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命的外交失利
口述者:外务大臣首席秘书官 加濑俊一
1941年春,美日关系进入决定性阶段。日本对法属印度支那施加压力,直接导致罗斯福发出警告,美国可能在贸易制裁之外,还会采取进一步的行动。在华盛顿,美国国务卿科德尔·赫尔和日本新任驻美大使野村吉三郎之间的谈判正在紧张地进行。
从1940年起直至战争结束,加濑俊一一直担任历任日本外务大臣首席秘书官,只有1941年7~10月除外,因受到导师松冈洋右被迫下台所牵连。
我们在皇宫酒店的皇家贵宾室里见面。加濑俊一在贵宾室的一角有一个专属位置,这里可以将日本皇宫护城河的景色尽收眼底。他长长的银发梳理得非常整齐,看上去完全不像是一个出生在1903年的人。他穿着蓝灰色宽肩式丝质西装,优雅而得体,甚至连他的打火机也和蓝色的装束搭配得很完美。
加濑俊一的背部挺得笔直,看上去似乎还是战后美国占领日本时期的首任日本驻美大使。他喜欢把谈话限制在对外交过程的专业阐述上,而不愿提及那个春夏所发生的事件及其恶劣后果。
我是一名外交官。外交官的工作是尽可能避免冲突,战争则意味着外交官的彻底失败。然而,如果你一直想着“必须防止战争”,那你最后很可能会招致战争。外交官的天职是为双方的利益进行友好的谈判。从这个观点来看,1941年的日美谈判,是我最深刻的遗憾。我们尝试在尊重美国的同时,可以避免日本的国家利益损失。
我们寻求妥协,即便面对重重困难,我们也从未放弃希望,直至最后一刻。当我们意识到,战争的爆发已经无可避免时,我感到了一种无法言表的失望。
我经常问自己,那些谈判究竟是好是坏?我们从战争爆发那年的4月开始谈判,彼时我还是外务大臣松冈洋右的首席秘书官,相当于美国的办公厅主任。松冈洋右就像我的保护人,把我揽在他的羽翼之下。我们的工作关系非常亲密,以至于有时候别人会说我们的坏话,例如:日本外务省只要有松冈洋右和加濑俊一就够了。
如果你继续往前追溯,就会发现早在1940年9月日本与德国、意大利签订《德意日三国同盟条约》组成轴心国时,日美关系就开始急剧恶化。正是在那个夏天,松冈洋右成为日本外务大臣,日美关系已经进入关键性阶段。当时,我还是日本驻伦敦大使馆的一名书记官。我相继效力的吉田茂大使和重光葵大使,这两人都非常希望改善日美关系,而这也是我的目标。我在艾姆赫斯特学院和哈佛大学上过学,是一名优等毕业生。
1930年,我加入外务省北美局。我在美国有很多朋友,也在华盛顿工作过。在人们眼中,我应该是最了解美国的人之一。我一直坚持这样的观点:日本想要继续生存,必须维持和美国的友好关系。
在日本,我被视为亲英派。人们普遍认为,“不能启用这样的人”。但松冈洋右亲自拍了一个越洋电报,催促我尽快回国担任其首席秘书官。我可以告诉你,我在伦敦非常受欢迎。离开伦敦返回日本时,英国报纸还把这条新闻刊登在社论的专页上。要知道,他们很少为某位回国的大使专门写一篇社论,更别提我这种官职更低的人了。
这时候,东京方面已经偏向轴心国。不仅日本军方如此,甚至外务省的人也对轴心国深感钦佩,他们断定英国马上就要迎来衰落。因此,一名外交官在英国大受欢迎,似乎是一件可耻的事情。那明知如此,为什么松冈洋右仍要求我担任他的首席秘书官呢?这是因为松冈洋右希望改善日英,继而是日美的关系,才重用我。根据内阁规定,作为首席秘书官的我,有权接触连科长或局长都无权过问的机密事项。
在同轴心国结盟的问题上,内阁成员一个接一个地栽跟头。日本军方不惜一切代价,想要签订那份同盟条约。其中,日本陆军尤为迫切。松冈洋右希望制定一份《德意日三国同盟条约》,该条约要无损日本和英美达成的共识,如此外务省就能恢复其在外交事务上的领导权。他认为,外交事务应由外务省负责,而非军方。所以,他和德国大使海因里希·斯塔玛在8月进行了整整两周的谈判,其间完全没有咨询日本陆军或海军——他有那样的个人权威和实权。
1941年春,松冈洋右代表团前往欧洲,我伴其左右。人们以为,我们此行是去与希特勒和墨索里尼开庆祝会的,但我们其实是去秘密会见斯大林,以改善日苏关系。英国已经被战争搞得筋疲力尽,无法为中国的蒋介石提供多少帮助。彼时,蒋介石的主要捐助者是苏联。我们希望通过谈判,让苏联终止继续援华,从而给蒋介石沉重的打击。之后,松冈洋右将前往美国谒见罗斯福。
顺利的话,蒋介石将会陷入麻烦当中。届时,日本将向蒋介石提供一个慷慨并且可接受的提案,并设法令罗斯福说服蒋介石,让已经深陷战争泥沼的蒋介石听从我们的建议,接受那份提案,达成中日合作——这就是松冈洋右的全盘计划。松冈洋右曾在美国求学,拥有众多美国朋友,如斯克里普斯报团的霍华德。在我们离开日本前往欧洲之前,我写了一封信,告知这些希望此行顺利的人。这就是松冈洋右的作风。
我出席了代表团在莫斯科的所有会议。松冈洋右是那种用人不疑的上级,只要他信任你,就会让你全权作主。出使莫斯科的美国大使是劳伦斯·A.斯坦哈特,他是松冈洋右的好朋友。他们常常在富士山附近的御殿场一起钓鱼。罗斯福非常信任斯坦哈特,后者甚至可以越过国务卿赫尔,直接给罗斯福发海底电报。
我们见到了斯大林,并和莫洛托夫举行了谈判。其间,我们见了斯坦哈特三次。松冈洋右对斯坦哈特说,“这是希特勒说的”,“这是墨索里尼的观点”。但在斯坦哈特看来,日本也是一个危险的国家。我肯定,对这场受到日本外务大臣和苏联领导人欢迎的谈话的性质,他一定感到十分好奇。我将那些会议记录拿给斯坦哈特,和他一起从头至尾浏览一遍。我们的第三次会面正好在《苏日互不侵犯条约》即将签署的时候举行。那次会面,我们告诉斯坦哈特:虽然还不能对媒体公开,但日本和苏联即将签订一份中立条约。斯坦哈特问:“这种事情真的会发生吗?”“是真的。”松冈洋右回答,“而且苏联会切断对蒋介石的所有援助。”松冈洋右告诉他,一旦蒋介石陷入麻烦,日本会拿出一个令蒋介石感到惊讶的和解提案。松冈洋右说,届时日本将寻求罗斯福的支持。
斯坦哈特回答说,这些事将会成为真正的非凡事件。1941年4月13日,我们与苏联签署了《苏日互不侵犯条约》。会后,斯大林亲自来到火车站的月台,送别松冈洋右。我们沿着西伯利亚大铁路进发。登上火车后,斯坦哈特给我们发来一封电报。电报说,“与罗斯福顺利交谈”。意思是,罗斯福同意接见松冈洋右。作为外务大臣,松冈洋右的胸脯此时真正挺了起来。我们带着非常乐观的情绪,抵达中国大连。松冈洋右曾任南满铁路株式会社的总裁,所以他在当地受到了驻军神明般的待遇。松冈洋右和我住在南满铁路株式会社总裁的官邸,代表团的其他成员则住在大和酒店。
很快,我们接到了首相近卫文麿的电话。他说美国发来了一份非常重要的提议,因此希望我们立即返回日本。松冈洋右相信,那一定是罗斯福就他和斯坦哈特讨论的议题发来的回应。所以,他情绪高昂地回国了。4月15日清晨,近卫文麿收到一封来自日本驻华盛顿大使——海军上将野村吉三郎的电报,据说那是一份美日协议草案。
4月22日,松冈洋右回到东京,近卫文麿催促他赶紧浏览那份提议。所有的内阁高级官员都聚集到外务大臣的官邸,争先恐后地恭喜松冈洋右和苏联签订了条约。
松冈洋右把电报交到我手上,电报很厚,分量特别重。我走进隔壁的一个房间,把门锁了起来,开始阅读电报。我以为原始的电报是英文的,而这是一份非常糟糕的翻译件。我要求电报科室的负责人立即将原件带过来给我,但是他信誓旦旦地保证,从来没有见到所谓的原件。我被搞糊涂了。在外交谈判中,任何以译文发送的东西都是无效的,你必须拿到原件。无论如何,我尽了最大的努力去理解那封电报:看起来,美国似乎赞成日本对中国采取的行动,并允许日本人自由移民至美国。这是一份罗列了诸多好事的清单,但是如果你能体会其中的言外之意的话,可以看出它在暗示日本退出轴心国联盟。
松冈洋右觉得自己在莫斯科的努力终于结出果实了,摆在他眼前的成绩远超当初的预期。野村大使声称,罗斯福总统和国务卿赫尔都知道并认可这封电报。他声称,我们手里握着的是一份美国官方提议。我们相信了他的说法,因为日本驻华盛顿特使也给出了同样的说法。直到战争结束后,我们才知道,那份被我们当成美国官方提议的电报,罗斯福根本不知道;赫尔或许知道,但并没有认真对待,他不相信这份提议能够达成。
近卫文麿首相和军方重要官员没有读出这封电报的弦外之音。当时的氛围是,“我们尽快接受这份提议吧,日美关系将因此改善”。一番觥筹交错后,松冈洋右召见了我,问我如何解读这封电报。我告诉他,我们无法签订这份提案,除非日本退出《德意日三国同盟条约》。“解读得很好。”他说。松冈洋右确实是专业人士。
野村每天都会从华盛顿打电话到东京,如果松冈洋右无法接通,他就会和我通话。他一直在说:“你们必须尽快接受它,如果动作太慢,它就会像鱼肉一样腐坏。”无论如何,一名大使应该诚实,即便美国政府说了什么日本政府不愿意听的话,他也应该原原本本地传达。将一份非官方文件当成官方文件发回来,这是一名大使的污点,是不可原谅的。提议收到的日期是4月18日。松冈洋右和我连续多日不眠不休地研究,试图拟出一份针对“他们的提议”的回应。5月初,我们将回复发给美国。但他们从来没想过这是一份对“他们的提议”的回复,因为他们从来没发过什么提议过来。由于这一切始于一个谎言,所以我们所做的,只是在给这个谎言添砖加瓦。
7月,我意识到这一切都很可疑。松冈洋右性格敏感,所以也感觉到某些地方不对劲。7月中旬,近卫文麿认为,松冈洋右反对他接受这份“美国提议”,因此将松冈洋右逐出内阁,并任命海军大将丰田贞次郎为新的外务大臣。军人的职业当然是打仗,如果你的外务大臣是一名海军大将,你驻华盛顿的大使也是一名海军大将,那么你就得到了一个全海军利益共同体。
当军人开始履行其并不熟悉的外务大臣或大使的职责时,他们最终将迷失方向。谈判开始一点一点地误入歧途。近卫文麿处于巨大的压力之下,帝国议会频繁举办。
终于,10月26日,陆军大臣东条英机成了首相。我则再次担任新外务大臣东乡茂德的首席秘书官。最后,1941年11月26日,美国国务卿赫尔发来了《赫尔备忘录》。得知美国的明确立场后,日本终于放弃一切希望,决定发动战争。最后真相大白,是野村吉三郎犯了错,近卫文麿则错信了他。东条英机也错了,他到最后一刻仍然相信野村。作为日本驻美大使,野村前往华盛顿时,身上带着裕仁天皇的任命书。谁会怀疑一个拥有如此地位的人?野村,那个不懂外交、把日本引入歧途的男人,导致了所有错误的发生。这一切导致了珍珠港事件。
从一开始,那些谈判就受到诅咒。在世界史中,这样不合法、不正常的谈判记载,绝对再找不出第二家!我常想,我们为什么会经历这样的苦难?如果我们没有在1941年发起那些日美谈判,战争就不会爆发。是那些谈判,把和平破坏到了那种程度。
现在回过头去思考,我会说,在最后一次帝国议会正式批准之前,我不相信战争有可能避免。历史车轮有时候会淹没你,席卷你,裹挟着你前行。你无法一直避开它们。一个人的意志,是无法左右历史发展的。战争有它自己的生命,甚至东条英机本人,也无法阻止那场战争的发生。
(1) 东乡平八郎曾率领日本海军击败俄国海军,开创近代史上东方黄种人打败西方白种人的先例,有“东方纳尔逊”之誉。
(2) 海员岗位之一,负责船舶机舱设备的日常管理,特别是负责主机、辅机操作与运行、机舱设备的保养和保管、船上其他机械设备的维修保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