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岩画的空间场域探讨——以贺兰山人面岩画的空间场域为例
苟爱萍
作者简介:
苟爱萍,女,西安美术学院副教授,博士。
摘 要:人类通过文化生产与文化消费改变和丰富自身的精神世界,创造了灿烂多姿的岩画图像。生活在不同时期的族群,在适应环境变化的过程之中通过文化与行为的交融互动不断前行,依赖环境并影响环境,崇敬环境并形塑环境。生态环境是人面岩画生成之自然依托,亦是人面岩画的图像载体、精神隐喻与文化表征。人类对山岳、岩石、水三种神圣元素的信仰自古有之,因此,人面岩画所依附的空间场域呈现出浓郁的神圣属性——神圣空间。
关键词:人面岩画;贺兰山;空间场域
引言
按照赫拉克利特的说法:“在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能超越它的尺度——而这些尺度就是空间和时间的限制。”①无论是日常状态下的物质生活还是特定状态下的精神生活,现实中的人无法从时空的框架中脱离和隐遁,甚至人的物质空间仍然需要继续在精神空间中延展及丰富,以便使人的精神、心灵以及物质世界得到最大程度的满足。从宏观视角来看,如何更好地理解环境空间与人类行为之间的互动,不能只关注人工环境因素,自然环境或者说空间景观、场域本身就是一个存在着多层次互动性质的实体,其中包括空间、时间、意义以及参与信息交流的各种组织等因素。蕴含了人与人之间、物与物之间、人与物之间的关系以及世俗世界与神圣世界在空间中的交互关系。
一、山岳、岩石、水之神圣性
对于岩画而言,不论是旧石器欧洲的洞穴岩壁画,还是露天岩画,均以山岳、石壁、岩石作为媒介载体,洞穴岩壁画绘制在洞穴深处,露天岩画的选址也非常独特,大多选择在深山较难到达之地,尤其是某些特定题材的岩画——人面岩画均被刻画在靠近水源的深山山崖岩石之上,周围形成一种神秘而空旷的空间氛围,不仅给人以神秘感,亦给人以庄严性,其存在的空间独具特质性,包含有某种有组织的宗教意识形态。对于岩石而言,岩石以及岩石之上的一切创造物,以某类方式而与创造者在精神层面产生了互动联系。无论是生产力落后的石器时代,还是技术不断进步的历史阶段,人类不遗余力地在岩石上留下大量岩画遗存,其存在本身也能够说明人类在岩石之上作画,其目的并非作画本身,而是选择在神圣场所通过某种图式传递人类的精神意识。“在许多地方,现在还在从事岩画艺术的人被认为是圣者,其中一些地方还是保密的,非此道者不得入内。无疑,许多史前岩画艺术的选址是颇有意味的……哈尔库姆是史前崇拜之高地,我们认为这里与《圣经》中的西奈山是一个地方,这里也坐拥整个西奈半岛上最丰富的岩画艺术区。……在马拉维,尼亚乌人在一些岩洞里作画,这些岩洞因为‘古代的神灵’在此驻足而变得神圣。……在全世界,史前艺术家在创作时对生态环境的选择都遵循了相同的准则……地点要与世隔绝,接近水源或水流看来也是相当重要的……其他因素则随时期和种族的不同而相异。”①
早期的人类生活在山洞之中,以便阻挡寒热雨雪以及狼虫虎豹之侵害,人类最初所使用的工具——石器,亦取自于大自然,水则是生命之源。因此,人类与岩石、山岳以及水的关系是与生俱来的。山岳之神圣性在中国古代典籍之中多有记载,《释名》曰:“山,产也,产生物也。”②《韩诗外传》云:“夫山者,万民之所瞻仰也。草木生焉,万物植焉,走兽休焉,四方益取与焉,出云道风,嵷乎天地之间,天地以成,国家以宁。此仁者所以乐于山也。”③《抱朴子·登涉》曰:“山无大小,皆有神灵,山大则神大,山小则神小也。入山而无术,必有患害。或被疾病及伤刺,及惊怖不安……不可轻入山也。当以三月九月,此是山开月,又当择其月中吉日佳时。……凡人入山,皆当先斋洁七日……”④《礼记集解》载:“山林、川谷、丘陵,能出云为风雨,见怪物,皆曰神。”⑤《山海经》中《山经》部分记载了诸多山脉,每座山脉皆有神仙居住。《山海经·南次三经》云:“凡南次三经之首,自天虞之山以至南禺之山,凡一十四山,六千五百三十里。其神皆龙身而人面。”《西次三经》云:“西南四百里,曰昆仑之丘,是实惟帝之下都,神陆吾司之。……又西三百五十里,曰玉山,是西王母所居也。……凡西次三经之首,崇吾之山至于翼望之山,凡二十三山,六千七百四十四里。其神状皆羊身人面。”①可见,在古代人的心目中,山岳无论大与小,均是神灵的居所,也是国家安宁、万民瞻仰之地,是不可以被随意对待的神圣之地。而崇拜山川的信仰在中国上古时代业已形成,古代人认为山川能够产生云气和雨水,而云气缭绕往往会使人产生如入仙境般的感受,古人亦认为神仙的居所常常被缥缈的云气所萦绕,似梦似幻。因此,古代人常常举行祭祀山川神灵的活动。而不论是从事农业的族群还是狩猎、游牧族群,祭祀山川神灵的主要目的多为祈兴旺、求福报、祝丰年,祭神还可以御灾祸、除邪祟,获得神灵的庇佑。对山岳之神圣性的认同具有世界性,在印度、伊朗、巴基斯坦以及美索不达米亚等地,山岳亦被视为世界的中心和圣地。古代美洲的印加人崇拜太阳,将城堡建造在高山之上,在距离太阳最近的地方建造太阳神庙并定期祭祀太阳神,高山成为印加人最靠近太阳神的敬神之地。
图1 甘肃临夏秦魏家遗址石圆圈建筑③
图2 甘肃永靖大何庄遗址石圆圈建筑④
石头对人类的意义更是非同凡响,石头既与先民的生活相关,也与先民所信仰的神圣事物相连。当石头这类非有机物质被人类加工制造之后,人类开始朝文明的征途前进。从最初使用石头木棍击毙野兽,采集野果,从旧石器时代的打制石器到新石器时代的磨制石器,人类不断改进石器的制造技术,并从石器技术的改进中产生了审美意识,钻孔砾石和石珠成为人类最早的装饰品之一。人与动植物的关系最初也是由石头为介质而分化的,当人类将石头作为工具和武器扔向动物之时,当人类使用制作的石器采集野果、驯化农作物时,人与动植物通过石头建立了衣食上的物质关系。进而人类从自身生命史的观察和体验中,对石头产生了原始信仰和某种神灵观念,从对石头在物质世界的依赖,逐渐升华为从精神世界上的对石头、岩石的信赖,石头、岩石成为人类精神活动的神圣象征并加以膜拜。甘肃齐家文化时期的秦魏家与永靖大何庄两个建筑遗址中均出土有石圆圈形建筑遗址,“‘石圆圈’遗迹一处(F1)。位于南部墓地的东北边。用天然的砾石排列而成……上面还遗有赭石粉末的痕迹。……当属于原始宗教性的一种建筑遗存”②。甘肃临夏秦魏家遗址与永靖大何庄的石圆圈建筑是齐家文化的礼仪性建筑,这些石圆圈遗迹类似祭坛,应当是举行宗教祭祀活动的场所。石圆圈遗迹周围还出土了占卜用骨遗迹,被砍去头颅的牛、羊骨架,表明在当时的祭祀中,不仅有仪式性质的石圆圈场域,还使用牛、羊作为牺牲祭祀祖先及神灵。
图3 巨石阵
图4 新疆青河县三海子石构祭祀遗址②
图5 加拿大温尼博一处圣地地面卵石图案③
图6 贺兰口外南侧石祭坛遗址(作者拍摄)④
巨石文化在世界许多地方都有发现,这些巨石遗迹对于现代人而言还有许多未解之谜。古代人认为石头是神圣之物,具有神秘的生命力和行动力。根据考古出土资料,遍布欧亚大陆的石质女性雕像表征出当时最朴素的精神信仰,即石头具有生殖灵力,能够产生人类。石头也常被作为神在世间的宫殿居所,印度人相信土地神Jotiba与其配偶Yamaai居住在巨石之中。古代人使用巨石建造神殿、坟墓、神像等事物,将石头视为力量、生命、永恒、品格等精神世界的象征⑤。
水是一切生命物质的源泉,无水则绝无人类的产生,水与地球生命而言是绝对的存在。自人类诞生以来,就选择靠近水源的地方居住,水既能给予人生命之延续,也能给人类带来灾祸,上古时期大禹治水即是一例。无论是最原初的狩猎、采集生活,或是农业文明以及畜牧文明,水均是族群最重要的事物。因此,人类对于水拥有天然的崇敬与畏惧之情。“自然界是宗教的第一个对象,但是当自然界受人崇拜时,人并不拿它看作像我们所见的自然界,而是拿它看作一种似人的或者不如说就是属人的东西。……驱使人去崇拜某个对象的那种感情,显然是以这个观念为前提,即人认为对象并不是对这种崇拜无动于衷的,它有感情,它有一颗心,而且有一颗能感知人类事物的人心。”①
水崇拜最初的原始内涵可能与早期人类祈求自身的生存与繁衍是分不开的,为达到子嗣绵绵瓜瓞,古代人有祭祀水灵或水神的信仰,目的是祈求获得生殖力量,使族群人丁繁衍兴旺,并且希望雨水适度,如遇干旱,还需要举行隆重的祈雨仪式。在古人的思想观念中,无论是人丁增殖还是食物丰产,均与水所拥有的生殖力密切关联,中国古代典籍之中有诸多记载水具有使人受孕生子的功能。《山海经·海外西经》云:“女子国在巫咸北,两女子居,水周之。”郭璞云:“有黄池,妇人入浴,出即怀妊矣。”②《梁书·东夷列传》云:“扶桑东千余里有女国,容貌端正,色甚洁白,身体有毛,发长委地。至二、三月,竟入水则妊娠,六七月产子。”③《华阳国志·南中志》曰:“永昌郡,古哀牢国。哀劳,山名也。其先有一妇人,名曰沙壶,依哀牢山下居,以捕鱼自给。忽于水中触一沉木,遂感而有娠。度十月,产子男十人。”④《太平御览》第四卷引《遁甲开山图》荣氏解曰:“女狄慕汲于石钮山下大祠前,水中得月精如鸡子,爱而含之,不觉而吞,遂有身,十四月而生夏禹。”⑤无论是直接入水妊娠,还是通过接触巫术将水的生殖灵力传导给受孕者,水就是实现生殖的象征物质。
适度的水能带来万物丰产,因此,能够达到丰产目的的水就具有了吉祥意味。反之,水的泛滥就是有凶险与邪祟在水中作祟,需要采取措施驱除。因此,对水的祭祀就有了两重意义,一是祭水以祈求吉祥,一是用水来驱除邪祟。对于族群来说,祭祀是集体性的象征活动。而对于族群内的个体而言,水既然可以驱除邪祟,就可以用来治病。古人常常认为,生病是邪祟入体侵害身体所致,将邪祟驱除身体就会愈合。因而,民间巫师常常使用水作为巫术治病的工具。“湘西苗族旧时有一种画水治病的巫术。巫师盛一碗水,边念咒语,边画符作法,然后以水喷洒病人或让病人饮用,以此治病消灾。……这种画水巫术表明,只有经过巫师作法的水,才有治病的作用,因为只有将各种法力注入水中,水才能有效地驱除病魔。水本身的驱邪功能再加上巫术的法力,其驱邪功能让人深信无疑。……画水巫术强调画过符的水才能治病,其实这是人们心目中水除邪治病观念的神秘化的反映。”⑥对水的信仰不仅体现在典籍记载中,从考古出土的资料也能看到先民心目中水的神圣性。黄河流域的仰韶文化、马家窑文化以及长江流域诸多文化的陶器中,画有大量象征水的纹饰图案,陶器上的水纹其目的并非主要出于审美意义,更多的是表达古人的功利目的,即对于水的信仰与崇拜。
山岳成为通天的神圣事物——通道,而组成山岳的岩石、山崖、石壁、巨石等山中事物,或者由山岳与溪流、河水组成的独特空间景观,成为古代先民举行宗教祭祀的神圣场所。在这些具有独特性质的神圣场所,先民们通过介质通道,实现将世俗世界与神圣世界沟通的愿望。因此,理解及解释人面岩画图像,不能脱离人、岩画与岩画载体——岩石及其存在空间——景观三者之间所具有的逻辑关系。
二、贺兰山人面岩画的空间场域
从贺兰山人面岩画本体来说,其内容显示出其他类型岩画所不具有的独特性,在其他诸如动物岩画中,不存在明确的、系统的、有组织性质的意识形态特征,而在贺兰山人面岩画中,能够感受到这种意识形态的气息。贺兰山人面岩画集中分布在贺兰口,贺兰口的空间形态的确拥有成为神圣空间的所有要素。贺兰口位于贺兰山主峰地段,沟内流水常年不绝,沟内宽敞,崖壁巍峨,岩壁整体,岩石巨大,沟内林木繁盛(还有西夏李元昊的行宫遗址),拥有山岳、岩石、岩壁、不绝的流水这些所有的神圣元素。人面岩画图像均分布在山崖两壁,距离入口较近的地方,图像内容及空间氛围共同形成了一种神圣性的景观场域。在不同季节及不同的天气,进入沟内时会使人产生压抑感、奇特感、空灵感,具有庄严性、神圣性、静谧性,并感受到人之渺小等如置身多种神秘场域氛围之中。
图7 贺兰口山口
图8 贺兰口岩画石
图9 贺兰口山泉
“贺兰口的自然环境非常优越,进到山里感觉特别神秘。贺兰口内深处有李元昊行宫遗址,当地群众称为昊王城,山势险要,四周原始森林密布。贺兰口的自然环境的确与众不同,在天旱时,其他沟口已经断水,贺兰口的水却绝对不会断流。因此,贺兰口是个有灵气及神气的地方,和其他地方绝对不同,总给人一种天外有天,山外有山的神奇感觉,站在泉水边,总会使人产生一种泉水向上流动的视觉错位。贺兰口的泉水四季不断,遇旱灾时,水量会相应减少,金山村的上队和下队会因为水源问题闹矛盾,这时就会祭祀龙王,要到山里去祭祀,对山磕头献羊,在山里人面像的周围举行祭祀仪式,只要天旱,村民们就会去山里祭祀。从西夏人在岩画旁留下来的西夏文字看,西夏文人很可能曾经研究过这些岩画,他们认为人面像岩画就是神,有些是文字,这些文字就是父母。桌子山我也考察过,没有贺兰口这么集中,这么多,桌子山人面岩画也有特色,有的刻的地方太危险了,不小心掉下来就会送命,为何不怕死也要刻在那儿,绝对是一种信仰!如果没有这种信仰,不会有那么坚强的毅力,为了信仰不顾危险去刻画,死了也是值得的。各个地方有各个地方的特色,但是贺兰口这么密集刻画人面岩画的绝对不是一般人,当然也有很少一部分可能是当时的老百姓所刻,但绝大多数都是巫师或者宗教领袖刻的。”①
通过对贺兰山各沟口地理环境今日的观察及昔日的了解,可知贺兰口就是贺兰山拥有所有神圣元素的地方,因此才会有如此之多的圣物被刻画在其中。贺兰口的山崖岩石、人面岩画、泉水、山岳以及当时的祭祀群体共同形成一种象征性的神圣的场域空间——神圣空间。人们定期或不定期的(时间性)在某些固定的山岩石壁上刻画人面岩画的行为、举行相关的祭祀仪式以及举行仪式之时选择的空间三个维度,共同形塑出贺兰口人面岩画的场域——神圣场。人们通过神圣场举行祭祀仪式,增强族群个体间的凝聚力,表达自身的思想精神需求,传达族群的共同意志,达到人神沟通的目标。通神并使神降福祥于人间,进而实现族群集体意志,并在集体性的交流中强化神圣权威,获得族群兴旺之力量。人面岩画以山崖石壁为媒介,山崖石壁是天然的自然空间景观,人面岩画被刻画在自然形胜之所与偏僻之地,这些形胜之所为人们从事巫术、祭祀等宗教活动提供了物质环境。人们依据要求选择岩壁组成独特空间关系,使用某些象征事物祈求、获得、掌握某种能力,或者阻碍、控制、驱除某种已经出现及可能出现的不利因素。人们选择了神圣空间,神圣空间使人产生强烈的仪式感,人们刻画人面岩画将精神世界的需求附着在岩画石上通过神圣空间与神灵沟通,进而实现人的愿望收获某种能力。只有深刻理解先民们对岩石、山岳、水的观念认识,才能更好地理解人——人面岩画——空间场域的互动关系以及人面岩画被刻画在那里的动机内核之所在。
三、神圣空间——人、人面岩画及场域的互动关系
“‘场域’的概念是受韦伯的社会力量(social forces)和涂尔干的社会分化观(social differentiation)影响下提出来的。‘场域’指的是网络,或强加个人中介者身上的、客观地位(positions)之间关系的形貌(configurations),是权力分布的结构,是个人赖以获得利益的空间范畴和个人地位间客观关系的领地。……一个‘场域’是由一系列由个人实践者占据的‘地位’组成的结构化体系。”①人面岩画的场域,指代的不仅是岩画所在的环境景观形貌,包括山形、岩画所附着的岩壁、大石以及周围的景观形态,而且它所呈现的还是一种包括多重因素在内的具有仪式感和在地性的互动关系网,人面岩画的场域是一个由多种关系所组成的具有多维度性及整体性的原始宗教祭祀形貌。在巫术—宗教或者宗教—巫术仪式中,岩画成为某种象征符号,不仅与人发生着关系,而且与物(岩石)发生着联系,并且与神灵产生沟通,象征符号之间也存在着一定程度的关联性。因此,人面岩画的场域中大体包含四种基本关系,即人面岩画与仪式主持者(巫师、祭祀首领等)的关系;人面岩画与神灵的关系;人面岩画与岩石环境空间的关系;人面岩画、景观及族群三者的在地互动关系。这些关系共同组成一种“小世界”的社会关系、宗教信仰关系及人神关系,这种关系并非一成不变的,这种关系具有历史感与现实性、固化性与延展性、物质性与精神性、时间性与空间性,这些性质共同构建了人面岩画的空间——场域的神圣感和生命力。
“史前时代的绘画与巫有密切关系是肯定的,不过当时的绘画数量很大,种类繁多,不仅有岩画、地画还有许许多多的装饰画。”②人刻画岩画是一种有目的的巫术宗教仪式行为,人—人面岩画—空间场域,三者在仪式进行之时具有紧密的在(所选时间)地(所选空间)互动关系。巫是一种更加古老、流传广泛、历史悠久的宗教信仰,至今在一些汉族地区和少数民族地区还存在着这种原始宗教信仰,巫术是巫师最经常的宗教活动,巫术种类很多……辟邪也是一种重要的巫术,例如:商代青铜器上的人面和龙、虎的形象,其主要功能是为了辟邪,而不是主要出于审美的目的③。“巫术是建立在依靠个人的或集体的力量来影响、控制客观事物的……人也可以影响自然力,于是根据自己的愿望,利用一定的方式,去影响自然力和其他人,以便使自然力和他人的行为符合自己的愿望……巫术的性质是祈求生产的丰收,人口兴旺……”④
空间和时间是人类感知自我存在的基础,人类思维空间(宇宙观)的拓展能够对政治、文化、思想、风俗等产生深刻影响,有些宇宙观成为普适信仰,有的宇宙观则与特定宗教相关,为特定教徒所信奉。尽管人们对当时世界的认识在今天看来有些荒诞,但却是历史图像的重要组成部分,是理解历史的不可缺少的思想知识背景。宗教信仰的神圣空间不仅存在于都市之中,而且位于自然形胜之所,或者偏僻之地。⑤“……神圣空间是指真实的空间和确实存在的空间。……每一个神圣空间都意味着一个显圣物,都意味着神圣对空间的切入,这种神圣的切入把一处土地从其周围的宇宙环境中分离出来,并使得它们有了品质上的不同。”①神圣空间在观念上就是重复原初的神显,空间因神显而被标记出来,从而隔离了神圣空间与其周围普通空间之间的联系,并使得这个被标记的空间神圣化。……一个空间之所以能够成为神圣空间,是由于最原初的神显具有永恒神圣性。……因此,神显的力量不仅在于使世俗空间转化为神圣空间,还在于它能够继续确保神圣空间的神圣性之持续性。在神圣空间中,神显重复自身的神圣,并且通过重复自身的方式,使空间成为永不枯竭的力量与神圣性之源泉,使人能感受到只要进入神圣空间就能够获得或拥有某种力量,就能够与神灵互相交流,空间通过神显而成为永恒的神圣中心。神圣空间无论多么复杂或者多么与众不同,都会体现出一个明显的特征:即空间被清楚地划分出来,使人们通过各种方式与神圣沟通。因此,“从最古老的历史时代以来就受人敬拜的岩石、泉水、洞穴和树林仍然以不同的方式在今天为基督教社团奉为神圣。”②
神圣空间的被呈现与人类最初对自然等事物的崇拜以及万物有灵信仰相关,在生产力水平较低阶段,一些无法解释的自然现象使人类产生恐惧感、敬畏感和崇拜感,在人类的思维认识中,一切万物都是具有灵性的事物。在民间,祭祀活动所选择的神圣空间一般都处于自然形胜之所。随着社会进步及宗教信仰观念的日趋形成,神圣空间上升至国家、王权层面,产生了专门从事国家性质的祭祀活动和特定的祭祀场所——人造神圣空间,中国古代国家层面的祭礼制度在商周时期已经非常完善,尽管在国家层面产生了人造祭祀场所,但并未扬弃对自然场所的祭祀选择。周官曰:“冬日至,祀天於南郊,迎长日之至;夏日至,祭地祇。皆用乐舞,而神乃可得而礼也。天子祭天下名山大川,五岳视三公,四渎视诸侯,诸侯祭其疆内名山大川。”③
“无论是考古发现的祭坛、祭器,还是活生生的民族学的祭祀活动,都说明祭祀是人们对自然的软弱无力,而想通过某种神力战胜自然的一种仪式。”④在中国的乡村,盛大的诸如祭祀仪式等聚会活动一般在专门的地方举行,选择的地方一般不可能是耕地,也不可能是居所,所选之地对每个参与者来说都具有神圣性。在那里人们不能做出亵渎神灵的行为,这些地方是被标注的地域,这个地方是一个拥有丛林、流水、低谷及高山等多样性地貌的场所。在这里举行仪式,人们可以感受到一种守护神的神圣力量,人们以各种形式祈求神圣力量的降临,所有的一切都是人神之间对未来的承诺。人们在这里与大自然达到和谐统一,感受到自我力量的增强,聚会圣地中的一切事物均得到崇拜⑤。“圣地河面上的浮冰在春天的气息里融化,溪流有了生命缓缓流淌,干涸已久的泉水再次喷涌,最终细腻甘甜的春雨重回大地……圣地赋予农民劳作以神圣感,圣地展现了无限的创造力,并在每一次节日庆典里得到无穷尽的更新。”①自然界与人类社会紧密相连,这是中国人普遍的认同,天人合一是信仰基础,习俗与习惯在天人合一原则下发挥效用,效用具有双向性,以人喻物、以物喻人,其中神圣效力因其具有模糊性及不确定性而成为宗教必需品,宗教行为及宗教程序既是对万事万物具有象征作用和指示意义,反之,圣地中发生的一切事务对人群或族群也具有暗示和警示意义②。圣地以及在圣地中举行的一切事务,是一种多面性的、有着交错社会关系网的原始宗教场域。
“对原始人来说,空间的观念即使在系统化之后,也总是与主体密切结合着的。它更多的是表达感情的具体的概念,而不是具有发达文化的人所认为的那种抽象的空间……它在性质上远不是客观的、可测量的和抽象的。它显示出自我中心的和人类学的特征,并且是根植于具体物和实际存在物的观相学的原动力。”③
在原始宗教的祭祀仪式中,仪式主持者——巫师或者祭司在神圣空间中扮演了极其重要的角色,巫师或者祭司既是族群中重要的领导者也是具有能够代表族群与天地神灵沟通的人。“巫师能通神,可以同鬼神说话,上达民意,下传神旨,能预知吉凶祸福,能为人除灾去病,从事预言、占卜、祭祀和招魂、驱鬼等巫术活动,于是巫师便成了人与鬼神的桥梁、媒介,具有半神半人的特点。”④《国语·楚语》曰:“昭王问于观射父曰:《周书》所谓重黎实使天地不通者何也?若无然,民将能登天乎?对曰:非此之谓也。古者民神不杂,民之精爽不携贰者,而又能齐肃衷正,其智能,从事预言、占卜、祭祀和招魂、上下比义,起圣能光远宜朗,其明能光照之,其聪能听彻之;如是,则明神降之,在男曰觋,在女曰巫。”⑤两段文字说明,人的世界与神灵世界的沟通关系,而这种关系不仅需要通过神圣空间,而且还需要借助巫觋、祭司或者教士的力量得以实现。因此,在神圣空间中是多种关系的互动与关照。
原始部落的人具有敏锐的空间知觉力,他们能够很准确地分辨出环境空间的特殊与否⑥。先民们能够准确判断出神圣空间,其选择依据正如斯宾塞曾经谈到过的“神场”⑦。“一个土人会告诉你,一幅特制的图画、画在某个地方什么意义也没有;但如果它是画在其他地方,他又会完全确切地告诉你,这图画应当表示什么意思。这第二种图画,永远是在那个我们可以把它叫作神场的地方出现的,这地方妇女不能走近。”⑧“因此,我们看到这个所谓‘神场’很可能就是先民们选作岩画点的神秘地域。……显然,他们选择作画的场所,也就是他们认为可以产生神力魔法的那些地方。这大概就是我们在岩画点所看到的,为什么原始先民总是不厌其烦地在同一块石面上翻来覆去的重叠刻画的原因吧。”⑨
在宗教或祭祀仪式中,使用空间的人并不能随意选择空间环境,因为基于信仰及宗教、祭祀的需要,人们对所选择的空间设定了条件(神圣性及其神圣要素),人们利用空间环境,建构、加强及投射社会关系。人们寻找适合的象征空间,其目的是为了使环境与人即将发生的行为相互之间具有一致性,这个空间是人们为了支持某种文化行为而有意选择的物质实体。空间环境与人的关系在动态中互相依存,人选择了空间,空间反作用于人,影响、引导、设定及限制人的行为,在特定环境空间中举行的宗教或祭祀仪式,鼓励、限制、增强、约束及调节了人的行为。在具有仪式感及庄严肃穆的空间之中,人们遵循着秩序感,不能做出任何逾越的行为,否则就是对神灵的亵渎和不敬,将会遭受厄运。因此,尤其是人面岩画的选址更加不存在随意性,而贺兰山人面岩画的密集性亦显示出贺兰山人面岩画选址的神圣性,古人对圣地的选择,是人将物质世界的需求通过精神世界传导附着至神圣世界,在场域中达到人与物质世界、精神世界、神灵世界的沟通与交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