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作品集(全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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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

郭鹏旭 1960年出生于内蒙古。早年务农,自学英语,后任教。1997年在上海外国语大学取得本科及文学学士学位。发表以小说为主体的文学作品80多万字。著有《蛮荒中的元神》等,长篇小说《巴彦淖尔湖》入围第八届茅盾文学奖。

巴彦淖尔湖(节选)

◎郭鹏旭

蒙克图在另一个世界里回首他那凄婉而短暂的生命过程时,发现自己曾犯过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那个错误夺走了他在尘世间本应该拥有的一切,包括他的爱情和至高无上的生命。蒙克图一生中最致命的错误就是为布拉克旗的庆典做了几十辆彩车。

可活动在阳间的那些人也许不这么看。活动在阳间的人,比如说乌云索娃的母亲,就不是这么看的。这位差一点做了蒙克图的岳母的老人一世磊落,从不回避那些让人听了极度难堪或者嗤之以鼻的话题,而且从心底里鄙弃那种随波逐流或者拐弯抹角的伪君子。乌云索娃的母亲叫吉琴索娃。在她看来,蒙克图的不幸应该归咎于他的一意孤行,他至少不应该不听母亲的话,单枪匹马地出去闯荡自己的世界。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伙子,怎么就能随便不听母亲的话呢?怎么就能随便去闯荡自己的世界呢?这是后话。还有人认为,蒙克图的不幸以及他的死亡,都与巴彦淖尔湖有关。很可能是他小时候在湖畔玩耍时无意中亵渎了湖神,湖神便将一连串的厄运像种子一样播撒在他前进的路上。持这种观点的人也不是无风起浪。一位走黑的先生在占卜蒙克图的命运时,说他曾多次冲着明净的湖水撒尿,将水里的众生搅得很不安宁。蒙克图当时也供认不讳,说他的小鸡鸡倒映在湖面上,如同一条刚出世的跳鱼儿,可他死活不愿将这行为跟命运联系起来。蒙克图本来就不大相信精灵的存在,说就算真有这种超自然的生物,也应该是很大度的,绝不会跟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过不去。可总有一些人是崇拜因果的,尽管对因果的实施者未必存有多少好感。他们确信,巴彦淖尔湖的深处,在一座富丽堂皇的水底行宫里,居住着一位游手好闲的神仙,用旧时的话说,也就是湖里的龙王。它掌管着湖里大大小小的水族,但这并不能满足它的权欲,于是就时不时地将手伸向水族以外的人类。这是后话的后话。

现在的蒙克图还在阳间度日,只是日子看上去已经不多了。一个人在阳间逗留的日子本来就不是很多的,加上无度地蹉跎和挥霍,就更是少得可怜了。使命感强一点的人,一完成自己的使命便匆匆归去,还来不及看一眼这个世界的本来面目就归去了。有的人甚至还没完成自己的使命,也归去了。不归去又能怎样,那么多的人,就挤在那样一个小小的空间里,终归不是什么长远之计呀。另一个世界的空间应该很大,去了那么多人,也不曾见一个人返回来过。也许另一个世界以外还有一个更大的世界,而且更大的世界以外还有更大更大的世界。

谁能说清楚呢?谁也说不清楚。就连曾经出没在巴彦淖尔湖畔的那位老尼姑,虽说是神通广大,怕也难以说得清楚。

蒙克图既然还在阳间,就应该跟阳间的人一样,还需要空气,需要吃饭,需要睡眠,需要爱情,甚至需要人传宗接代。现在是后半夜,蒙克图在床上辗转反侧,他已经有好几夜没有入眠了。他很累,但很清醒,悲剧般地清醒着。蒙克图最不想看到的事情就是长眠不起,哪怕他灵魂下到十八层地狱也绝不反悔。这时候他发现有一颗人头从半开着的窗户探了进来。他知道那是一颗小偷的头。从那黑乎乎的轮廓判断,小偷的脸庞一定很是可爱。事实上,很多的脸庞都是这样,只有在你看不清的时候才觉得可爱。你越是看得清楚,某一张脸庞就可能越让你感到俗不可耐。就连那些经过层层筛选然后活跃在舞台上的脸庞,恐怕也不能例外,它们的魅力很可能也是因为距离而产生的。从这个意义上说,你想要真诚地喜欢一个人,就得想办法让他居住在一个遥远的地方,或者永远置身于一片黑暗之中。那小偷将一根竹管儿搭在嘴上,正要往屋里吹蒙汗药时,蒙克图说话了。蒙克图说:“小偷兄弟,想进来就进来吧,反正这屋里也没多少钱。”

小偷便扑通一声跳了下去。蒙克图像是猛然想到了什么,一骨碌爬起床就向那半开着的窗户跑过去。他探出头去,见小偷正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大概是从二楼跳下去摔伤了腿脚。蒙克图扯着嗓子喊道:“兄弟,不要走,千万不要走,我这儿有钱。我有的是钱呀。不信你来看嘛,我要是没钱,就是你的儿子,孙子也行。”

小偷头也没回就迈开大步跑起来,很快就跑出了蒙克图的视野。他的腿脚好像也一下子痊愈了。蒙克图后悔得捶胸顿足。他觉得惊动了小偷是一个天大的错误,小偷手里的蒙汗药本来是可以帮自己脱离苦海的。蒙克图失望地返回到床上,那小偷的影子越来越清晰地在他的脑海里萦绕。刹那间,他觉得那小偷一定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人了。小偷最起码没有在朗朗的天空下面闯进自己的家门,然后理直气壮地说:“听着,我是小偷,我在从事世界上最神圣的事业。”就凭这一点,蒙克图就有足够的理由觉得他可爱。更何况小偷偷走的只能是一个人已有的钱财,没有的钱财他是无论如何也偷不走的。小偷没有那样的技术,也没有那样的奢望。如果社会所有的人都能像小偷那样廉耻和无能,他蒙克图也就不至于沦落到今天这种地步。他至少应该是有一条生路的。

蒙克图复又躺在床上,就听见三楼的门响了。须臾间,从天花板上掉下一串吧嗒吧嗒的脚步声,里面还夹杂着连续不断的打开窗户的声音。在这栋住宅楼上,每户人家的前后阳台都装有十二页窗户,于是,开窗户的声音响了十二次才停息下来。蒙克图知道,是住在他上面那一家的男人回来了。那个男人是做电脑生意的,据说外面有好几个女人缠着他,所以十天半个月才能回来一次。有时候,碰上生意忙,或许三五个月也见不着他的影子。他的女人独自带着一个刚上小学的儿子在家过活,甚是冷落,那一对饥渴的眼睛还向蒙克图暗送过一回秋波呢。大约一分钟后,蒙克图就听见那女人嗲声嗲气地说,哟哟哟,我的天圣圣,戳死人啦,才几天没回来,你就攒了这么大的劲儿。紧接着,她又发出一连串欢快而又不能自已的尖叫声,声音很夸张,让人一听就知道是装出来的。那女人无疑是想向邻居炫耀,丈夫还在深深地爱她,并同她有着轰轰烈烈的性生活。明天一大早起来,她一定会挺着山一样的胸部在楼下转悠,时刻准备着向那些不幸闯入她视野的邻居投去傲慢的一瞥。蒙克图怎么也想不明白,人为什么会有这种虚伪而龌龊的心态,为什么要用如此卑微的伎俩去作践自己。

那女人的尖叫声惊动了居住在一楼的德尔吉老人的宠物狗,它汪汪汪地狂吠着,似乎要跟那女人比一比嗓门的大小。这场比赛僵持了十五分钟的样子,听起来应该是宠物狗最后占了上风。宠物狗能占上风,多少也仗了那女人的儿子帮忙。那女人喊到紧要三关的当儿,被吵醒的儿子冷不丁发话了:“你们俩给我往下死。明天轮我值日,六点十分就得到校。你们还有完没完?”那女人只好偃旗息鼓。女人的声音一停,宠物狗自知孤掌难鸣,又叫了两声便也停了下来。这时候,德尔吉夫妇又不约而同地咳嗽起来,咳嗽声都很响亮,也像是进行着一场比赛。与此同时,老两口身子下面那一张老式的木床也在吱吱作响。在这个以竞争求生存的年代,仿佛所有的动静都能被纳入到比赛的序列里去。蒙克图感到很失望,看来今夜的无眠又成了定局。前些日子,乌云索娃曾教给他一个克服失眠的秘诀,就是闭上眼睛在内部视野里数大绵羊,数不出一百就能睡着。他尝试过几次,还是很管用的。可用的次数一多,渐渐地就不管用了,一口气数到一千只大绵羊也不能入眠,于是就干脆不再去数了。

失眠的时候,蒙克图越来越真实地感受到自己还活着。这种独特的感受在人生中不会重复多少次的。在绝大部分的时间里,生命总是以一种麻木的状态存在着,这是因为生命中的元神被强大的世俗的力量撕扯着,得不到片刻的安宁。每个人都知道自己活着,但很少有人感觉到自己活着。也许,感受到自己还活着,就意味着一个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

蒙克图近来老是想到另一个世界里的事情。来找他讨账的人,一个个都像是阎王爷派遣的无常鬼,一步步地将他逼到绝路上去。他捉摸不透另一个世界到底是天堂还是地狱,也捉摸不透另一个世界里还有没有钱在作祟。总之,蒙克图已经走到了生命世界的极限。

一个人初次面对死神时往往显得六神无主,他的思想或行为可能会带有很大的盲目性和不确定性。视死如归的人毕竟只占少数,他们要么患有不可逆转的精神分裂症,要么就已经参透了生命的真谛。挣扎在失眠中的蒙克图只好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服下了楼。街道显得寂然而陌生,除了点缀在路灯下的一些影影绰绰的松树之外,就只剩下一个醉汉的身影像幽灵一样飘忽着。醉汉显得很得意,嘴里反复吟唱着两句原声态的小曲:

初八十八二十八

我在集上见你妈

……

歌声多少有些沙哑,蒙克图此时听来,简直是一种垂死的声音。那样的声音很容易让他联想到世界末日。蒙克图在胡同口停下脚步,本想等醉汉走过去再进入街道,不料那醉汉已经看见了他。醉汉一看见他,就径直朝他走了过来。他躲闪不及,一只热乎乎的大手就搭上了他的肩膀。醉汉说:“喝多了吧,来,哥们儿送你回家。”醉汉的舌头有些僵硬。

“我没喝醉,我自个儿能走。”蒙克图说。蒙克图想将那只大手从肩膀上移开。

“算了吧,你。说自个儿没喝醉,就肯定醉啦。”醉汉说。醉汉的那只手像是扎了根,怎么移也移不开。隐蔽在手后面的胳膊就如同从黑暗中长出的藤蔓,很快就缠住了蒙克图的脖子。

蒙克图只好陪着醉汉走了一程。走到另一个胡同口时,他指着里面的一排瓦房说:“到啦,我家就在那儿。”

醉汉这才撒了手。醉汉撒手时身子软得打了几个趔趄,差一点栽倒。醉汉说:“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天咱继续喝,万人坑茶楼,不见不散。那几个小妖精,真他妈的撩人。”

蒙克图说:“好好好,不见不散,不见不散。”

醉汉走出去不远,那垂死的歌声复又在空阔的街巷里回响起来:

初八十八二十八

我在集上见你妈

你妈穿的个大裤衩

水淋麻杂卖豆芽

初九十九二十九

我在路上见你舅

你舅穿的个红肚兜

鸡巴甩在背后头

蒙克图目送醉汉一步一步晃悠着背影,终于晃悠到这条街的尽头。街尽头便是真实的夜晚。醉汉一拐弯,就隐没在那茫茫一片的夜色里去了。街道上,于是就有了更真实的宁静。蒙克图出了胡同口,迈着迷茫的脚步一直走到城外,这才感觉头顶有一缕月光辉映着。野外的月亮明媚如水,同城市里的那轮月亮判若两物。那一轮月亮总是做贼似的窥视着你,如果不仰起脸,你恐怕永远也不会觉察到它的存在。这种天人不能合一的罪过,另一方面也应该归咎于城市本身。我们的城市总是那样傲慢,居然可以无视一个大名鼎鼎的天体的存在。我们的城市在庄严和挺拔的外表下蕴藏着许多荒诞的故事,许多荒诞得连居住在城里的人也不敢相信的故事。不过这样的故事毕竟还是发生过的,而且还在不停地发生着。蒙克图的视线沿着铺满月光的大地缓缓向前蠕动,很快就看见沉睡在夜幕下的巴彦淖尔湖了。这座湖泊离他居住的城市不到两公里远,但他的视觉和想象力却总将它推移到一个遥远甚至神秘的地方。之所以觉得遥远,也许是因为湖泊和城市中间有一道隐形的屏障。现在看来,湖泊和城市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都在黎明前的月色中酣睡着。但城市很快就会从短促的梦魇中醒来,成为一个喧闹的世界,而巴彦淖尔湖即便醒来也不会喧闹,就如同一位久居深山的隐士,永远都板着那样一副不动声色的面孔。

蒙克图是在月亮隐去不久太阳还没有露头的当儿,才又转回到自己屋里的。这时候碰巧乌云索娃打来了电话。乌云索娃问:“这几天钱要上了没有?”

“快啦。已经有点眉目啦。”蒙克图撒谎说,“你不要担心,欠你的钱过几天就能还上啦。”

“你想哪儿去啦。我又不是叫你还钱。”乌云索娃有些生气地说,“你太不理解人啦,你。”

乌云索娃挂断电话以后,蒙克图冰川似的心底陡地涌起一股暖流和她的更加妩媚动人的脸庞。他知道,这样的回味和想象在他的一生中不会再有很多次了。这样的回味和想象,总能将他带回到更加遥远的童年时代。那时候,布拉克的天空是明净的,天空下没有现在这座城市,只有那一片永远也望不到边际的绿色牧场。平静的巴彦淖尔湖就坐落在牧场腹地,湖水清澈,草原本来就有的神韵和灵气尽收一潭。湖面辽阔,水天一色,水鸟低掠时的鸣唱又是那样的寂寥而悠远。长嘴的捞鱼鹳常常从半空中俯冲下来,一个猛子扎入湖水的深处,一朵朵白色的浪花便在湖面上竞相绽放。成对的野鸭有时也划破湖面,一圈一圈的涟漪便向湖边轻盈地荡去。春末夏初,天鹅绒似的芦花倒映在湖面的时候,湖边的芦苇荡里常有白天鹅弯曲着蛇一样的脖子亲吻自己的雏鹅。天地间的造化总是那样不可思议,总是以它的默默无言演绎着神奇,从而将无界的幸福带给那些童心未泯的人。巴彦淖尔湖见证了蒙克图和乌云索娃的祖先们在草原上繁衍生息的历史,也见证了只属于这两个年轻人的梦一般的人生起点。

翻开一本水的童话

铺向草原的腹部

在梦的光辉里

你阅读着有关水的命运

遥想那

掠过水面的翅膀

掠过你心灵的湿地

飞翔在水的哲思之上

云朵似的羊群在草原上游动着,在绒毯似的草地上追逐嬉戏的蒙克图和乌云索娃,也常常为争吃一朵牵牛花儿抱在一起摔跤打滚,尽情地挥霍着大自然的野趣。对于任何一个有灵性的生命来说,大自然最初的恩泽都是难忘的,并且始终闪耀着祥瑞而圣洁的光辉。那光辉永不磨灭,甚至能够照亮一个穷途末路者的前程。有一次蒙克图躺在草毯上凝望碧蓝如洗的天空,微风吹拂着他,使他进入遥远的梦乡。在梦中,天空变成了一面巨大的镜子,活灵活现地反射着地面上的牧草和羊群。收栏时他就不小心将白云赶进了羊圈,而又将羊群撇在了草毯上,于是父亲就用鞭子抽打他的屁股。醒来时才知道,原来是乌云索娃在用脚踢他。乌云索娃说:“懒虫,该归栏啦。”

蒙克图在画画方面很有一些天赋。草毯上的梦境第一次激发了他骨子里的灵感。几天以后,随着灵感的释放,一幅栩栩如生的画卷便在他的妙手下诞生了。画面的主人公是乌云索娃。乌云索娃在收栏时,也将白云当成羊群赶进了羊圈,而让羊儿留下来继续吃草,西天上的一轮夕阳还抿着嘴儿窃笑呢。这幅画儿后来在自治区举办的草原少年艺术作品大赛中荣获了特等奖。当时,蒙克图和乌云索娃在一所遥远的学校里读小学一年级,两人在同一个班上一起分享了领奖时的快乐。

乌云索娃也有自己的艺术天赋。她那行云流水般的舞姿和天籁般的歌声,也常引得一些横空的飞鸟在空中驻足。

巴彦淖尔湖是一个天然的乐园,无论季节的变迁,还是日月的更迭,都不能淡化它内在的魅力。仲夏季节,夜幕笼罩瞭望不到边际的湖面,这两个小伙伴有时也偷偷摸到湖边,像他们的祖先瓜分领地一样瓜分着湖面上璀璨的群星。他俩还给一些比较耀眼的星星取了名字,轻轻一唤,它们就会挤眉弄眼,像是要从湖水里蹦出来似的。直到许多年以后的现在,蒙克图还熟练地掌握着某些星宿在某个季节里特定的布局,尽管他不知道这些星宿的真实名字。有一天晚上,蒙克图和乌云索娃在湖岸上遇见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尽管星光很暗,看不清那女人的面孔,但从枯瘦的体形和走路的姿势判断,她一定就是那位仙踪不定的老尼姑。老尼姑据说是很久以前从一个山洞里走出来的。大人们都对她无比敬畏,说她有点铁成金的本领。孩子们却像躲瘟神一样躲着她,因为她长相古怪,眼睛总是藏在一蓬野蒿似的乱发里面,而且说起话来云遮雾罩,总让人捉摸不透她到底在说些什么。那一次天太黑了,蒙克图跟乌云索娃都没有来得及避开她。两人正为一颗星星的归属问题争吵不息的当儿,老尼姑就已经幽灵似的站在他俩身后了。老尼姑同时伸出两根干柴棍似的手臂,摸着他俩的头顶神神叨叨地说:“好一对小精灵,可惜有缘无分哪。”

他俩不约而同地回头看时,老尼姑已经隐匿在无边的夜色里去了。蒙克图没听懂老尼姑的话,感觉就像是鸟类发出的一种声音,没过多久便忘却了此事。而乌云索娃却在似懂非懂的状态中记住了这句话。许多年以后,当她真正理解了这句话的基本含义时,一种挥之不去的宿命感便沉重地压上她的心头。

少年的蒙克图也曾有过那种顽劣的天性。那时候,辽阔的草原就成了他上演恶作剧的舞台。那一年的暑假,蒙克图揽着一群绵羊骚胡,骚胡都是从众多的羊群里被分隔出来的。牧人们这样做,是为了让它们最大限度地积聚感情和精力,等绝大多数母羊进入了发情期,再放它们回到各自的羊群里进行交配。长期的性饥渴会使它们爆发出非同寻常的能量,这样就能生产出最优质的小头羔。在二百多只骚胡组成的庞大种群里面,蒙克图最不喜欢那只头上长着卷曲的红毛而又不长犄角的家伙。他给它取名叫红秃子。红秃子由于上了年岁而体力衰弱,经常掉队,尤其是在草原上空风云突变的时候,它就会成为蒙克图最沉重的负担。每到中午或傍晚,吃饱喝足的骚胡们总要用比武的方式寻找一点刺激,这样也能多少释放一些体内严重超标的能量,从而得到片刻的轻松。当犄角的撞击声响彻旷野的时候,没有犄角的红秃子便独自卧在一个僻静的地方,咯吱咯吱地舔着自己修长的屌子,就仿佛一个装神弄鬼的巫婆舔着一根烧红的铁棍。偶尔有一股骚尿射进自己的嘴里,它便仰起头,鼻孔朝天,吧唧着嘴唇像是在感谢上苍赐给它一种永不消失的快感。从生理的角度看,这也许是一种无奈之举,因为没有犄角也就没有了比武的资格。游离在群众的圈子之外,本身就是一件苦不堪言的事情,可蒙克图就是不理解这一点,他对那种玩世不恭的怪异行为一向是很厌恶的。他的偏见最终给这个可怜的畜生带来了灭顶之灾。有一次,他诡谲地对乌云索娃说:“咱们把红秃子放进你的羊群里头,看看会有什么反应。”

“那能有什么好看的。”乌云索娃说。

“一准好看。”蒙克图说,“不信咱试试。”

尽管乌云索娃死活不允,蒙克图还是导演了这场恶作剧。红秃子喜出望外地走进乌云索娃的羊群时,羊群里一下子就炸开了锅。母羊们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里三层外三层地将它围在核心。红秃子刚刚交配完两只母羊,就已是力尽汗干了。可没有得到交配的母羊们还是不依不饶地挤上前来,纷纷蹶起硕大而有力的屁股拱它,最终将它拱翻在地。纷乱的羊蹄在它肚子上踩出了几声撕肝裂肺的哀叫。乌云索娃显得不动声色。蒙克图一看情况不妙,这才带着乌云索娃挥鞭赶走了母羊,从困境中救出了红秃子。可是本来就很衰弱的红秃子这回又伤了元气,不久就在外地人挖下的甘草坑里结束了它的生命。

可怜的红秃子死在一个雷电交加的下午。为躲避暴雨,蒙克图急匆匆地赶着羊群归了栏,这时候就独独不见了红秃子。雨过天晴后人们找到它的尸体时,老鹰和乌鸦已经吃光了它的肉。骨骼像一只巨大的蜈蚣,在坑子里潜伏着。那颗没有犄角的红色头颅还连在骨骼上,像标签一样注释着它卑微的一生。

这场恶作剧给蒙克图留下了一生的悔恨。当然,对于红秃子的死,他是一点也不在乎的,他只是觉得自己的行为亵渎了乌云索娃的圣洁与纯真。

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两人的身体却相互疏远起来,摔跤打滚的那些日子便也渐渐地离他们远去。从源头上说,这种疏远是从蒙克图的手有一次无意中托在乌云索娃的胸脯上开始的。他感到那胸脯上似乎长着一个极有弹性的东西,一个神秘而不可轻动的东西。那一刻,蒙克图和乌云索娃好像一下子长成了大人,两小无猜的美好时光须臾间化作缥缈的云烟。与此同时,一场心灵对肉体的残酷战争,也在一种朦胧的状态下打响了。接下来的时光里,两人的行为就越来越多地添加了沉稳和虚伪的成分。大人有时就是这样,越是想做什么事情,就越是不去做什么事情。这种虚伪的天性,可能会给许多人留下终身的遗憾和悔恨。年龄带给人们的往往也有难以驾驭的不安和无尽的惆怅。有一次,在巴彦淖尔湖畔漫步时,蒙克图无意中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每当乌云索娃的目光跟湖水相遇,眼神总是哀哀的,能让他想到一只等待宰杀的羔羊。事实上,乌云索娃和巴彦淖尔湖,还有那只羔羊,三者之间似乎有一根隐形的绳子连缀着,总让人觉得不可思议。蒙克图曾不止一次地从母亲那儿听到过那一段故事,那段颇具传奇色彩而又不容置疑的故事。

乌云索娃出世时的确有些与众不同,她在母腹里一待就是十二个月,迟迟不肯降生。吉琴索娃整日里急得团团转,心想这小东西是不是铁了心要在肚子里安家落户了。吉琴索娃是草原上出了名的巾帼丈夫。在一个暖洋洋的初冬的中午,一只怀孕的老母羊在湖边饮水时不慎溺水,由于身子很沉,怎么也爬不到岸上来。吉琴索娃果断地下去拽了它一把,这样一发力,两个小生命就在各自的母腹中翻江倒海地闹腾起来。吉琴索娃凭借与生俱有的毅力和胆气,居然忍着阵痛将母羊搭救上岸。就这样,经历了一番惊心动魄的挣扎后,在岸边绵软的沙坡上,乌云索娃跟一只小羊羔不期而遇了。她的第一声啼哭清澈而恬淡,宛若草原上一望如洗的碧空。因为是异类,又是不约而同地来到一个陌生的世界,这样的奇遇便玄远而又深邃。当这个坚强的女人将两个小生命一起抱回家时,她的丈夫可受了一次不小的惊吓。吉琴索娃倒显得若无其事,简直就像在湖岸上散步时不经意地捡回两颗光滑的鹅卵石一样。不知是产羔时伤了元气,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那只老母羊的奶水总有些接济不上,而吉琴索娃的奶水却像湖水一样丰富。为了不让小羊羔挨饿,吉琴索娃只好用黑豆喂养它。她将煮熟的黑豆先放进自己嘴里嚼碎,然后撮成麻雀蛋似的小团儿塞进小羊羔嘴里,有一次,吉琴索娃盘腿坐在土炕上,一边给乌云索娃喂奶,一边给小羊羔喂黑豆团儿。在她咀嚼黑豆的当儿,小羊羔发现从乌云索娃嘴角溢出一滴奶水,便低下头来舔,乌云索娃立即松开奶头,对小羊羔发出憨憨的一笑,两只小拳头跃跃欲试,像是要拥抱它。女儿的第一次微笑激发了吉琴索娃的灵感,她不假思索地将另一只奶头塞进小羊羔嘴里,小羊羔就跟乌云索娃一块吮吸起来。也许是第一次做母亲的缘故,在这里,吉琴索娃竟然忽略了一个反常的细节:正常的情况是,一个婴儿看见别人分享自己的食物时,会本能地将他推开,至少不会欢迎他的。这便是占有欲的最原初的形态,也是人类生命历程中一个永恒的主题。从这个意义上说,乌云索娃的反应就具有了某种神秘的色彩。

在以后的一些日子里,这两个小生命就像一对双胞胎的姐弟一样,常常被吉琴索娃一块搂在怀里吃奶。吉琴索娃为自己创造性的思维很是得意,因为这既解决了她胀奶的烦恼,又解决了小羊羔的存活问题。这样一举两得的事情怎能不让她得意呢?她这一得意,小羊羔就有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她给它取名叫白云索娃。

岁月荏苒,乌云索娃还没有断奶的时候,白云索娃已经在它生活的圈子里鹤立鸡群了。白云索娃属于努鲁羊跟新疆细毛羊杂交改良的血统。它虽然经过净身变成了一只羯羊,却也敢跟那些不可一世的骚胡比武斗狠,而且从未拜过一次下风。这样一来,就总有一些母羊依依不舍地纠缠着它,它常常为不能满足它们的需要而显得焦躁不安。因为膘肥体壮,它最后的结局很快也就到来了。那一天蒙克图碰巧也在场,他正跟乌云索娃在羊栏里玩一种捉迷藏的游戏。白云索娃就被一根隐蔽的绳子拴在门前的马桩上,绳子又细又软和,是用它母亲的皮拧成的。乌云索娃的父亲就蹲在马桩旁边,在一块淡青色的磨石上面聚精会神地磨刀。他不时地将刀子拿起来,用拇指感受一下刀口的锋利的程度。这时候,在淡黄的日轮下面,雪白的刀刃反射出一闪一闪的寒光。白云索娃显得十分平静,一边反刍,一边侧耳聆听着那霍霍的磨刀声,可眼神里却隐匿着驱之不散的悲凉。

一只羊死在人类的刀下,本来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也就像一个人死于某种疾病一样。自然界似乎没有哪一种生物能拒绝死亡。可惜的是,白云索娃的结局来得太早,而且留下一个让乌云索娃终生难忘的细节。吉琴索娃在用一只古董似的瓷盆接羊血时,双手抖得那样剧烈,以至于将一些紫红色的血液洒在了地上。乌云索娃后来知道,母亲一向是不怕杀羊的。她甚至自己也敢杀羊。那么她那次为什么会发抖呢?是对一种温驯的畜生偶然间动了恻隐之念,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呢?也许,在一些感情丰富的女人眼里,奶水跟血液有着等同的分量,凡是用自己的奶水哺育过的生物,一律被视为亲生骨肉。

蒙克图倒没有注意到那一个细节,可乌云索娃面对湖水的时候,他记忆中的眼神总会像幽灵似的浮游在她苍白的脸上。那种眼神跟年龄很不相称,裹藏着许多让人不寒而栗的成分。对于一个神经质的人来说,那种眼神也许会勾起他对生命世界的无限同情和感伤。他甚至会觉得生命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错误,一个没有生命的世界才是更为合理的世界。这样的发现使蒙克图感到惴惴不安,久而久之,他便不敢带着她到湖边去了。于是,乌云索娃在巴彦淖尔湖畔的最后一次漫步就定格成一道哀婉的风景。那是一个秋高气爽的傍晚,暮归的羊群饮水离去,给这里留下一片祥和的静谧。一阵微风掠过,芦荡里,似有无数的恋人窃窃私语。在离湖岸不远处的一片羊胡子草丛里,数不清的牵牛花儿在暮色的掩护下雪白雪白地开放着,将一缕缕圣洁的微笑投向朦胧的湖面。可就在这时,乌云索娃的眼神里忽然又流露出无尽的哀伤。那种美丽的哀伤仿佛跟风吹芦叶的声音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又仿佛在跟那些饱含秋色的牵牛花儿争奇斗艳。

猎猎霞羽暮色秋

千尺清潭一望收

鱼儿荡轻舟

乘风迷离鹳影去

原野苍老依旧

野莽莽

水幽幽

芦叶依依飘作柳

蛙声也幽幽

举目长空寂寥处

冷月如钩

独钓湖中愁

蒙克图隐隐感觉到,乌云索娃跟这苍茫一片的自然景色似乎进行着一种残酷的对峙。他觉得人与自然之间,古来就有着许多和谐的要素,人本来就是自然的一部分,那样尖锐的内存冲突压根儿就没有存在的理由。蒙克图终于招架不住了。他只好冒昧地问她:“湖水为什么让人如此伤感?”乌云索娃显得有些慌张,说:“我说不清楚,也许是风吹芦叶的声音让我想起了嚓啦嚓啦的磨刀声。”

“就算是真的磨刀声,又有什么好怕的。”蒙克图说,“谁家还不磨个刀。”

“可父亲磨刀那阵儿,我有过一种幻觉。”乌云索娃说。

“什么幻觉?”蒙克图问。

“我感觉父亲磨刀不是冲着白云索娃的。”乌云索娃说,“他不想杀死那只跟我一块儿出生的绵羊。”

“那么,他想杀死哪一只绵羊呢?”蒙克图问。

“他想杀死的,也许压根儿就不是什么绵羊。”乌云索娃说。

“那又会杀死什么东西呢?”蒙克图又问。

“我感觉父亲那次磨刀是冲着我的,”乌云索娃若有所思地说,“或者说他是想杀死跟白云索娃一块儿出生的我。”

“这叫什么幻觉,这纯粹是胡思乱想嘛。”蒙克图说,“一个做父亲的人,咋会平白无故杀死自个儿的亲生女儿呢,纯粹是胡思乱想。纯粹。”

“我也说不清楚,反正我当时就那么想的。”乌云索娃说,“后来一听见这湖边儿上芦叶的响动,还是由不得要那么想。我真的说不清楚。我甚至感觉脖子上痒痒的,就像挨了一刀似的。”

“你父亲打过你吗?”蒙克图沉思片刻后又这样问她。

“没有,连骂都没骂过。”乌云索娃不动声色地说,“他对我挺好的,一直把我当成掌上明珠。”

“你的话,你不觉得前后矛盾吗?”蒙克图说。

“这应该是不矛盾的。”乌云索娃说,“直觉告诉我,父亲不会杀死我,可幻觉又告诉我,他会杀死我的,一定会的。”

这些稀奇古怪的话语令蒙克图百思不得其解,他简直是如坠五里云雾中。许多年以后,老尼姑在冥冥中现身时,才给他道破了这里的玄机。那时的蒙克图已基本上走完了他命定的旅程。

不过,身体间的疏远并没有割断蒙克图和乌云索娃的感情纽带,他们只是在用一种更改的方式面对人生。有时候,他和她极目天边,幻想着脚下能有一座城市拔地而起,一种神奇而缥缈的繁荣便久久地驻足在他们的心灵深处。幻想常常是现实的前奏,几年以后,那片绿色的牧场果然没了踪影,变成了新的旗政府所在地,变成了曾经驻足在他们心灵深处的城市。然而,他们始料不及的是,崛起的城市带给他们的无助和绝望,使他们深深陷入一种不可逆转的困惑和迷茫里去。不过,巴彦淖尔湖并没有消逝,许多年以后,它依旧坐落在自己原先的位置上,静静地容纳着城市的喧嚣与荒诞。

乌云索娃的电话给蒙克图带来了莫大的慰藉,但并没有将他从绝望的深渊里解救出来。蒙克图心里明白,就算是神仙下凡,也是救不了自己的。蒙克图的屋子里此时真的是一贫如洗,除了一张饱经沧桑的木床外,就只有被压在床头的那一本旧得发黄的《万年历》了。《万年历》里面夹着一摞欠条和一张黑白照片。照片是在户外的一株沙枣树下拍摄的,野风将两位主人公的头发吹得十分凌乱,但稚气的脸上却洋溢着一种神秘的幸福。那便是童年的蒙克图和乌云索娃。蒙克图久久凝视着这张珍藏已久的合影照,本来已经模糊了的人影很快就在视觉中变得清晰而鲜亮起来,渐渐地,又将他带回到跟着父亲一起去看西洋镜的那个遥远的早晨。那时候,一个从遥远的城市里来的陌生人猛然间踏破了草原上由来已久的平静。他瘦高的个子,西装革履,裤腿笔直得像是能打出一连串的炮弹。他将两只眼睛藏在一对黑色的玻璃片后面,使他看上去如同来自另一个神秘的世界。在以后的好多年里,蒙克图一直以为城里人的眼睛都是这样藏起来的,要不然怎么会叫城里人呢。直到后来他见到许多的城里人,甚至连自己也变成一个城里人的时候,这才意识到自己当时的幼稚和可笑。事实上,一个人就是在不断否定自我的过程中渐渐地长大,长壮,长老,最后长成古人。不懂得否定自我的人,至少也是一个庸人。

那个城里人当时是住在雷改革家里的。雷改革比蒙克图大几岁,是蒙克图和乌云索娃最近的邻居。应该说,这三户人家正好处在一个等边三角形的三个角上,一家离一家只有两公里远。在辽阔的草原上,两公里是一个互为近邻的概念。那天早晨,雷改革的府上门庭若市。乌云索娃也在母亲的带领下,骑着一匹青鬃马去看西洋镜了。西洋镜的尺寸相当于一本《现代汉语词典》大小。城里人将一张胶片插入了他的内部视野。雷改革的父亲叫雷革命,跟草原上绝大多数的牧民一样,活了大半辈子还没有将自己的脚迈向草原以外的世界。对他们来说,草原以外的一切都是那样陌生,那样难以捉摸,简直就跟天国里的事物一样。这一方面归咎于草原的封闭,另一方面也应该归咎于草原的辽阔。雷革命认真地观赏着这光怪陆离的庞然大物,粗犷的脸上露出童话般的微笑。城里人抽出那张胶片,又将另一张插进去,雷革命就看到了这座城市的夜景,虽然是静态画面,但纵横交错的霓虹灯的光线仍然璀璨夺目。雷革命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差一点从炕头蹦了起来。城里人又将镜片对准其他人的眼睛,让他们一一过目。一个个都发出情不自禁的惊叹。蒙克图的父亲在激动之下还从自己的绵羊皮袄里摸出一只虱子,从插胶片的地方放进去,他们就从镜片上看见一只动态的绵羊大小的虱子,虱子的每一条腿都有人的手指头粗。那很可能是一只上了年岁的雄性虱子,因为下颚部位明显地颤动着几根挺拔的胡子。吉琴索娃打趣说,要是真有这么大的虱子,咱就用不着放羊啦,放一群虱子就能过活啦。众人大笑。西洋镜不但将遥远的城市搬到了牧人的眼皮底下,还让他们看到了汽车、火车、飞机和大山,甚至也让他们看到了住在城市的人是如何生活,如何恋爱,以及如何做爱的。

水草丰茂的原野

掩饰不住文明的躁动

善良和淳朴被驯服着

走出生命的摇篮

走向没有水草的城堡

这是一次灵魂的迁徙

是一种命运

向着另一种命运的迁徙

城里人出神入化的个人才艺也让牧人们大开眼界。他将几十根钢针吃进肚里,再拿一根细线从嘴里伸进去,就能将钢针穿在一起,一根不少地拉出来。他手里握一根普通的筷子,就能握出大量的水来。他拿一副普通的扑克,一转眼就全变成了大王。他在空碗上盖一块布,就能变出一碗水,而且还能用咒语将水转移到另一个碗里去。他说这叫小搬运,他正在研究一种大搬运呢。说等大搬运研究出来,就可以将巴彦淖尔湖搬到他居住的城市里去,让他的朋友们也见识见识高耸在湖岸上的沙头。他还在阳光下用一种跟西洋镜一样大小的机器摄取人的魂魄,夜深人静时再将魂魄放出来,附在一张乳白色的硬纸片上,就成了可以永久保存的照片。蒙克图和乌云索娃的那张合影照就是在这一天拍下的。城里人长得秀里秀气,看样子是从江南水乡里走出来的,但从言语里听得出,他已经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北方通了。那些土得掉渣的北方方言在他嘴里运用自如,就连真正的北方人也望尘莫及。城里人说他最喜欢的数字就是四,说中国古代有四大发明,佛教界有四大皆空,新中国成立前有四大家族。说世上的万事万物,凡达到极致的,都可以用四来概括。

在场的一位年轻牧人说:“我最爱洒脱。你能不能说说四大洒脱?”

城里人便不假思索地说:“天空的鹞子海底的鱼,十八的女子四个牙的驴。”

雷革命看着门外的一棵随风摇曳的柳树,触景生情地说:“四大摇,你说说看。”

城里人微微一笑说:“阴阳的铃子神官的头,脬牛的卵子庄稼汉的耧。”

蒙克图的父亲说:“我穿衣裳老比人家赞费,我喜欢耐实一点儿的衣裳。你就说说四大耐实吧。”

“你想听文明的还是想听土的?”城里人问。

“我们草原上的人不晓得什么文明,”蒙克图的父亲说,“就来点儿土的吧。土了吧唧才有味儿哩。”

城里人便压低嗓门说:“厨子的嘴,婊子的屄,傻子的脑袋脚户的腿。”

女人们听了这话,便不约而同地低下头去。蒙克图的父亲却兴奋地说:“再的咱先不说,就单说厨子的嘴巴,确实是够耐实的。有一回,我在食堂里头看见一个厨子炒肉,炒着炒着,把炒瓢往上一扬,肉片儿就飞到了半空中。他伸出舌头来,接了一片儿,就吃下去啦。你们猜猜,那片儿肉有多烫,在嘴里头还冒着火苗哩。”

众人听罢,也跟着兴奋起来。可其中一位年轻人却有些不解地问:“傻子的脑袋为什么会耐实呢?总不会是铁打的吧。”

“我打个比方你就明白啦。”城里人说,“要是有人平白无故骂你,你肯定会生气,一生气脑袋就发胀。要是你的脑袋天天发胀,肯定会胀出病来的。傻子就不一样啦,你天天骂他,他的脑袋也不会发胀。你说他的脑袋不是最耐实的吗?”

一席话说得众人心服口服。有一位牧人好像是得了感冒,不停地用手背抹着鼻涕,可鼻涕黏糊糊的总是抹不利索。于是他半开玩笑地问:“你能说出四大黏糊吗?”

城里人再一次压低嗓门说:“一碗鼻子一碗脓,一碗糨子一碗糊。”

众人哗然。接下来城里人又回答了十几个问题,四大黑,四大白,四大硬和四大软尽在其中。只要是牧人们能想到的问题,城里人就立马能找到准确的答案。于是,在牧人们的心目中,这位不速之客就变得越来越高深莫测了。

城里人亮出的最后一件宝贝是一只半透明的塑料盒子,盒子里盛满了水,在一些神话故事里听说过这种奇迹般的生物。于是,他们睁圆了眼睛,足足看了半个钟头还没有看够。城里人为了彻底满足他们的好奇心,就干脆将乌龟提出来放在地上,任凭他们用手去抚摩。当一根手指头小心翼翼地触到乌鱼的头部时,它便迅速地将头缩进壳内,这就让他们联想到草原上的刺猬。当然,刺猬在他们眼里是一种寻常之物,是没有资格跟这样的神物相提并论的。最后,城里人带着牧人们来到巴彦淖尔湖畔,亲手将乌龟放入水中,乌鱼便从容地向湖心游去。沿途的鱼儿都甩着尾巴躲开它,然后又回过头,异常警觉地注视着这位天外来客。城里人说这是一只雄龟,下次再带一只雌龟来,它们就可以在湖里繁衍生息了。城里人还滔滔不绝地讲述了巴彦淖尔湖的起源。说很久以前这个地方没有湖,只是一片巴彦淖尔沙漠。当人们发现沙漠下面埋藏着大量金子的时候,这里就爆发了一场大规模的战争。居住在方圆五百里以内的十五个部落各自组建了自己的军队,来争夺这片沙漠。经过七七四十九天的厮杀,所有的男人都战死在这里。二十几万寡妇从四面八方涌来认领丈夫的尸体。她们的眼泪和男人们的血液汇在一起,就汇成了眼前这座湖泊。因此,巴彦淖尔湖又名血泪湖,也叫寡妇湖。后来,经过多年的风吹日晒,湖里的血色素不断地蒸发或沉淀,湖水也就变得越来越清澈了。对城里人的讲述,牧人们起初觉得难以置信。有关这湖的故事,他们的祖先也传下来不少,可在那些浩如烟海的传说中,唯独找不到血泪湖或寡妇湖的影子。于是城里人便拿出一本连环画在牧人们认真看画的当儿,城里人便将底下的文字念给他们听。活生生的画面最终征服了那些憨厚的牧人,在他们看来,凡是书上说的,就应该是真的。不相信书本还能相信什么呢?牧人们为这段闻所未闻的故事激动着,不由得对这美丽的湖泊产生了新的神秘感和敬畏感,同时也对讲故事的人更加顶礼膜拜。蒙克图的父亲感慨万千地说:“咱们祖祖辈辈住在这湖边上,都不知道湖的真正来历,人家一个外乡人,咋就知道得一清二楚。真是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啊。”

城里人说:“现在那些金子就埋在湖的周围,有一部分埋在湖下面。埋在湖下面的,我们没法开采。我这次来,主要是为了勘探一下湖周围的金子。”

一听说金子,众人的眼睛就像充了电似的,立马发出异样的光来。也许金子本身就是眼睛的化石,它不但能够自己发光,也能够让躲藏在全世界各个角落里的眼睛都为之一亮。城里人巧妙地将子虚乌有的金子同众人的眼睛对接起来以后,便从长长的黑皮包里取出一件带长把的仪器,看上去很像过去日本兵使用的探雷器。他在湖周围的草地上聚精会神地勘探的当儿,在场的人都寸步不离地跟在他后面。城里人在一个圆桌大小的土坎儿旁边忽然停下脚步,指着一片绿茸茸的羊胡子草说:“这下面就有大量的金子。你们可以用铁锹挖一挖,当然,金子是挖不到的,因为它埋得很深,可说不定能挖出点儿金矿石来。”

雷革命叫雷改革回家取来一把铁锹,自己便小心翼翼地挖起来。挖到大约一米深的时候,坑子里突然嘣的一声,雷革命虎口给震得麻酥酥的,锹把也从手中弹了出去。出土的是一块比鸡蛋大一点的金属,斑斑的锈迹使人无法分辨它的本色。城里人说这就是金矿石,说再往深挖,没准儿还有更大的呢。几位年轻人见雷革命挖出一头的汗水,想接过铁锹替他挖一挖,不料却遭到断然拒绝。雷革命将铁锹交给十三岁的雷改革,叫他接着挖下去。雷革命显然认为,谁挖出来金子就是谁的,别人连一两一钱也分不走的。雷改革接过父亲手里的铁锹将坑子往大旋了一圈,然后使出吃奶的力气一锹一锹往下挖。又挖了大约一米深,就出土了一块砖头大小的金矿石。城里人说:“不用再挖啦,金子深得很,靠铁锹是挖不到的,得靠机器挖。”

城里人向前迈了两步,回过头来,提高嗓门又说:“我这就回去搬机器去,半个月后动工开采。开采这个金矿需要一百万元,你们谁想入股,就抓紧时间。”

“入股是咋回事儿?”雷革命不解地问。

“入股就是凑钱。”城里人说,“比如现在入一万块钱的股,半年后金矿投了产,就能拿到五万块钱的分红。”

“要是我们凑不够一百万咋办?金矿还开不开?”蒙克图的父亲问。

“开。”城里人果断地说,“我回去两天就能把钱凑齐,城里头有的是钱。我叫你们入股,是想照顾照顾你们,明白吗?不管咋说,你们也是当地人嘛,金子理应有你们的份儿。”

牧人们一激动,就匆匆回家凑钱去了。他们将家里所有的钱和存折都翻腾出来还觉得不够,就赶着成群的牛羊到遥远的集市去卖。只两天的时间,一百万元的股金就凑足了。城里人收了钱,给他们一一开了发票,就回城里搬机器去了。

城里人说最多半个月机器就能搬来,可牧人们伸长脖子等了足足两个月,却连机器上的一颗螺丝钉也没等来。湖里的那只乌龟也常常爬在北岸的沙坡上,吃力地昂起头,挥泪眺望着遥远的南方。那时候仙踪不定的老尼姑正好在这带云游。老尼姑掐指一算,说那城里人再也不会来了。那城里人原来是个骗子。那两块金矿石其实也不是什么金矿石,是两块普通的生铁。在一年前的一个月光如水的夜晚,老尼姑曾亲眼看见有人在那片羊胡子草地上挖坑埋铁块呢。当牧人们提及城里人高超的才艺表演时,老尼姑不假思索地说,骗术,纯粹是骗术,在演艺界叫魔术。她还说魔术的魔字是麻字加鬼字构成的,就是用鬼祟的手段麻醉人的神经。为了彻底打消牧人们的疑虑,她还亲手演示了小搬运的操作过程。她事先在准备好的道具上做了一番手脚,而后当众揭穿了其中的奥秘。魔术一开始,她指着蒙在小方桌上的一块黑布说,这是障眼布,能让人产生种种错觉。牧人们觉得蹊跷,不就一块儿普通的黑布嘛,能产生什么错觉。她揭开障眼布,指着扣在桌面上的一摞白瓷碗问,里面有没有水?回答自然是没有,碗是扣在那儿的,而且一个摞着一个,咋会有水呢。老尼姑说问题的关键就在这儿,最底下的碗里面有水,严格地说,中间的那个碗也有水,只是不在里面。众人面面相觑,默不作声。老尼姑复又将障眼布蒙在上面,两只手在暗中摸索着,将三个碗翻过来摆成品字形状。她将最后翻起的碗端出来,揭掉上面的牛皮纸,里面果真有水。老尼姑说,真正耍魔术的人是不让人看见牛皮纸的,端碗之前就在暗地里取掉了。牧人们还是惊叹不已,说这里头肯定有神灵相助,要不然,碗口朝下咋能存住水呢。老尼姑说哪儿来的神灵,其实谁都可以这么做的。她说着又将牛皮纸按在碗口上,让碗倒悬后将下面的手轻轻移开,结果牛皮纸还是好端端地粘在上面,一滴水也没洒掉。一张牛皮纸居然能在半空中承受一碗水的重量,对于不懂得大气压强的牧人们来说,这实在太神奇了,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老尼姑让吉琴索娃试了一回,结果也成功了。接下来,又有几位牧人也取得了成功。魔术的最后一个环节就是搬运。那碗水被施加原位,并且再次蒙上障眼布。老尼姑顺便将一个空碗取出来端在手上,又将另一块障眼布蒙在上面。她假装念了几句咒语,空碗里便立马溢出水来,看上去真是从另外的碗里搬运来的。尽管她用力将碗端平,水还是洋洋洒洒往下滴,很快就在不太平整的桌面上汇成一线细流,继而又在桌子的边缘形成一帘微型瀑布。老尼姑将水碗放回到桌子上,又念了几句咒语,说水又搬运到原来的碗里去了。揭掉两块障眼布一看,她说的果然没错。众人惊得目瞪口呆。老尼姑事后解释说,其实水一直就在原来的碗里面,根本没有搬运过。那么,空碗里怎么会溢出水来呢?原来有一团湿漉漉的棉花被胶布粘在碗底,手指头偷偷一按胶布,棉花里的水就被挤了出来。在障眼布的作用下,观众觉得水是从碗口溢出来的。趁着牧人们脑瓜开窍的当儿,老尼姑顺便将城里人玩过的另外几个魔术也一一道破。牧人们在拨云见日的同时,也对老尼姑的知情不报大惑不解。有的甚至横加抱怨,说她虽有一身本事,可做事也太绝了,眼睁睁地瞅着他们受骗上当。等生米煮成熟饭才大显神通,这跟幸灾乐祸有什么两样。而老尼姑却无怨无悔地说,万事自有定数,那是天机,事先泄露者必遭天谴。善哉,善哉。

当时雷革命没好气地说:“连点儿正义感都没有,还善什么哉。”

面对这样的责难,老尼姑也自有她的说法:“正义的善是小善,大善是不讲正义的。在佛祖眼里,一个正义的人跟一个不正义的人几乎是一样的可怜,这就好比在你们牧人眼里,一只调皮的小羊羔跟一只乖爽的小羊羔一样可爱。”

不管怎么说,事情总归是无法挽回的,这场精心策划的骗局使草原人蒙受了巨大的损失和耻辱。有一位牧人竟然损失了八万元。那八万元钱当时拿在手上都觉得沉甸甸的,可一夜之间就不翼而飞了。被骗得最惨的人,要数雷革命了,雷革命家里本来就很穷,当时只有二十五元四角钱,将仅有的一百二十三只羊一股脑地赶去卖了,才凑足了两万。而这两万元钱同样也在一夜之间不翼而飞了。眼下的雷革命,连一只传宗接代的母羊也没有了。不过,城里人还是给雷革命留下一件宝贝。那是一本又黑又厚的《厚黑学》,可以说它为雷氏家族后来的兴旺发达奠定了重要的文化基础。这也正好应验了《长安道》里陆游所说:

士师分鹿真是梦

塞翁失马犹为福

诗句颇有辩证的色彩,多少也包含着一些类似真理的东西。即便是很朴素的真理也是经得起时间检验的。如果在朴素和愚昧中间画一个等号,人类将极有可能走进一个哲学的误区,甚至会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城里人当时翻开书,指着卷首的一段文字叫雷改革读。这段文字出自柏杨之手,带着浓重的台湾腔:

盖项羽先生不厚不黑,所以失败,刘邦先生既厚且黑,故能成功……韩信先生能受胯下之辱,可说是脸皮很厚,无奈他的心肠不黑,偏偏系念着刘邦先生“解衣推食”之恩,下不得毒手。后来长乐宫内,身首异处,夷及三族,都是咎由自取。范增先生千方百计想教项羽杀死刘邦先生,可以说心肠很黑,无奈他脸皮不厚,一受离间,便大怒求去,结果把自己的老命和项羽先生的江山一起送掉,真是活该得很也。

雷改革读罢这段文字,显得是那样的迷茫和懵懂。城里人告诉他,这段话的意思也就是这本书的主要意思,说的是一个人要想成功就得脸厚心黑。要是这两者当中只具备了一者,虽然可能成功,但处境常常是很危险的。雷改革睁圆了眼睛,说这不是教人学坏吗。城里人说,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好坏之分,只有成败之分,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嘛,谁得了势谁就是好人。紧接着,城里人又引导雷改革向更深的层次探索。他说当然啦,厚黑兼备的人也不见得总能战胜只具备其中一者的人,这还要看他厚到什么程度,黑到什么程度。城里人将书翻到正文上,又指了一段文字叫雷改革读:

三国英雄,首推曹操,他的特长,全在心黑……其次要算刘备,他的特长,全在于脸皮厚……此外还有一个孙权……他虽是黑不如曹,厚不如备,却是二者兼备,也不能不算是个英雄。他们三个人,把各人的本事施展开来,你不能征服我,我不能征服你,那时候的天下,就不能不分而为三。

雷改革一时还吃不透这段文字的内涵,但他对这本书已经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城里人临走时还留下这样几句语重心长的话语:“小伙子,我看你的长相,有做父母官的命。天庭饱满司空平,中正开阔印堂清,分明是吉人天相嘛,所以我才送你这本书的。你要好好研读,这对你将来成就大业会有帮助的。”

这场骗局也使草原人长了不少见识。他们脑子里由来已久的那种模糊而抽象的城市概念,一下子变得清晰而具体了。对少年的蒙克图和乌云索娃来说,城里人不仅带走了他们心爱的绵羊,同时也勾走了他们稚嫩的灵魂。当然了,按照许多年后老尼姑在冥冥中现身时的说法,乌云索娃是没有灵魂的。她就像人类通过基因克隆出来的生物一样,冥冥中没有她永久性的户口。这种生物在尘世间一劳永逸,不需要经受轮回之苦。倘若果真如此,那么城里人在乌云索娃身上勾走的又是什么,就很难讲清楚了。总之,城里人是勾走了一种东西的,而且从那以后,她和蒙克图对城市的向往就变得越来越强烈了。

蒙克图的不幸似乎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在这场骗局中损失了三万元钱的父亲,又活了一年半的时间便匆匆离开了人世。他并不是因为那三万元钱而死的,而是死于一个草原人的无私与勇敢。就在草原人被骗的第二年冬季,顽皮的雷改革在巴彦淖尔湖上溜冰时,不小心掉进了一个冰窟窿。蒙克图的父亲碰巧打那儿路过,见湖面上好像有一对鸭子在游泳,心里觉得蹊跷。这大冬天的,怎么会有鸭子游泳呢?他定睛一看,才知道是两只小手在挣扎。他一个箭步冲过去,就将雷改革从冰冷刺骨的湖水里拽了出来,并向前猛推一把。雷改革在推力的作用下沿着冰面滑动的当儿,蒙克图的父亲脚下却咔嚓了一声,便也陷了进去。他的两只手也在冰面上像鸭子似的扑腾了一会儿,巴彦淖尔湖便又恢复了冬日里特有的宁静。一个像草原一样广阔的父亲,一个像山岳一样伟岸的男人,就这一转眼的工夫像空气一样蒸发了。他死得如此突兀,以至于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总觉得他还活着,像尘世间所有的人那样自然而然地活着。

一个人死了以后,其实还在另一个层面上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