旎,还传承着中国古老的种盐方式和制盐技艺。据古书记载:甘盐池盐湖在古代不仅规模之大、品种多,而且盐的管理方式为官营,盐的生产方式为畦种。海原大地震时,如有11.2个唐山大地震的威力在距离地面十八公里的地壳中(盐湖中心)猛然爆炸,地面突然闪开一条二百三十七公里长的裂缝,由十一条不连续的次级剪切断层左劈右切横贯陕甘宁三省。甘盐池盆地是规模最大的一个拉分盆地,左旋位移量达到了十四公里。强烈的摇撼中,黄土如融化的蜡烛一样在夜幕下流动,沟壑、陡岸被劈成了悬崖。

瞬间,整个大西北被夷为平地,二十八万条生命在此次灾难中丧生。

盐湖还活着,并且默默的传递着、呼吸着一种情感,而且在必要时还要表现出来。1920年的“寰球大震”,就是它典型的情感表现,一声响彻山谷的怒吼使整个大西北震颤并毁于一旦。盐湖肯定多次向人类暗示过一些迹象,只是秘而不宣,但愚妄的人类丝毫没有觉察,只管索取、混乱地开掘,没有人了解平日里盐湖的仁慈和宽容。再看甘盐池盆地周围的荒山,已被黄土高原上的紫外线辐射秃顶了,再也没有史料和诗句中记载的那样美好,处处塌陷、破碎,层层被山风腐蚀成红白相间的酷烈的陡坎,这还是一百年前那个“西湖吐玉无价宝,东海碧波水倒流”的地方吗?那些山洼上被它的吼声震垮的窑洞遗址、无底洞,裂缝、地堑和鼓包等,看一眼都觉得痛楚。

踏着焦渴的黄土,望一眼山下的古村落,萧瑟的冬日苍凉而幽远。苍老的古院子,门闩早已死去。曾经的主人不知搬迁至何方,再一看沟壑边缘的海原大地震断裂带禁建牌,才知道人们为何弃家园而去。在这爬满亡灵的山坡上走着,感觉每一株小草都在对我低语。我一边走着,一边想着一百年前那些蒙难的亡灵,他们在一切都没有准备好的情况下,被大自然活埋,为什么?一个人静静地想着、走着,除了风和我,再没有一丝生命的迹象。

望着眼前的遗址,心中不由得回忆起在海原大地震中遇难的我的祖先,那一年树台乡在灰条沟筑坝时,工程队的推土机推出来了六七具大地震遇难者的遗体,他们应该是我家族的长辈,他们与黄土同睡了几十年之后又被挖出来重见天日。或许是有着熟悉的血缘关系,看到他们时一点不觉得恐惧和害怕。

遗体中有我的爷爷,他怀里还搂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这么多年过去了,爷爷始终保持着一个“搂”的姿势没有变过,仿佛还在睡觉一样。

回望历史,作为子孙后辈的我不得不反问,为什么人类总会哭着步入明天,哭着步入已经计划好的下一个世纪?火灾、水灾、震灾、疫情等,世上哪一次苦难,叫人看了听了不揪心?有人在灾难中失去亲人;有人在灾难后流浪街头无家可归;有人在灾难后暴尸荒野,遭狼吃狗扯。可是,总有人胡吃海喝,滥杀无辜,肆意开采、挥霍资源。面对大自然,人类表现出了毫无节制的膨胀与冷漠。对生命的摧残,对自然的摧残,最后,被摧残的也许就是人类自己。

盐湖滚动了,整个甘盐池盆地被那场大地震连同盐湖一起端起来,挪动了一千米,倾斜着放在了人类的眼前。一百年过去了,又一茬小苗长成了参天大树,盐湖陪伴着人类进入二十一世纪。春天来了,山风会重新抚摸盐湖的浪花,木瓜树那胖乎乎的树瘤上一定会长出碧绿的新芽。

盐湖滚动了,顺着大自然的旨意由原来的位置向北滚动了一千米。整个甘盐池盆地被那场大地震连同盐湖一起端起来,倾斜着放在了人类眼前,它的滚动惊动了世界,如今紧贴着大地依旧明亮地闪烁着,生命的亮度也越来越澄澈,随着时光继续攀升。山风抚摸过浪花,舞动着敬畏和分寸。

邵家庄坐在盐湖边上,百姓的生活安逸过盐湖的美景,太阳光反照过来的惬意有上苍的意思,光线穿村而过温暖一切。甘盐池的良辰美景用不了多久就会一汪深蓝,在盐湖的映衬下,许多的可歌可泣和悲壮一定会从湖底由内而外散发出来,变成一道靓丽的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