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影记录中国·2009:算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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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我们为什么坐到一起看纪录片

对权力和资本的不妥协,是文化的立身之本。权力和资本不是纸老虎,一个是只铁狮子,另一个是只金老虎,分量都够重的。文化却只属于少数人,因为权力和资本在营造只有它们才创造价值的神话,而这个神话已经被多数人奉为真理。多数人因为受到确切、具体的管制而感到安全、欣慰,多数人阅读到别人发财的消息自以为也要加入他们的行列。

我看中国社会现在分为五个阶层:一个掌握权力,一个掌握资产,以上两个对自身之外的事物有支配和决定权;而以下三种人则只对自身有支配权,一个以脑力方式为上述两种人提供服务(从而被权力和资本控制),另一个以体力方式为以上三种人提供服务(从而被权力、资本和“知识”控制),最后还有一种,没有任何人需要他们提供的服务,或他们提供不了任何服务,这个阶层整体在消费社会之外,任何资本手再长也控制不了他们,他们只受权力的控制,而且权力只在他们干扰到消费社会正常运转的情况下才会进行确切、具体的管制。

其中占据中间位置的那一类人,看似可以对应于西方的“中产阶级”,或者中国古代的“在野之士”,可能“荣升”为前两种人,也可能“堕落”为后两种人,然而这两个洋为中用、古为今用的现成词汇,都与今天的状况不吻合。说中产,这些人不一定有产;说在野,田都被征用为开发区了,每个村子都通公路、通电视,想野也野不成。成熟的市场经济+公民社会,基础是这个人群占人口比重的扩大,就是这些人不要都去当官,不要都去当资本家,也不要轻易去当建筑工人或按摩小姐。参与各种民间文化活动的人,包括组织者、作者和观众,都是这一类人。

这个阶层广泛共享的困惑,无非是有限的财产化为乌有。假设A先生十年打拼,依靠头脑灵活积攒下了房子一套、小车一辆,共值百万。面对产业转型、年轻人更加卖命、迁升无望、头发渐少等个人烦恼,此君思前想后,打拼阶段种种地道不地道的作为涌上心头,无非害怕在权力和资本未来十年的地道或不地道的诸种游戏中,车没了,房子也没了,四五十岁时回到二十岁的资产状况。劝说化解不了这样的忧虑,破解的唯一方式是从现在开始做一个无产的脑力劳动者,所拥有的一切,都献出来吧,不是献给别人,是献给自己,这是我们能对文化有所贡献的唯一方式,反之亦然,文化也只能以这种方式被建设。

不要以为我在这里蛊惑。以上对这些人的描述,是多数纪录片作者的速写画像,他们的经历就是在实现无产的中产、没有朝廷的在野,以提前释放的方式免除文化之外的忧虑,拍纪录片是他们避免成为资本家或建筑工人的主要本领。这种人明明是永远要受到权力和资本控制的,怎么摆脱得了?这也是我不理解的地方。

我想,文化应该只是缝隙当中的东西,文化不应该是长篇大论、丰碑巨石,文化应该是字里行间的那点东西吧,碑石与地面之间还有条缝呢,那就是文化的空间。上面提到的五个阶层如此泾渭分明,咱们的社会怎么还没有崩析?相反,为什么还时常呈现出一种整体感?这就是文化的作用。文化不在阶层当中,而在各个阶层之间的缝隙里,是文化让大家坐在同一张桌上打麻将或吃火锅。权力和资本没有这样的黏合力,只有文化是社会和谐的基础。文化不可销售,但它是销售其他所有一切的借口。铁狮子和金老虎,由于其分量,在前进中会消灭很多东西,最后一个消灭不了的,就是文化的残余物,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要坐到一起的理由。

张献民

2011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