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诗句“果园成”与“果园城”辨正
吴忠礼
唐朝诗人韦蟾所作的《送卢潘尚书之灵武》是一首著名的七律诗,在宁夏地区可谓人人皆知,家喻户晓。原因不仅是名人为名人壮行的名篇,更主要还是诗中充满了有关宁夏的历史、风尚、典故和民族敦睦、才俊辈出的地灵人杰之赞,所以乡人读此诗倍感亲切,充满了乡愁和骄傲。故后世宁夏学人所编汇的各种有关《宁夏古诗词选介》和宁夏历代地方志“艺文”卷的各种版本中,无一不收录此诗,并且首句皆为“贺兰山下果园成”。我对这首诗的首句揣摩了20多年,总觉得有点问题,今草撰此文,试将一些不成熟的想法说出来,以求教于方家。现将全诗抄录如下:
送卢潘尚书之灵武
(唐)韦蟾
贺兰山下果园成,塞北江南旧有名。
水木万家朱户暗,弓刀千队铁衣鸣。
心源落落堪为将,胆气堂堂合用兵。
却使六蕃诸子弟,马前不信是书生。①
韦蟾,字隐珪,福建籍,亦说陕西人。唐宣宗大中年间(847—860年)进士,官至御史中丞、尚书左丞,中晚唐诗人。大约在咸通十年(869年),他的好友尚书卢潘被朝廷任命为灵武节度使(治城在今宁夏吴忠市利通区境内),为了给朋友壮行,特创作这首七律诗相赠。按照官场惯例,送别诗往往是要把友人即将赴任的地方和新官职夸赞一番,表示朝廷重用贤良、大才大用,以资祝贺和鼓励。所以本诗的主要内容是颂扬灵武节度使所驻节的古灵州城和防区历史悠久,文化厚重,民风淳朴,各民族子弟(六蕃)世代尚武忠勇,不愧为国家的兵源将才之乡和北方的鱼米之乡等。因此,作者认为,新官朔方灵武节度使之职正是这位儒将(书生)的用武之地,是其建功立业的难得机遇与天赐的大展宏图的理想场所,此去为国镇边,一定会效忠庙堂,建立不朽的勋业而流芳百世。
但是,当人们读了全诗,特别是其中第一句“贺兰山下果园成”以后,却不能感受这句开场白所起到的全诗开题的作用。读者从字面理解,诗句所表达的大意应该是:今年贺兰山下一带的果园收成不错,种植成功了,是个大年成,或解作水果到了成熟收获的季节了。若是如此解意,则与全诗整体的意境似乎大相径庭,即民间俗语所谓不搭界了,当然也就起不到为整首诗开题的作用。卢潘当时是朝廷重臣,去灵武是要接任节度使这样的诸侯高官要职,而不是来品尝贺兰山所出产水果的,所以果园的收成成与不成,对于这首诗所涉之主客二人都没有任何关系,因而该诗以“果园成”开头,显然与全诗构不成内在的联系,而且大有风马牛不相及的感觉,也大大降低了这首名人名作的艺术品位。如果把该诗首句改动一个字,为“贺兰山下果园城”,仅“成”“城”一字之异,则全诗就能前后表意连贯一致了。若以“贺兰山下果园城”开题,就是以有关文史典籍告诉读者,卢潘新任灵武节度使的地方不仅是一处具有悠久历史的地方,而且是国家“天界华夷”①和“贺兰山下阵如云,羽檄交驰日久闻”②的“戎疆”③、北国的巨防。此地正是西汉惠帝四年(前191年)所设立的古灵州县,后曾一度升为灵武郡,至东晋十六国大夏国间(407—419年),因战乱几度建置内迁,古城废为大夏国王赫连勃勃的御马场和果园城,故后人和史书往往就以“果园城”代称古灵州城。所以首句所谓“果园城”,就是汉代中原王朝所设立之北方军事重镇的古灵州,也就是新任灵武节度使卢潘将要赴任的地方。诗人不呼古灵州城,而以“果园城”指代古灵州,这是文人骚客采用的一种文学笔法,亦即以古名代称今地的怀古雅趣,并且是典有所出和史有所载的。追溯“果园城”的渊源,历史上最早称呼古灵州为“果园城”,出现在北魏伟大的地理学家郦道元的名著《水经注》中。《水经注·河水三》云:“河水又北薄骨律镇城。”文下又以小字注曰:“所谓薄骨律镇城,就是‘赫连果城也’。”①今人读《水经注》,在字里行间和语气中似乎可以感受到郦道元可能曾到过古灵州,并于实地访问过当地老人,向他们请教为什么古灵州被称为“薄骨律”城。“故老宿彦云:赫连之世有骏马死此,取马色以为邑号,故目城为白口骝韵转之谬,谓白口骝转读薄骨律耳。”②意思是说:“薄骨律”是因大夏国王赫连勃勃的一匹白色口唇的心爱战马而转音所由。那么为什么又称古灵州为“果园城”呢?《水经注》又云:因古灵州“地在河之洲,随水高下,未赏沦没,故号灵州……初在河北,后于果园所筑城为州治”③。该书还云:“赫连果城也,桑果余林仍列洲上。”④《水经注》在这儿把古灵州城亦称为“果园城”的历史背景和原因都交代清楚了,即从东汉末年以来,中原动乱,中央政府无力固守边地,古灵州不得不内徙,古城荒废。至东晋十六国间(317—420年),匈奴铁弗部首领赫连勃勃曾在今陕甘宁地区建立大夏国,今宁夏南北全境在大夏国的统治下。时古灵州内迁城废,因其地在黄河洲岛之上,废城遂被大夏王利用改为果园,并筑城作为夏王的御马场,时人便称其为“果园城”,又因“白口骝”马,转音为“薄骨律城”。可见《水经注》所写的果园城、薄骨律城与古灵州城实为一城之通假与异呼。
关于古灵州城曾名“果园城”和“薄骨律城”,郦道元所编著的《水经注》也并不是孤证。唐朝有一位担任过节度使、宰相的名臣——李吉甫曾完成一部我国现存最早又较完整的非常著名的地方总志——《元和郡县图志》。该书在灵州条下如是记曰:“灵州……后汉安帝永初五年,西羌大扰,诏令郡人移理池阳,顺帝永建四年归旧土。其城赫连勃勃所置果园,今桃李千余株,郁然犹在。后魏太武帝平赫连昌,置薄骨律镇,后改置灵州,……灵州常为朔方节度使理所。”①从唐代这部名著的记述可知,唐人也承认,古灵州之所以改呼“果园城”,是以“赫连勃勃所置果园”为由来,时间当在赫连大夏国王当政时期(407—419年)。韦蟾作诗提及“果园成(城)”,大约是在唐咸通十年(869年),前后相隔400多年,韦诗釆用400年前曾昙花一现(十年左右)的民间俗呼来代指赫连勃勃时代著名的北方军事重镇、灵武节度使驻节的城池,显现了作者历史知识的渊博和诗文曲笔用典的巧思。
韦诗的首句是以怀古的笔法介绍古灵州曾呼“果园城”,而第二句“塞北江南旧有名”是对第一句的加强,仍以怀古和用典方式,进一步介绍这座“果园城”后来还曾被称赞为“塞北江南”的美誉,而且也是典有所出和史有所载,并且还是早就闻名遐迩(旧有名)的天府之地了。“塞北江南”这句诗的历史背景当可溯源至南北朝时期(420—589年),其时一度统一北方的北周武帝宇文邕,取代北齐政权后,于宣政元年(578年),命大将军王轨率兵伐南朝陈国,大破陈军,陈军统帅吴明彻也当了俘虏,陈国遂灭。“将士三万并器械辎重皆没于周”②,并被强制迁徙至古灵州地区屯垦戍边。因为陈国都城在建康(今江苏南京),其疆域包括今长江中下游的江苏、浙江和福建、安徽一带,吴明彻本人籍贯秦郡(今南京六合县),其部队当多为子弟兵,即江南水乡之人居多,所以这批南方人集体来到灵州从事屯垦,必然带来了长江中下游一带的文化,正如宋朝著名文史大家乐史在他的著作《太平寰宇记》中所云:北周“迁其人于灵州,其江左之人尚礼好学,习俗相化,因谓之塞北江南”③。显然,当时所谓“塞北江南”,主要针对于文化(习俗)而言。继乐史之后,又有北宋名将曾公亮写成一部大型兵书《武经总要》。该书在《灵州·怀远镇》条中写道:“灵州·怀远镇,本河外,县城西至贺兰山六十里……有水田、果园,本赫连勃勃果园置。堰分河水溉田,号为塞北江南即此。”①该书此时已将“塞北江南”的内涵和所包括的地域,从文化视觉扩大到自然环境和物候的大视野。不过,该书却误将赫连大夏王曾特定专名的“果园城”和普通农家的“果园”混为一谈,从而又把古灵州城即果园城与怀远县城画上等号而混为一谈。此误,大概就是后世唐朝诗人韦蟾在他的诗句中也把“果园城”不经意误为“果园成”,从而误导为果园收成的曲解上去的原因吧。
韦诗的第三句,生动地表现了古灵州因其地理位置为在河之州,故有南国水乡的自然景观——水渠绕户,绿树成荫,田连阡陌,所以“水木万家朱户暗”的诗句天然生成。第四句则揭示了古灵州地区的民风俗尚,因为其地“皆迫近戎狄,修习战备,高上气力,以射猎为先”②。既然尚武已形成一种民风和习俗,那就不是一日两日和一年两年的历史,而是由来已久。这在正史中也是容易找到证据的。正如《汉书》记曰:“安定、北地……良家子选给羽林、期门,以材力为官,名将多出焉。”③还说“良家子……为人沈勇有大略,少好将帅之节,而学兵法,通知四夷事”④。诗句“弓刀千队铁衣呜”正是对古灵州尚武民风的真实和艺术表达。
韦诗的下阕四句诗,是对书赠对象这位儒将的夸赞:有将才,有胆略,灵武自古以来就是国家武才的用武之地,还是众多民族精英聚集的地方,所以谁也不敢小看这位新任封疆大吏的白面书生。这首七律诗上阕四句,前两句介绍古灵州,后两句介绍作者好友将要赴任的古灵州和那里的人民及习俗;下阕四句,作者夸赞自己的朋友将要到古灵州去镇守边关,是最合适的人选,是朝廷可以信赖的文韬武略栋梁之才,边疆各族人民都将拥护他,他也一定能够在北国重镇成就一番大事业。综观这首诗,全诗内容、意境、用典和历史背景以及文化内涵,均与农家的“果园”和“果园”收成的丰欠没有一点关联。该诗是作者为送一位朋友将赴古灵州担当“朔方灵武节度使”这一军镇要职所作的送别诗,全诗就应该是夸灵州、夸朋友,预祝朋友上不负庙堂,下不负人民,也不负朋友的表达。若以“果园成”为引子,与全诗就格格不入了。究其错误,可能不是韦蟾的责任,因为他是一位进士出身的晚唐著名诗人,不大可能犯这种低级的错误。而且从全诗的内容来分析,内涵精当,结构严谨,前呼后应,相互因承,一气呵成。更为特别的是此诗采自权威诗集《全唐诗》,该集又是在清康熙皇帝的亲自关怀指导下完成的《钦定全唐诗》,应该不会出现这种非常明显的错误。那么,究其真正原因,可能是后人传抄的笔误或匠人雕版的刀误的可能性比较大。由于刻字工的文化水平有限,不解诗人以古喻今的文学匠心,无意之中将“城”字误刻为“成”字了。
当前文学、史志等学界,在引录这首名诗之时,可能仍然多以“果园成”面世,而我似乎不识时务,大胆提出应当以“果园城”来替换“果园成”。提出这个谬见的目的是为了请教学界朋友和师友们能够拨冗关注一下宁夏历史文化研究方面这个小小的问题,帮助我们解惑释疑。
(吴忠礼,宁夏社会科学院研究员)
①彭定求等10人奉敕编校:《钦定全唐诗》康熙四十五年(1706年)刻本。见第九函第三册。
①引自明朝宁夏弘农郡王朱嘉斋诗《贺兰晴雪》:“贺兰西望矗长空,天界华夷势更雄。”载《嘉靖宁夏新志 ·宁夏总镇(续)》卷之二,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1982年。
②王维:《老将行》,载明朝宁夏庆王朱栴撰《宁夏志·题咏》卷下,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 1996年。
③顾非熊:《出塞即事》:“贺兰山便是戎疆,此去萧关路几荒。”载唐骥、杨继国、布鲁南、何克俭合编:《宁夏古诗选注》,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1987年。
①郦道元著,王光谦校:《水经注》卷三,成都:巴蜀书社,1985年。
②同上。
③同上。
④同上。
①李吉甫撰,贺次君点校:《元和郡县图志 ·关内道》卷4,中华书局标点本,1983年。
②司马光编著,胡三省音注:《资治通鉴 ·陈纪》卷173,中华书局标点本,1956年。
③乐史著,王文楚等校:《太平寰宇记 ·灵州》卷36,中华书局点校本,2007年。
①曾公亮:《武经总要 ·前集》卷18(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
②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 ·地理志》卷28(下),中华书局标点本,1962年。
③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 ·地理志》卷28(下),中华书局标点本,1962年。
④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 ·赵充国、辛庆忌传》卷69,中华书局标点本,196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