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大学之道
两年后,旅顺街市上的人流熙熙攘攘。
王氏在人流中小跑着匆匆穿行,身后跟着一个老学究模样的人。
王氏焦虑的问着:冯先生,你快点啊!天亮在哪儿呢?
冯先生气喘吁吁回答:前……前面……
………………
蜿蜒的铁轨,延伸到天边好似没有尽头。
一个少年趴在路基上,耳朵紧紧贴着铁轨,似乎在用心的听着什么。身边站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这两个男孩正是赵振东和郑天亮。
赵振东:哥……
郑天亮做个噤声的手势:嘘……来了!
郑天亮起身飞快的摘了书包塞给赵振东,开始脱身上的长衫。
赵振东兴奋地问:到哪儿了?
郑天亮:马上就能看见。
郑天亮话音未落,远处传来一声汽笛的鸣叫,地平线处一列蒸汽机车冒着滚滚黑烟升上来。
郑天亮将脱下的长衫也塞给赵振东。
郑天亮:振东。去!离远点!
赵振东抱着书包衣服退到路基下边。
郑天亮迈步走进两只铁轨当中,面朝火车,神色凝重。
火车机车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郑天亮丝毫没有躲闪避让的意思。
山路上王氏和冯先生喘吁吁的跑来。见到眼前的情景,王氏大惊失色。
王氏惊呼一声:天亮!
铁路上的郑天亮突然躺倒在铁轨中间,列车呼啸着驶过。
王氏脚下一软,跌坐在地。
列车的轰鸣声掩盖了赵振东兴奋的叫喊。
转瞬间,列车已经全部过完。
王氏挣扎着起身跑过来。
王氏痛哭失声:天亮!天亮!……
铁路上死一般静寂。
赵振东静静的盯着铁轨。
突然,郑天亮一脸煤灰笑着起身。
郑天亮兴奋地大叫:看见啦!我看见啦!我看见火车底啦!……
郑天亮欢呼雀跃,顺着铁路奔跑起来。赵振东也兴奋的把手里的东西高高抛向空中,跟在郑天亮身后。
王氏赶紧追在后面。
王氏大声喝道:天亮!回来!……
………………
郑家小院里,郑天亮被郑荣按在一只条凳上,竹板一下下落在屁股上。郑天亮的惨叫声一声接着一声。
王氏站在一旁抹着眼泪,赵振东心有余悸的看着。
冯先生坐在板凳上还在喘着粗气。
冯先生:愚氓,真是愚氓!夫学者,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像你这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变着花样的逃学去干这种荒唐事!以后能有什么出息?可曾对得起你的高堂!?
郑荣喝斥:起来!给你娘跪下!
郑天亮起身,向着王氏跪下。
郑天亮:娘,儿子以后再也不敢了。
王氏语气中透着无奈与疼爱:你呀……。
郑荣向冯先生抱拳施礼:冯先生,这孩子顽劣,让您费心了。
冯先生回礼说:郑大掌钳。说实话,老朽开馆半生。像令郎这样不成器的还是头一次见。依老朽之见,还是让他学门手艺,莫走这求学之路了吧……
王氏:冯先生,您可不能不管这孩子呀……
冯先生:王嫂,俗话讲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像你们这样的人家,本也不是什么书香门第。能写自己名字,识几个大字也就够了……
郑天亮突然站起。
郑天亮:冯先生,学生有一事不明。可否请您指教?
冯先生一怔问:何事?
郑天亮:子曰“有教无类”。师说“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孔圣人门下三千岂是各个出身书香门第?为什么偏我就不能走求学之路?
冯先生张口结舌:这……
王氏:天亮,怎么说话呢?还不快给先生赔不是!
郑天亮嘟囔着说:我又没干什么……实话实说而已。
郑荣:还敢顶嘴!跪下!
冯先生:不必!天亮,你若是心中不服,就要拿出个做学问的样子来。逞一时口舌之快有什么用?
郑天亮:先生差矣,那些经史子集不过是些死记硬背。学生早已了然于胸!
冯先生:狂妄!
郑天亮:先生可以考。
冯先生:大学之道。
郑天亮:‘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这是您今天教的,明天要教的是‘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院子里一片寂静。
郑天亮:既然圣人都说致知在格物,那么请问先生可知道这旅顺口天天跑的火车是怎么动的?
冯先生被问的瞠目结舌,哑口无言。
郑天亮:先生不知道吧?李鸿章李中堂曾有一篇文章,说这火车头内有一汽炉,中盛水而下燃炭,水沸汽满,开窍由铜喉入汽筒,筒中连一铁柱,随汽升降而拨动铁轮。我是为了知其所以然,才去研究。哪里是不求学问了?
冯先生起身向着郑荣和王氏一躬到底。
冯先生:老朽无能!教不了令郎,告辞。
说罢转身走了。
郑荣:冯先生,冯先生!……
王氏:天亮,还不快去追!
郑天亮满不在乎地说:娘,由他去吧!颜面尽失,追回来更尴尬……
郑荣:你!
郑荣气的抬手又要揍郑天亮,郑天亮吓的一缩脖子。
………………
晚上,郑荣坐在炕上,手里拿着烟袋若有所思。
王氏挑门帘进屋,手里端着饭菜,一边往炕桌上摆一边埋怨。
王氏:你说说你,总也不正点回来,这饭都热了几遍了。
郑荣:铁匠炉那边离不开!老毛子修炮台,铺铁路……把旅顺口都整成个大工地了。修理工具的活就忙不过来,还有钉马掌,修马车的……一大堆事儿……
王氏:那也得按点吃饭!人是铁饭是钢,饿着肚子咋干活?
郑荣憨笑着说:行,我以后早点回来吃饭。要不是晌午的时候让天亮一搅和,今儿也不至于拉这么晚。
王氏已经摆好了饭,顺势坐在郑荣对面说:这事也怨不得孩子,我看呐天亮这小子蛮灵性,一般人还真教不了他。
郑荣端碗吃饭,边吃边说:半年气走了三师傅,是没人能教的了他!
王氏:他叔,话不能这么说。你看今儿晌午天亮那阵势,肚子里好像还真有两把刷子。
郑荣:他那叫小聪明,不是真学问!
王氏:小聪明也好,真学问也罢。终归还是得找个能让他心服口服的先生。老把他关在屋里也不是办法,要不……
郑荣:嫂子,都像你这么惯着,那孩子大了能成才气吗?先关他三天,收收性子再说!
正说着,门外一声吆喝:郑大掌钳在家吗?
郑荣:哎……谁呀?
门外答话:故人来访!
郑荣和王氏面面相觑,同时起身走向门外。
郑荣和王氏走出房间,夜空中月朗星稀,月色下一男子的背影站在院中。
郑荣:请问您是?……
那人缓缓转身,脸上带着邪邪的坏笑。
宋老憋:怎么?这刚几年不见,就认不得你老哥我了?
郑荣又惊又喜:宋老憋!
郑荣赶上几步亲切的一拳擂在宋老憋胸口上。
郑荣高兴地说:老东西,你还没死啊!
宋老憋后退几步,疼的呲牙咧嘴。
宋老憋嗔怪:奶奶个熊!你个白眼狼,咋使这么大劲儿?没死也让你打残废了!
王氏笑着说:赵大哥,还没吃饭吧?快屋里坐!
宋老憋嬉皮笑脸地说:哎!弟妹这句话才是问到点子上了。哪像你小子,连个待客之道都不懂!
郑荣:少扯淡!快进屋,咱俩好好喝几杯!
郑荣边说边拉着宋老憋往屋里走。
宋老憋:天亮那小王八蛋呢?
王氏:在屋看书呢……
说着王氏便喊:天亮,快出来见你宋大伯……
郑天亮的房间灯影瞳瞳,却不见回声。
王氏和郑荣奇怪的对视,同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
万忠墓附近荒山上,郑天亮领着赵振东在草丛中摸索着行进。
赵振东:哥,你说的那蛐蛐儿在哪儿呢?咋没动静?
郑天亮:嘘……吵吵什么?《蟋蟀谱》上说这种蛐蛐都是死人魂魄变的,能听懂人话。跑了就再也抓不着了!……
赵振东赶紧捂住嘴,点点头。
一声声蟋蟀嘹亮的鸣叫,听声音就在附近。
郑天亮打个手势,兄弟二人分头寻找。
赵振东拨开一处草丛,只见一膀阔腰圆的大蛐蛐正在草根处鼓翅而鸣。
赵振东喜出望外,分开草丛蹑手蹑脚走过去,猛的向前一扑。
惨叫声同时响起。
赵振东坐在地上揉着脑门,对面坐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姑娘,眉宇间透着一股英气,也撞的脑袋生疼。
赵振东惊叫:啊!蛐蛐儿变成人了!
郑天亮一巴掌扇在赵振东脑袋上:笨蛋,怎么可能!
不远处草丛中冒出一个中年人:素娟,怎么了?
小姑娘:爹,这小子把我的蛐蛐儿吓跑了!
中年人走过来。
中年人惋惜道:可惜!可惜!啾啾唧唧,夜夜鸣东壁。……
郑天亮:如诉如歌如涕泣,乱我离怀似织。
中年人惊诧道:小小年纪,竟然知道这首《清平乐》。难得,难得……
素娟:爹,走吧。别理他们!那边有好多萤火虫。
父女二人走向草木茂盛处,点点萤火飘动。两人掏出随身的玻璃瓶开始收集发光的萤火虫。郑天亮和赵振东好奇的跟在后面看。
赵振东大着胆子问:你们抓这么多萤火虫干啥?
素娟白了赵振东一眼:你管的着吗?
郑天亮:大叔难道是想学古人‘囊萤夜读’?
中年人:夜读倒是不必,我不过是想印证一下古人勤学之法而已。
郑天亮语气中带有几分嘲笑地说:亏你还是个读书人。难道不知康熙爷已经证明这‘囊萤夜读’根本是无稽之谈吗?
中年人微笑说:小兄弟,好读书但不可尽信书。西洋人法布尔有《昆虫记》一书,言此虫所发之光为‘冷光’,即为不会发热之光源,但聚而能视物。所以有些事情还是自己亲手试验一下再说的好。
中年人说着掏出一本书,将手中的玻璃瓶凑到书页上,送到郑天亮面前。
郑天亮惊讶的表情,柔和的荧光下,书页的字迹清晰可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