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征战东南亚
战时漫画
口述者:战时漫画家 横山隆一
战争岁月里,漫画家也被政府动员起来。1942年5月,他们成立了一个“旨在为国家服务”的独立新协会,根据官方主题进行创作,比如提升士气,宣传对英美的仇恨以及劝谏人们勤俭节约等。他们举办会展,呼吁公众支持战争。
80岁高龄的横山隆一,是日本最著名的漫画家之一。两簇白发服帖地梳理在脑袋两侧。他创作的漫画《小阿福》,于1936年开始在《朝日新闻》上连载,直到战争结束。“小阿福是一个小男孩,实际上就是我。但漫画的读者并不是儿童,而是家庭主妇,主要刊载在家庭页面上。我对社会议题之类的东西没有太大兴趣。我从未上过大学,中学毕业后就开始靠画漫画谋生。我承担不起可能会让我遭到意识形态警告的题材,也从来没遭到过这类警告,无论来自共产党员还是警察。我根本不想过问关于政治的话题。”
战争打响时,我正在家里睡觉。那天是12月8日,日军偷袭了珍珠港。妻子把我摇醒,说道:“战争爆发了!”我激动难抑,心底所有的疑虑一扫而空。
12月8日前,军队把我和另外两名漫画家关在一家旅馆里。我们在那里绘制漫画,向日本士兵展示印度尼西亚的风土人情,同时也向印度尼西亚人展示日本的风土人情。比如,我们画了印度尼西亚人戴的穆斯林帽,然后画一个触摸穆斯林帽的人,在人物的背后打一个大大的叉,表示该行为是禁止的。一个长时间旅居印度尼西亚的人负责向我们描述要画的内容,然后我们就一直不停地画。而我为印度尼西亚人画的,全都是我根本买不起的东西,注释文字都用马来语写成。就是在那家小旅馆里,我第一次知晓日军正在南下。
战争爆发前几天,军队放我们回家了,同时也给我们放了几天年假。我似乎被军队征调了,但事实上我收到的召集令是一张“白纸”。我不用成为士兵,但必须为他们工作。我永远不会得到任何奖赏或荣耀,也不会得到钱财。他们只不过是利用我,用完之后就把我踢开。我被带到印度尼西亚,名义上我是去参军的,但我从来没见过任何残酷的场面。在爪哇岛,我给人们看我的漫画,漫画内容多半是宣扬日军有多么强大和多么“正义”。所以,那是一份宣传的工作。
当得知我们即将要南下的消息,我买了一把军刀,但是我没想到军刀那么贵。我把军刀插在腰间的皮鞘里,因为我太矮,所以刀都拖到了地上。我得把军刀改短一点,因此我跑到部队军营外的铁匠铺。铺里的人却要砍掉刀柄,刀柄上刻着铸刀者的名字。我大喊:“嘿!请不要砍掉它。我为这把刀花了一大笔钱!”铁匠轻蔑地哼了一声:“昭和刀没有重要的名字。”然后就把刀柄砍掉了,我的新武器就此短了一大截!
途中,我们在台湾逗留了一个月。在那里,我将那把刀挂在一所学校的体育馆墙上。部队里有个来自九州的剑道大师,他告诉我:“横山,你应该照顾好自己的刀。”那把刀配有一个白色的木质护套,并装在一个皮革刀鞘里。刀看起来非常漂亮。听到他那样说之后,我想重新打量一下我的那把刀。但我甚至拔不出刀来,试了好几次,终于成功拔刀出鞘,但护套又飞了出去,刀刃上锈迹斑斑。在场的所有人都笑疯了。因为我当时小有名气,而且是《小阿福》的作者,所以谣言很快传开:横山先生只有一把用来演戏剧的道具竹刀。
当时的我以为,战争也不过如此,无忧无虑的生活依旧。的确,传说中它很可怕,但台湾却完全没有这样的氛围。我觉得很奇怪,这是战争吗?那里的士兵们告诉我,一旦投入战斗,你甚至没时间吃饭;但实际上每个人都无聊死了。“你在漫画里的人物,总是叫着‘冲锋!冲锋!’那不是真正的战争。”老兵们说。等待,无尽的等待。其间无所事事,枯燥迟钝。我意识到,这才是战争真正的模样。
当我抵达爪哇岛,发现那里的沉闷氛围超乎想象。我们的工作主要是安抚群众。但是,只要你打了胜仗,基本就没什么事情可做了。我们被派往那里的目的,是平息占领初始阶段群众的怒火。从日本来的教育工作者和管理者来了又走,占领的制度系统渐渐地建立起来。那之后,我们唯一做的便是给军队惹麻烦。虽说当时是战争时期,但我的生活过得轻松又惬意。我们打了胜仗,军队用短波无线电信号向日本发送广播节目。
作家武田麟太郎、漫画家大野健雄和我一起出席一档广播节目。大野健雄在节目里随意畅谈,讲述爪哇岛的丰富物资和美妙生活。他甚至说:“我正缠着一条虎皮腰带。”节目进行到一半,我们接到一个军方打来的电话。他们在电话里对我们破口大骂。
我们只是实话实说,但军队的人告诉我们:“日本的人民现在几乎吃不上饭,你们不应该吹嘘这边的生活!”
我和武田麟太郎一起出去,给爪哇岛的几个部队发表演讲。他告诉我,我要介绍的就是创作《小阿福》的历程。这听起来很简单,所以我和他一起过去讲了大约30分钟。演讲完后,我从部队指挥官那得到一件礼物,是一本梵高的画集。太棒了!我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能拥有这样的书。在巴达维亚(1),所有梵高画集都被日本人买了下来。无论何时,只要我走到印度尼西亚首都的大街上,第一个去的地方就是书店。后来,我找到了米开朗基罗、罗特列克的作品,还找到了那些在偏远山区想都不敢想的书。我非常高兴,把它们全部运回日本。留在那里的最后几天,我收集了很多玩具,比如小火车等,并想办法把它们寄回家。日本已出现了毛巾和袜子等物资的匮乏,所以我也采购了毛巾、袜子、针线、香皂和梳妆用品,还有外国货。我有一位同事是品牌方面的专家,给了我很多有益的指导。毛巾?坎农的。牙膏?高露洁的。我采纳了他的建议,并且从来没后悔过。我还买了一个便宜的皮箱,里面装满玩具,玩具则用毛巾之类的物品包好。皮箱上,我用油性漆画了一张小阿福的脸,以防不小心弄丢,别人会把它寄回给我。我把它送上回日本的船。很久之后,我回到日本,直接去团指挥部,我的箱子就在那里。上面贴了很多标签,南京、广东等。我把它打开,玩具还在里面,就和当初我把它们放进去时一样,但里面的毛巾等物品全都不翼而飞了。但是,我依旧很高兴地拿回了自己的箱子。
因为工作,我们在爪哇岛上奔波了一个月。我们向当地居民展示了日本电影,并和印度尼西亚的女演员和舞蹈演员一起为日本军队表演节目。军队为我们配备了一支小护卫队。必须说,在军队报销费用的前提下,我度过了一次很美妙的旅行,虽然我并不是真的那么想待在那里。因为公事,我与印度尼西亚的画家见过几次面,但从来没想过和他们交朋友。我太累了,万一他们喜欢上我,要求我多待一段时间,那事情可就麻烦了。他们讲马来语,我没法和他们交流,而且我也不想就那么无所事事地待在那里。但大野健雄不一样,他和当地画家关系相当亲密,时常用日语和手语与他们交流。他在南方多留了一段时间,直到沦为战俘被遣返回日本。
1942年3月,我到达爪哇岛,同年6月离开。我设法登上了“朝日”号飞机,该机处于海军的控制之下,而巴达维亚海军的每个人都认识我。我和那架飞机的飞行员之前见过,早期我前往中国慰问军队时,还曾给过他一瓶威士忌。所以当他想起我签署了官方文件,是军队的正式成员,就没有让我在新加坡下飞机。回到日本后,我立刻重获自由。其实,我并没有真的参军。因此,当一位指挥官说:“你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可以回家了。”我就真的回家了,后来我继续画《小阿福》。
我画《小阿福》并非讨好军队。我全盘接受了军队的说法,从来没有怀疑过哪怕一分钟,也从未因此而困惑过。我一直相信,日本在做正确的事情。我的漫画名字改成了《小阿福分队》,但我只是在敷衍战争。战争时期,漫画仅用角色的名字“小阿福”,力度显然不够。那时的报纸,到处都是这个分队、那个分队的报道,这就是当时的氛围。分队,意味着是集体行动,个人行动的受重视程度在下降。作为一个整体,官方不提倡任何突出个人主义的东西。有组织的行为,比如邻里互助协会,都是集体行为。所以《小阿福分队》的漫画名称和内容无关,纯粹就是换了一个合适的标题。
当时到处都是各种口号,比如“克制个人欲望,直到战争胜利”。我在作品中采用了这些口号,但那并非出自我的真实感受。事实上,我充满了个人欲望。小阿福不是个太有骨气的角色,因为它的作者并不那么坚定、虔诚。然而,我最后却成为邻里互助协会的代言人,和众多邻居太太们一起在各种活动中合作。我恳求她们不要表现得太突出,“如果你拿了第一,我们所有人就不得不跟上来,成为别人的榜样”。同时,我也求她们不要落到最后一名,不然大家就会被揪出来,成为批评对象。“那我们应该怎么办?”她们问。“噢,我也不知道,或许倒数第三是最安全的。”我回答,那就是我的哲学。理论上说,表现出色是一件好事,但在战争时期,表现得太突出也并非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