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口述“二战”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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够狠才能当领导

口述者:排长 富永正三

“当时,大学生可以推迟服兵役。毕业后,我听从导师建议,到满洲一家公司工作,负责当地的粮食供应。小日子过得挺滋润,还有精力操持自己的终身大事。军队给我发征兵函时,我已经快26岁了。我在满洲接受了体检,测试结果为A等。我并不是特别想去参军,但也没提出任何异议。”

1941年夏天,当他以军人身份被派往中国时,中日战争已经持续了4年之久。自卢沟桥事变爆发后,中国战场已伤亡50多万日本人。但战争仍然看不见尽头。他被分配到广岛第39师下属的第232联队,驻守华中地区。该师驻地为前线最繁荣地区,主要是长江流域一带,包括重庆。

1941年7月30日,我到部队报到。他们把我带到了一个步兵中队,并将我晋升为少尉,可实际上我只是刚从军官学校毕业的新手。“这些都是二排的士兵。”带我过来的人只跟我说了这么一句话,就把我撂下,让我独自面对那些即将接受我领导的士兵。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第一次见到他们的情形,大概有20名士兵;这个排还有一半士兵正在前线战斗。我看着他们,感到很害怕。他们都目露凶光,那不是人类的眼睛,而是豹或者虎才有的眼神。有不少士兵已身经百战,而我才新手上路。我还没见过什么大风大浪,怎么能领导这些人呢?我甚至不敢正眼看他们。我的信心瞬间崩溃。这些人里,有刚入伍的新兵,更多的是服役两三年以上的。士兵们在前线待得越久,眼神就越狠。

报到第二天,我们新来的22名候选军官接受了一次特殊的实战演习。田中少尉,也就是我们的指导员,花了一个星期时间,把我们带到当地各个中日曾经交战的战场。他向我们介绍了哪些是曾经日军打过胜仗的地方,哪些是我们失利的战场,这些地方处处都是破坏和屠杀的痕迹。我们按照他的命令,从上面走过去或者跑过去,我们对着实实在在的战场,努力把从书本上学到的知识运用到实践中。

演习倒数的第二天,田中少尉把我们带到拘留中心。他指着一屋子的中国人,对我们说:“这些就是检测你们勇气和胆量的试金石。”他们个个都那么单薄、瘦弱,我们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田中对我们说:“他们已经好几天没吃饭了,就准备着为明天的演习出一份力。”他说,明天的测试,可以检验我们是否够格当排长。如果不敢砍头,就没资格。

最后一天,我们来到一个刑场。24名囚犯蹲在那,双手被反绑着,所有人都被蒙住双眼。离他们不远处有一个10米长、2米宽、约3米多深的大坑。团长、营长和连长们都已经依次对号入座。田中少尉向团长鞠躬报告:“我们现在开始。”他命令杂役把一名囚犯拖到大坑边,囚犯不停反抗,却只招来重踢。士兵费了好大劲才把囚犯拖到坑边,强迫他跪下。田中转过头面朝我们,视线一一扫过我们的脸。“应该像这样把头砍下!”他一边说,一边拔出刀,从木桶里舀了一瓢水,然后浇在刀刃正反两边。抖落水滴后,他举起刀,在空中画出一道长弧。田中站在囚犯背后,两腿分开与肩同宽,找稳重心。他“哟”地大喊一声,砍下了囚犯的头。脑袋滚出1米多远,鲜血像喷泉一样从伤口涌出,流进挖好的大坑中。

这一幕实在太瘆人,我快窒息了。在场所有候选军官都吓呆了。田中少尉让我们依次照着做,从我们这排最右边的人开始,我是第四个。轮到我时,我一心只想着:“千万别出丑!我不能丢脸。”我向联队长鞠了个躬,然后向前走去。没想到,我居然双腿没有发软,稳稳地走了出去。一个身材瘦弱、衣着褴褛的囚犯已经跪在大坑旁,眼睛被蒙着。我拔出姐夫送的刀,像少尉刚刚演示的那样,用水把刀刃两边淋湿,然后站到囚犯背后。他低着头,一动不动,仿佛已经认命了。我很紧张,暗暗告诉自己,决不能失败。我深呼吸了一下,尽力平复情绪。站稳后,我把刀向右肩上方高高举起,然后铆足了劲一口气往下砍。人头飞得老远,囚犯的身体顺势瘫了下去,鲜血喷射出来。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我把刀上的血洗掉,用纸擦拭刀刃。上面沾着脂肪,很难擦掉。我把刀放入刀鞘时,发现它有些弯曲了。

就在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内心有些微妙的变化。我不知该如何形容,但好像突然之间我胆子大了许多。

有名候选军官砍头时出现失误,没有一下砍断。囚犯疯狂地四处乱窜,蒙着眼睛的布也挣脱掉了,头上很深的伤口流着鲜血。“刺死他!”田中命令道。军官挥刀照做,但再次失误。“你个笨蛋!”田中破口大骂。这时,田中挥舞自己的刀,我们所有人都一起上,每个人的刀上都沾满了那个囚犯的鲜血。

演习完毕后,我们回到了各自的连队。这样之后,我每天晚上在中队里点名的时候,再碰到士兵们凶狠的目光,已经不再发怵了。就在那天晚上,我发现自己在他们面前不再胆怯。我觉得自己已经可以自如地对他们发号施令了。

后来,国防妇女协会的成员在满洲迎接我们进城时对我说,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支眼睛充满杀气的队伍。而我已经对此习以为常了。只要上了战场,人人都会变得杀气腾腾、麻木不仁。士兵们上战场时,都如同接受一次鲜血的洗礼。他们是施暴者,而我在杀了那名囚犯之后,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

每年3月份,都会有新兵告别自己的家乡前来参战。许多人会在前线完成他们的兵役,但大多数人通常还会继续留下来。因为日军死伤惨重,1939年应召入伍的士兵直到战争结束才能回家,他们在战区整整待了六个年头。

在前线,一个新兵三个月就能淬炼成老手。我们为他们设计了一整套训练方案,训练的最后阶段,就是让他们刺死一个活生生的人。我当连长时,这一课可谓训练大纲的点睛之笔,也是测试军官勇气的方法。囚犯们被蒙着眼睛,五花大绑,士兵们举着刺刀向前冲,大喊一声“杀!”有些人害怕,不敢往前,我们就在后面踢他们,迫使他们冲上去。只要过了这关,他们就什么都敢做了。军队能催生人的战斗力。一支军队最核心的任务就是让士兵打仗。不管他们是否乐意,是否出自真心。不敢打仗的士兵是毫无价值的。敢于杀人的士兵才是好士兵,不管手段多么拙劣。我们把士兵训练成了杀人机器。那些人原来在家时,都是好儿子、好爸爸、好哥哥,上了战场都急红了眼,开始相互厮杀。人类变成了恶魔。每个新兵过三个月就练成了杀人恶魔。只有抑制人性,人类才能勇敢地战斗厮杀。我们对此深信不疑。这也是继承了日本国内军训的精髓,因为我们是大日本皇军。

我第一次亲眼目睹战争是在1941年9月底至10月初。当时正值长沙战役期间,战斗夜以继日地进行。有3个大队加入了我们的进攻行动,我在第3大队最左边的那个中队中位于左侧的那个小队作战。起初,我们在轻机枪的掩护下不断前进,辅以炮轰,攻击敌人的阵地。一旦攻到离敌人不到50米的地方,我们就用刺刀杀敌。一路上,我们没有什么掩护,而敌人的砖头碉堡又近在眼前。我们不敢贸然靠近,就在这时,有颗炮弹在碉堡附近炸开,掀起了很大的尘土。我趁乱带领士兵前进,大喊“冲啊!”快到碉堡时,尘土突然没了,敌人开枪朝我们扫射。子弹打在地面,我们的脚底掀起了灰尘。我们完全暴露在敌人的视野中,不过很奇怪,居然没有中弹。我跑的时候一直在想,自己可能迟早会倒下。当时距离碉堡不过50米,照道理,10秒钟就可以跑完,可我当时感觉自己好像怎么使劲跑,都跑不到。我抬起头,惊恐地发现一挺机关枪巨大的枪口正朝我扫射。“枪口居然这么大。”我心想。我闭上眼睛,使劲朝他们的位置杀过去。有一半敌人已经逃走了,我们只抓获了大概10名俘虏。我太激动了,以至于有些语无伦次。其实,我并不打算说什么,可是话赶到嘴边,不由自主地开始责备我的部下。有支预备队解救了我们,我们带着那些战俘一起去面见中队长。我们从中得知,原来我们是第一支冲进敌人所在区的部队,也因此重创了敌军。战争期间,对个人的作战表现有一套考核体系。我因为那次行动,立了一等功,不过当时我根本不知道。这也是我第一次打仗,第一次发号施令。

有了经验后,我学会去判断形势是否危险。经历得越多,我就越胆怯。一开始,我什么都不了解,初生牛犊不怕虎,像疯了似的只顾往前冲。打仗时,小队长总是要带头领导其他成员一起战斗。向前冲往往是因为别无选择,这跟勇气没有关系。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履行自己的职责。当排长通常比较危险,如果是中队长,你大可以派出一两个小队先冲在前面,除非要发动夜攻,中队长得趁着夜色带领整个中队一起行动。

后来,我终于当上了中队长,任务也相对轻松了些。中队每次参加行动前,都会全体集合,向我敬礼。我心里暗自思忖,这里面不知道会有多少名士兵无法安然归来。我最不喜欢这种感觉。执行大规模行动的时候,往往有三分之一到一半的士兵会回不来。他们不一定全都战死,但免不了受伤。一旦有伤亡,其他士兵就要抬着他们。抬1名无法行走的士兵,至少需要4名士兵。如果我们吃了败仗,那就没办法疏散伤员了。我们只能把还能走的伤员救走,带走一个算一个。其余的伤者应该自杀,那些没有自杀的日本士兵大都成了俘虏。

屠杀平民是家常便饭。谁让他们与敌军合作,把敌军藏在他们的屋里,还给他们通风报信?在我们看来,他们也是敌人。打仗时,所有村民都会躲起来。我们就从村民的屋里抢东西,要是碰到冬天,就干脆把房子烧掉取暖。一旦我们发现有什么人在四处流窜,就会抓住他们,并且杀掉。那一定是敌军的探子!这就是战争年代。

富永正三将在第24章继续讲述他的行为所带来的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