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王岩森
张贤亮被公认为1980年代中国最具实力、最具影响的作家之一。夏志清甚至认为张贤亮是1980年代最有代表性的小说家:“如果要为20世纪80年代中国大陆小说发展的杰出成就选一位代表作家,我会选择张贤亮,虽然我尚未看过他的所有作品,也不敢说已经读遍80年代引起批评界关注的其他年轻作家的作品。我选张贤亮做代表,确实有我认为合理的主观因由:当我第一次碰巧读到他的小说《男人的一半是女人》(1985年)时,我便震惊于张氏写作水平之高,同时也为此阅读经历而感到欣喜。那时我就想,就文学技巧与思维的活跃度而言,在我读过的为数不多的80年代作家中,尚没有人(包括评价甚高的阿城)能与张氏比肩。”(夏志清:《张贤亮:作者与男主人公——我读〈感情的历程〉》, 《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5期)但迄今为止,有关张贤亮及其作品的研究著作,只有区区四部:高嵩《张贤亮小说论》(四川文艺出版社1986年5月版)、田美琳《张贤亮小说创作》(宁夏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田鹰《比较视野中的张贤亮和劳伦斯性爱主题研究》(中国社会出版社2009年3月版。严格说来,这只能算是半部)、白草《张贤亮的文学世界》(作家出版社2018年9月版)。这实在与张贤亮在中国当代文学中的地位和影响是不相称的。
张贤亮第一次为评论界所关注,是在1957年。这一年,21岁的业余作者张贤亮在中国作协陕西分会刊物《延河》7月号发表了长诗《大风歌——献给在创造物质和文化的人》,此时,“反右”运动已经开始,于是,紧接着,《延河》8月号刊登编辑部文章《本刊处理和发表〈大风歌〉的前前后后》、张贤亮《给〈延河〉编辑部的信》(一半是检讨、一半是自辩)《〈大风歌〉后记》(表明自己的诗歌创作立场,作于7月之前)以及安旗(陕西作协副主席、西北大学教授)的评论文章《这是一股什么“风”? ——评张贤亮的〈大风歌〉》,9月号刊登安旗《从矫揉造作的“颂歌”到反社会主义的战歌》、霍松林(陕西师范大学教授)《扑灭这股妖风——批判张贤亮的〈大风歌〉》、姚虹《人民的洪流将席卷一切右派分子而去——斥张贤亮的〈大风歌〉》、沛翔《“大风”吹来了什么?》,10月号刊登柴世师、杨清南《张贤亮是怎样的人?》,11月号刊登编辑部文章《接受本刊七月号错误的教训为保卫社会主义文学阵地而斗争》。《人民日报》也在同年9月1日刊登诗人公刘的文章《斥〈大风歌〉》。所有的文章一边倒地认为张贤亮“持的是反人民反社会主义反党的立场”, 《大风歌》“是一篇怀疑和诅咒社会主义社会,充满了敌意的作品”(公刘:《斥〈大风歌〉》)。张贤亮被划为“右派”, 《大风歌》被打成“毒草”。青年张贤亮的创作就此夭折,开始了“在清水里泡三次,在血水里浴三次,在碱水里煮三次”(“我以‘书写反动笔记’的罪名被判三年管制。‘社教运动’中,我又以‘右派翻案’的罪名被判三年劳教。劳教期满,回到农场,正遇上‘文化大革命’,我升级成为‘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被群专起来。一九七〇年,我被投进农场私设的监狱……”张贤亮:《绿化树》, 《十月》1984年第2期)的脱胎换骨的改造历程。1957年对张贤亮其人、其诗的评论,有着那个时代的鲜明的烙印:评论者们的写作目的不在于对作家、作品做出实事求是、恰如其分的学理、美学意义上的批评,而在于对评论对象进行政治的评判甚至判决,因此,“武器的批判”替代了“批判的武器”,政治的批判取代了学理的分析,只有“政治正确”,没有文学审美。历史的吊诡之处在于,1979年以后,《大风歌》等当年被视为“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毒草”而打入另册的作品,又被诗意地称为“鲜花”“香草”。“毒草”也罢,鲜花、香草也罢,所持的都不是文学的、美学的标准!诚如1957年同样因为一首诗(《草木篇》)而被打为“右派”的流沙河所言:“鲜不鲜,很难说。说它们是花,我看不太像。无论如何,我写的那一篇,看来看去,既不悦目,闻来闻去,也不悦鼻,没法提供‘美的享受’。它是火,它是烟,它是狼粪的点燃,绝不是花;瓶插的,盆栽的,园植的,野生的,它都不是。它不可能使人娱而忘忧,只会使人思而忘嬉。”“香花毒草之说不宜用来判断文学,根本原因是文学的效用,或好或坏,都不能近似于花花草草。比喻已经是跛脚的了,再从左边加以发挥,难免形而上学,看烽烟为黑雾,视报警为放毒,伤了戍卒,误了国家。”(流沙河:《晚窗偷得读书灯》,新星出版社2015年1月版,第103-104页)从这个意义上说,1957年关于张贤亮其人、其诗的评论,并非一般意义上的文学评论。
张贤亮再一次被评论者所关注,是距上一次被关注22年之后的1979年。这一年,43岁的正在等待平反的张贤亮接连在《宁夏文艺》(第4期起改名为《朔方》)发表小说《四封信》(第1期)、《四十三次快车》(第2期)、《霜重色愈浓》(第3期)和《吉普赛人》(第5期),很快《朔方》也接连刊登了潘自强《像他们那样生活——读短篇小说〈霜重色愈浓〉》(第4期)、刘佚《文艺要敢于探索——读张贤亮的小说想到的》(第5期)、李凤《初读〈吉普赛人〉》(第6期)等评论文章,肯定张贤亮的小说“以四个现代化的生活为题材,歌颂了新的人物,新的思想,打动了我们的心灵”“使人感受到作者不怕风险、敢于探索的可贵精神”。这成为张贤亮重返文坛和被文坛接纳的重要标志。自此,张贤亮和诸多同辈且有过相同经历、命运的作家一道,被称为“归来者”作家并被视为其中的代表,受到文学界的热切关注。整个1980年代,当时国内最有影响的作家、评论家,如老一辈的丁玲、韦君宜,中年一代(也是张贤亮的同龄人)的唐达成、邵燕祥、何西来、阎钢、曾镇南,青年一辈的黄子平、王晓明、季红真、许子东等,都写过有关张贤亮的评论文章,而且多数人的评价是积极的、正面的。这其中,邵燕祥、黄子平、王晓明的评论,最能反映1980年代的张贤亮评论、研究的价值取向和认识高度。邵燕祥不认同将自己这一代作家称为“归来者”,而是自视为“幸存者”:“人类的历史,在东方这片土地上走了一个大弯路。这个大弯路中,又套着许多曲折的‘之’字,每一次拐弯的时候,总有一些人,像斯大林说的被甩出车外,也许索性是被推出车外,或死或伤。我只是那千百万人中的一个罢了。而即使一直坐在车里的人,也都付出了时间——也就是生命的代价。”(邵燕祥:《我死过,我幸存,我作证》,作家出版社2016年7月版,第3页)认为张贤亮小说的意义不在于对苦难的书写,而在于对苦难的痛彻反思,既是“心灵史”,又是“忏悔录”:“我们多年来的文学,还没有一篇像《绿化树》这样发自内心的,富于生活底蕴的,又是有血有肉地对马克思主义作为一种精神力量的颂赞。它也写出了我们是多么需要马克思主义。不仅仅是知识分子,并且是体力劳动者,如果不同马克思主义的理论、路线相结合,就不能避免可悲的盲目性;无论是和善的,或是剽悍的,都不能摆脱蒙昧半蒙昧状态,不能在中国这块土地的每个角落,肃清曾长期打着马克思主义招牌的‘左’的货色。而如果不大力肃清‘左’的流毒,那具有高度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具有高度社会主义民主的现代化国家,是不可能建成的。”“在《绿化树》中美好的人、美好的向往与不美好的现实的映衬之间,已经透出作者的理想的光辉。能够震动人的心灵的强音不一定是高音;忆旧如果是为了汲取历史教训,就会赋有迥异于怀旧的召唤前瞻与前行的力量。”(邵燕祥:《幸存者,但不是苟活者——张贤亮〈绿化树〉读后》, 《文艺报》1984年第4期)黄子平将张贤亮们1979年以后的创作视为“劫后文学”:“‘劫后文学’是幸存者的文学。幸存是一种深刻的生存体验。幸存者以各个不同的方式为劫难和劫难后的年代提供证言。‘幸存’这个字眼包含了一个无从闪避的自我质询:他们都死了,而我却活了下来——我是怎样活下来的,我将怎样活下去?我们活下来并非全因勇敢、生命力顽强或信念坚定,逃生者实在只是由于撒谎、运气好或做奸耍滑而浮出了水面。……幸存者所要对抗的‘选择性遗忘’,不单来自权势者和权力机制,亦来自幸存者自身。从‘劫后文学’中我们正可读出形形色色的对那一无从闪避的质询所作的回答。”(黄子平:《幸存者的文学》,远流出版公司1991年10月初版,第9页)王晓明的研究从创作心理的分析入手,肯定“在张贤亮的同时代作家中,还没有多少人能像他这样,对那黑暗时期里人性的遭劫暴露到如此深入的程度”的同时,又表达了忧虑或说期待:“但同时,张贤亮的小说创作又使我感到担忧:中国作家要在对内心情感的忏悔式的解剖中达到真正深入的程度,恐怕先得排除掉那种完全只依据理性观念去进行解释的冲动。我们并不能真正再现过去的心境,看起来作家是在追忆往事,可他实际表现的却并非是真实的往事,而是他今天对这些往事的理解。忏悔的本意就在于重新去理解过去,因此,对自己已经表现出来的东西再作理性的解释,单就忏悔来讲,也显然是多余。严格说来,‘忏悔’是一个属于道德领域的词,文学接纳它,是因为它能触发对人类心理的深入剖析,而并非对它所包含的那种理性的自责——更不要说自辩——有多少兴趣。因此,对自己内心深处那些最为隐秘的心理活动,那些真正应该痛加忏悔的欲念,理性自责的灯光倒反而可能照射不到,不像审美感觉那样,会在刹那间照亮一切。再真诚的自责也难免包含隐约的自辩,倘若作家不能放弃勉强的理性解释,那就难免会有意无意地歪曲自己的真实感受,甚至妨碍对过去的审美的回顾。张贤亮笔下的那个叙事人,就是这种妨碍的一个极其明显的例证。”(王晓明:《所罗门的瓶子——论张贤亮的小说创作》, 《上海文学》1986年第2期。此文编入王晓明著《潜流与漩涡——论二十世纪中国小说家的创作心理障碍》(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1年10月版)时改题为《张贤亮:鬼魂的影子》)从邵燕祥们的评论中可以明显看出, 1980年代的张贤亮研究、评论,其写作立场、价值追求、言说方式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开始回归文学、回归审美、回归理性、回归学理,由1950年代的政治性的批判、社会学的批评,转向文学的、审美的、创作心理的批评,在注重其创作的思想价值、社会意义的同时,更加注重其文学价值、审美意义。
1990年代迄今,除了1992年下半年之前短暂的两年多时间外(这一时段,对张贤亮的评论又由文艺批评变成了政治批判。董学文在评论小说张贤亮《习惯死亡》时,用了这样的标题——《一头两脚兽的表演》《中流》,1991年第9期),文学评论界、研究界对张贤亮的关注明显降温。个中缘由,一方面是社会环境的变化使然。此时整个社会对文学的热情已经让位于对经济(下海、经商、发财)的狂热,即使是残存的文学热情,也受到市场的冲击而趋于商品化、娱乐化。文学尤其是纯文学(也有人称为“严肃文学”)日趋边缘化(其实,这种边缘化的趋势早在1980年代末已经出现,只不过那时不叫边缘化,而是称作“文学失却了轰动效应”)。评论界也在边缘化的同时,出现了迷失:忙于制造、追踪各种文学话题、现象,无暇也不屑于做老老实实的思考、研究。一方面是文学创作的现实使然。1990年代迄今的中国文学,借用洪子诚、陈思和等人的观点来说,已经开始由“一元”走向“多元”,由“共名”时代走向“无名”时代,无论是文学立场、观念,还是审美意识、艺术形式等,都在或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而张贤亮这一代作家中的大多数,恰恰是在这些方面表现出整体性的滞后甚至是落伍。其创作因此而表现出明显的颓势。“江山代有才人出”,更年轻一代的作家以自己的创作实绩宣告,属于他们的文学时代已经来临。一个不争的事实是,在张贤亮一代作家中,除了王蒙、陈忠实等少数人依然坚持小说创作并有佳作问世(这一定更为重要!)外,大多数人放弃了小说创作,转而集中精力于散文、随笔的写作或中国古代文学名著、中国古代文化遗产的研读、保护。此时的张贤亮尽管依然在创作小说并尝试在小说创作的题材、手法等方面有所拓展、创新,而且有诸如《青春期》《我的菩提树》(我个人认为,1980年代的《浪漫的黑炮》和1990年代的《我的菩提树》,是张贤亮最值得关注的两部作品)、《一亿六》等作品问世,但大多数作品并未实现真正意义上的突破。就此而言,没有引起评论界、研究界的像1980年代那样的关注,甚至让一些对张贤亮抱有很高期待的评论者、研究者感到失望,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了。还与张贤亮个人的因素有关。此时的张贤亮,更多的兴趣是参政议政(这方面张贤亮有着极高的热情、天赋与能力!)、文化产业的经营而非文学创作(“我已经没有那样的闲心为文学而文学;也不想远离政治而在艺术上攀什么高峰,使作品传之久远。……我只是想在小说里用我真实的血和泪告诉人们:如果不按邓小平设计的走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道路,而走老虎豹子向往的那条通往蛮荒去的山道,全体中国人就得再次过我在小说中描写的生活!”张贤亮:《告地状》)。“破门而出”,不再以文学的方式而是以直接行动的方式来参与社会变革。其身份已由1980年代的作家(小说家)转而为一个成功的文化商人(“儒商”)。所以,这一时期人们对张贤亮的关注,关注的很少是作家特别是小说家的张贤亮,而是成功的文化商人的张贤亮;关注更多的不是张贤亮的小说,而是诸如《小说中国》等带有强烈时政、议论色彩的散文、随笔作品。即使对张贤亮小说的评论、研究,也很少是对这一时期创作的作品的评论、研究,而是对其1980年代小说的再解读、再诠释。可以说,至今人们论及张贤亮及其小说创作,其印象还基本定格于1980年代写作《邢老汉和狗的故事》《灵与肉》《土牢情话——一个苟活者的祈祷》《绿化树》《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时的张贤亮及上述作品。
回顾过往的张贤亮评论、研究,其特点与不足都是非常明显的,尤其是其不足:评论者、研究者们更多关注的是其创作、作品与时代、与政治、与现实主义的关系等宏大主题的评论、研究,而对其创作心理,对其文本的文学的、审美的意义与价值,对其在小说文体、艺术手法方面的探索与实践的关注与解读不够;评论、研究中缺少理论的创新与支撑,缺少文本的细读,缺少新的话语体系与言说方式,缺少对其文学文本与电影文本的关系的比较研究。等等。
正是因为上述问题与不足的存在,王琳琳教授的《张贤亮文学与电影作品比较研究》便有了特殊的意义与价值:作者在认真、理性的梳理、汲取以往特别是1970年代末以来张贤亮评论、研究的经验、教训的基础上,在研究视野、观念、理论、方法、史料诸多方面都有所拓展、丰富和完善。
全书正文部分分为“理论篇”“文本篇”,另有《张贤亮创作简表》《张贤亮研究论文》两个附录。“理论篇”重在批评理论、方法的建构,引入媒介学、符号学、叙事学的理论与方法,作为研究张贤亮文学、电影作品的基本理论和方法,从而为进入张贤亮的文学、电影世界提供了坚实的理论依据和方法支持。“文本篇”借助上述理论与方法,对张贤亮的《灵与肉》/《牧马人》、《浪漫的黑炮》/《黑炮事件》、《肖尔布拉克》、《男人的风格》、《我们是世界》、《邢老汉和狗的故事》、《龙种》等文学/电影文本及其相互关系做了深入细致的解读与诠释。特别是其中的《文学与电影的对照性解读:从〈灵与肉〉到〈牧马人〉》《凸显形式与侧重立意的比较研究:从〈浪漫的黑炮〉到〈黑炮事件〉》两章,最能见出作者的批评个性与学术功力!附录《张贤亮创作简表》不仅为研究张贤亮的生平与创作及其相互关系提供了扎实、可信的史料,而且使我们透过张贤亮的生平、创作,对张贤亮的夫子自道“一个人在青年时期的一小段对他有强烈影响的经历,他神经上受到的某种巨大的震撼,甚至能决定他一生中的心理状态,使他成为某一种特定精神类型的人……如果这个人恰恰是个作家,那么不管他选择什么题材,他的表现方式,艺术风格,感情基调,语言色彩则会被这种特定的精神气质所支配。”(《满纸荒唐言》)有了更为真切、深切的体会、理解。
王琳琳所供职的宁夏大系中文系,历来重视对张贤亮的评论与研究,从张贤亮1979年恢复创作,中文系李镜如、陈学兰、闫承尧、田美琳等前辈便开始了关注,是国内最早评论、研究张贤亮的学者,并且取得了丰硕的成果。自此,张贤亮研究一直是宁夏大系中文系学术研究的重要领域、方向,形成了自己的传统、特色,王琳琳的《张贤亮文学与电影作品比较研究》正是对这一传统、特色的传承与弘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