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狗奥利奥:黑夜骑士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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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祥狗和倒霉蛋

1

偷车贼抱着端木小龙的腿,哭声震天响。两只麻雀从空中飞来,停在电线上看热闹,又硬生生被他的哭号声吓跑了。

奥利奥蹲坐在离他俩一米多远的地方,缓缓地摇着尾巴。它抓到了贼,现下心头有几分得意,偏着脑袋,饶有兴致地观察眼前的两个人类。它仿佛能看到,从偷车贼的屁股后头,长出了一根尾巴,他在摇尾乞怜,风度全无。

扑向贼人时,事态紧急,奥利奥没有半分疑虑,现在它有了余裕,可以冷静思考了。“那个青年是个好人吗?要耐心一点,再谨慎一些。”奥利奥想。像它这样精明的狗,可不能在一天之内走眼两次。奥利奥鼓着双眼,紧盯着端木小龙的一举一动,仿若一名最公正的法官。

抓住了贼,一般来说,是要先揍一顿的,在奥利奥的认知里是这样。在流浪时,它见过人们打小偷,有时候是打人类,大人或者孩子;有时候是打一条狗,有时候则是一只耗子什么的。人们或拿着棍棒扫帚,或赤手空拳,嘴里无一例外,都骂骂咧咧,说着“偷”啊、“贼”啊之类的字眼。因此奥利奥很早就懂得,“小偷”“贼”是人们极尽厌恶的东西。

它不总完全站在正义的一方,那些贼固然可恶,但奥利奥看到他们抱头打滚、被揍得遍体鳞伤甚至断气的模样,又会觉得他们可怜。从另一方面来说,它还没成为过贼,并不是因为它从不取有主之物,只是因为它足够幸运,足够谨慎罢了。它遇到过被打得瘸了腿的流浪狗,在流浪时,它与它们的觅食行为,看上去没有多大差别。

因此,奥利奥没有妄下定论,它还要继续看一看,看看抓贼的青年如何表现,才能确定自己的心意。

端木小龙并没有教训偷车贼的打算,他还有一堆事情要处理呢。不远处散落着几袋外卖,是奥利奥一路捡过来的。电瓶车的餐箱里,还剩了几个袋子,里头的盒子也是七零八落,不成形状。工作日中午,这几笔订单都是白领们合并下的大单子,端木小龙看着废掉的外卖,心疼不已。

“放手呀,先起来再说。”端木小龙无奈地看着坐在地上的偷车贼。偷车贼却仿佛根本听不见外部的声音,自顾自地诉说着难处。他说得颠三倒四,端木小龙好不容易才理顺:原来这个偷车贼也是一名外卖骑手,跟端木小龙服务于同一个平台。这名骑手的电瓶车在一个星期前被偷了,报了警也没能找回来。他们这些长期做外卖骑手的人,电瓶车一般都是自己买的,属于个人资产,丢车是个人失误,平台是不承担任何损失,也不给补贴的。这名骑手无力负担这笔额外开销,于是就动了歪脑筋。他特意跑到远离自己站点的区域,准备偷一辆同事的车,当成是自己新配置的车,连买餐箱的钱都能顺便省下来。

他是个识货的,今日遇上端木小龙,一眼就相中了这辆车。他偷偷跟了端木小龙半天,终于抓到了机会:端木小龙因为着急上楼,把钥匙忘在了车上。机不可失,他戴上口罩和墨镜,戴好头盔,骑上车就跑,一直到进入这条弄堂前,进展都还算顺利。没想到最后跟一条狗耗上了,给了端木小龙追上来的时间。

“大哥,行行好!大哥,车我还给你,你就当今天没遇见过我,行不行?”偷车贼晃着端木小龙的腿,夸张地呼号,“我真的难啊!家乡有八十老母卧病在床,下面又有三岁小儿嗷嗷待哺,不是家里揭不开锅,我也不会干出这种昧良心的事啊!”

这偷车贼看着四十有余,却喊一个只有他一半大的端木小龙“大哥”,端木大哥听在耳朵里,心里很不是滋味。

奥利奥却觉得,偷车贼的声音很聒噪,很刺耳。他的墨镜歪掉了,斜斜地架在鼻子上,看着眼歪鼻斜的,显得心眼不好,表情也很滑稽,没有半分真诚。奥利奥暗暗反省,之前大概是狗眼瞎了,才会误以为偷车贼是个不错的人。现在它迷途知返,看清了对方的真面目,越看越觉得,这个人太坏了,简直面目可憎。在偷车贼的衬托下,那名青年显得格外干净、良善。

端木小龙找回了车,本没打算追究,听到偷车贼有难处,心更软了,从餐箱里掏出一盒外卖来,想了想,又放回去,从中挑了份最贵的递给偷车贼,说:“我刚到这里来,也没有余钱,只能请你吃一餐。饭菜可能凉了,你别嫌弃。我不报警,你吃完饭后赶紧回去想办法吧,要不找你们站长说说情,让他把平台的车先免费借你跑几天,或者……”或者还能怎么做,端木小龙搓着手想了半天,却也想不出来了。

见他是这个态度,偷车贼怔住了,随即反应过来,接过外卖盒子,摘掉口罩,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一边吃,一边痛哭流涕地对端木小龙说:“谢谢,大哥,你真是个好心人,好人有好报!”

端木小龙摇摇头,摸了摸安稳躺在口袋里的车钥匙,这才安心去处理别的事。他把散落在地上的外卖盒子捡起来,分好类扔进垃圾箱,用纸把地上的汤汁和油擦干净了,又从餐箱里挑了一份盐酥鸡,打开来摆到奥利奥眼前,说:“谢谢你帮忙,一点心意,不要客气。”

奥利奥真是矛盾,如果端木小龙狠揍偷车贼一顿,它可能就要同情偷车贼了,但是端木小龙没有这么做,他不仅没有揍贼,还给了贼吃的。奥利奥的一双眼睛看得清楚,那个贼分明没安好心,他的眼睛一直偷偷地、滴溜溜地转,不知在打什么坏主意。奥利奥急死了。

眼下它却没工夫思考任何问题了。端木小龙给贼送了吃的,又给它送了吃的。盐酥鸡虽已冷掉,但仍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奥利奥看贼吃得正香,背过身去,屁股冲贼,脸朝端木小龙,飞快地啃食盐酥鸡。它抓贼有功,不算不劳而获,吃得心安理得。“而且要快。”奥利奥想,它得赶在偷车贼之前用完餐。它要看管好这名小贼,让他不敢再轻举妄动。

“没办法,只有我多费心了。”奥利奥抬头看了端木小龙一眼,它的新主人心肠太软,过分善良。是的,在奥利奥的心中,端木小龙已经荣任它的新主人了。这位新主人看起来笨笨的,一脸老实巴交,所以才会被贼惦记上。奥利奥生出一股子豪情,这样的主人,正需要它这条聪明、忠诚的狗的护卫。

奥利奥吃完盐酥鸡,端木小龙收拾完残留的鸡骨头,又摸了摸它的脑袋,看着它脖子上的名牌说:“原来你叫奥利奥,这个名字好记,是你的主人取的吗?快去找你的主人吧,有缘再见!”说完,端木小龙又看了一眼还在闷头吃外卖的偷车贼,冲他挥了挥手:“大哥,我先走了,中午赔了好几个订单,我下午得加把劲干,你也加把劲!”

偷车贼生怕端木小龙记住他的模样,头都不敢抬,机械地把饭菜往嘴巴里塞,塞着塞着,突然愣住了,一条火热的大舌头伸到了他的筷子旁边。偷车贼心中一“咯噔”:“这条死狗,果然阴魂不散!”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只把饭盒往地上重重一扔。

奥利奥装作感兴趣地嗅了嗅地上的饭菜,只觉得美味的食物被贼的口水污染,闻起来恶心。它嫌弃地往饭菜上喷了两口气,然后猛地抬头,龇着牙,愤怒地咆哮了好几声。偷车贼吓得腿一软,跌坐在地上,手臂一撑,手掌正好按到流了一地的汤汁,十足狼狈。奥利奥看看偷车贼,又看看端木小龙离开的方向,见他已消失在视野中,这才放心,满意地扬长而去。

2

“嗨,又见面了。”

“这么巧?”

“我们也太有缘分了。”

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内,端木小龙看到奥利奥三次,对它说了三句话。电瓶车虽然找回来了,但中午损失的订单让端木小龙赔了好几百块,他得加倍努力挣回来。还好失而复得的电瓶车让端木小龙干劲十足,而且站长知道了他的遭遇,又多给他派了一些顺路的订单,这是老骑手才有的好待遇,端木小龙的劲头因此更足了。

他当然不是个冷漠的人,是一个接一个订单在催促着他不停往前赶,所以才没有与奥利奥多做交流。

送完今天的第五十七个单子后,端木小龙收工的时间终于到了。他看了看平台上的信息,端木小龙的大名排在站点第二位,在整个平台排名也进了前一百,这对于一名新骑手来说,是很不容易的。

算是因祸得福了。端木小龙心情很好,哼着歌,骑着电瓶车准备回租屋。很快,他在后视镜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那条帮过他的狗。端木小龙现下终于得了空,能跟奥利奥多说上两句了。

端木小龙停下电瓶车,奥利奥如他所想,很快跟了上来。他摸了摸奥利奥的脑袋,问:“嘿,奥利奥,你是不是迷路了?”

奥利奥歪着头望着他,一双眼睛又大又亮。它用眼神告诉他:“快带我回家吧!”

端木小龙看不懂这眼神,他生出几分懊悔:若早知道这条狗子心眼实,吃了谁的东西就会跟谁跑,中午就不喂它吃东西了。现在这样,算不算他诱拐别人的狗啊?

“走吧,我带你去找你的主人。”端木小龙下车,收起后座的餐箱,把奥利奥抱了上去。后座有一个金属框,奥利奥蹲坐在里头,大小正合适。

奥利奥突然被抱到车上,一开始有点慌,它低头看了看,伸出前腿刨了刨,地面离得好远。奥利奥看了一眼端木小龙,然后整条狗蜷缩在后座上,有些局促。

“别害怕,我的车技很好的,保证你坐得稳稳当当。”端木小龙摸它的脊背安抚它,“一会儿车子动起来,你不要乱动,也不要看地面,就抬着头看风景,看夕阳就好啦。”奥利奥听不懂端木小龙的话,但这并不妨碍它享受听他说话的感觉。在肃杀的秋日,他的手掌落在它的背上,软软的,暖暖的,像春天里的一阵风。他的声音是那样悦耳,像春天里一只黄莺在歌唱。奥利奥因此下定了决心,要占有这个框,要让它成为自己的专属座位。它尽力控制自己,闭上眼睛,四肢缩在框里,绷紧了肌肉,爪垫牢牢地抓着金属框下的皮质坐垫。

车动起来了。为了让奥利奥慢慢适应搭车,一开始,端木小龙骑得很慢。他在心头盘算了一番,计划好了路线:先回到他俩相遇的弄堂里寻找,接着在附近的小区逛一逛,看看能不能找到奥利奥的主人。

微凉的风梳理着奥利奥的毛发,渐渐地,它从紧张变得放松,从害怕变得享受。它尝试着把前腿搭在端木小龙的背上,睁开眼睛,打量路过的一切。一切风物似乎都变得不同了,车水马龙的街道,熙熙攘攘的人群,都显得比平日里可爱。有路人好奇地看着他们,那眼神里也都是赞赏,好像是在羡慕他们这对幸福的组合。有年轻姑娘掏出手机拍照,这种事情奥利奥可不陌生,它立刻张开嘴,伸出舌头,歪了歪脑袋,萌态十足。

“太可爱了吧!太可爱了!”拍照的姑娘惊呼连连。奥利奥很习惯这种赞美,越发意气风发,它多希望新主人能够听到这些赞美声,一句也不要错过,好让他明白,拥有它这样一条狗,是一件令人羡慕的大好事,它会帮助他,带给他许许多多的好运。

端木小龙可不知道后座那条狗心肠里的曲折,对比起奥利奥的心情来,一心要把奥利奥送还给某位主人的他,好似才是狼心狗肺的那个。电瓶车已经拐进了弄堂,傍晚时分,弄堂里热闹非凡,烟火气十足,下班归家的自行车、电瓶车和公交车把弄堂挤得水泄不通,端木小龙的大块头外卖车混在里面,显得格外讨嫌。

“您好,您见过这条狗吗?”

“您好,请问您认识这条狗的主人吗?”

还好,几乎所有想翻白眼的人,在听到端木小龙的问题,继而看到后座上的奥利奥后,都选择了青眼以对。他们夸端木小龙是个好心肠,夸奥利奥漂亮,叹惜它可怜,但并无一人见过奥利奥,无人认领它,也无人认识它的主人。

谨慎起见,端木小龙挨家挨户地从弄堂口问到了弄堂尾。在他原本的推测中,奥利奥十有八九是这条弄堂里的,眼下这最大的可能性落空了,他只好调转车头,往附近的小区找去。

这样找起来可就没个头了。端木小龙本来是要投桃报李,帮奥利奥找到家,现在却好像弄了个甩不掉的大麻烦。大麻烦趴在他的背上,压得他薄薄的肩膀快要垮掉,而大麻烦本身,对自己的处境全然不知。端木小龙询问住家时,奥利奥以为这是他在工作,到了后来,他们在小区里闲逛,它又觉得这是在遛弯。

看小区里其他的狗,那条小小的黑色京巴,那条大大的德牧,还有那条不大不小的柴犬,它们都在跟主人一起遛弯。奥利奥不是一条胆子大的狗,平日里看到这些狗兄狗弟,它都客气得很,一见面就会行大礼——躺倒在地,露出肚皮,以示友好。但今时不同往日了,奥利奥坐在电瓶车上,自然而然高“狗”一等,睥睨着那些被绳子拴着的同类,它甚至生出了几分怜悯,更多的是欣然自得:还是我的主人最好!我的主人对我最好!

天色渐暗,夕阳与云彩泼墨挥毫,成就天际青红交错的画卷。近处的树影与雀鸟,如夜色中的鬼魅,变幻莫测。

端木小龙有轻微雀盲眼,也就是夜盲症,到了光线暗的地方就看不清东西,因为没严重到影响生活的程度,所以一直没有就医。他听别人说,有些雀盲眼是缺乏维生素A引起的,就花几块钱买了一小瓶,里头足足有一百片,他有一顿没一顿地吃,吃了两年还没吃完。

雀盲眼的连锁反应,体现在端木小龙身上是怕黑。看不清楚,有时候比看不见还要吓人。两眼一抹黑也就罢了,黑暗中总能看见些什么,却又看不真切,只知道这处那处影影绰绰有东西,但具体是什么东西,一概无法判断,这才够叫人提心吊胆的。

此时此刻,端木小龙的心就是提起来的。在一栋楼的拐角处,出现了一个黑影子,影子庞大,像头黑熊。端木小龙看着那方黑影,恍惚间觉得它好像动了一下,停下来仔细看,那黑影却又纹丝不动。端木小龙心慌慌,决定找完这个小区就收工回家,明日再继续帮奥利奥找主人。

事情往往这般凑巧,就在端木小龙要放弃时,有个黑影出现了。那个黑影从大楼的阴影里走出来,渐渐化作一个实体——谢天谢地,是一个活人!

奥利奥坐在端木小龙背后,感受到他脊背的颤抖,还以为他冻着了,索性整个儿趴在了端木小龙背上,与他前胸贴后背。

“这家伙有反应了!”端木小龙觉得有戏,骑上前去问黑影变成的壮汉:“您好,请问您见过这条狗,认识它的主人吗?”

暮色朦胧,那名壮汉的表情看不真切,他好似打量了奥利奥一番,然后突兀地开口号道:“心肝宝贝啊,你跑到哪里去了,爸爸担心了一整天!”说着,他还揉了揉奥利奥的脖子,以示亲切。

壮汉下手没轻重,可怜奥利奥一条成年边牧,竟被他捏出了奶狗的叫声,嗷呜嗷呜地叫。

声音听在端木小龙耳朵里却变了味。他笑着下了车,转身说道:“小家伙,见到主人开始撒娇了。”他热情地跟壮汉复述中午发生的事,奥利奥是如何聪明、敏锐和勇敢,帮他抓住了偷车的贼。壮汉抓了两把奥利奥的肚皮,听得心不在焉。

端木小龙说着,见对方没什么反应,注意力只在狗身上,暗暗检讨自己是不是热情过了头。他夹在狗和狗主人之间,是个多余的,打搅了他们别后重逢的兴致也说不定。因此,端木小龙吐了吐舌头,冲壮汉鞠了个躬,最后说了句话:“总之,谢谢您……的狗!”

“嘿嘿,不客气。”壮汉双臂一合,把奥利奥从电瓶车后座捞起来,抱着它朝一栋居民楼走去。端木小龙看奥利奥四肢刨动,好像在挣扎,却没有多想,只以为它离家出走,怕回家挨教训。

不料,他刚发动电瓶车没多久,奥利奥就跑回来了,直接蹿到了他的车子前面。端木小龙连忙刹车,电瓶车轮胎抵着奥利奥的身体停下。

端木小龙被突然出现的黑影吓一跳,又差点撞上奥利奥,惊上加惊,好不容易冷静下来,一股火腾地冒起,上前训斥奥利奥:“怎么能随便冲到车前面,多危险!难怪你的主人要教训你,太顽皮了!”端木小龙性子好,三五年发不了一次脾气,此时发起火来,就像只急了眼咬人的兔子,咬的还不是人,是条狗。

他话音刚落,那个壮汉已迈着大步走到了他跟前,脚步震得地板都在颤。端木小龙正准备跟他搭话,请他照看好奥利奥,他却变了脸,抓住端木小龙的手臂往后一扭,喊道:“你的臭狗咬人了,快赔医药费!”

端木小龙疼得嗷嗷叫,还没闹明白突变的事态,壮汉又把他的手臂放开,撩开自己左臂衣袖,展示给端木小龙看。端木小龙凑到近处,仍看不真切,连忙打开了手机的电筒,往那儿一照——果真有几个渗血的牙印,一看就是刚被咬出来的。

“这,这,这是怎么回事?”端木小龙全然迷糊了,怎么狗主人被狗咬了,要让他一个外人来赔医药费?

“少装傻,跟我来这套可行不通!”壮汉看端木小龙又瘦又小,状似呆鹅,大力推搡他的肩膀道,“一万块,一口价,不给钱别想走!”

一万块?!端木小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万块对于很多人来说不算什么,可能还不够都市金领买一个名牌包,但却是一个令端木小龙如遭雷击的数字。他从家乡出来时,父母亲为他凑了一笔大城市打拼资金,那是他活了二十年,银行卡里的存款第一次超过五位数。虽然持续的时间很短暂,在他交完第一个月的房租,置办完骑手行头后,就只剩下几千块救急的钱了。“一万块”三个字如同天降巨石,把端木小龙砸蒙了。

奥利奥本来有几分惧怕这个壮汉,但看到端木小龙受欺负,还是鼓起勇气,咆哮着向前扑,要去帮新主人的忙。壮汉连忙扯着端木小龙当盾牌,犬吠声中,端木小龙总算转过弯来了:“你根本不是狗主人!”

壮汉看傻子似的看着他:“我当然不是狗主人,你才是狗主人!快招呼你的狗,别叫它乱咬乱吠!”他一边说,一边东躲西闪,拉扯端木小龙挡狗。端木小龙像个鸡妈妈般,被他这只强壮的鸡崽子牵着,累得翻着白眼,快断了气。

壮汉翻了脸,奥利奥也翻了脸。它怒吼着,不停地朝前扑,却因为顾忌端木小龙这个鸡妈妈,一直没办法成功扑倒小鸡。

端木小龙见奥利奥跟之前判若两“狗”,也不知道它会不会听话,试探着喊道:“奥利奥,奥利奥!停!安静!安静——”

奥利奥停下来,但没有放松戒备,喘着粗气,双眼仍盯着壮汉。

壮汉生怕奥利奥再给他来上一口,也不敢放掉端木小龙,一直揪着他的领口,把他挡在胸前。两人就着这个姿势开始了口头掰扯。

“我相信你不是狗主人,但我也不是狗主人。”端木小龙先开口。他是个实诚孩子,看到奥利奥对壮汉的态度,他立刻就相信了壮汉的说法,也不记得追究壮汉之前骗他的事情了。

“你就是,你就是。”壮汉蛮不讲理,“这条臭狗对你这么亲热,你不是狗主人,谁是狗主人?我本来看你想扔狗,好心想把狗收养了,没想到你这个坏家伙,竟然放一条疯狗出来咬人!”

端木小龙冤死了,分明是这个壮汉冒充狗主人,想白捡便宜,如今倒把黑的说成白的,赖上他了。

“反正你不是,我也不是。你没有证据,凭什么说我是狗主人!”端木小龙想了想空瘪瘪的钱包,补充道,“我也没有钱给你!”

“哼哼,我就知道,你们这些扔狗的主人最没良心。”壮汉从口袋里摸出把水果刀来,冲着奥利奥的方向瞎比画,“既然你不是狗主人,那就管不了这条狗。这条狗咬了我一口,我要让它偿命!”

刀刃在夜色中泛着冷光,奥利奥一看,生怕端木小龙受到伤害,蓄势准备往前扑。

雀盲眼端木小龙没看清那是一把刀,却闻到了金属独有的铁腥味,结合壮汉放出的狠话,他明白,今天他的钱包不出血,奥利奥就得出血,壮汉可能还得出更多血。

端木小龙不忍见到奥利奥出血,甚至也不愿看到壮汉再流血,想来想去,只能委屈自己的钱包了。

他低下头,明明前面一片模糊,却好似看到了奥利奥的一双眼。那双眼亮晶晶的,透着对人类世界的无知与纯真。端木小龙眼一闭心一横,自认倒霉,咬牙说道:“我卡里还有四千八,我留八百块吃饭,给你四千,再多的真没有了!我小时候打过狂犬疫苗,只要几百块,剩下的就当给你的误工费。”

话刚落地,端木小龙立马后悔了,悔得恨不能吞掉自己的舌头。他是着了什么魔,在这里充大款,一掷千金!

可壮汉还不满意,骂骂咧咧地计算了半天,医药费、误工费、营养费、精神损失费,一笔笔,掰得端木小龙头昏眼花。

端木小龙听到最后,满脑子只剩一句话:“要钱没有,要命一条!”话已经到了嘴边,他死死地咬着嘴巴,不让它冒出来。

壮汉看端木小龙半天没有动静,心里犯起了嘀咕:这乡巴佬看着挺傻的,估计说的是实话,荷包翻得底朝天,也就四千八了。常言道,杀人越货的狠角色,不发作时都是老实人,还是不能把人逼得太急,到时候得不偿失。

“四千五,不能再少了!”壮汉咽了口唾沫,最后一次讨价还价。端木小龙折腾了一天,身心俱疲,实在懒得再跟他纠缠,默默地给壮汉转了账,默默地扶着电瓶车出了小区。

3

秋风萧瑟,木叶零落。

端木小龙推着车,背影萧索。他没有骑上车往住处赶,就这样一直推着车慢行,脚步沉沉。

城市华灯初上,商场与写字楼的落地玻璃窗透射出璀璨灯光,映照着这座城里几多失魂落魄的身影,端木小龙只是其中不起眼的一个。

这一日的种种遭遇,如同电影片段般在端木小龙的脑海中播放。他的大脑是一位糟糕的剪辑师,把发生过的事剪得毫无逻辑,支离破碎。端木小龙好似一个闯入成人游乐场的孩童,所遇到的一切项目,他都无法应付。他没有犯错,却一直在错,他完全想不通错在何处,天降无妄之灾,只能归咎于“倒霉”二字。

继而他又忍不住反复发问:为什么我这么倒霉?为什么倒霉的是我?他问苍天,问大地,问他自己。苍天无语,大地沉默,没有答案。

后视镜里,那条狗还在不远不近地跟着他。换毛季,奥利奥掉了很多的毛发,又长出了更多,整条狗看上去毛茸茸的,配上与奶牛近似的黑白配色,看起来正是一条相当可爱的狗。

然而在端木小龙的眼中,至少在此刻,却不是这般模样。端木小龙一直没有回头,不去看它,只给它一个冷漠的背影。奥利奥只出现在电瓶车的后视镜里,雀盲眼端木小龙根本看不清,只觉得那是一坨移动的、黑白相间的物体。黑白两种颜色随着奥利奥的步伐旋转、变幻,成了个迷乱、不祥的符号。

端木小龙不是第一个觉得奥利奥不祥的人类。事实上,奥利奥自打一出生,就带着不祥的印记。它从母亲的肚子里钻出来,一母同胞的兄弟们,英俊些的,丑些的,都比它强百倍。它的父亲是一条英武的边境牧羊犬,它的母亲是一条漂亮的边境牧羊犬,它们的血统纯正,嘴吻与额头的白色斑纹夹在眼部与耳部的黑色斑纹中间,是好看、体面的标准火焰形状。奥利奥呢,半张脸黑,半张脸白,是个阴阳脸,比起一条纯血边牧,更像是魔鬼的杰作。它因此被决绝地抛弃掉,带着不祥的原罪。

幸好人与狗之间不通过脑电波来交流,狗也不过分依赖人类的语言,由是可以避免语言表达伴生的种种伤害和遗憾。被抛弃的奥利奥偶遇了一个好人,进入了一个温馨的家庭,受到过好的对待,长成了一条不错的狗,几乎拥有一条边牧的所有优点:聪明、热情、忠诚,身体素质也不错。它总是对人类怀抱善意,希望留在某个人身边,或是留在某个家庭里,成为一条有用的好狗。出于这样那样的原因,它的希望总是落空,但奥利奥没有被沮丧和气馁打垮,一直不曾丧失希望。

如果端木小龙像奥利奥一样,那就好了。

奥利奥也不会反思自身的“不祥”,虽然它是拥有反思能力的,特别是当主人生气的时候。它有基本的判断能力,知道对于人类来说,它做的一些事情是好的,一些则是坏的。例如咬人就是坏的,是坏事中特别坏的一件,比摔碎花盆、咬破地毯都要坏得多。它为什么要咬那个壮汉呢?只是出于本能罢了。那个人让它感觉不舒服,扯着它,背对端木小龙往前走。它吃惊、害怕,看不到端木小龙,就想转头去看。那人用手掌去遮它的眼睛,跟把大棒骨摆在狗嘴巴边上没有区别。奥利奥判定他是个坏人,便没有克制想咬他的冲动。它没有料到,也想不通,它认定的主人怎么会生气呢?

察觉到主人正跟自己生气,奥利奥不敢上前,不敢跑过去舔一舔主人的手表示亲热,只敢默默地跟在主人身后。灯光从端木小龙的前方照来,给他的身影镶了层金边,奥利奥只远远看着,心里便觉得有着落。

思考完想不出答案的哲学问题后,端木小龙的思绪落回了实处。专职骑手的工资是月结,他才干了十三天,也就是说,兜里仅剩的三百块,将是他接下来半个多月的全部生活费。现在许多餐馆推出了骑手友好服务,十块钱管饱,端木小龙想,接下来他一天吃一餐饱饭,另外两餐就用泡面馒头什么的打发,能填饱肚子,扛过一天十几个小时的劳作就好。

长长的路走到尽头,端木小龙进了小区大门。他住在一处老旧小区,物业约等于无,安保形同虚设,连一扇正经大门都没有,说是小区,不过是许多栋密密麻麻挤在一起的矮楼。楼房只有六层,端木小龙就住在六楼。刚开始,他还不辞辛苦,每天晚上都把电瓶车扛上六楼。后来,随着骑手的工作进入正轨,每天送的订单越来越多,工作的时间越来越长,他每天下班都累得快要散架,只好把电瓶车寄存在小区的自行车棚里,租用那里头的充电设备。

端木小龙把电瓶车推进车棚,给车充上电,又反反复复检查了好几遍,确认车已锁好,钥匙进了口袋,这才转头朝单元楼走去。

奥利奥躲在一排自行车后头,偷看端木小龙的行动,看他出了车棚,连忙跟了出来。它知道主人要回家了,主人的家就该是它的家,它还不知道那个家长什么模样,急切地想去看看。

楼道里漆黑一片,端木小龙没有像往日那样,用咳嗽唤醒声控路灯。他扶着栏杆,仔细地数着台阶的数量,一、二、三、四、五……到转角平台,走两步,继续上台阶。

可惜掩耳盗铃连他自己都骗不了。奥利奥的喘气声,毛茸茸的存在感,笼罩着他的全身。端木小龙心事重重,心里的节拍乱了,少数了一个数字,脚趾踢到了台阶上,痛得他发出一声惨叫——这一叫,感应灯亮了,奥利奥正望着他,满眼委屈。

“我可不欠你什么了。”端木小龙说,“你快走吧。”

奥利奥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走,快走。别跟着我。”端木小龙扭过头,不去看奥利奥的眼神,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去。

奥利奥站在原地,抬着头向上看,摇着尾巴,越摇越慢,终于慢慢垂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