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城堡
奥利奥是因祸得福发现这块宝地的。对它来说,这是一座神奇的地下城堡,这里能为它遮风挡雨,又不会有人在意。
这座地下城堡位于上海市中心——徐家汇。
上海拥有全中国最发达的轨道交通网络,地铁四通八达、纵横交错,既延伸到城市的各个角落,又巧妙地交织在一起,乘客可以在这些交会的站点方便地换乘其他线路。地下交通如此便捷,使得乘坐地铁成了上海人最主要的出行方式。每天,无数上海人会搭乘地铁去到自己的目的地,这些交会的站点也成了人流最为集中的地方。
徐家汇站便是这些交汇站点中最繁忙的一站,三条地铁线路在这里交织,为了方便乘客换乘,徐家汇站建造了绵延数公里的地下通道。不仅如此,徐家汇还是上海西南角的城市副中心,商业极为发达,大商场鳞次栉比,吸引了众多市民以及外地游客前来购物休闲。这些商场也被地道互相串联起来,并和地铁相连。整个徐家汇就像是一座地面和地下环绕贯通的双层城市。
因为庞大的人流量,不少聪明人便利用这个商机在一些地下通道的非主干道摆摊做起了小生意。这里的购物环境当然远不如他们头顶的高级商场,但小摊也有着不一样的烟火气,这是高档商场所不能提供的。
这里有形形色色的小商品,价格实惠,质量也过得去;这里有美味平价的街头小吃,不见得有多精致,但热乎乎的茶叶蛋和煮玉米总能在又冷又饿的时候温暖你的身体;这里有三流魔术表演,虽然远不如电视上的顶级魔术师,但也能骗过你的眼睛,博君一乐。最神奇的是,每当雨点不期而至,这里的小贩便会像变魔术一样,突然拿出一堆雨伞,十块钱一把的伞能让那些不看天气预报的马虎蛋干爽地回家。
奥利奥在一个凄冷的雨夜偶然闯进了这个温暖神奇的地方。
轰隆!一声炸雷,没多久,黄豆大的雨点便从天上砸了下来,奥利奥恨自己掉以轻心,没有提前找到遮风避雨的地方。其实它已经嗅到了空气中的一股湿气,但它心存侥幸,没有提前避雨。
没想到这是一场不期而至的雷雨,雨势很猛,原本有一定防水功能的皮毛很快便被雨淋透了,浑身的毛发吸满水,奥利奥感觉又湿又冷又重。它急切地想要找一个避雨的地方,哪怕是一小片屋檐,只要能让它短暂停留片刻,熬到雨势减小就行。
但是它的想法落空了,路边商店的屋檐下挤满了躲雨的人。它四处寻找,总算找到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身边一块小小的空档,勉强可以供它容身。
浑身的毛发吸满了雨水,让它很难受,它习惯性地甩动身体,想要把水甩干。尽管它已经非常小心了,可还是把水滴甩到了男人的脸上。
“噢哟!龌龊死了!”西装男低头一看,原来是条野狗,他立即拿出手帕纸擦脸,嫌恶地说,“去去去,走开!”
奥利奥听得懂“走开”这个词,可外面的雨势丝毫没有减小,它并不想离开。它转过身,用自己所能做出的最楚楚可怜的眼神向那个西装男呜呜祈求,意思是:它一定不会再甩水,让它再待一会儿。
然而西装男却被奥利奥的阴阳脸吓到了,抡起自己的手提包就朝它的头砸去,奥利奥躲闪不及,鼻梁被砸了一下。狗的嗅觉最为灵敏,却也因此最为脆弱,这西装男其实只是下意识地轻轻砸了一下,奥利奥却感觉头昏眼花、眼冒金星。
奥利奥不敢再停留,赶紧一转身再次钻入雨夜。雨丝毫没有变小的意思,奥利奥头昏脑涨,两眼发黑,甚至辨不清方向,只得随着人流盲目地走。走着走着,天上的雨忽然停了,它抬起头,发现自己走进了一间玻璃房子。这个玻璃房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条通往地下的阶梯,只见行人源源不断地顺着台阶往下走,它也只得走了下去。只是它的鼻子被砸了之后,头晕得厉害,最后几节台阶,它脚下一滑,一下子摔到了一个小吃摊前。
“哎呀!什么东西?”是一个女孩的声音,奥利奥四肢无力,趴在地上起不来,也不敢发出响动。
这时候,它感觉这个人走到了自己身边,是一个瘦小精干的年轻女孩,女孩脸上最显眼的特征是嘴边有颗媒婆痣。
“呀!原来是条狗啊!好可怜哦,全身都淋湿了。”
虽然被敲了一下,奥利奥的嗅觉似乎还在,它能闻到女孩身上散发着香皂混合着食物的香味,这香味闻起来那样温暖、踏实,让它安心。
“你可不能趴在这里哦,人太多了,会踩到你的,来,起来!”说着,女孩用力拉奥利奥脖子上的名牌,让它站起身。
奥利奥惊讶于她瘦小身体里所迸发出的力量,乖乖地配合着站起身,随着女孩来到了地下通道深处一根粗壮的方柱背面,那里有一个废弃的玻璃亭子,亭子里什么都没有。这根方柱足有一米见方,形成了一个天然的掩体,躲在柱子后面的玻璃亭里,行人路过的时候一点都看不见。
奥利奥乖巧地钻了进去,亭子里有一股浓重的霉味,虽然它并不是一只挑三拣四的狗,但因身体不适,它感觉自己又要呕吐了,为了不弄脏亭子,它努力把头伸到了外面。
腥臭难闻的秽物喷涌而出,弄脏了女孩的皮鞋,它感到十分抱歉。
“呀!你生病了!等着,别乱跑。”女孩似乎不以为然,她快步走回自己已经收拾好的摊位,找出了厚厚一沓废旧报纸,这是她从顾客手里收集的,原本准备当废品卖了换钱。她用报纸把通道的地面擦干净,再铺了几张在地上,防止过往行人摔倒。
呕吐过后,奥利奥头晕的感觉稍稍缓解了一点,然而寒意却更强烈了,它的长毛被淋透了,冷得瑟瑟发抖,只能把身体尽量蜷缩得紧一些。
“等一下再睡,你全身都湿透了,要擦干,否则会感冒的。”女孩用妈妈般的口吻说。
可这里只不过是条地下人行通道,找不到毛巾之类的东西,女孩灵机一动,干脆把旧报纸当作毛巾,在奥利奥的身上来回擦拭。虽然看起来不怎么卫生,但是非常管用。在浸透了六七份《新闻早报》之后,奥利奥感觉身上干爽多了,身子渐渐暖和起来。
女孩很满意这样的结果,她想了想,干脆把剩下的报纸全抖开,在玻璃亭子的地面上铺了厚厚一层,这些报纸既吸潮又柔软,是十分理想的垫料。
奥利奥睡在上面,感觉十分舒适。它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睡过那么舒服的地方了。
“再等等,你刚才吐了那么多,胃里面一定不舒服,我给你喝点热汤。”说着,女孩回到了小吃摊前,小吃摊早已结束营业,她拿出自己吃饭的一个小碗,小心翼翼地盛了一碗玉米热汤,又在汤里面放了两块豆腐干、一个鸡蛋。她细心地把汤吹到适口,送到了玻璃亭子里。
奥利奥吃得狼吞虎咽,女孩看着欣慰地笑了,这时候,她注意到了它名牌上面的字——“奥利奥”,她扑哧一笑,原来这条流浪狗还被人取过名字,这个名字起得真好。
一碗热汤下肚,奥利奥的肠胃舒服了很多,身体也暖和了,它的上下眼皮开始打架。能在这样温暖舒服的环境里睡觉,对它来说太难得了,它的大脑开始停止思考,渐渐进入了睡眠状态。在迷迷糊糊中,它感觉到女孩又往自己的身上盖了好几张报纸,好闻的香皂味让它安心无比。
因祸得福,奥利奥被西装男打了一下鼻子,却误打误撞找到了这样一个能遮风挡雨的好地方,从此,它便以这个废弃的玻璃亭子作为根据地,生活了下来。
它发现自己走了狗屎运,这条地下通道,简直是流浪狗的天堂。地道里温暖如春,不冷不热,风刮不进来,雨下不进来,甚至连飞驰的汽车都没有,丝毫不用担心安全。
更让奥利奥高兴的是,这里的人都是行色匆匆,只要奥利奥不挡在他们面前,便不会遭到白眼。而地摊小贩大多生意忙碌,恨不能生出三头六臂,根本没时间为难一条流浪狗。
它很自然地把这里当作了自己的安乐窝,出了玻璃亭子便是外面的世界,进入玻璃亭子便是家。狗是很爱干净的动物,不会在窝里大小便,再加上之前在主人家的训练,奥利奥已经养成了好习惯,它从不在地道里随地大小便,而是跑到马路上的绿化带解决问题,这也给它树立了好形象,地下通道的小商贩们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条爱干净、懂规矩、不惹事的流浪狗。
当然,和它关系最亲近的还是那天夜里不嫌脏照顾它的那个女孩。女孩小名叫“来娣”,她嫌这个名字太土气,所以自说自话改成了“莱蒂”,像个外国人名。她看上去也就二十出头,长着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五官也还算精致,只是上嘴唇边有一颗很大的媒婆痣,令她的相貌有点减分。她瘦小精干,总是围着一个干净的花围裙。别看她年纪不大,但在这个地下商场已经做了四五年生意了。她来自苏北农村,家里穷,为了供唯一的弟弟上学,初中毕业后就不读书了,主动来到上海打工。这个小吃摊原本由她表姐经营,她帮着表姐打下手。前几年,她的表姐远嫁湖南,头脑活络的她便用自己的积蓄加上一些借款,从表姐手上盘下了这个摊子。
她脑袋聪明,经营灵活,炎热的夏天卖冰镇的酸梅汤,冬天卖热乎乎的八宝粥,另外还有煮玉米、茶叶蛋、卤豆腐干这些常备小吃。每当有行人经过,她便会掀开锅盖,装作搅拌一下调料,实则是用飘散的香味来吸引客人,再加上她嘴巴甜,学了几句上海话,做出来的小吃干净卫生,所以生意火爆,才一年时间就把借款还清,还开始往家里寄钱,补贴远在农村的父母和弟弟。
再繁忙的生意也有冷清的时候,一般上午十点过后,坐地铁上班的早高峰过去,地道会暂时冷清下来,从清早便开始忙得不可开交的小老板们也终于有了喘息的时刻。他们会拿出早已放得冰凉的早饭,坐下来稍事休息。虽然多少有点竞争关系,可他们每天要相处十多个小时,比见自己亲人的时间还要长,大家的关系还是十分融洽的。此时,小老板们便会闲聊打发时光,女人们聊家里的烦心事,男人们则聊聊打牌打游戏的心得,有时候也会说几句社会见闻。这时候,聪明的奥利奥便会露面跑到小贩面前讨要一点吃的。小商贩都不是富人,没养过纯种的宠物狗。虽然奥利奥的相貌不太好,但它聪明伶俐,能做出可爱滑稽的动作讨他们的欢心。
“马大姐,你看我们奥利奥好像是品种狗哎!”说话的是来娣,她似乎已经把奥利奥当作自己的宠物狗了。
她口中的这位马大姐是一同摆摊的同行,原来是钟点工,后来得了腰肌劳损,干不了重活,便和老公在这里摆摊卖小饰品。她负责守摊,她老公负责去城隍庙的小商品市场进货,平时到了饭点她老公还兼职送外卖,挣一点外快。
马大姐以前做钟点工的时候就是在徐家汇这一带,徐家汇是上海数一数二的好地方,房价自然不菲,能住在这里的都是有钱人,她算是这个地下商场比较见过世面的人,所以来娣有什么问题都喜欢问她。
马大姐年纪五十多,眼睛已经有点老花,她眯着眼端详了一会儿,说:“这样子的狗我好像见过,以前做钟点工的时候帮东家遛过这种狗,好像叫什么牧羊犬。不过我东家的那条狗脸上可不是这样吓人的,是两块黑毛夹一块白毛,比这条漂亮多了。”
“哦,原来叫牧羊犬啊,没想到它还有这能耐,如果它在我们老家,就可以让它帮着我家放羊了。”来娣有些天真地说。
“傻丫头,有钱人拿这种狗都是当宝贝养的,它们早就不会放羊了,哈哈。”
“嗯,我就是瞎想想,那么聪明的好狗去我们村牧羊也是浪费了。”来娣有点害羞地笑笑。在农村的时候她也养过一条土狗,那狗有着白底黑花纹的毛色,像奶牛一样,和奥利奥有几分相似。看到它,来娣想起了那条土狗,也想起了自己虽然贫穷但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
她掀开锅盖,在里面舀了几下,有一只茶叶蛋个头特别小,还缺了一块,估计卖不掉。她把这只茶叶蛋挑出来,剥开蛋壳,把目光投向奥利奥。
奥利奥很聪明,看到她剥蛋壳的时候就已经端坐在来娣面前了,两只眼睛盯着她手上的鸡蛋,嘴里发出唔哩唔哩的撒娇声,委婉地表达自己想要吃茶叶蛋的心愿。
“噗,小馋鬼!”来娣扑哧一笑,右手举起茶叶蛋,想把鸡蛋扔给它。这时候,不远处变魔术的“小刘谦”突然制止了她。
“等一下,训练它做点动作再给它吃。”
这个小刘谦姓刘,但本名并不叫刘谦。他以前在一个马戏团跟变戏法的师傅学过艺,但他学艺时沉迷网络游戏,不练功,老去网吧通宵达旦,没能留在马戏团工作。后来混到这里当街卖艺,卖艺打赏挣不到多少钱,他主要靠在卖艺的同时向小孩子推销做工粗糙的简易魔术道具。前几年魔术师刘谦在春晚上表演了精彩的近景魔术,一下子成了家喻户晓的大明星,这个小刘就把自己的艺名改成了“小刘谦”,大家叫着叫着就把他的本名忘记了。
小刘谦虽然魔术学得稀松平常,但好歹也在马戏团混过几年,看过驯兽师训狗,知道几个手势。
他从来娣的手里拿过茶叶蛋,照着自己在马戏团看到过的训练方法,试图指挥奥利奥做各种动作,像停止、坐下、握手、吠叫等等。
奥利奥没在马戏团待过,没正经学过表演,但香喷喷的茶叶蛋诱惑力太大了,它当然不会轻易放弃。它用自己的理解对小刘谦的手势进行了回应。当他手掌下压的时候就坐下,再下压就趴下,当他咋咋呼呼喊的时候就跟着他一起叫唤。
其实奥利奥并没有完全按照小刘谦的本意做动作,但小刘谦好面子,不想让同行们知道他其实不懂驯狗,所以忽略了奥利奥的错误,不断地表扬它,让大家误以为奥利奥能完全听懂他的指挥。
“嚯!小刘谦,你够厉害的,这条狗都被你训得服服帖帖。”旁边修手机的大周带头鼓掌,立即有人跟着鼓掌,地道里回声效果很好,听上去就像是掌声雷动。
“做得好做得好!真是条好狗!”小刘谦很得意,继续让奥利奥不断做下去。
奥利奥忍着馋意不断地努力着,可口水还是不争气地滴了下来。
“好了,小刘哥,你就让它吃了吧。”来娣看到奥利奥可怜巴巴的样子,忍不住嗔怪道。
小刘谦显然还意犹未尽,他一边嘴里说着“好好好”,一边还在不断地用茶叶蛋捉弄奥利奥。
来娣生气了,一把抢过小刘谦手里的茶叶蛋,然后招呼奥利奥过来,把茶叶蛋整个儿塞进了它的嘴里。
香喷喷咸津津的茶叶蛋让流浪多日的奥利奥着实过了把嘴瘾。吃完了茶叶蛋,它把头凑近来娣仔细嗅闻,这股味道它很熟悉,来娣总是在灶台前忙活,所以身上有好闻的食物香味,还夹杂着香皂味。奥利奥忍不住想,要是善良的来娣能带它回家就好了。
小刘谦被小姑娘夺去了手里的茶叶蛋,觉得丢了面子,本想要争辩几句,可茶叶蛋是人家来娣的,自己不占理,而且来娣又是整个地道里最受大家喜爱的女孩,自己挑起事端肯定会被群起而攻之,可不回击心里又实在堵得慌,于是在一旁说起了风凉话:“哈,装什么有爱心,你真想要献爱心就把它带回去养呀。”
“你说什么风凉话?不是我租的房间小,房东不让养嘛。”
其实根本不用她解释,大家都知道来娣为什么不能收养奥利奥,因为大家的情况都差不多。上海寸土寸金,这里又是最繁华的徐家汇,在这里做小生意的人当然不可能买得起上海的房子,而他们每天平均要出摊十六七个小时,为了方便,都是租住在附近。宽敞的新房子当然是不用想了,几乎所有人都住在老旧小区内,这些小区至少都有几十年以上的房龄,当时造的房子很逼仄,而且房东都不喜欢看到房客养宠物,特别是奥利奥这种品种的大狗。
“小刘谦你也是,家里养得起宠物狗谁在这里摆摊?我们大家都是穷出身,谁也别看不起谁。”卖书报杂志的傅大爷忍不住为来娣说话。他在地道里卖卖报纸杂志,也倒腾倒腾旧书,算是半个文化人。
“傅老头你管什么闲事……”小刘谦嘴里嘟嘟囔囔似乎还有点不服气。这时候从入口的楼梯又下来了不少行人,大家赶紧各就各位,回到摊前接待客人,摊主们短暂的休息时间结束了。
来娣没有走回去,她蹲下身,轻轻抚摸着奥利奥的背,一股熟悉的感觉流遍奥利奥全身,它感觉自己又被人类关爱了,尾巴不自觉地摇晃起来。
奥利奥一头钻进了来娣的怀里,好好地确认了一下她的气味。它确认来娣是最亲近的朋友,小刘谦则被归类为应当避开的人。这是奥利奥开始流浪后所学会的重要技能,它能帮助奥利奥远离可能伤害它的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