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人间知己
一
鲁庄公五年(公元前689年),春风是行商,将无尽宝货,如葱茏绿意、姹紫嫣红、温暖春光,一一送往人间,却也慷慨,既不囤积又不讲价,唯换得千万人的惬意微笑,又将这微笑染了色、镶了金,制成图画,一帧帧回馈天下。
从公子纠宅第走出来,迎面的春光像薄纱似的罩在管仲脸上。他温暖得恍若饮了酒,身心都有些醉了,一点淡淡的愁绪荡漾在心头,仿佛酒意,也仿佛是陈年的思念。
门口车马已备好,人还没登车,对面倒橐橐驶来一辆轩车。车上之人眼神奇好,隔得老远,便打起招呼,声音很洪亮,是伯舆。
管仲只得停步等他,等他行至面前,下得车来,两个见礼。伯舆笑哈哈地说道:“管子有礼了,大好春光,没出城踏青去?”
管仲不答自己要不要去游玩,却直扑伯舆来意:“伯子来寻公子吗?他正在家中,稍晚些,只怕要出城踏青。”
“啊,那我赶巧了。”伯舆做了个邀请手势,“管子何不与我一同去见公子?”
“不了,我才见过公子,伯子请自便。”
两个说话都客气,因太礼貌,仿佛戴着面具,言谈一派别扭劲儿,笑也像是生捏出来的,假得瘆人。
管仲目送伯舆进入,才转身登车。轮毂转动起来,稳稳地驶向庄道尽头,管仲唇角便慢慢浮起一丝毫无愉色的笑。
大名鼎鼎的伯舆,齐国豪富,凭着放贷生意,债权遍布齐国,甚至远达成周,手里捏着无数细民的命,生杀之权几乎大过国君。管仲家当年借的贷,细推起来,也为伯舆家门下若干小债主所放。
原先诸儿与公孙无知相争,伯舆站队无知,蹦跶得老高,一度还想为无知拉拢鲍叔牙父亲,后来诸儿一手绝杀,把无知打得元气大伤,至今没缓过来。遭到重大蹉跌,无知心灰意懒,从此闷锁家中,不问外事。与他交好的管至父,受到牵连,潦倒得快要去街头吆喝卖浆了。
伯舆却没闲着,这不,又来巴结公子纠了。大约是从哪条渠道打听到,国君有意立公子纠为太子,赶紧奔来献殷勤,将来新君登位,他便是从龙功臣,利好自然源源不断。
已这样富有了,仍要牟利,且牟大利,人心之不知足,仿佛传说中的东海归墟,无穷的财富、权力填进去,却永远也填不满。
长街漫漫,明亮的阳光在轮毂下如浪花翻卷,几朵飞上来,溅在眼底,隐隐刺痛。
算来,他做公子纠的傅有一年了。公子纠过去不甚待见他,自从两人有了师友之谊,态度慢慢变了,也有了亲近之言,但,生疏感仍然横隔在彼此之间,关系即使不太冷淡,也远远不能说亲密,始终比不得召忽与公子纠的关系。就比如,今日公子纠欲往城外曲池踏青,提前一日告诉召忽,临时才随口问了他一声。他知道公子纠其实不想他去,问他不过出于礼貌,便推托说家里有事,主动离开了。
他与公子纠便这样不远不近地相处,当初答允国君教导公子纠,其实也预料过会是这样的结果吧,不过是求仁得仁。再想想那时拼死要卸任的鲍叔牙,现在倒是与小白的关系越来越好了。
鲍叔牙刚开始管小白,管得身心俱疲。小白仿佛是故意与鲍叔牙作对,鲍叔牙越是暴跳如雷,他越是逆反闯祸,逼得鲍叔牙无计可施,几乎要向国君请辞。还是管仲告诉他,要学会顺势而为,强而令之,适得其反,小白好玩,何不先看一看,他为什么要玩,玩的又是什么?便以玩入手,循循善诱,善的从之,恶的弃之。小白聪明过人,不会不懂。
鲍叔牙斟酌许久,以为这样与小白对抗下去,终究不得法,便听从管仲建议,慢慢竟开拓出一条管教小白的特殊途径。
小白也渐渐觉出鲍叔牙变了,眉眼温善,脸颊带笑,时常温声细语,不像从前,为丁点儿的小错,便歇斯底里地骂人,泰山也要被他骂垮塌下来。小白是这样的人,人家欺凌他,他十倍百倍地报复回去,人家待他好,他也十倍百倍礼敬回去,若鲍叔牙真心为他着想,他不能不考虑鲍叔牙的感受,有时生出闯祸念头,想一想“鲍傅会不开心”,那便罢了。
彼此都退让一步,小白看出鲍叔牙的全心无私,鲍叔牙看出小白的善解人意。学会换位,学会共情,误解可以消除,错误可以弥补,生疏可以亲近。
最早是管仲劝鲍叔牙教导小白,后来见鲍叔牙与小白情谊渐增,倒生出不可说的羡意,也是因为他与公子纠这僵硬的关系,让人硌硬得慌。公子与傅,原是一体共生,委质定分,实为君臣,公子敬傅,而傅必当倾力报效。就像召忽,他愿意为公子纠效死,或者鲍叔牙,也愿意为小白赴汤蹈火,可他对公子纠,仅仅是尽责而已。
管仲叹了口气,风在身侧晃晃悠悠,有阳光落在肩上,仿佛光阴留不住,匆匆滑下去,没入车下的阴影里。
往前二十步开外的十字路口,却是庄岳之间。打那十字路口急慌慌地跑来一人,挥着手喊话,因他一面跑一面说话,听不清楚说了什么。
管仲认得是家徒,立起身,大声问道:“什么急事?”
“乐,乐无荒来了……”有赖春风,把声音送了过来,但后面的话却被吹散了。
管仲身上一紧,心下也是一阵狂跳,他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拍拍车舆,令那驭手道:“快,回家!”
驭手明白,六辔猛地一扬一纵,轩车像被火点燃了,喷着烈烈烟尘冲出了十字路口。
乐无荒必是给管仲带回一个人,用了一年多时间,费了偌多工夫,耗了莫大精力,终于找到她,并将她平安送来临淄。
她是姜婧。
就在管仲被齐侯任命为公子傅之时,他获知了一个骇人的消息——北上燕国的申庶其兄妹,于上个月在燕国北境,遭山戎洗劫,一行三十多人,只逃出姜婧与一个家臣。后来管仲才知道,姜婧之所以得脱险境,是危机之时,申庶其将仅剩的坐骑让给姜婧,强令那家臣带她逃跑,才护得妹妹周全。至于申庶其,到底是殒命于劫难,还是失陷于戎邦,至今不明。
申国行商在燕境遭难,燕国不得不往外报。事情传来齐国,管仲闻悉,焦虑万分,很想亲自北上寻找,可身系公门,脱不了身。还好有个乐无荒,他说自己是行商,谁也管不着,国君也罢,公子也罢,都不是他的羁绊,所以不如他去找,请管仲放心,他会将姜婧带回来。
于是乐无荒踏上了寻人之旅。三个月前,他给管仲来了信,说在申国找到了姜婧,正在说服她来齐国。
说服她来齐国?说服?
管仲不明所以,姜婧遭此大难,相依为命的兄长生死未卜,按理说,他现在是她最亲的人,她来齐国是顺理成章的事,还要说服?
乐无荒在信的末尾还说,楚军北上伐申国,然后没有了。
管仲哪能不知楚国征讨申国。地处江汉烟瘴间的楚国,从来不曾停止蚕食周边小国小邦,仿佛永远吃不饱的蛇,盘在汉水之滨,一口一口往上狂吞,一直吃到南阳盆地,而申国正在盆地南缘。吃了申国,东北面可抵方城隘口,一过方城隘口,即可直击郑国、窥伺京师,北上中原,从此无后顾之忧。
自周室衰微,诸夏纷争,楚国窝在荒僻下湿之地,天高皇帝远,约莫是生出独孤求败的寂寞感。鲁桓公六年(公元前706年),楚国起师征讨邻居随国,逼随侯向周天子请命——尊楚号。这事分明是透着故意挑衅的意味。随侯被强迫上书周天子,周天子岂能答允,楚国一怒之下,遂自立为王。
去年周天子把随侯提溜过去,数落他擅立楚王,目中无天子。周天子骂的虽是随侯,其实句句都在骂楚国。楚王又是一怒之下,火大了,得撒出去,揍不了周天子,便又揍了随国一顿。
在周的封建诸侯里,楚国很特殊,同为天子座下诸侯臣,却不同于其他,对张口闭口“周礼如何”的中原诸侯,以蛮夷自居,但对更落后更偏远的群蛮,又拿出华夏正宗的派头。
管仲拿着那信,反复读了几遍,忽然醒悟过来,楚国伐申国,申国有灭顶之灾,姜婧是申国人,家才逢大灾,如今又面临失国,真国破家亡,归无所归,不禁唏嘘。他立即回信道:请务必送她来齐国。
过了十字路口,往前行一箭之地,便到了管仲在临淄的家——一处两进宅第,与庄、岳大道上其余金碧辉煌的贵胄豪宅比起来,显得简朴寻常,但这是齐侯所赐。他与召忽被任为公子傅,同时超擢为下大夫。齐侯便言,身为大夫,岂能无家。齐侯一声令下,他二人得以置宅临淄。浃辰之间,又是升官又是置宅,让一干人眼红口酸:国君待管、召,未免太过宠任了。两个乡野小民,穷得踵决肘见,不过十年,一步步越级攀升,而今竟至大夫。放眼列国,也是绝无仅有。仔细想想,也唯有这样蔑视礼秩的国君,才会任用这样僭越常规的臣下。
管仲急急忙忙地踏进家门,里边人都来报说:乐无荒携一女子来访,已等候多时了。
他跨步走入正堂,乐无荒正坐在宾席等候,旁边安静无声的一人,不是姜婧,又能是谁?他打量了她一眼,无边的怜惜便涌上来。约两年不见,她竟憔悴得像变了个人,苍白无血的脸上很少情绪,也许是悲太多,把喜乐酸辛一概抹去,又因太悲,到极致时,渐变成了麻木。
乐无荒说道:“我已将她寻回,接下来的事,交给你了。”
管仲深深一拜:“多谢乐兄,大恩不赘述。”
乐无荒抬起他的手,也无他话,只叮咛道:“好好待她。”他知道管仲与姜婧有话要说,行了一礼,便退了出去。
管仲凝视姜婧,温声道:“你为什么不想来齐国?”
姜婧沉默很久,轻轻地说:“不想麻烦你。”
管仲懂了,姜婧失家又失国,几至一无所有,她纵是女子,也有倔强心,不肯攀附他,将衰弱之身投寄在他的保护下,仿佛乞食。他明白她的心意后,不觉执拗,却敬重她刚强,也怜她不易。
他便一叹:“你我有婚姻之约,虽未成大礼,我已视你为妻。今你遭难,我若弃之不顾,便是弃信小人,毁诺懦夫,有何颜面生于这天地间。”
姜婧凄怆道:“我如今一无所有,你若弃毁婚约,也是当然,我更不会责怪你。”
管仲不言,却从怀里取出一枚白玉簪,道:“信物仍在,信诺岂可毁伤。当日在卫,有你兄长为聘,有诸友做证,夷吾欲娶婧为妻,誓言昭昭,从不曾忘。”
姜婧怔怔不语,忽地,像是压抑的悲伤被戳破了,泪脱缰似的迸出来,悲泣道:“你而今是齐国大夫,有大好前途,我无家无国,拿什么来配你,你我身份悬隔,说出去,惹人耻笑。”
管仲摇头:“说什么身份悬隔的傻话,夷吾原来是乡里一野氓,饱饭也吃不上,别说娶到你,哪家女子愿嫁我?听说管夷吾要娶妻,即使是在百里外听到风声,也要吓得隐遁,而今不过多吃了两顿饱饭,倒敢嫌弃申姜贵人,你不嫌弃我,我才要庆幸是上天垂怜。”
听他自嘲,全没把自己当回事,姜婧没忍住,到底破涕一笑。
管仲见她情绪转好,柔声道:“不必说了,安心留下来,万事有我。”他将那白玉簪放在她掌心,紧紧地握住她的手。
姜婧绯红了脸,低了头,也不出声,安静地听他说道:“母亲与妹妹出城踏青了,待她们回来,带你去见她们。”
说话间,外头却来报,管母与管璧踏青回来了。管仲赶紧领着姜婧去见母亲。管母见到姜婧,既惊异又欢喜,说早知管仲定下婚约,想见她很久了,又问起姜婧这一路的遭遇,不免红了眼睛,对她软语安慰,让她安心住下,这里也是她的家,余事不用操心。
彼此寒暄良久,管母体恤姜婧风尘仆仆,让她先去歇息,却叫管仲留下来,有点家常小事要说。
管仲知道母亲说的必定不是“家常小话”,但他没追问,待姜婧离开,才恭敬道:“母亲有何吩咐?”
管母叹了口气:“婧失国失家,好不可怜。你与她有婚姻之约,如今她孤身投奔而来,你对此怎么看?”
管仲还没回答,那边管璧插嘴道:“可怜是可怜,但她失国失家,身无依傍,家无余赀,我觉着配不上兄长了。”
管母看了她一眼,不动声色地说:“你是什么主张?”
以为得到母亲鼓励,管璧大胆道:“所谓婚姻之约,只是口头允诺,六礼不备,父母不知,做不得数。我以为不认此口头婚约,也无伤大雅,凭着兄长而今的地位,哪里寻不得好女子?”
“那,该如何处置婧?”管母平宁地说,目光闪烁。
管璧满心认定母亲有悔婚的想法,她不过替母亲道出隐忧,便越说越张扬了:“来既来了,也是可怜人,撕了脸面撵她离开,我也不忍。莫如送她些赀金,再给她在齐国安个家,倒也无妨。”
“倒也无妨。”管母淡淡地道。忽地她冷笑一声,怒火像柴薪堆上浇了热油,腾地蹿起来,厉声骂道:“才吃了几日饱饭,便说出这等龌龊之言,生出这等卑劣念头!什么叫口头婚约,便做不得数,我素日是这样教你?出口的话,是落地的根,威逼、屈辱、欺凌、生死,也不可移!你兄长既与人家有婚姻之约,无论贫贱富贵,皆当遵之、守之、持之。倘你兄长因人家遭难,便要悔婚,便是背信弃义的卑鄙小人!如此行径,还妄图辅弼君上,成就事业,岂非笑谈!若他也有此念,趁早与我决裂,你兄妹自去做弃信小人,我羞与尔等同列!”
管璧被骂得满脸通红,眼泪也流出来,却一个字不敢回。
妹妹有不堪的私念,遭母亲责骂,管仲便恳恳道:“母亲放心,儿子岂能乘人之危,背弃承诺?我与婧的婚姻之约,绝不会变。”
管母点头道:“你能如此想,不妄我素日所期。”她昂起头来,正声道:“你们兄妹听好了,我们家原为乡野贫窭,能有今日不易,无论将来有多大富贵、多高权势,也不能忘了来自何处、根在何地。人之为人,无非不忘本,倘有忘本之举,莫说我不宽恕,你们父亲英灵在上,也不饶过你们!”
管仲与姜婧的婚礼,于一个月后举行。因姜婧失国失家,乐无荒临时充当她的娘家人。他极是乐意,说起他与申庶其是至交好久,仿佛兄弟,也如姜婧兄长一样,由他充家长,将姜婧嫁出去,其实很合适。
实则姜婧在申国有亲人,但一是申国为楚所伐,灭亡在即,国中人有出路的四散逃离,无路可去的只能坐待为虏;二是申国亲人与她不睦:申庶其落难山戎,姜婧在燕国逡巡数月,打听不到兄长生死,滞留北国也无益,只得南返申国,这一回去,方知家中已四分五裂。早前家里人听闻申庶其遭难,要么哭天抢地,要么携私出逃,要么忙于分家,俱作鸟兽散。姜婧虽回来,却管不了事,尽管申庶其有培养她当家的意思,家里人却认为她年轻资历浅,又是女人,迟早要嫁人:成了别家媳妇,敢来管我家的事?不幸又逢着楚国北上,国中人心惶惶,家里没了主心骨,本就混乱,加上亡国之灾压下来,越发散了。
没有家人依靠,姜婧是孤身赴齐,如今又要出嫁。别个女子是在家人陪伴下,风风光光送出门去,她是孤孤单单无人送别,一乘婚车凄凉地嫁出去,不免伤心。乐无荒宽慰她:“有我在,抵过十个兄长,我必要让你风光归人。”
乐无荒说到做到,他做行商多年,为人大方豪爽,朋友满天下,招呼一声,义气之士蜂拥奔至,自愿作为姜婧的家人。到成婚那日,姜婧自乐无荒在临淄的寄所出门,那送亲的队伍浩浩荡荡,却是牵袖连裙、比肩接踵,把一条长街填满了,惹得临淄国人纷纷出来瞧热闹,讨块喜糕,恭祝宜其室家,再问一声:这是谁家嫁女儿?阵仗着实骇人!
为恭贺喜事,国君赠送了大礼,公子曼也馈赠良多。国君开了头,底下人风行草偃,原是为贺喜,后来渐渐演变成暗中较劲的比拼,既拼豪奢,也拼人情。
国氏、高氏这类世卿之家,有处事传统,逢同僚有红白之事,都会馈礼,自不必说,人家也不靠送礼来涨身家。倒是其他大夫,看出管仲得国君青睐,想借着管仲的脸面,在国君面前讨个彩头,或是有些不好公开说的阴私事,欲与管仲交通款曲,将来方便共谋大事。于是那礼不仅在昂贵,也在巧妙,有送奇宝的,声称来自万里之遥,车马不停,要走一年才到,但这也还没超乎意料,最奇特的却是送券契。如那伯舆,将一卷称贷之券,夹在一匣珍宝里,他的意思大概是,愿与管仲共财富,将门下的债权分出九牛一毛来,这让管仲哑然失笑。
管仲把贷券退了回去,话说得委婉而漂亮:不懂称贷之术,拿来不知如何用,恐浪费了伯子的一片心。
婚礼热闹非凡,客人多得塞不下脚,宅第里亚肩迭背、踵趾相接,风吹乱草似的,这儿伏一伏,那儿抻一抻。鲍叔牙与召忽来贺礼,想与管仲道喜,连话也插不上。
夜半时分,参加婚礼的客人才走尽了。管仲抱了一具大漆匣走进婚房,沉沉放在床头案上,对姜婧道:“俱是奇宝,我从贺礼里拣出来送你。”
姜婧瞅了一眼,却不动,似乎全无兴趣。
管仲见她无动于衷,疑道:“不喜欢?”
姜婧静静一笑:“你送过我奇宝,不用送了。”
“我哪里送过?”管仲愕然。
姜婧缓缓敞开外袍,中衣的腰间系了一条革带,她便解下来,双手捧起。管仲认得,这是当日他与姜婧许婚时,送给姜婧的信物。
她悠然道:“此带曾系于你身,又系于我身,是为信物,亦为你我共体之物,试问天下奇宝,还能有什么比这更贵重?”
管仲心中一震,他叹息道:“与婧之心相比,夷吾之心,真俗不可耐。”
“俗也不俗,你有好物,能想到我,是你有心,我很感动……”姜婧越说越小声,许是害羞,不敢说下去了。
管仲软软地一笑,将她温柔地拥在怀里,轻轻吟道:“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他突地笑出声了,道,“乐兄果然有理,他说随他出行,必能赚个美人回家,还真是。”
姜婧好一阵无声,郁郁地叹了口气。管仲察觉出她的异样,问道:“怎么了?”
“我在想兄长,也不知他是生是死,若他活着,今生还能再见吗?”
管仲沉默着,对申庶其命运的忧惧,同样让他辗转难平,但也许是为了让姜婧宽心,也许是为了让自己相信奇迹,他说道:“能。”
夜色深沉,和风熏醉了人心,趁此良宵,相亲相爱的人眷侣成双,世间的一切,在这个温暖的时刻显得美好而圆满,可那失于苍凉人间的故人,又在哪里呢?
翌日天方明,夜的浓度还未彻底消解,外头便来报,有客来访。也不知是谁大早上的登门,仿佛是故意来吵人瞌睡。管仲赶出来见客,原来是百里奚,他笑起来,也唯有百里奚才能干出这扰人清梦的好事!
百里奚却是满脸抱歉,一迭声道:“对不住、对不住,迟了一日,没能赶上婚礼……昨日的酒可曾剩得两口?我这里以酒代礼,补上道贺。”
管仲大笑,吩咐底下为百里奚备酒,道贺也罢,礼物也罢,都不用了,人来了便是他的荣幸,又问怎不见蹇叔,婚礼邀请送去宋国,请的可是他们两人。
百里奚喝起酒来,话多得兜不住,说蹇叔霉运当头,前个月中邪了,忽然要去登山,结果不慎摔下山,把腿摔折了,现正躺在家里养骨头,每日抚膝长叹,生不如死,故而来不了齐国,委托他代为转告恭贺之情。“其实蹇叔不来也好,那张烂嘴,大喜日子说刻薄话,你不难受吗?”
管仲调侃道:“许久不闻蹇叔刻薄,我更难受。”
酒喝了大半日,两人说得投入,管仲便请他留在家里,方便照应。百里奚直摇头:“不成不成,你们新婚燕尔,我来道喜也就罢了,一味叨扰,搅了夫妻琴瑟和鸣,罪莫大焉。”
管仲挽留不住,问他在临淄要投寄在哪里、如何安排行程。百里奚说暂无安排,但还得先去拜访一位朋友。
“哪位朋友?”
百里奚没犹豫:“公孙无知。”
这让管仲震惊无比,百里奚怎么与公孙无知扯上关系了?他旁敲侧击地探问,百里奚不觉这事要隐瞒,大方地说了出来,他与公孙无知是在来齐国的路上偶遇。
当时百里奚刚走到齐国边境,公孙无知恰在那一带狩猎,两下相见,仿佛出自天意。公孙无知请百里奚喝了酒,百里奚为公孙无知演说了一通列国风情,公孙无知忽然赞了一声:“经纶大才!”
听说百里奚赴齐是参加婚礼,公孙无知也没露出不悦,平和地说:“我有事走不开,代我向管子道声贺吧。”两个分手时,说好在临淄再见,公孙无知动情地说:殷殷期望百里先生登门,他当扫尘拥彗相待。
获悉百里奚与公孙无知的一段奇遇,管仲竟无从评说,他曾有过向齐侯举荐百里奚的意图,但公孙无知突如其来地横插一脚,让他的举荐说不出口了。当年齐侯与无知为夺君位,彼此视若仇雠,似有宿世之恨。齐侯棋高一着,打得无知一败涂地,也许是因为自负,竟也不杀他,但始终心存芥蒂,警惕并没消除。临淄群臣吃得透国君的心思,都不与无知来往,致使无知家门可罗雀,除了管至父这样的,与无知捆绑太深,欲摆脱而不能,谁愿去惹一身晦气?
可百里奚竟与公孙无知结交,自愿登上那艘岌岌可危的破船。齐侯再有容人度量,也不能忍。管仲很想劝百里奚远离公孙无知,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他知百里奚是率性之人,从来我行我素,别人以为不好的,他若觉得好,不在乎万人鄙夷,强逼他不与公孙无知交往,他必不肯,说不定,为了反对所有人,还更亲近无知。
“见朋友也好,只别忘了其他朋友。”管仲只能这么说。
二
齐侯继位以来,齐国国运越走越好,仿佛顺风行舟,那风也大,舟也稳,浪也不急,橹不需摇,一阵轻桨,桅帆高张,日行千里,前方便是风平浪静的大海。
借着顺风之势,齐国将纪国一步步逼到万丈深渊。撑不下去的纪侯终于在鲁庄公四年(公元前690年)夏,举国交托给早就投入齐国怀抱的弟弟纪季,自己跑路了。于是齐国把纪国吃干抹净,骨头渣子也填了牙缝。
天子失位,列国纷争,大国吃小国是司空见惯。过去被周天子压着,饿了太久,天子一朝关不住牢笼,饥肠辘辘的诸侯野狼们便到处觅食,啃得动骨头的囫囵一口,牙口若不好,也能咀嚼两把草。
南边的楚国吃得最猛,闷在蛮烟瘴气的江汉湿地,天子王令难以抵达,饿疯了一般四处啃噬。为镇守南国,周王室曾在汉水之滨封建列国,以姬姓国居多,世称汉阳诸姬。历史会慢慢揭开这一场持续多年的饕餮盛宴,汉阳诸姬们最后都成了楚国的腹中餐。
鲁庄公六年(公元前688年),楚国彻底吃掉申国,在此置县,主征军赋,即作为楚国兵源所出。自此南阳盆地受制于楚国利爪之下,往前进一步,便是通往天子王城的方城隘口,横在隘口前的诸侯国除了弱小不能抵抗强敌一指弹的许国,便是郑国。
内讧多年的郑国,把目光从国内的纷扰中抽拔出来,偶尔转向南方,忽然感觉到扑面而来的危险气息。
中原诸侯们渐渐醒过神来,楚国是何时摸到了门边?那曾经横绝在中原与荆楚之间的列国,如今安在?
一盘散沙的中原诸侯,仍在无休止地内斗。郑庄公死后,中原无霸主,有个胆大包天的齐侯,仿佛具小霸之相,却因太横行、太凶残,诸侯纵与他联盟举事,心也不服。
鲁庄公五年(公元前689年)冬,刚吃了纪国的齐侯,意气风发地率诸侯联军征讨卫国,目的很明确:为卫朔复国。周天子本来支持卫君黔牟,但又得给齐国好处,颇有些进退维谷,于是扭扭捏捏地遣了一支人数寥寥的王军救援卫国,一遇联军先锋,很快便缩了回去。对卫国的支持意思尽到了,也没与齐国完全决裂,周天子以为两全其美。
在齐国混吃混喝了八年的卫朔,携联军之威,所向披靡,一往无阻,终于归国复位,一声声“舅父”喊得更动听。
也许是为表示对舅父的莫大感激与崇敬,卫朔干了件“中冓之言,不可道也”的事,在联军出师之际,竟把公子曼接来军中,列国无数双眼睛齐整地转去同一个方向,看着公子曼走进了齐侯的帷帐里。
这两人在国内卿卿我我也就算了,出了国境,在众目睽睽之下,于列国军阵之中,仍不知掩饰,真不可道也。
鲁侯也在军中,却表现得无动于衷。毕竟鲁侯自继位国君以来,便对齐侯百依百顺,国事问齐侯,家事问齐侯,还陪齐侯去狩猎。齐侯纵横驰骋,一展身手,他在一边捡猎物,乖得像齐侯的亲儿子,也难怪外头蜚短流长,说他身世有疑。
齐侯与公子曼相会军中的事,到底传回了国中。鲍叔牙头一个就跳起来,立时要飞书进谏,便是国君砍他头,也要把话说出来。管仲却不容他冲动,劝他忍下来。
鲍叔牙咬牙切齿道:“忍太久,忍不住了!”
齐侯与公子曼的狼藉事,鲍叔牙确实忍了很久,碍着国君的恩情、公子曼的善意,一忍再忍。过往在国内,关起门来瞎折腾,自己人说道说道也便罢了,如今把脸丢到国外了,让天下人都来看笑话,被戳脊梁骨的不仅是国君,更是齐国。
管仲劝道:“你说了也白说,你难道不知国君是何种人?他若肯听,又如何能到如今这步。”
鲍叔牙沉默了,管仲说得很有道理,齐侯的每一次决断,都有若干条路可以选择,但他总是选择最险恶、最偏颇的一条路,越走越偏离方向。
“国君而今也变了许多。”管仲含含糊糊地说道。
自吞并纪国,齐侯骄傲得仿佛登了天,似乎天下尽在掌握;过去行事还有所收敛,也会权衡斟酌,现在全然不顾,一切决定,皆随心所欲,越发地刚愎自用,听不得一句劝。莫说逆耳忠言,但有片语不合心意,他便要杀人剐人,吓得人人噤声。
前回齐侯还和高傒起了争执:高傒最是性格温和,极少见他动怒,这回竟也被气得告病不出。把正卿气至不理国政,齐侯也不想法弥补,却是一副他爱出不出的无所谓姿态,那意思仿佛是:少了个正卿,寡人不能治国了吗?
齐侯是太顺了,对手很快被击溃,顿挫轻易跨过,谋事总能成功,他想要的人,也能回到身边,仿佛天选之子。如此种种利好,助长了他的骄傲,让他目空一切。
暴戾任性的齐侯,会把齐国带去何方?他自己,又会是怎样的结局呢?
鲍叔牙被管仲劝服了,那就忍吧,至于忍到何时,这样的忍耐会导致怎样的后果,唯天知道。
这时却有喜事发生,是召忽喜得一子。他说白胖得像喂得太饱的小猪,话说得糙,但喜悦掩不住,便招呼朋友们来家里喝酒。
众人来是来了,酒却不急着喝,围着召忽儿子,你抱一下,我亲一下,这个捏脚,那个拉手。召忽说:“给我儿子取个名字。”
乐无荒想了许多雅致漂亮的名字,皆来源于诗。召忽以为太过文绉绉,没有丈夫气,男人的名字,得威猛雄壮,让人一唤,便想上阵杀敌,血战到底。
“这样粗鲁。”乐无荒皱眉。
管仲笑道:“若想上阵杀敌,御寇如何?”
召忽细细品了一品,拊掌长笑:“召御寇吗?好得很,便是这个了!”
得了佳名,召忽更高兴了,要请大家喝酒。众人以为不妥,说酒气太重,提防熏了孩子,且把这顿酒记下,下回再补。
众人告辞离开,各有去处。管仲与姜婧欲归家,门口轩车已备好,管仲来时是乘此车,姜婧来时却是乘衣车(古代贵族妇女所乘的一种前面开门后面用帷幕遮蔽的车子),管仲要邀她上车,姜婧摇头道:“男女不同车。”
管仲叹了口气:“还是郑国民风好,快意吟唱‘有女同车’,郑人也不以为失礼。”
姜婧轻软一笑:“那将来去郑国,再同车。”
管仲不答,抬头看了看天。春夏之交的温暖季节,瓦蓝的天幕明亮如镜鉴,花骨朵似的云生得密集,这一朵结着花苞,那一朵开到极处,阳光也妩媚,仿佛娇羞地笑,在半空中绽放。他说道:“你若不乘车,我也不乘。”
“那我们怎么回去?”
“步行。”
“步行?”
姜婧还在不明所以,管仲一把拽住她的手,牵着她往前走,诙谐道:“便是这样步行。”
此时长街上路人很少,道路两边栽种的高大树木,撑开了茂郁的伞盖,将热辣阳光挡回去,将莹澈光辉筛下来。两人慢慢踱步,偶有车马经过,轮毂哐当哐当敲打着路面,声音被霎时的风荡起来,传去很远很远。
听着那轮毂的余音渐渐消弭,管仲轻声问道:“累吗?”
“还好。”姜婧说得力不从心。
管仲停下来,举手拭去她颊边的汗珠粒,叹息道:“想起我过去为了讨口吃食,几十里道走下来,困乏不堪,疲累难当,结果辛苦一日,常常是白干,一无所得。”
姜婧道:“听母亲说起过,那时你与召忽为了一家人生计,奔走终日,历经艰辛,你能走到这一步,真不易。”她说得心疼,眼底一阵酸涩。
管仲见她为自己伤心,伸臂拥住她,沉沉道:“诗曰:‘佌佌彼有屋,蔌蔌方有谷。民今之无禄,天夭是椓。’有人富贵终年,却依然暴殄天物;有人潦倒乡野,饿死不得掩埋。天下之不公不平何其多,人人以为寻常,便认了命。”
“你不认命吗?”姜婧问。
管仲只一笑,却不答,提起另一件事:“过几日,请诸友来家一聚,百事要麻烦你了。”
“夫妻之间说什么麻烦呢。”
之所以提到朋友聚会,是因为蹇叔来临淄了。也就在半个多月前,终于养好了骨头的蹇叔,想起还有一场迟到的婚礼没去,急忙赶来齐国,见面就要讨喜酒。众人都说婚礼早已结束,何来喜酒?他不依不饶,说为了朋友,可以再举行一次,又骂百里奚没良心,在齐国玩疯了,忘了老友,赌气要和他绝交。
百里奚自从来参加婚礼,一直没离开齐国,到处游山玩水,泰山也登了七八次,连连夸赞齐国好,人好景色好,规矩也少。他欲在临淄终老,请诸友为他置宅,可以挨着管仲家,方便日后想找人喝酒了,墙头喊一声。
公孙无知也仍与他有来往,两人一同喝酒,一同郊游,一同登临,俨然好友。对这事,管仲始终没明言,倒是召忽公开数落过,百里奚要么是耳背,要么是不在乎,依旧与无知做朋友。
但情况在蹇叔来了之后,忽然发生了变化。
谁也没有对蹇叔提起百里奚的新朋友,更没有去饶舌与无知交往的危险性,但蹇叔知道百里奚与无知交好,竟是勃然大怒,把百里奚狠狠骂了一顿。
从来在嘴上不肯礼让蹇叔的百里奚,居然被蹇叔骂蔫了,便在第二日,他推掉了无知的郊游邀请。
因两人的争执发生在私下,没人知道蹇叔到底骂了百里奚什么,只风闻蹇叔对无知的评价是“险厉之人”,险则危殆,厉则残暴,一个身上带着血腥味儿的危险人物,不可交,更不可深交。当时人们并没有往深处想,后来尘埃落定,终于恍然,蹇叔救了百里奚一命。
无论众人如何旁敲侧击地暗示,直白晓畅地明示,百里奚一概置若罔闻,然蹇叔一顿臭骂,便把百里奚从深渊边缘拉了回来,也许,区别在于,前者对百里奚而言是朋友,而后者,是知己。
朋友可以有很多,知己却很少,有的人,一辈子能有一个知己,胜过千百浮夸而便嬖的泛泛之交。
一如蹇叔与百里奚,一如管仲与鲍叔牙。
正因蹇叔来齐,管仲想邀朋友们来家里做客。也因为这次特别难得,诸好友都在临淄,召忽不忘记补充道:只差一个曹沫。
曹沫来过齐国一次,依然好酒而豪迈,也仍然会在酒酣耳热时,愤然怒喝:“肉食者鄙!”召忽与曹沫在鲁相识,在齐再相遇。他感觉曹沫从没有变过,若干年过去,时不同事也不同,连他自己都有了些微改迁。可曹沫却恒定得像泰山,仿佛这始终无休的天地循环、四季轮回、人世更迭,与他从无关系。
管仲与姜婧在浓荫下站了很久,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觉得那身上的汗渐收了,才彼此挽着胳臂,慢慢地往前走,偏偏有人鬼鬼祟祟地蹿出来,仿佛刚偷了邻居的鸡,正要赶去黑市销赃。
两边撞见,照面打得一清二楚,不打招呼,天都不答应。管仲瞧着这人,像在炭灰里滚了十来圈的耗子,脸上一团黑灰,脖子上一团黑泥,指甲缝也填满黑垢,袖口还溅着巴掌大的油斑,是刚在庄岳之间的油坊偷过油?这模样若被国君瞧见,就不是称呼“黑臀”,或该称呼“黑人”了。
过去的“黑臀”管至父,遇见了他最不想遇见的人,像偷鞋被逮个正着,满脸尴尬之色,干巴巴地笑了一声,礼也忘记行了,杵在路边不动,活似被扒光了枝丫的秃头树。
管仲看得出他的落魄,一场上层权力斗争,使多少人的命运改变,有人乘风而上,有人跌落下流,管至父是后者,他自己,也许是前者。
他当年极恨这人,如今见管至父潦倒,也觉感慨。对此遭际,他不会落井下石,但也不会滥用同情心,天下值得可怜的人何其多,不必把慈悯之情浪费在这种人身上。
既对面相遇,也不能装看不见,管仲点了一下头,一丝表情没有,他拉住姜婧,往路中央挪了两步,像是不愿意挨管至父太近,然后扬长而去。
管至父回头看了一眼管仲的背影,一半恼怒一半辛酸:他曾经最瞧不起的穷小子,居然能乌鸦变凤凰,成为国君宠臣、临淄新贵,而他,原来高高在上的管氏荣耀,却成了尘埃里的污泥、污泥里的渣滓。最可气的是,他这窝囊模样,还被管仲瞧了去。
太不公了,管仲凭什么能一步登天?才华?没看出来。勇力?不见得。凭什么?凭溜须拍马吧。一切都怪那个浪荡放纵的国君,是他给了管仲凌傲他人的资本,却夺走了自己的希望,如果当初继位的是公孙无知,哪有管仲什么事!
他想得灰心丧气,眼泪都要滚出来,脸更黢黑了,拖着沉重的脚步,拐进一条深巷,在一户人家门前停住,用力擤了擤鼻子,才举手叩门,那敲门声仿佛丧钟,让他更想哭。
里头有人粗声大气地骂:“让你来喝酒,拖拖拉拉,现在才来,和我结交,很丢脸吗?”
门被大力打开,连称像晾衣竿似的,直挺挺地撑在门里,张口还要骂,乍见管至父死气沉沉的嘴脸,他眨眨眼睛:“黑臀遭哪个鬼咬了?”
管至父恼道:“你再说这称号,我从此不来了。”
“人人都说得,我便说不得,你不来便不来,谁稀罕!”连称倨傲地仰起脸来,见管至父仍是不死不活,催问道,“说,谁招惹你了?”
管至父重重一叹,恨声道:“还不是我那有头有脸的侄子!”
连称夸张地呼一声“他啊”,啧啧道:“人家是国君贵臣、公子之傅、齐国大夫。你和他置气,是你自个倒霉!”
他推了一把管至父:“来来,喝个不醉不归,管他什么大夫贵臣!”
这两人结交,也是偶然。一个是被打击的旧势力拥趸,一个是遭冷落的新显贵弃臣,同是天涯沦落人,一样失意,一样抱屈,便越走越近,时常一块儿醉酒狂哭,抨击时局何以不尊我,怒斥执政何以不用我。
两人关上门痛饮,心情抑郁,酒量惊人,而醉意也来得快。喝至天色昏黄,夜幕垂垂,管至父才颠儿颠儿走出门,一路撞倒无数行人,自己也险被疾驰的车马撞飞,后来脚软而头晕,四仰八叉地仰倒在道路中央,睡死过去,竟也不怕凉。孰料他睡得正香时,被夜间巡城的御士生拽起来,左右脸受了十来记耳光,好歹是醒酒了,也有认得他的老相识,说:这不是黑臀吗?大半夜不着家,是偷腥被逮个正着,遭悍妻赶出家门了?
众人一阵哄笑,管至父羞愧难当,拿袖子挡着脸,直到被押解回家,也没把脸露出来。按规定,宵禁时,若有人滞留空道,当事人会受处罚,轻则罚金,重则行笞,管至父自是不肯脱了裤子挨打,甘愿交罚金。事情就算是平了,依着常例,但凡事涉刑律,也还需得上报,报就报吧,一般这种小处罚,国君不甚关注,交由有司决断罢了。可不知怎的,或者这事好笑,一来二去,竟传去了齐侯耳里。
管至父中夜滞留空道,醉卧不起,原因何在呢?早前在连称家里饮酒。齐侯一听,可是稀奇,这俩人怎么凑一块儿去了?管至父其人,当初抱着公孙无知大腿,妄图飞天,遭重创后一蹶不振,不知闭门思过,竟敢又跳出来博眼球。至若那连称,因他妹妹不受宠,每日怨天尤人,对国君也没好脸色,一国之君,持掌生杀大权,偏就不想上她妹妹的卧榻,难道是国君的错?两个聚饮,能说什么好话,无非是诽谤君上、讥刺当世,你为无知抱不平,我为我妹申天屈。
既要抱一块儿喝酒,想来是感情深,日子也过得闲,那就成全你们,让你们天天厮守,一起干苦力,一起流热汗,疲累了,酒才喝得爽利。齐侯下了一道君令,命连称与管至父去戍城,也不远,就在临淄西面的渠丘,要戍多久,君令里有这么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及瓜而代。”
诗曰:“七月食瓜。”也即是,吃瓜的季节去戍城,再吃瓜的季节回来,至于此“及瓜”是明年的瓜,还是后年的瓜,齐侯没说。
君令传下来,下头人又好笑又怜悯。管至父与连称真如被天雷劈了,轰得骨肉皆焦,两个苦命人私下喝喝酒,倾诉衷肠,国君也要管,他自己的烂事脏事罄竹难书,只因他是国君,无人敢置喙,却对已陨跌下流的可怜人下狠手,还给不给人活路!
管至父走时,去辞别公孙无知,话还没说,哭得眼泪鼻涕一塌糊涂,无知也伤切,抹泪道:“全是我的错,我连累了你。”
管至父哭道:“怎会是吾子的错,是我行为不端,活该遭难。”
无知哀戚地长叹:“我若有一二本事,你何以至此。天也可恶,不叫好人善终。”
“吾子说得我好不心疼。”管至父抽抽噎噎着,“至父当初投入吾子门下,正为吾子世所无匹,吾子如皓月,我也瞻仰几分清辉,可如今这……我为吾子不甘啊。”
无知苦涩地说:“不甘又能如何,事已成定局,一切皆在人家掌握中,我辈求口活气而已,也难如登天。”
管至父擦着眼泪,恨恨道:“五指合拢了,也有罅缝,就不能罅缝里寻出路吗?关了的门,还能撬开呢。”
话很隐晦,但意思不含糊,无知沉默了。
管至父又道:“今日对我这贱人下狠手,不过是杀鸡儆猴,哪一日对您动手,又该如何应对?”
无知浑身一颤,他轻轻拍了拍管至父的肩膀:“少安毋躁,容我想想。”
他不再发一语,只捏紧了拳头,捏得指节发白,像是在掌心中,有他刻骨仇恨的仇人。
三
在齐国悠游小半年,蹇叔向诸友辞别,他这一走,百里奚也要走。
齐国诸友竭力挽留,请他们长住,哪怕十年八年住下去,也招待得起,更愿意相陪。蹇叔不肯,他说这样长期白吃白住,太不知羞耻,纵算百里奚厚颜,他也难为情。
知道留不得,诸友只好放手,问他们离齐后,是返回宋国,还是有去他国的打算。
“回一趟虞国,离家太久,想回去看看。”百里奚说,原是嘻嘻哈哈的乐天派,说起归故里,语气伤感起来。
临别之际,诸友馈赠丰厚。两人说打扰太久,不敢再受重礼。诸友不从,仍塞给他们,又一路送至临淄城外十里,惜别之语倾诉不完。
本一直互道别情,百里奚忽然说道:“公孙无知这人……”
蹇叔听见,不乐意地咳了一声,百里奚道:“你等我说完。”他转向诸友,神色严峻地说:“我与公孙无知结交过,自信比诸友更了解他,这人貌似开爽,心实狭碍,从无和平之情,好勇而多残,尚功而偏陋,慕强而凌人,请诸友防备此人。”
管仲对无知的事尤其关心,求告道:“百里以为此人是否有不庭之举?”
百里奚思想片刻,说道:“此乃蛰伏之虫,若要避祸,何不让他永远蛰伏下去?”
管仲明白百里奚的意思,对强力者,要么摁头服膺,要么斩草除根,然而能否让无知永远蛰伏,他决定不了。其实当年齐侯夺君位得胜,正是无知最惨淡之时。高傒提醒过齐侯,无知留不得。但齐侯太过自负,敢与胜利者争高低,懒与失败者较是非,他觉得无知既已败了,瞧他那灰头土脸的丧气模样,与他计较,反让自己掉价。他便留着无知,仿佛是留着他如今辉煌的反面见证,他越伟岸,无知越卑微,才能让愚昧众生更清醒地认知,这国君之位,该是谁的。
蹇叔与百里奚走了,却把难解的疑问留下,也让人怅惘想象,朋友何时再能相见。
也许在不久之后,也许在更漫长的未来,那时,天下风云跌宕,一部春秋,为之改写。
生活在既有的道路上缓缓行进,如同静水行舟,无风无波,即便水下有声响,也听不见。
鲁庄公八年(公元前686年),齐鲁起兵,同伐郕国。郕国很快请降,却只降于齐国,明明是两国联军,鲁国却像个陪衬。鲁侯温顺地接受了这个结果,就当来陪舅父狩猎,功劳都属于舅父,而他只需殷勤提供一切服务,使舅父无后顾之忧。
外甥听话而知趣,齐侯也有酬报。像是前年征伐卫国,卫朔为报答复国之恩,赠送给齐侯车载斗量的卫国奇宝,齐侯划拉出一大半送给外甥。不过,也有不同传闻,实是公子曼对齐侯吹枕边风,要他把战利品分给儿子,齐侯可以不听任何人的话,但公子曼的话,他一定听,不仅赠送良多,还客气地说道:
“此非寡人之力,是鲁侯之力。”
鲁侯安然接受了虚假的恭维,也接受了真实的战利品。国中正义之士,为之激愤填膺:鲁国乃周公血胤,持礼之邦,成日跟在齐国大老粗身后当狗,耻之甚,丑之甚!
国事一帆风顺,齐侯心情大靓,遂决意冬日行猎,独乐乐不如众乐乐,邀上诸公子诸大夫,巡游姑棼(今山东博兴)而田猎于贝丘。
最好玩的公子小白却去不了。天渐转冷,无奈他患了伤风,门出不来,床下不得,烦得他天天发火,火气旺盛,烧得那病越加严重。小白走不动,公子傅鲍叔牙乐得不用走,宁愿拘在家照顾病人,也不要出行与众游玩。
比起病弱不支的小白,公子纠相当康健,国君出游,焉能不跟随?他这一动身,管仲与召忽也必须走。
齐侯出发的时间是十月底,随从人等各自归家拾掇出行事宜。管仲回家来,姜婧为他收整行装,问道:“要去多久?”
“不好说,短则至年底,长一些的话,新年告朔礼,总得回来。”
姜婧不说话了,神情有些郁郁寡欢,管仲关切道:“怎么了?”
“说不上为什么。”姜婧轻轻蹙眉,慢慢吐出两个字,“忐忑。”
“忐忑?”管仲失笑,“以往出行两三月,也没见你有何不妥当,今日却怎么忐忑起来?”
姜婧静默着,似乎难言,似乎纠结,似乎赧然,终于低低道:“我有了。”
管仲起初没体会出“有了”是什么意思,盯着她看了一晌,忽然似狂风吹散大雾,云也开了,天也亮了,喜得他竟心慌意乱,急问道:“真的?”
姜婧点点头。
“有多久了,几个月了,何时生?”
见他着急,姜婧笑起来:“哪有这样快,生也得是来年。你若回来得早,自然能看见。”
管仲嗔道:“这话说得,好像我一去不回。”他才醒悟过来,道,“你是为这事忐忑?”
“也不是……”姜婧没法说清楚,心里的惶惑,仿佛直觉,仿佛天有预示,仿佛是某种不可言说的先见之明。
管仲怜她伤怀,将她搂在怀里,宽慰道:“放心,我会早早回来,必定会见到孩子出生。你安心养身体,不要多想。”
“嗯,不多想。”
管仲紧紧地拥抱妻子,对她的慰藉是亲密温情的,心里却渐起波澜:真也奇怪了,自己怎么也忐忑起来,仿佛真要发生什么事。也许是有了孩子,便生出牵绊,行走在太平世界,也觉处处机阱。
当初冬的凛风削去泰山的一片锋棱,齐侯出行卤簿便从临淄出发了。出行的兴头是足的,情绪也是饱满的,但渐渐地,便感觉出不顺畅。
先是小白生病不能从行,接着是公子曼也遣人来告,生病不能来会国君。见不到公子曼,诸儿很不高兴,游乐兴致减了一大半,丧着脸逮谁骂谁,过后还得遣使去问病:好好将息,得空寡人去看你。
到了姑棼,还没来得及出游,雍廪也病了。他是铁打的身体,素常连喷嚏也不打一个,诸儿之所以爱指派雍廪做事,也是因雍廪健壮如牛,能干活不生病。可这次雍廪像被鬼上身,病得恹恹无神,又是跑肚拉稀,又是头疼脑热,强撑着为国君守门,差点晕厥。
诸儿只好准他的假,可恶的是雍廪不仅自己病,还连累了五六个御士,跟着他一块儿打喷嚏流鼻涕,于是诸儿又准了他们的假。众御士也怕传染国君,不敢住在姑棼行在,主动迁去一边,与国君离着一里多地——任他西风如何猖狂,也不能把病吹到国君身上。
这都怎么了,你也病,他也病,是哪只鬼在作祟?还是天在恶作剧,见不得齐国国君玩乐,非得硌硬他?
诸儿被败了兴,没了心情,打算略待待就回临淄,不过既来了,也不能不稍稍一游。这日见天尚清朗,风也不甚寒烈,便往贝丘行猎。这里的猎场比不得清邑,野兽不多,且仿佛怕冷,统统钻进山林里,或者与人一样,也病了?
或是心里烦闷,想通过飙车来缓解压抑情绪,国君的戎车一骑绝尘,把副车与随行御士远远抛在身后。风如贯耳,吹得一身骨骼仿佛要散裂,这样锥刺的疼痛,倒让心里好受多了。
前头忽地蹿出一头野猪,个头极大,鬃毛倒竖,獠牙似刀,跑起来像雷炸在土坑里,发出轰然巨响。诸儿弯弓搭箭,一箭凌空,射偏了;又一箭,还是从鬃毛间穿过。
诸儿倔性来了,今日非射杀这头大豕不可,一面令御者驱车追逐,一面吆喝后头的跟随者赶上来,一起围追堵截。
刹那是人喊声、马嘶声、毂击声、銮吟声,夹杂着风声、兽嗥,百响齐作,千声共发,猎场上尘埃高扬,草末乱飞,人影幢幢,仿佛群鬼荟萃。
野猪被逼至无路可逃,在国君戎车下打转,一忽儿伏身拱土,一忽儿昂首嘶叫,倒像在对国君参礼求饶。
“真像公子彭生。”不知是谁小声说道,也可能是错听。
诸儿的脸色变了,他过去戏称彭生为“憨豕”。彭生临死前说,若有来生,他还会来见国君。
彭生,彭生……
诸儿行事从来没有顾忌,胆大而张狂,不后悔不回头。完善的道德、精致的良心,于他都似虚无。可逼死彭生,是他这一生最深的忌讳,埋在心底,从不敢翻出来。偶尔在脑子里闪过支离片段,满脸是泪的彭生,凄惨地问国君真要他死吗,诸儿便觉不寒而栗,急匆匆覆盖过去,寄希望于时间让自己忘记,彻彻底底忘记。
可,他根本忘不掉,那像生在心里的创伤,固执地不肯结痂,偏要永远保持新鲜。
彭生,你已经死了,别来见我,我不用你见我!
他发怒似的吼叫道:“彭生敢见!”他抬手拉弓,箭如飞隼,腾空起跃,正中那野猪左肋。
野猪吃痛,居然人立而起,前蹄高扬,更像是人在参礼。诸儿惊惧得手里的弓脱手而飞,戎车猛地颠了一下,神魂不定的诸儿站立不稳,一跤摔下车来。
国君坠车,野兽未死。御士们情知危急,顿时万箭齐发,将那野猪射成刺猬似的。
摔车的诸儿,人倒无大碍,只是脚崴了,鞋子也丢了,着了一拨徒人去找,竟没找到,仿佛是被那野猪吞吃了。他又怒又恨、又羞又悔,令御士摁住找鞋的徒人抽鞭子。
狩猎一趟,摔车伤足,失鞋动怒,再联想到前段时间的种种不祥之事,此次出行竟如此晦气,诸儿的出游兴致消失殆尽,对众宣告明日便回临淄,脚伤也不必养了,这里待不得活人,便是残废了,也要爬回去。
国君惊变,随从人等自要向国君问安,诸儿答复无碍,但不想见人。国君要闭门休养,随从人等只有各自回馆舍歇下。
管仲、召忽陪同公子纠住在一处,这里离国君行在较远,离养病御士的住所很近。前回召忽出门撞见雍廪,本想攀谈,雍廪捂着嘴,又喘气又摇头,示意不要与他说话。
今日行猎遭遇变故,公子纠也觉没劲,早早就睡下了。管仲、召忽同在一屋,两个夜来无睡意,闲聊起来,管仲说起姜婧有身孕的事,召忽欢喜得很:“早盼着这一日!”
“你盼着?”管仲不禁一乐。
召忽异常用力地点头:“过去我们说好的,将来要成儿女亲家,我家御寇,可还等着你女儿出生。”
“焉知必生女儿?”
“无妨,这次不是女儿,下回总该是。”
管仲打趣道:“若是迟迟不生女儿,岂不耽搁了御寇。”
“耽搁着呗,我又不怕拖。他若怕,我也要逼他等着。”召忽无所谓地说。
这犟劲又呛辣又苦咸,让管仲乐不可支:“何以如此执拗,一定要娶我女儿?”
召忽却没笑,神情很认真:“你我自小做伴,一起吃苦,一起受难,情同兄弟,恩逾血亲,我有的,会分给你,我没有的,你若想要,我也会尽力为你争取。做兄弟,是一生,你我儿女便该是亲人,也是一生。”
召忽是直率脾性,说出来的话从来掷地有声,绝不会掺假,这番肺腑之言,是他的赤诚之心,热血之愿。
管仲蓦地回想起,召忽刚来他家时,才六七岁,一身褴褛,知道自己父母双亡,恁是不哭,攥着十足的力气,狠狠咬着腮帮子,像要把世间苦难都咬下去,后来问他为什么不哭,他说死了的人哭不回来。
死了的人哭不回来,那便不要轻易去死,活着做亲人、做兄弟,一起将悲喜酸苦尝遍,一起经略天地变化,看那人间风物何其动人,千山万水何其壮丽,再去接近死亡的面孔。
管仲既觉感动,也觉震撼,而言辞苍白抵不过真情万一,他唯有一个字:“好。”
这夜漫漫无边,心里像压着一座山,总也睡不深,有时睁开眼,窗外依旧沉沉黑寂,也没有月光,庭燎之光为风锤击,越发昏暝欲灭。
寂静之夜,有沸腾声陡地扬起,仿佛温水里突然滴入热油,溅起灼烫的水花来。俄而,门在响,梁在晃,马在嘶,人在吼,凄凉夜风也来凑热闹,狂躁的呼啸声瓦解着夜的沉默,为那喧嚣助力。
管仲翻身坐起,一句话像刀子般刺过耳际:“国君被弑了!”
阴谋是在夜色掩护下悄然进行的,也在夜色的陪衬下嚣张地宣告天下。
弑君者一行有近两百人,潜入国君行在时,诸儿正在熟睡,完全不知危险逼近。弑君者在大门口遇到白日被鞭笞的徒人,逼其带路,不肯,杀了;庭门遇见抵抗的御士,杀了;寝门遇见呼喊的宫女,杀了;入门遇见反抗的寺人,依然杀了。
从大门外至寝卧内,死尸枕藉,血流遍地。一行人冲进内寝,床榻上一人掩被而眠,性急的手起刃落,脑袋如瓜熟蒂落,滚下来,刷出一条不规整的血路。
有人提起那脑袋,抹去脸上的血污,叫道:“不是他!”
到底有眼尖的,瞥见寝卧里间门后有一双光足隐隐显露,弑君者们互相看了看,有个胆大的一探手,把藏在门后的诸儿一把揪了出来。
诸儿是在睡梦中被人摇醒,惊闻遽变,仓皇之际无所遁逃。有个忠心的寺人愿意以命相报,躺在榻上扮成国君。纵有忠仆甘心赴死,诸儿也寻不出逃出生天的好法子,只能闪身里间,靠着一扇门勉挡危险,无异于掩耳盗铃。
被强行拖出来的诸儿,衣衫不整,徒跣无袜,狼狈得像讨食不得的饥民。眼见往日高居君位睥睨群氓的国君,落了单、遭了难,失了那权力的光辉,也与寻常落难人无差,弑君者们又失望又鄙夷,你推他一把,我搡他一下,把国君当作廉价玩偶,人人可蹂躏,人人可糟践。诸儿躲闪着,认出那推搡他的人中有连称与管至父。
“原来是你们。”
“对啊,是我们。”连称自豪地承认,“纵你是国君又如何,如今也落在我手里,生死由我决定。”
诸儿默然,忽地发问:“无知呢?”
弑君者们不答,诸儿冷笑道:“别装了,这事除了无知指使,还能是谁?”
管至父洋洋自得地说道:“你也不算蠢,是又如何?这国君之位本就该归公孙所有,你使阴谋手段夺走,还不许人夺回来,这叫物归原主……”
话没说完,诸儿扬手给了他一巴掌,管至父被打傻了,心想:身陷死局,竟还敢猖狂打人,这是要翻天吗?诸儿指着他骂道:“满嘴说的龌龊话,当日寡人是太子,是储君,齐国国君不该寡人承续,该是谁?分明是无知妄生贪念,与寡人争位,竟然厚颜辩白说本该归他所有,天若有眼,也当孥戮尔等乱臣贼子!”
他越说越气,照脸啐了一口管至父。
管至父快哭了,明明是来报仇雪耻,莫名被抽了一耳光,又被吐了一脸唾沫,从来是胜利者对落败者欺凌羞辱,怎么到他这里,却颠倒了个?
他张开口,想要反驳回去,连称推了他一下,呵斥道:“与死人费什么唇舌!”
管至父会意,他提起手里的短戟,往前送了一送。可诸儿不要说躲,连动也不动,他便瞪着管至父,仿佛此刻要大肆杀戮的人,不是管至父,而是他。
管至父被那目光逼得心里发虚,下意识缩了一下脖子。连称轻鄙道:“废物!”他一把抢过管至父手中短戟,一扬臂一挥刺,一声难听的闷响,像豁开了一纯华贵的丝帛。
诸儿一声不吭地倒了下去,短戟刺中了他的心脏,死亡以最快的速度,掐灭了生的火焰。
连称将那短戟拔出来,扫了一眼死去的诸儿,那张漂亮脸蛋像是被死凝固了容色,显得更精致了,却仍带着那奚落世人的笑容。他厌恶地扭过头去,在诸儿脸上踩了一脚。
尽管弑君者们见者皆杀,不留活口,行在还是有侥幸逃脱者,求救的、呼冤的、躲匿的,四处乱跑乱叫。国君遭弑的噩耗,很快传遍了姑棼。
公子纠在睡梦中惊醒,闻此大变,先是蒙了,后是慌得不知所措,衣服没穿好便冲出门来,却是一只脚穿鞋,一只脚光裸,乱喊一气:“召傅,管傅,出事了,出大事了!”
召忽是提起一柄戈,奔到他面前。他握住召忽的手,才觉心安,哆嗦着说:“国,国君……”其余字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
召忽温言宽解道:“公子放心。”他回头去看管仲:“怎么做?”
管仲懂他的意思,要不要杀去行在救国君?即便救不了,也要与弑君者决一死战,为了国君,他与召忽,都可以搏杀到底。
可国君一定救不了,弑君者也不能除尽,毕竟与公子纠同来姑棼的随从,加上他和召忽,只有十来个人,不顾后果的意气用事,是能成就慷慨之义,但于大局毫无助益。
“走!”他决然道。
“走?”召忽错愕,“回……临淄?”
管仲摇头:“弑君是预谋,筹划非一日,姑棼一旦得手,临淄一定有大动作,回不得了。”
“去哪里?”
管仲先不言,急声吩咐底下准备车马,以轻装简行为要,一概赘物统统丢掉。不过一刻,车马已具,他将公子纠推上车,让召忽充右,他亲自驾车,才将辔绳握住,忽想起一事,对一徒人命令道:
“你即刻赶回临淄,车不停毂,马不卸甲,不至临淄不准歇足,急告鲍子,国中有变,务必离开!”
至此危难关头,还挂念着鲍叔牙,公子纠别扭地看了他一眼,想说什么,又咽下去了。
管仲扬起辔绳,车马似被狂风拥戴,冲入了茫茫夜色。才奔出一箭之地,对面忽跑来一人,两边差点相撞,有赖驾车的驭术精湛,奔跑的身手敏捷,各自闪开一半,堪堪避过这场危机。管仲高声呼道:“雍廪!”
雍廪站住了。管仲勒马稍停,提醒道:“前途不可去。”
“可去。”雍廪倔强地说。
管仲心中一震,他知道雍廪要做什么,也知道那将意味着什么。所有人在这场惊变里,都可以选择退避,唯有雍廪不会,因为不退避是他唯一的选择。
管仲对召忽点了点头,召忽了然,把竖插于车舆的长戟投下车。雍廪扬手接住,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声:“多谢!”
他便持戟逆行而去。
车马再次启程,寒风啪啪击在轮毂上,夜潮在身侧疯狂奔涌,仿佛行走在泥淖里,每往前进一步,都似耗去了毕生力气,偶然转头望去,有火光如春草渐生,招摇着往上攀升,将那黯黑天幕戳出一个大红窟窿,那是燃烧的国君行在。
公子纠忽然古怪地问道:“小白会去哪里?”
可能是赶路急切无法分神,可能是凛风贯了满耳,也可能是有意回避,没人回答他。
管仲派去急告鲍叔牙的徒人,在翌日日出,临淄城打开城门时,第一个冲入了内城。紧随其后冲进城的是弑君者的使者,他们要通告的人是公孙无知。
鲍叔牙听说国君被弑,既惊又痛,泪便滚了下来,只一霎,忽地警醒:这当口悲泣作甚!他把眼泪一擦,跳起来往外奔。他一面焦急万分地奔出门,一面逮着个家臣,命他往管仲与召忽的家里分别跑一趟,若能将他们的家眷带出临淄城,最好不过。
鲍叔牙冲到了小白家里,小白睡得正死。他病了半个冬天,咳嗽、头疼、鼻塞、发烧、腹泻,轮番地折腾,直要磨掉半条命,这几日才好些,打算睡上个昏天黑地,谁来打扰,他就揍谁,结果被鲍叔牙从被窝里拖出来。
睡眼惺忪又一肚子怨气的小白,死盯着鲍叔牙,骂是不敢骂,恼恨情绪却藏不住。
“要死就留下,要活命,跟我走!”鲍叔牙只有这话。
小白打了个激灵,一个字都没问,穿上衣服跟鲍叔牙走了,外头有包打听的颠儿颠儿过来,殷勤问候公子早起何往,小白漫不经心地说:“与鲍傅去拜访朋友。”
清晨的临淄城,行人少有,寒风似平地滚木,一段段滚过庄道岳道,将昨夜飘落的浮尘扫荡干净,却有嘈杂的车马之声在远街呼喝,隐隐含着金戈之音。鲍叔牙亲为小白驾车,一路上闷着脸色,一言不发,小白竟也不问。车马奔到了南城稷门,却见得一群守城士卒正在关城门。
日出开门,日入关门,是国都城门多年的规矩,断断没有大清早关门的道理,除非敌国进犯,为国防之备,城门不得不闭。
公子与鲍氏宗子要出城,司门赶紧过来说要关门了不方便出,鲍叔牙便问为何关门,司门答刚收到上头命令,要缉盗。
鲍叔牙冷淡道:“我管你要不要缉盗,我们即刻要出城,你若不准,便是当我们是盗。”
司门赔笑道:“公子与鲍子怎能是盗,实在是上头严令,不准一人出城,请鲍子体谅则个。”
鲍叔牙傲着脸色说道:“公子是奉了国君之令出城,你敢擅阻,耽搁了大事,不怕国君责怪?”
司门讪讪一笑,试探道:“既是国君之令,自是有不可不去之理,只是职责所在,惶恐一请,这君令可否让在下一阅,倒不是不信,实是为让公子顺心,在下也安心。”
鲍叔牙猛地一拍车舆,怒骂道:“混账!你是个什么东西,国君之令也敢贪求一阅!既是君令,便事涉机密,岂容你这样的小人一阅!又岂是让你安心!”
他越骂越恨,赌气说不出城了,就在这里待着,等着国君来催,不然与他们同去面君解释,要罚要杀,大家同担。
鲍叔牙闹了这一场,司门冷汗都下来了。无论鲍叔牙还是小白,他都得罪不起,不过是秉持职守,奉命一问。其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关城门,说是缉盗,之前也没听见风声,为这没头没脑的命令,无端得罪了太岁,将来倒霉的还是他,难道鲍叔牙会去与下发命令的权贵们置气?
司门哈哈干笑:“鲍子不必恼怒,我们奉命行事罢了,既说是国君召唤,哪里敢耽误。”他忙令守城士卒,暂不忙关城门,容鲍叔牙等人出了城再关。
鲍叔牙称心了也满脸不悦,还哼了一声,才驾车驶出城门。
这边两人离开了有一个多时辰,第二道关城门的命令又来了,为恐各门执行时不清楚,这次特意点了名,有如下人等不准出城:诸公子里有公子小白,卿大夫里有鲍叔牙。那司门才知道自己被骗了,可为时晚矣。
鲍叔牙带着小白甫一离开临淄,一口气不停地狂奔了三十多里,方暂缓下来,他才把国君被弑的噩耗告诉了小白。
小白大哭起来,他才不要掩饰情绪,他是真伤心,悲喜怒忧,他都要肆无忌惮地显露,酣畅淋漓地宣泄。
以往诸公子虐待他,诸儿从没掺和,后来诸儿做了国君,待他越来越好,他爱闯祸,荒唐事干了一桩又一桩,诸儿也不骂他,还为他择良师,对他寄予厚望,人道诸儿将来择储君,必在他与公子纠之间。
小白不觉得是国君死了,而是待他好的兄长死了。他喜欢的人,都该永远活下去,活到他也老了,用漫长的光阴品尝人间的无穷乐趣,也是不够的。
“哭够了吗?”鲍叔牙静静地问道。
小白戚戚地说:“没有。”
鲍叔牙严肃道:“没有也得收住,待大事底定,再为国君掬泪。”
小白很听鲍叔牙的话,鲍叔牙不让他哭,那便不哭就是,他用力擦着眼泪,问道:“鲍傅,我们去哪里?”
鲍叔牙沉思着,仿佛自语似的,说:“那得看公子纠去哪里。”
“公子纠一准去鲁国。”小白确定地说。
公子纠母亲是鲁女,国难之时奔赴鲁国,向亲母之邦寻求帮助,理所当然,鲍叔牙颔首道:“若是这么想,我们去卫国也是应该。”
小白看前又看后:“这条路与赴卫之道,相背而行,差离甚远。”
“公子聪明!”鲍叔牙笑赞道。他一拉辔绳,驷马得令,蹄儿刨着地,作势要奔,鲍叔牙扬声道:“公子切记,从此时始,你不仅是齐国公子,更是齐国储君!”
他一声喝令,早就等得不耐烦的驷马,撒开四蹄,疾风般一往无前,往南奔腾而去。
四
鲁庄公八年(公元前686年)冬,发生在姑棼的弑君惨案,迅速传遍列国。自来强横霸道的齐侯,竟落得如此悲戚的下场,真是可怜可伤,但也合乎意料,人活得过于张扬,事做得过于偏颇,往往物极必反。
弑君阴谋从两个微末小人物戍城时,便开始秘密酝酿。隐忍十二年的公孙无知,用一场血淋淋的屠杀,将他当年夺君位失败的不甘与愤怒,肆意地发泄出来。
国君的惨死,使临淄城山雨袭来。蛰伏家中的公孙无知,等到姑棼事已成的密报,立即展开行动,先是以内朝之命下令全城封闭,不准一人出城,再是率私属围攻不服顺的卿大夫,首先围住的便是高氏宫。
国君御士大半随齐侯出行,几乎都死于弑君之变,余半羁于齐宫,无能为力。卿大夫家族纵有私属,却因公孙无知秘密蓄养死士甚多,一朝忤逆起事,振臂之下拥趸麇集,抵挡不过这嗜血锋芒,只能任由公孙无知横行无忌。
或为了报复宿怨,刚刚禁锁城门,公孙无知便率私属围攻高氏宫。里头问了一声“来者何人”,回答他的是密似飞蝗的箭。那箭不长眼,一气乱射,有的射中屋瓦楼观,有的射伤、射死活人,有的甚至射在高氏祖庙的梁柱上。
由于私属未必随从主人居住,少数留在高氏宫的私属起初被突袭慑住,后来回过神来,也顾不得了,抄起什么是什么,有拿长矛的,有拿短剑的,还有的奔去庖厨抱起案俎,将高氏宫围墙当作城防堡垒,与攻城之敌展开激战。其余慌不择路的高氏族人,却哭的哭,喊的喊,危难来临,心里只想寻求宗子庇护,一窝蜂地跑去高傒寝卧。
一时间,高傒的寝卧内挤满了人,男的嘶吼,女的号哭,老的垂危,少的呻吟,高傒对他们好一阵安抚,请宗族不必惊慌,又令两个勇而沉稳的家臣守在门口,他便走了出去。
他走到外院中庭,飞箭仍是不绝,嗖嗖地从身侧掠过。他对墙外高声喊道:“公孙欲杀者,只高傒一人而已,高氏余人何罪,无辜为傒所累!傒愿以一命,换我高氏举族不受戮!”
不知是高傒视死如归的气魄令杀戮者低了头,还是公孙无知想通了难解之事,飞箭的势头渐弱了。无知的私属也一直没有攻进来,却也不走,始终有持戈之士气势汹汹地站在大门外。高氏族人出不来,外边的人也进不去。
公孙无知倒不见得是敬佩高傒不惧死,而是在某个瞬间闪过一个极重要的念头:与高氏彻底成仇,划不划算?因为他不仅要报仇,更要做国君。
高氏、国氏、鲍氏、崔氏,这些树大根深的卿大夫家族,在齐国这艘大船上都充当着重要角色,若想坐稳国君君位,必须得有他们的鼎力扶持。诸儿当初为什么能赢得君位?还不是因为得到高傒的支持。这国君的尊座还没坐上去,便把高氏推去对立面,无知以为得不偿失。
无知的野心,反让高氏逃过一难。无知也知弑君是大罪,要顺利登上君位,还须有头有脸的家族认可,也须国人服膺。按照周礼规定,断大事必问国人,是谓“一曰询国危,二曰询国迁,三曰询立君”,没有以卿大夫为首的国人认可,大事不定。
无知便逼着卿大夫们与他盟誓,每家都送去了邀请,实际是不可不盟的死命令,也给了宽限时间,勒令两个月之内,诸人在太公室盟誓,不来的后果自负!
事起仓促,卿大夫们大多留守临淄城,因无知封锁消息,密谋变乱,待众人惊闻弑君时,已是城门禁闭,四街戒严,无人能逃出城,举城卿大夫,只逃出一个鲍叔牙;举城公子,只逃出一个小白。
鲍叔牙与小白走得匆忙,口风也紧,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目下传来临淄的外逃人员的行踪,是关于公子纠的:弑君之变当夜,公子纠由管仲、召忽护送,出逃鲁国。
对避难而来的公子纠,鲁侯表现出超乎寻常的热情,知晓公子纠奔鲁,亲自出城迎接,紧紧地握住公子纠的手,一霎挥泪说:“先舅父可怜,想起去岁还能亲聆庭训,如今竟生死两隔”,一霎展颜道“既来我鲁国,有寡人在,万事无须挂碍”。
因两人年龄相差不大,“舅父”一称不方便宣出口,于是鲁侯便亲热地呼唤“公子纠舅父”或“公子纠兄”。担心馆舍侍从们粗手笨脚,伺候不好贵人,鲁侯请公子纠入鲁宫同住:“我们可以同榻,夜里风来,尚可促膝长谈,夜里无风,也能相对凝眸。”
鲁侯如此纡尊降贵,对一逃国公子殷勤谄媚,身边人都看不下去了。过去有个跋扈蛮横的齐侯诸儿,素来把鲁侯摔来跌去,当作宠物狗一般,为列国取笑多日,而今诸儿被弑,他该拊掌欢庆,怎么丝毫不见有反抗之意,反而对齐国公子使劲奉承?想是鲁侯受虐惯了,但凡遇见“舅父”,不拘是谁,便条件反射地做犬吠状。
这般的热忱招待,让召忽很不自在,却也觉得,有了鲁侯全心支持,公子纠复国为君有望。
管仲却有不同想法,才来第一日,受着鲁侯那极尽夸张的款待,他便那对召忽私语:“鲁君僭礼待羁旅之客,行为超矩,恐有异样之心。”
是怎样的异样之心,管仲没有明说,但若细细琢磨,也能察觉出端倪。鲁侯忍受诸儿若干年的欺凌,明面是恭顺服从,未必没有怨怼,只是惧于诸儿威慑,不敢显露,今诸儿已死,压在他头上的沉重块垒自动搬开了,做奴隶这样久,忽获自由,要么轻纵放任,无拘无束地做一回人,要么触底反弹,对残暴主人的行为耳濡目染,也去寻个奴隶摔摆。
公子纠就是他寻找的奴隶,今日待公子纠一分好,明日便要公子纠百分千分地还回来,过去鲁国是齐国的厮役,将来齐国或许要成为鲁国的奴仆。
管仲担心未来的齐国君主成为鲁侯手中的傀儡,重蹈鲁侯被诸儿凌践覆辙。来鲁不久,他便请求鲁国借兵伐齐,趁着无知立足未稳,国中不宁,挥师征讨,必能一举定大局,又是为先君复仇,清除弑君恶贼,以此大功登君位,名正言顺,何人不服?
这是他的明意,暗里还有一层意思,越快回国正君位,越能早日摆脱鲁侯的操纵,倘拖延迟滞,为他人羁锁更深,一旦泥足深陷,再想拔足抽离,何其艰难。
但鲁侯没答应,他不允也属正常。然而可悲的是公子纠也不同意,他没领会出管仲的意图,也是鲁侯灌多了迷魂汤,还怪管仲性急:既言国中不宁,贸然征齐,不是去送死吗?
管仲劝了几次,怎么也劝不通,他只好说了段实话:“那齐国君位,公子不取,自有他人取之,公子是想坐看他人登位?”
实话刺耳,公子纠有点不乐意了,阴阳怪气地说道:“其他人,不就是小白吗?”
言尽于此,双方默契地住了口,再说下去,彼此脸上都不好看。管仲知道公子纠责怪自己,在弑君之变时,遣人知会鲍叔牙,使小白得逃。也许在公子纠隐秘的心底,想借着无知的手,除掉小白——对他威胁最大的对手,却因管仲为朋友通风报信的私心,促成小白的存活,公子纠始终意难平,碍着颜面,没当面说破。
鲍叔牙与小白的行踪,直到公子纠赴鲁一月后,才慢悠悠地飘来,他们投奔的诸侯国,让所有人出乎意料,不是小白母亲的母邦卫国,竟是莒国。
连管仲也没想到,他原来以为小白即便不去卫国,也该是郑、宋等国,竟从没想过鲍叔牙的选择会是这样,但认真揣测一番,也回过味来了。
因为鲍叔牙的选择,是立足在以公子纠为对手上,公子纠必赴鲁国,小白便不能去卫国,一则鲁卫关系和睦,二则卫朔此人不可靠。而那莒国,与鲁国接壤,两国多年边境冲突不断,为夺一里邑一边鄙,常常打得头破血流。鲁国为莒国侵扰烦忧,常怨言道莒国比齐国还粗鄙,身上沾着东夷蛮子气,仿佛海滨裸身吃生鱼的野蛮人,犟且凶,说不通道理。
鲍叔牙拥小白往莒国,确然是深谋远虑。这看似野性少礼的莒国,却不会像反复无信的卫朔一般,出卖他们牟利,更可能为了让宿敌鲁国难受,倾尽全力帮助小白。
管仲想通了这曲复深意,忽然也明白过来,鲍叔牙何止是在以公子纠为对手,分明是在以自己为对手!
他曾经在劝鲍叔牙教导小白时,提到将来可能会因为两公子夺位,导致朋友相搏,当日的顺口一说,却成了今日的真实再现。
鲍叔牙把“随口一说”听进去了,也记下了,当事情发生时,他才能如此从容不迫,如此顾虑周全,如此高瞻远瞩。这样的鲍叔牙,管仲没见过,也许有过吉光片羽的一瞬,也如飞尘过眼,匆匆消失。
过去鲍叔牙不止一次称赞他洞察力惊人,自认若两人举策对抗,必定输给他。可管仲现在竟生出忐忑之心,这一次真实的对局并非停留于言辞,说不好他会输。
关键也不是他能力不及,而是公子纠。
赴鲁以来,镇日里看着公子纠与鲁侯结伴出游、相携同乐、簇拥举宴,友爱得仿佛可托生死的刎颈之交,说风光、说景物、说酒肴、说野味,连女人也说,就是不说复国。管仲心里急得火烧火燎,每有进言,不是被鲁侯三言两语地搪塞,便是被玩到兴头上的公子纠驳斥回去。
后来他也懒得急了,一个不思进取的废物,就算旁人生拉硬扯扶其上位,到底坐不稳。朽木之材,粪壤之墙,纵是巨匠,又能奈何!
便这样吧,他不过是尽责罢了。大事既不能做,心也不平静,他常会思念远在齐国有孕的妻子,走时答允她早去早回,一定看到孩子出生,看来终要失信了。
在鲁国待了约三个月,忽一日,一桩来自齐国的惊天大变故,像泰山巅峰滚下来的巨石,把曲阜城炸出一个坑,管仲于是知道,那属于公子纠的最佳时机,已经过去了。
公子纠与小白双双出逃外国,临淄城人心惶惶,想逃也逃不出,还要被逼着盟誓,已有了抗议之声。即便在那墙角门后,无数阳光照不到的暗黑之所,也总有挡不住的勾连、挡不住的阴谋。为了平息民怨,城门在封闭近一个月后,终于开了,但也只开了南城门,进出都要经过严格搜查,实际外面的国人野人,知道临淄形若监牢,也不愿意进城。
在约定的盟誓日期前一日,无知出了城,他把临淄城关起来,其实也是在关自己,要说憋闷,他不比临淄国人少,有私属见他困兽似的无路可走,就提议道:要不出城去游猎一趟,这帮废物还敢翻天吗?
无知后来想不起说这话的人是谁,可能是雍廪吧。
雍廪成为他的私属,就在诸儿被弑之后,投入新君怀抱只在瞬息。
弑君之变那夜,雍廪逆行赶往国君行在,弑君者杀得兴起,手便痒,竟放起火来,烧房子,烧器具,也烧人。火焰为风所荡,扑入左近的一片山林,烧得鬼烂神焦,附近民居也遭了殃,火苗子飞到十来家房顶上,正在睡梦中的乡人哭天抢地奔出来,不是遭火焚烧,便是被杀红眼的弑君者戕害。
雍廪冲入火海,将诸儿的尸身抢了出来,而后,他守着尸身,横戟而坐,弑君者见他镇定自若地守护先君遗骸,本想把他也杀了,却说不清到底为何,或是被他的气势摄住,或是多少闻悉过他的残忍手段,竟没一个敢靠近。
雍廪看也不看他们,昂然道:“带我去见公孙无知!”
弑君者将雍廪带回临淄,无知一见他,便喝道:“尔安敢为暴君作伥!”
雍廪毫不畏惧地说道:“先君待廪恩重,廪只知忠君,不知暴君。”
“你既忠诸儿,为他效死也罢,何敢来求见我!速死而已!”
雍廪沉着道:“子弑君,无非要君位,既为国君,不当无臣。敢问子,是要忠臣还是佞臣,要忠臣,廪在此;要佞臣,请速杀廪。”
无知紧紧盯着他,忽地大笑起来:“有胆识,也够厚颜,我喜欢!”
这一声“喜欢”,雍廪便成了无知私属,像效忠诸儿一样,对无知忠心不贰,出行开道,居屋守门,一应大小吩咐,无不尽心侍奉。颇有些秉持良心者瞧不起他——诸儿纵有千般不是,到底宠待他,如今先君尸骨未寒,他却委身弑君贼人。数次有御士背后吐他唾沫,骂他脏话,他也只装作没听见。
无知出城游乐,仍带了雍廪,往西奔到渠丘,便是连称、管至父戍城之地。那连称自从倒入无知阵营,承无知抬举,许诺他日大事得成,必封他妹妹为君夫人,他心也甚急,等不及无知正式登位,早早就把妹妹洗刷干净,送上了无知的床。
此次出游渠丘,连称照样将妹妹呈上,妆容扮了,小辇载了,踉跄跟在车马之后。白日无知在山野驰骋,与野兽搏击;晚间便归于馆舍,与连妹妹搏击。
夜很深,无知暂居的馆舍寝卧里光明寂灭,门外守卫的私属耐不住夜间苦寒,趁着主人欢悦,偷摸着聚众喝酒去了,此际正喝得如痴如醉,即使临淄城塌陷了,东海水倒灌了,也不肯挪一挪屁股。
有风耸动,吹开了门,一个人影闪进了寝卧,仿佛从长草间忽然窜出的猎豹,脚步声也不闻,已扑到了榻上。
无知惊醒,一线微光破窗而入,映着那人嗜血的眼睛,他认出来了,呼道:“你!”
呼救来不及,反抗来不及,挣扎来不及,伴随着连妹妹的一声惨叫,无知的喉管被一刀切中,血像喷泉般冲上了天,刀入骨肉间,并不迟疑,顺腠理来回切割,再往下一拉,整颗头颅都拉扯下来。
刺杀者提起那颗血淋淋的头颅,看了一眼已吓疯了的连妹妹,面无表情道:“我不杀女人。”
听闻动静的私属们把酒具一丢,赶紧奔到门前,只见雍廪拎着无知的脑袋,大模大样地走出来,显得那样镇静无事,仿佛他手里拎的不是人头,而是一棵芥菜。
有句话叫万夫莫当,在这一刻,如一团灼热的烈焰,无比清晰地映入所有人心里。
突然的恐惧慑住了在场所有人的胆气,私属们不仅不敢与雍廪交锋,还主动给他让道,呆若木鸡地看着雍廪提着人头越走越远。
雍廪一离馆舍,便将人头捧于身前,郑重地跪下来,对天拜了三拜,大声呼喊道:“先君在上,臣已手刃逆贼!”
他抬起头来,天上并没传来另一个世界的回应,只有一钩残月,宛如奚落世人的嘲笑,他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
雍廪孤身伏敌,刺杀无知,齐国政局为之震荡。弑君的无知行了阴谋,却没做成国君,不用盟誓的卿大夫们松了一口气,但很快又面临新的政治危机,诸儿生前没有立储,也无子可承鸿绪,以至当宫车晏驾,君位虚悬,国中无主。
齐国陷入了没有国君的困境之中。
五
无知被雍廪刺杀,一场撼动齐国国本的阴谋事变,仿佛才掀起高潮,便急匆匆结束了。
在鲁的公子纠知悉无知身死,唾骂了许多天,切齿诅咒要对无知尸体行轘刑(即车裂,五马分尸),残骸统统拿去喂狗。鲁侯也跟着帮腔,并郑重承诺,若在齐国对尸体行刑有难处,他愿意接收尸体,在鲁国处刑。
召忽对雍廪孤身刺杀的壮举,钦服得五体投地,想到国君冤情得报,齐国危机平息,公子纠归国在望,真值得庆幸。
管仲却只是叹气:“大势已去了一半,有何值得庆幸?”
“大势去了一半是何意?”召忽不能理解。
管仲嗟叹道:“想这无知弑君,人人可诛之,人人可杀之。倘公子早前出师伐齐,征讨逆贼,无知弑君自立,根本未稳,本可一战定大局,俟后公子凭大功而顺节义,为安我齐国第一人,孰人能与公子争位?而今无知已死,国中无君,能继位者,岂止公子一人?诸公子才具相当,功业少有,若欲继位,只能硬抢了,试问公子有十全把握吗?”
召忽懂了,原来可以凭除贼建功,顺利得到君位,但无知的死,使情况陡转急变,那悬隔的君位,只能靠硬抢了。
他也焦虑起来,问道:“有何弥补之法?”
“无他,看谁更快。”
更快之意是谁先回临淄,谁就是国君。说来,国中公子虽多,但或无心夺位,或才干平庸不堪大任,或有此心而未有拥趸,能与公子纠一争高低的唯有小白,此时这两人都在国外,就看谁动作更迅捷。
管仲遭公子纠回绝多次,不想去触霉头。这次是召忽向公子纠进言,公子纠还算信服召忽,以为有理,便去与鲁侯商量。
鲁侯竟不反对,可能是拖公子纠拖得他也烦了,那就送“公子纠舅父”归国为君,未尝不好,但他认为公子纠当缓后而行,要正君位,须得到国中认可,应先与齐国卿大夫们盟誓。
管仲一听这建议,便直摇头:“盟誓作甚?除了拖宕时日,于大事无补。你这边歃血为盟,信誓旦旦,人家已轻车简行,奔赴国中,只要君位得立,盟誓大夫敢不俯首称臣吗?”
可这回连召忽也不赞成他了,认为先盟誓更为稳妥,毕竟齐国各卿大夫家族,是稳固新君权力的中坚力量,若不能使人人支持公子纠,公子纠即便做了国君,也有风险。
管仲质疑道:“难道先君当初继位,是人人支持?若行事必求完满,天下无事矣!”
“正因不是人人支持,才会出了无知弑君之变。”召忽争论道。
用无知的非常事件来堵自己的口,管仲竟无从辩驳,既生气也无奈,他烦闷道:“鲍叔必不会如此想,公子小白也不会如此想。尔等一再拖沓延误,忽而惧祸,忽而盟誓,小白已在临淄君位安坐多日矣。”
顾虑小白的也不是管仲一人,公子纠尽管行事延宕,也怕小白抢先回国,与鲁侯合议一番,想出半道上截杀的馊主意。
原来莒国与齐国之间,有一条交通要道。这条路起自莒南,过沂南、莒县、临朐、益都,直抵临淄,在这通道之上,雄踞着一座重要关口,即是穆陵关。此关位于临朐南面,建于沂山险要之处,后代形容甚是“道径危恶,仅容一轨,为齐南天险”。
鲍叔牙与小白自莒返齐,必走此道,也必过穆陵关,公子纠与鲁侯的谋划是,在穆陵关设下埋伏,待他们过路,乱箭射死、乱刀砍死、乱斧剁死,无论怎样的杀法,总之一个不留,从此天下无忧。二人将这计谋说于召忽听时,他变了脸色,说是下三烂的手段,要争君位,堂堂正正去争,怎可行此半道伏击的龌龊伎俩?他还强调,伤鲍叔牙便是伤他,即便将来小白落败,也不可动鲍叔牙一个手指头。
公子纠恨透了管、鲍、召三人的朋友之谊,管仲为了鲍叔牙,弑君之变时通风报信,召忽又为了鲍叔牙,否决了他的伏击之计,是不是在他们心里,君比不得友?但他很尊敬召忽,也不好当面起冲突,只是脸上淡淡地一笑,说道:“也只一议而已,召傅以为不妥,那便罢了。”说了这话,想想不够,又特意嘱咐道:“既做不成,不必告诉管傅,以免他多心。”
召忽是赤心人,当面答应的事,就不会背后反悔,他相信了公子纠的许诺,再者说,他也觉得远别齐国,回国继承君位还要先与卿大夫们盟誓,又能找谁去伏击呢?
公子纠这边便由鲁侯代言,遣使与齐国诸卿大夫交通,约定盟誓的时间地点。至于能有多少卿大夫愿意承认公子纠的君位,大家心里都没底。可鲁行人刚走,鲁侯突然宣布,为了确保盟誓妥善,决意率军东去,先屯兵在齐鲁边境,盟誓得满意,大军撤回,盟誓得不惬意,大军开拔,直捣临淄。猝不及防之间,原来立君的和平盟誓,渐渐变成武力强逼了。召忽问了一声“鲁君率军意欲何为”。鲁侯笑嘻嘻地说:“为保得公子纠君位稳固,寡人不辞劳苦。”
那语气像极了死去的诸儿,他终于学得了舅父的为君之术。八年含垢忍耻,八年曲意逢迎,八年委曲求全,等的就是这一天,把大军开进齐国领土,挥鞭过境,饮马淄水,真正的扬眉吐气,真正的昂首挺胸。
鲁国方面紧锣密鼓地忙着盟誓,在莒国的鲍叔牙与小白收到了来自临淄的密信,来信者是高傒,信很短,意思清楚明白,便是速速归国,正君位。
小白有些犹豫,他听说了鲁国欲与齐国诸卿大夫盟誓,若盟誓得成,公子纠得到国中支持,他贸然回国,会不会是自投罗网?
鲍叔牙力主回国,他说道:“非常之时,抢先机为要,即便要盟誓,也当先定君位,再行血誓,哪里有先盟誓再定君位的道理,分明是鲁君胁迫大夫们服命,倘不依他之意,则齐国无君,纵有君也当受制于他。公子可趁他们延宕之时,抢先归国,一旦君位既定,盟誓皆为空言。”
“可是管傅与召傅皆非寻常之人,有他们辅弼公子纠,纵使我抢先归国,也恐君位不稳。”小白越说越惶怕,他其实最担心管仲,先君诸儿曾数赞夷吾多智,他以往还期望过管仲任他的傅,从没想过有天管仲会成为他的对手,他隐隐感觉管仲对他极其了解,打他幼时起,管仲就比其他人更能容忍他,也许是吃透了他的性格。
鲍叔牙勉慰道:“公子纠比不得公子,智不足而性多疑,多执拗而少变通,夷吾虽多智,凡一举策,众所不允,无能为也。”
小白仍是磨磨蹭蹭,总也难下决定,鲍叔牙不容他多虑,越过他向莒子辞行。莒子听说鲁国居然要强逼齐国诸大夫盟誓,这伪君子之国厚颜得可恨了,势要灭一灭鲁国的嚣张气焰,慷慨地遣了三十乘战车护送小白归国,一乘战车搭配七十五个士兵,加上后勤二十五个厮役,人数差不多有三千人,灭掉一个芝麻小国绰绰有余。
走时,莒子送他们出城,往地上狠狠地吐了口唾沫:“伪君子逼人盟誓,说的不是真心话。我这也是盟誓,若有违背,有如此地!”
从没有见过这样的盟誓法,怪道人言莒国有蛮夷气,大约被海风吹久了,染得一身刺鼻的海腥味,行事不像人类,倒跟铁钳螃蟹似的,总是横着来。小白本觉好笑,却见莒子双目炯炯地盯着他,忽地一凛,他学着吐了一口唾沫,大声道:“有如此地!”
莒子很满意,环了环小白的肩膀,喋喋道:“齐国与莒国世世为好,有饭一起吃,有衣一起穿,有鲁国一起揍。”
小白与鲍叔牙率车兵北行,走的正是那条齐莒之间的要道,这条路距离最短,走的人最多,百年间无数双脚踏过。为了赶时间,他们一路少有驻扎,却是水宿山行、风雨兼程,行了三日路程,逐渐接近穆陵关。
沂山如振翅鹰隼,在面前凌空而起。恰是夏季,山色浓翠得发青,峰峦层层垒起,把大半天空塞满了。自沂山主峰东南行二十里,便是穆陵关,此为齐国南疆国门,关守则国不失土,关失则国有大难。越靠近险关,见到雄山如猛兽,关隘似牢笼,小白越发惴惴不宁,前头几日还能见笑脸,现在一丝悦色也没有了。有山风习习吹来,他竟打了个寒战,说要下车方便。
为小白驾车的是鲍叔牙,一眼就看出小白是胆怯,他装聋不搭理,继续驱车前行。
“鲍傅,我要下车。”小白可怜巴巴地说。
鲍叔牙就是不停,小白又求了一声,鲍叔牙仍不作声,眼见求告无用,小白扶着车舆往外探出身去,打算冒险跳车。
鲍叔牙一时恨铁不成钢,一脚踹在他小腿上,生把他踹得跌坐在车里,骂道:“事之济也,只在此时,尔若放弃,莫说前功尽废,吾等皆死无葬身之地!”
小白哭丧着脸,弱弱道:“事之不济呢?”
“事之不济,我当死之,公子可免!”鲍叔牙岿然道。
小白不吱声了。
即将通过穆陵关,为提防伏兵,鲍叔牙把三十乘战车分为两队,前行二十乘,后行十乘。他考虑的是,万一生变,前有二十乘战车塞道,尚可阻挡伏敌,为小白逃离赢得时间。
穆陵关近在咫尺,车马渐行渐慢,气氛变得越来越紧张,前边派出去探路的斥候战车,已冲到了关下,眼前烟尘飞扬,阳光又烈,看不清战车遭遇了什么。俄顷,听得轮毂奔跑之声逼近,战车又折返回来,车上战士高声道:
“公子,鲍子,前方关下有人请求面见!”
鲍叔牙惊讶:“是谁?”
战士自己也很困惑:“他说,公子、鲍子一见便知。”忽想起遗漏的话,赶紧补充道,“他还说,不用担心,前途无碍。”
真蹊跷了,穆陵关下竟有人求见,是敌?是友?鲍叔牙猜度不出,但既已走到这里,此关又非过不可,纵是龙潭虎穴,也当一闯,他便决意一见,到底也有戒备心,让小白留在原地等候,自顾驱车去探个究竟。
小白等不多时,却有战车奔过来,车上战士说鲍叔牙请他过去,小白本有些不情愿,转念想到鲍叔牙既让他去,应是无危险,便登上那战车去往关下。
关下唯停一乘装饰得富丽堂皇的宝车,车主人却在车下,倚着两棵桑树乘凉,鲍叔牙亦站在一旁,那人举目望见小白,笑道:“鲍子戒心过重了,生恐我伤了公子,我这一乘之力,能伤得了什么?”他迈步向前,恭谨地行礼道,“公子见礼了,多介眉寿,万年无疆!”
未至身前,小白已认出那人,真是始料不及的遭遇,他迟迟缓缓地举起手来参礼:“伯子见礼,眉寿无疆。”
这人正是伯舆,纵在郊野之地,仍是衣着齐纨,足蹬金舃,发簪象揥,两耳坠着的耳珰也是琇瑛闪耀,惹人瞩目。春秋时男人好打耳洞、饰耳珰,这伯舆竟在左右耳分别打了三个耳洞,每个耳珰还不一样,看这一身绝不掩饰的富贵气,像是恨不能身上每根汗毛都镶金嵌玉。他睨着小白,仿佛窥见无价奇货,明亮的笑意在眼角的褶子里闪闪发光。
伯舆为什么会来穆陵关,又为什么会要求与自己见面?小白心里生起莫大的疑问。
“伯子见我意欲何为?伯子又为何会在此关下,是偶遇还是特意?”小白直白地问。
被不容情面地质问,伯舆却是笑容安然:“才见面,公子便咄咄逼人,让人好不惶惧。罢了,公子既是如此率直,我也不矫饰,正是特意来此恭候公子。”
小白总觉得那笑容不怀好意,那张友善的面孔后必定藏着阴谋。他不是不知道,伯舆与公子纠交好。以往伯舆只要去临淄,总会拜访公子纠,两人密会作乐,何其快意,临淄十街人里有八街人在说,伯舆想攀着公子纠的袍角飞天。如今齐国变乱,小白与公子纠夺位之事是路人皆知,伯舆不赶紧去抱公子纠大腿,半道上拦住自己,来献什么殷勤呢!
刹那间脑中如电光火石一般,突地想到伯舆封地是骈邑,就在穆陵关北,从骈邑赶来,不到一日行程,从骈邑下辖的小邑赶来,不到半日之途。伯舆出现在穆陵关下,既然说是特意,那这“特意”又是谁的意?念及于斯,小白顿觉冷汗淋漓,脱口而道:
“是公子纠派你来的?”
伯舆目光一跳,许是没料到会这么快被小白识破,沉默了一会儿,含蓄地说道:“是公子纠,也不是公子纠。”
小白愤恚道:“是便是,何必伪作模棱之言!他既派你来,想必是要中道截杀,断了我归国之途。”
伯舆摇头一笑:“公子此言差矣,即便公子纠令我中道截杀,我便一定要听从吗?”
话说得很坦白,小白也觉遮掩无意思,干脆撕了干净,逼问道:“那你是杀还是不杀?”
伯舆不答,看看小白,又看看鲍叔牙,仿佛是要他们先亮明立场。鲍叔牙说道:“伯子欲提要求吗?”
这是谈条件了,小白见伯舆仍在看他,喝道:“说!”
伯舆叹了口气,慢腾腾道:“公子、鲍子也多虑了,似乎我欲趁危胁迫,未免卑劣。我又岂敢对公子提要求,舆并无他念,求自保而已。”
小白以为他装腔过头了:“伯子说笑话吧,今断我归途,只为求自保?”
伯舆只是微笑,指着那挺俊绵延的沂山:“山林川泽,财之所聚,利之所钟,我之所求,只愿以此天生财利,保得伯氏一宗平安。”
话没说得直接,小白却不糊涂,伯舆的要求是获得山林资源开采权。商周以来,山林资源皆为国用,而对资源的掌控其实主要在矿产,其余像林木野兽,若非王侯苑囿,细民皆可按时节入山林采集。由于山矿开采需要规模化的生产设施与人力储备,普通人家无能力负担,一向由国家垄断,即便封地广域的卿大夫,哪怕营造私宅弥山跨谷,也没有占山开矿的权利,可伯舆竟要求占有矿产,这是要在国君的碗里横抢吃食。
鲍叔牙听得皱眉头,这人已是极富之身,还要求财,当真贪得无厌,忍不住微讽道:“谁不知伯氏富贵逼人,财埒诸侯,竟还要求财利?”
伯舆怅惘地说:“我有我的难处,旁人不知而已。说什么富贵逼人,财埒诸侯,不过是靡衣媮食,岌岌之命。”他幽幽一叹,把伤情敛了,目光定定地凝着小白与鲍叔牙:“此自保如何?”
话说到这份上,鲍叔牙与小白都摸清他的心思,条件开出来,允诺了,放他们过去,不允诺,他便为公子纠行阴谋。
小白故意问道:“伯子为何不向公子纠求自保,或者他更能助尔成天下巨富!”
伯舆露出富有兴味的笑:“不,公子纠不能。”
小白看向鲍叔牙,示意是允还是不允,鲍叔牙对他点了一下头。小白其实很不愿意,他极讨厌被胁迫,你服软求告,他会慈悯宽恕,你强逼威胁,他却偏偏要对抗,然而至此非常之境,不得不低头。他冷淡着脸色,没情绪地说:“依你了!”话音一落,又问道,“你拿什么回报?”
伯舆行了一礼,朗朗道:“国君之位。”
小白嘲讽一笑:“离了此关,前途无阻,到临淄指日可待,何愁君位不得,岂需你襄助?”
伯舆悠然道:“若公子纠抢先公子一步入临淄呢?”
小白哑巴了。
伯舆又一笑,自信地说:“公子放心,我必能保得公子抢先公子纠入临淄,一步稍短,两步三步如何?”
小白将信将疑,伯舆把手一举,请道:“事不宜迟,公子请行!”
三十乘战车簇拥着小白通过穆陵关,关道逼仄难行,果然是车不并轨。夹道的山壁高木矮树杂生,百年虬干盘曲如蛇,这一树似乎鬼手,那一丛仿佛魔爪,行走其间,虽有山风涤面,仍是汗流浃背,紧张感在脏腑里奔流、在血肉里跳动。
伯舆若不放他们通行,凭这区区三十乘战车,冲不出这形似槛牢的险关,想到可能发生的凶险,小白更觉后怕。
出了穆陵关,往临淄之路越来越好走,再无任何阻拦,离临淄尚有一日路程,早有高傒家臣等候多时。众人会合,问起临淄情形,无知被雍廪刺杀后,临淄无主,一片混乱,既有穿窬小贼入室偷窃,也有蛮横盗匪当街抢劫,致使人人闭户、家家锁门,卿大夫们各扫门前雪,没人出来主持大局,任由临淄仿佛生了脓疮,溃烂下去。
鲁国遣使来请盟誓,卿大夫们各有主张。有的愿意拥戴公子纠,有的坚决反对,有的持观望态度,也聚起来商议过,却争至急赤白脸,几个大夫攘臂揎拳,不顾体面地斗殴。原还道拖两天再想想,后来听闻鲁国率大军屯集边境,兵锋直指临淄,卿大夫们慌得六神无主,又聚在一起互相埋怨:皆因国中无君的缘故,才让鲁国佬欺到头上来了,当务之急是立君,既然鲁国率军拥戴公子纠而来,那就立公子纠吧。
于是五日之前,卿大夫们派了代表出城与鲁会盟,应鲁国的严正要求,与盟不与盟的卿大夫们,都联署了名字,由大夫代表带走,将来正式盟誓,还要把名字写在盟书上。高傒不肯落名,别的大夫苦劝,这是让新君与鲁国放心,他说:若新君因我不联署,便不放心,那新君气量该是有多狭窄啊!
听完国中目下状况,小白问道:“诸大夫皆与鲁盟誓,我当若何?”
鲍叔牙毅然道:“胁迫之盟,假盟也。况我齐国内政,岂容鲁国来管,请公子正君位,废此假盟!”
小白微一凝眉,从容道:“好,便废此假盟!”
他仰起脸,迎着临淄城吹来的夏日热风,神情冷峻得仿佛不惧风霜的勒功碑石,从此不再有丝毫犹疑。
六
当小白进入临淄时,公子纠却在鲁侯的陪同下,于齐鲁边境与齐大夫们盟誓。
公子纠行动迟缓,思想尚能跟紧节奏,也曾担忧小白抢了先机,生出过先回国正君位的念头,但这想法,才爆出一朵火花,便被一封密信掐灭了。
密信来自伯舆,唯四个字:大事已成。
公子纠只将密信拿给鲁侯看,却对管仲与召忽一起隐瞒,之前他们不知道自己请伯舆中道截杀小白,现在也不用知道小白已死,至于以后知道怎么办,届时木已成舟,纵使他们为鲍叔牙痛心,也只能接受既成事实。
最大的隐患消除了,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着急归国的念头殆尽,行动愈加慢慢悠悠,把回国抢位,当成是出巡游乐,欢愉之情不能挡,还与鲁侯在齐鲁边境狩了一次猎。
七月与诸大夫在齐境的既地相会,遂相与盟誓,歃了血诅了咒,一同写下盟书,那盟书有一式三份,一份伴牺牲掩埋,一份归于鲁国,一份由与盟诸大夫带回临淄。
公子纠以为君位已在掌握,更是志得意满。与盟诸大夫请他随同归国,趁便继位,公子纠却拿捏起国君的派头,傲岸得很,说:“不着急,你们先去,我后头慢慢来。”他有他的意思,做了国君,身份不同以往,哪里能随便跟着几个大夫回国,必要上卿备礼来迎,他再谦言不敢居君位,如此者三,面子里子都做足了,才可缓缓归矣。
大夫们携盟书先归临淄,公子纠与鲁侯延后。大事做成,心里极喜极乐,也极狂极疯,巴不得身边人都陪他一起癫狂,偏有个管仲脸色不好看,像谁欠了他贷。公子纠不悦他这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忤世模样,生气地问道:“人人皆乐,管傅何以不乐?”
管仲煞风景地说道:“小白在哪里?”
小白在哪里?公子纠很想告诉他,小白在黄泉路上,鲍叔牙也在黄泉路上,但他担心说出口,管仲要诘问,召忽也要闹起来,便将来慢慢交代吧,他们总得认清现实。
这可恨的朋友之谊,是不该生出的枝蔓,就让我来为你们斩断了,将来在你们的世界里,唯有君臣,没有朋友。
但其实不用公子纠费心,不久之后,不仅管仲、召忽,所有人都知道小白去了哪里。
公子纠一行人走的是齐鲁间最便捷之道,过鲁国边境重关、阳关,经博邑、赢邑、莱芜,沿淄水顺流而下,可至临淄。公子纠在前,大军押后跟随,不像护送国君,更像押解重刑犯,其实公子纠也想过请鲁侯率军回返,就这么不离不弃地跟随,是要去占领临淄城吗,别扭了好些日子,却说不出口。
这一日走到赢邑时,忽有齐国行人飞车奔来,竟越过公子纠,直接对鲁侯提出交涉:“寡君敢辱鲁君,惊闻君率师涉在鄙邑,是欲会猎?”语气着重在“惊闻”二字上,似要表达原说话者的措手不及。
鲁侯以为自己幻听,寡君?哪里来的寡君?你们的君正跟着我行在归途,临淄焉能有君!
那行人知道鲁侯有疑惑,脸上带着讥笑:“想是鲁君涉危履险,劳苦太过,天下事一概不闻,妄断鄙邑无君,寡君乃公子小白,已继位多日。”
像被甩了百十来个巴掌,鲁侯傻眼了。公子纠嚷道:“小白怎能继位?他不是……”后面的话说不出来,撕开秘密,需要勇气,他还没有。
行人彬彬有礼地回答道:“上覆公子,国君于上月继位,国君令下臣代言,道路艰险,倘若有心,终能变坦途,国君期望公子早早归国。”
小白那话里的机锋,让公子纠霎时醒过来,是伯舆出卖了他,也是他自己的愚蠢,造成了眼前这尴尬之境。
正因伯舆的倒戈,小白得以顺利地密返临淄,是那不肯联署的高傒强力支持,将小白扶上了君位。而执盟书回临淄的诸大夫,半道上听说小白继位,吓得把盟书一把火烧成了灰,辛辛苦苦操作的立君盟誓瞬间成了笑话!
管仲说得没错,唯快方能为君,小白比他快,所以夺得君位。公子纠明明知道自己错了,却更气恼管仲,要不是他报信于鲍叔牙,小白如何能逃出临淄城,与自己争夺君位,赢了这场比试,还什么“做国君多日”?不,是做鬼多日!
齐国突然有了国君,再率师护送“新君”回国,还有没有必要?鲁侯紧急与群下商量,说什么的都有,有说撤师回国再谋后续的,有说潜师入齐见机行事的,唯公子庆斩钉截铁道:“既已出师,不战而归,与逃无异,小白既能以速行得君位,我师怎不能以战定齐君!”
鲁侯虽认为公子庆在理,他苦心孤诣这样久,就是为了在齐国土地上逞威风,但又担心战而不胜,把这威风跌去渤海里,踌躇千番,踟蹰万端,最后竟去问公子纠意下如何。
公子纠当然希望鲁国能为他而战,这势在必得的国君之位,岂能拱手让出去?若鲁侯不欲战,他去别国借兵,也要拼死夺回来。
“罢了,一战定君位!”鲁侯豪气地说。
为了麻痹齐国,不给其备战时间,鲁侯下令把齐行人扣下来,免得他赶回去泄露军机。
鲁军稍事休整,直扑临淄而去,几乎是一路飞奔,车不止毂,马不停蹄,人不歇气。鲁侯便想,武王当年奔赴牧野战场,大概也是这么玩命地跑吧。
鲁军奔到临淄南面的时水,终于停了下来,因为他们发现,齐国大军正在水滨严阵以待。
这时水绕临淄西南蜿蜒流淌,水中生得黝黯的草石,映得水色乌黑,仿佛女儿家的油亮发辫。因受季节影响,水流时断时续,当地人称为干时。
见到齐军的一霎,鲁侯醒悟了,那道出“惊闻”的行人交涉,那忽然抛出来的齐国新君消息,甚至是故意对公子纠的挑衅语言,目的都是扰乱他们,激怒他们,引他们来决战。
鲁侯闪出临战逃跑的恶念,但很快又鼓励自己说,未必就会输。
不间断的急行军,鲁军的肠子都快跑断了,不曾休息,马上要投入战斗,取胜之心已丢了一半,但国君似乎斗志昂扬,于是没人敢提出质疑。
人困马乏的鲁军正在布阵时,齐君的使者来到阵前,一板一眼地说道:“寡君敢辱君,不忘先君之好,涉在鄙邑,以为君忧,寡君恤之,恐君有风露之疾,可暂缓治兵,请君稍举玉趾,寡君备不腆之礼,与君介福。”
这是羞辱自己会当逃兵,也在暗示自己降服,给你兄长诸儿做了八年的狗,好不容易熬到他赴了鬼途,平生头一遭有了主人样儿,岂能又缩回去为奴!鲁侯恶狠狠地说道:“敢辱齐君,君有治兵之心,寡人焉能退避,必与君周旋!”
鲁军布阵已完,与齐军一致,俱是两军,鲁军的两军制自封建伊始,一直没变,齐军原为三军,或是小白继位不久,战事又来得仓促,行大蒐礼不迭,征集的军队人数不够三军之量,权且分为两军。
行军鼓声响起,齐鲁两军皆以下军先出列,上军为国君持掌,作为压阵之用,如果下军已分出胜负,敌方欲整军再战,上军当挥师进击;若敌方溃败,战心俱失,上军便可始终不动。
两支下军步步逼近,轮毂转动之声,驷马奋蹄之声,旗帜猎猎之声,兵戈刺风之声,诸种声响交织起来,分不清到底来自哪支军队。鼓声激烈了,这是催迫交战的号令。
两军即将交锋,战车陡然左旋而折。这时,左旋了一半的鲁国下军中飞出一乘战车,仿佛河水经险滩时,为中流巨石所遏,无端逼出了一股激流,那激流脱离了原来的河道,以必死之势冲向齐国上军。
鲁军要致师?!
凡致师,一般在两军交锋之前,如牧野之战时,太公的致师。能致师者,皆为不惧死的孤胆之士,少时一乘,多时三五乘,身具蹈锋饮血之勇,不惜一切代价冲锋敌阵,将“堂堂之阵”冲开缺口,而后大军压上,彻底击溃敌阵。
春秋以来,致师变得越来越普遍,尚武的列国战士尤好致师,无论成败与否,都是对勇气的考验,倘因致师而战死,更是莫大荣耀。但绝没有两军已经交手了,突兀地从激战之阵中冲出来致师,这不符合“军礼”,也不符合战场常规。
忽然的战场变故,齐国方面莫名其妙,鲁侯也在纳闷,是谁这样不守礼?
战车已冲到了齐国上军军阵之前,急变发生得太快,齐军甚至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刹那间驷马扬蹄,战车左旋,车左射手弯弓激射,飞箭离弦!
不是致师,是射杀!
可是意识快不过弓箭,那箭的离弦之声仿佛才起,箭影已近在眼前。为国君驾车的鲍叔牙惊慌地叫了一声,空中有道白亮的弧线扫过他的眼眸,一束光飞过驷马,越过车衡,跳过车轼,捉住了小白的腰腹。
小白像被滚木击中,往后重重一倒,撞在中军大鼓上,砰的一声,仿佛是奔车之令。
射手不肯罢休,第二箭已搭上弦。鲍叔牙猛地拍击车舆,声嘶竭力地号叫道:“夷吾!何以相逼至此!”
管仲的手抖了一下,那第二箭忽然射不下去了。
鲍叔牙转过身,先是用背堵住来箭方向,再跪下来,害怕地凝视着跌坐在鼓下的小白。小白已是脸白如纸,不闻声音,仿佛已死。
巨大的疼痛攫住了鲍叔牙,情绪再也不受控制,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下来。
像从至深的噩梦里惊醒,久无动静的小白猛地一弹,重重地咳嗽着,喘息道:“鲍傅……我没事。”
鲍叔牙激动得话也说不出。小白向他微一点首,猛地一咬牙,将腰腹的箭拔了出来,箭刚离身,听得当当两声,腰间带钩竟自滚落,断成两截。管仲那一箭力量强劲,所幸中在带钩上,却也没入皮肉下寸余,此刻小白虽是血流不止,到底是皮外伤,于性命无碍。
鲍叔牙将那箭高高举起,奋声呼道:“国君无恙!”
适才见国君中箭,齐军战士惊惶难安,心已灰了一大半,若国君因此殒命,不用交战,败局已定,大约这时,该是溃败如潮。
可国君竟躲过这必死之劫,若非天神垂示,怎会有此超乎寻常的奇迹?太公在上,丁公在上,姜齐先公先君在上,赐福齐国,护佑国君!
上军军阵爆发出响彻云天的欢呼,士气不仅没有衰落,反而因这一箭,被激发得更高,不用敲响军鼓,已一起默契地往前踏出去。
摩阵致师的管仲只有迅速撤离。战场之上,取胜时机只在转念之间,当他的第二箭没有及时射出去时,他便已失去了射杀小白的机会。鲍叔牙朝着他疾声大呼:“夷吾!”管仲没有回头。
管仲射杀小白不成,而交战中的双方下军,很快便分出胜负。连日赶路,疲累至极的鲁军仓促迎战,布阵时,有部分步卒差点睡着了,以致对阵之际,战车甲士举戈无力,拉弓少劲,车下步兵踏步踏得歪歪扭扭。阵形越来越乱,原来是正方形,走着走着边角参差不齐,左旋时应迅速变成长条形,结果歪斜成喇叭形。
齐国下军却是以逸待劳,精气神十二分地充足,趁着鲁国下军左旋混乱,直接扑入鲁军阵中央,如锯齿一般,将鲁国下军截成两半。被腰斩的鲁军,军阵中央有一半的师、行、旅被打乱了,编制散得乱七八糟,战车找不到护卫自己的步兵,步兵不知道该跟随的战车在哪儿,于是各自为阵,以乱为乱,起初还只一体两分,后来便像遭了肢解,分不清到底散成几块。
下军吃亏,鲁国上军本该驰援,但齐国上军已挥师压上,下军的失败让上军心里发虚,加之身体倦怠,扛不住齐军气势如虹地冲锋,阵形被迅速撕开一个裂缝。
鲁国两军都像沙包似的垮得一塌糊涂,军阵一旦散开,战斗的范围无形中扩大了。为了有效阻击鲁军,齐军也不要阵形了,索性混战,对战从布阵交锋,变成了单兵独斗。齐国战士的个人作战能力,是列国中的翘楚,直到战国时,齐国的技击之士,依然是闻名天下的勇战之兵。骁勇的齐国战士,如滚瓜切菜一般,将鲁国战士挨个地屠宰,常常一辆战车横冲而过,兵戈飞箭之下,三四辆鲁国战车接连翻车,战马四蹄伏地,人也四仰八叉。齐君的车下步兵也披荆斩棘,这边猛勾马脚,致使战车颠覆,那边五兵齐出,斩断鲁国步兵归途。
全面溃败的鲁国两军,仿佛一群四散奔窜的残废蚂蚁,再不能整师反击,唯有逃跑可以选择,反正,鲁侯跑得最快。
穷寇虽逃,然战胜之师却不愿放过他们。国君命令,捉得鲁俘者皆有赏,若能捉得鲁君,赏千顷田。齐军为讨赏,一鼓作气追了出去,喊出了气人的口号:“活捉鲁君!”
鲁侯跑得苦胆也要吐出来了,后边的齐军却紧追不舍,尾巴黏人,甩也甩不掉,他才想到是车上九旒七仞的诸侯旗太惹眼,也来不及脱扃,迅速下车,换乘一辆轻车,让那辆国君戎车吸引追军而去,他自己另择便道而逃。
鲁军战士逃得起劲,齐军战士追得更起劲。有追得狠绝的,竟追到鲁军前头去了,折转回来,与后至的同袍合力,正好瓮中捉鳖。
这趟奔逃,鲁侯觉得自个儿已使出了文王周公之神力,一路风声鹤唳,山间一只鸟啁啾,也以为是齐军射来的冷箭,怕得隐隐腰疼;终于跑入阳关,踏上鲁国土地,却是鞋也跑掉了,袜也跑烂了,披头散发,满面污垢,仿佛鲁国最鄙视的蛮夷。
他在阳关调养身体,平息心情。暂歇的两日里,等到了残兵,也等到了同样狼狈的公子纠,要不是召忽拼死护卫,公子纠早成了齐军俘虏。两个见面,不知说什么好,各自都有怨愤,都以为败覆是对方的错,却不好挑明。可气憋着毕竟难受,鲁侯便把气撒在公子庆身上:若不是尔蠢拙,为一己私利,一味求战,寡人岂会有此大败!平时吃寡人的用寡人的,到寡人有所为时,无一个管用!
公子纠听得懂鲁侯的指桑骂槐,他也气,更冤,又不能学鲁侯骂公子庆,寻来寻去,寻到先他半日来阳关的管仲,也不指着人驳斥,夹枪带棒地讽刺道:
“不愧是惯逃,君未曾归,他自己倒先逃回来了。”
管仲哪里能不明白公子纠的意思,他全然不理会。公子纠见他淡定得令人可恨,更气了,也不旁敲侧击了,当面就气势汹汹地发问道:“管傅,如今这般局面,是何人之责?”
管仲反问道:“公子以为呢?”
公子纠像吐鱼刺,没提防一口唾沫涌上来,把刺冲下去,卡着了咽喉,他忍着难受,稳着情绪说道:“烦劳管傅明告,纠也好查缺补漏。”
管子淡淡地说:“皆因公子不听良言,先不肯出师诛逆贼、定大局,后不肯早归国、定君位,拖延迟误,犹豫不决,以致时机一失再失,拖到公子小白抢先入继。今小白君位已定,再想夺位,难矣。”
说来说去全是自己的错,公子纠大为光火,既往旧怨也翻了出来,摁也摁不住,责问道:“难道管傅便没有错?”
管仲不说话,神色仍无异动。
公子纠以为管仲是理亏而强撑,过去无数次的猜忌,与现在失败的沮丧搅合起来,怨气噼啪地爆出来,冲口道:“若不是管傅为鲍叔报信,小白焉能自临淄脱身,又如何与我夺位?干时之战,管傅明明已可得手,为何草率而归?倘管傅有决杀之心,小白早成枯骨!正为管傅屡屡为小白谋、为小白虑,才至时机一失再失,敢问管傅之心,是在我,还是在小白?”
话太赤裸裸,也太尖刻,一旁的召忽听得冷汗淋漓,想要打圆场,却总也插不上嘴。
管仲片时无言,俄而淡漠道:“公子疑心如此之深,夷吾无话可说。”
公子纠要的是解释、认错、服软,而不是置若罔闻和冷处理。管仲的不在乎,其实显出的是对自己的不在乎。怪道坊间盛传,管仲起初想教导的公子是小白,是先君诸儿硬把管仲塞给自己。公子纠也知道,小白自幼便喜欢管仲,就爱找管仲陪他玩,这两人素有渊源,难说自己的落败,不是他们联手做的局。
他半是赌气半是较真地说道:“管傅对我无话可说,去对小白说吧。”
管仲似愁非愁地一叹,对公子纠深深一拜,仍是没有一个字的解释,转头便走了。
我让你去找小白,你当真要去找吗?公子纠气得一身的血像结了冰,舌头被冻得不听使唤,磕巴着说:“让你去找小,小白,我先让你找,找死!”
召忽慌得说道:“公子误解夷吾,他侍君无二心,绝不会与小白私下勾连,弑君之变报信于鲍叔,全为朋友之谊,非为小白。”
子纠烦躁道:“别提那朋友之谊!为了鲍叔,管傅罔顾君臣之义,便是召傅,不也挂碍鲍叔安危吗?”生管仲的气不够,把召忽也责怪进去,他便乜着眼睛,脸上挂着怪异的笑,“召傅也要去投奔小白吗?”
召忽无奈道:“公子如何也对忽起了疑心?忽与公子,已定君臣名分,绝无背叛之意。”
尽管召忽剖白心意,公子纠也不觉感动,酸楚地说:“小白是胜者,我是败者,败者难免一死,孰人不求活,何必与死人做伴?唯投奔胜者,方得利好。”
“公子说差矣!”召忽慷慨道,“忽与公子,君臣名分已定,不容变更,若公子有疑虑,忽可对公子起誓,公子若有不妥,忽也不苟活!”
公子纠丧气得很,对召忽的誓言不甚相信,他并不知道,正是他的猜疑,把召忽激到了死角,非死不可的死角。
七
齐鲁干时之战,齐国大获全胜,俘获鲁国兵士无算、车马甲杖无算,鲁侯的戎车也遭拦截,由齐国战士拾掇干净,毕恭毕敬地献给国君。
赢了鲁国,小白格外开心,因此犒赏全军,定鲍叔牙为首功,择选最好最多的战利品赐给他,并宣示群下,鲍叔牙为群臣表率。这还不算,他将鲍叔牙召来,郑重地告诉他,欲擢升鲍叔牙为正卿,任太宰之职,执国政。
鲍叔牙感谢国君的恩渥,但他拒绝了。
小白疑惑不解:“鲍傅为寡人殚精竭虑,黾勉效力,若无鲍傅,何能有今日之齐君?况鲍傅之才、鲍傅之忠,寡人浸润久矣,深以为可秉国政,奈何回拒君令?”
鲍叔牙诚恳地说:“臣才具平庸,我君加惠于臣,不使冻馁,于臣则为大恩,若执国政,不是臣所能做的。”
小白嗔责道:“鲍傅过谦了,若鲍傅是才具平庸,不敢执国政,孰人能执国政?”
“管夷吾。”鲍叔牙不假思索道。
小白目光一闪:“夷吾吗……鲍傅何以认为,夷吾较鲍傅执国政为优?”
鲍叔牙振振道:“臣之所不若夷吾者五:宽惠柔民,不若也;治国家不失其柄,不若也;忠信可结于百姓,不若也;制礼义可法于四方,不若也;执枹鼓立于军门,使百姓皆加勇焉,不若也。”
他一顿,字字着力地说道:“非夷吾,不可执掌国政;非夷吾,不可辅佐我君!”
小白带着怨气道:“管夷吾射寡人钩,差点置我于死地,我怎么能用他!”他抚了抚腰腹,中箭之处至今仍疼,想到当时若没有带钩阻隔,现在已成了先君,心中的恚恨,如何能平?
鲍叔牙道:“当时情势,各为其主矣。夷吾单乘摩阵以射我君,也可见他侍君必效死力,昔能对公子纠尽忠,今也能对我君尽忠。”
道理很容易懂,但小白就是过不了这道坎,以往与管仲有多交好,现在便对管仲有多恼怒:枉我视你为友,你竟对我下手不留余地,必要置我于死地!不杀你祭旗已是我大度能容,还要用你治国,堂堂齐君,便这样不知耻吗?
鲍叔牙也猜得到小白的心结,说道:“夷吾为天下之才,我君舍而不用,设若鲁国授以政,鲁必强而齐必弱。”
小白本抚着腰腹的手颤了一下,缓缓地放下,唇角微微翕动着,却没发出声音。
鲍叔牙见他心结松动,语气越发温和地劝道:“川泽纳污,山薮藏疾,瑾瑜匿瑕,国君含垢。不辞小瑕,难为美玉;不忍小忿,难成大事。”
小白仍是缄默。
“昔年夷吾能忍我君,望我君今日也能忍夷吾!”鲍叔牙提声道,他拜了下去。
小白震颤,鲍叔牙这一句话,击中了藏在他心底最柔软的记忆,无数隐没在光阴中的温馨片段,像被夜风吹开的昙花,盛开了,凋谢了,又盛开了。
他幼时喜与管仲厮磨,正因管仲能忍他。人人道小白顽劣,便是鲍叔牙在教导他之前,也对他极头疼,唯管仲待他温善,不以他吵闹,还赞他是天才赡逸,非比寻常。
“当年鲍傅愿为寡人傅,是管傅竭力劝服吧?”小白静静地问道。
从小白对管仲称呼的转变,鲍叔牙已察知小白心态的变化,道:“臣当年不识真金,是夷吾苦心规劝,一再言道,我君乃天纵之才,臣方才勉力任之。时至今日,渐知夷吾所言极善。数年之前,他便窥知我君成就不凡。”
小白思考了一会儿,问道:“鲍傅说管傅侍君效死力,他能为寡人效死吗?”
鲍叔牙坦率道:“效死力,然不效死。”
“怎讲?”
“往昔臣与夷吾论将来之事:倘有一日两公子搏决,可死纠乎?夷吾曾言,他不为一公子而死,唯社稷破、宗庙灭、祭祀绝,死之,非此三者,生之。”
臣不肯为君死,却为社稷死,小白不觉忤意,竟朗然一笑:“有趣,还是寡人认识的管夷吾。”他悠长地叹了口气,道,“那便依从鲍傅,呼传管傅……还有召傅,一同回来。”
他没有提公子纠,鲍叔牙也没问,彼此心照不宣。鲍叔牙忧道:“仅是呼传,恐怕鲁国不放,臣想请君命,亲往鲁国走一遭。”
小白轻鄙道:“鲁国伪君子厚颜,敢扣住寡人之臣,鲍傅去也好,不要让他们得逞。”他忽地冒出一个绝好想法,“鲁国率师来我齐国治兵,礼尚往来,鲍傅也率师往鲁国治兵。”
这想法让他得意不已,笑得刹不住。任性地宣泄情绪,正是小白的独特性格,做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君主,从来不在他的选择内。
鲍叔牙率师赴鲁,对鲁宣称,是为行成而来,明面上的意思是请邦交正常化,可看似平息纷争的外交来往,却以大军压境,武力威逼的深意昭然若揭。
鲁军在干时覆败,元气大伤,鲁侯率残兵沮丧归国,衔群臣出城迎接战败之师的,是施父。
施父一见鲁侯,便说道:“臣早言之……”
鲁侯赶紧打断他:“寡人疲累,耳目不聪,待寡人休养得当,再谛听施父之训诫。”
施父很不高兴地瘪起嘴,也不便开口了。
自从鲁桓公身死齐境,早预祸事的施父便有了一句口头禅“臣早言之”,他岂不是早言之吗?公子曼不是好女人,风骚劲儿掩不住,迟早闯下弥天大祸,鲁桓公不听他言,落得凄惨下场。
若一早听从逆耳忠言,将公子曼废了、杀了、车裂了,又怎能发生后面的惨事?鲁国又怎会给齐国当了八年的狗?让列国长舌妇们取笑,称鲁侯是犬君,鲁国大夫是犬大夫。
至于为公子纠夺位一事,施父从一开始就不赞同介入齐国内争,也不是秉承互不干涉内政的高尚操守,而是瞧不上公子纠。以维护旧时代秩序为荣的施父,鄙薄一切践踏“非礼勿动”的逾矩行为。公子纠的母亲扑倒齐僖公的桃色事件,原是鲁国避而不谈的丑事。施父偶念此事,心也丑疼了。齐国人自己都嘲笑公子纠贱,鲁国还上赶着去为他夺位,更有甚者,鲁侯对公子纠表现出的殷勤态度,比之当年谄媚诸儿,有过之而无不及,当狗当惯了,一日不吠三声,想是身上痒。
鲁侯那翻身奴隶势要砸烂主人家的隐匿心思,施父不能领会,故而君臣起了冲突。鲁侯嫌施父絮絮叨叨,进谏时时危言耸听,不准他再议此事,封了他的口,这让施父私下喋喋了很多日子的“防民之口”。直到鲁军大败于干时,施父长叹一声,终于能说出“臣早言之”这句颠扑不破的谶语。
归国不多时,鲁侯因战败而惊飞的魂魄,尚有三缕在外游荡,齐国大军就席卷而至,先期至鲁的行人,向鲁侯提出了以下要求:
“寡君有不令之臣在鲁,公子纠,亲也,请君讨之;管、召,仇也,请受而甘心焉。”
鲁侯不悦这强硬的态度,板着脸孔问道:“寡人若不允呢?”
行人用一丝不苟的冰冷语气说道:“寡君敢辱君,如君有忧患,寡君欲与君治兵于鲁,为君分忧。”
鲁侯一口气差点没倒上来。什么是战胜国?就是肆无忌惮地往战败国脸上抽耳光,抽到颜面荡然、人格消弭,才叫甘心。
他遣走了行人,将群下召来,商榷到底该怎么办。
齐国的两条要求,并不难理解,其一有关公子纠,他与小白夺位,已成水火之仇,势不能容,小白要他的命,但又不想手上沾血,要求鲁国代为处理;其二关于管仲、召忽,明言是小白之仇,到底是“受而甘心”,还是要召他们回去重用,也难断定。
施父逮着了说话的机会,着急得气喘吁吁,说道:“臣早言之,不该为公子纠出头,而今招来齐军逼境,国难矣!”
鲁侯皱眉道:“目下该思之事,为如何退齐军、平国难,总翻旧话有什么用!”
公子庆断然道:“一个也别给,我鲁国乃文王子孙、周公血胤,怎能唯齐国马首是瞻,齐国敢强要,大不了再战一场!”
“莽夫之见!”鲁侯呵斥道,“干时败绩,甲兵损伤,士气不振,如何战?怎样战?战若再败,亡国矣!”
他扫了一眼群下,悲哀地说:“二三子食禄君上,竟无有良言乎?”
“臣以为……”有人温声温气地说。鲁侯循声而去,是公子友,在议事的群臣中,公子友年纪最小,个子也小,平常话语不多,跻身其间,不仔细挑拣,不易察觉。
鲁侯鼓励道:“子友有何良策?但言无妨。”
公子友一拜,不紧不慢地说道:“齐国欲借我之手杀公子纠,我君不当为齐国除仇雠,不如将公子纠送还回去,是生是死,由齐君自己决定。至于管、召……”他有意停顿了一下,又说道,“那管夷吾,天下大贤,大器也,孰国用之,孰国强。我君若有用才之心,留而不去;若不用,请杀之,授齐以尸。”
说的是取人性命的狠话,用的却是轻缓的语气,旁听群臣都觉寒意突袭。鲁侯也不禁打个冷战,疑道:“杀了管夷吾?”
公子友道:“齐君虽言受而甘心,非为甘心,实是召而用之,我君不杀,管夷吾得志于齐,鲁必称臣于齐!”
被公子友的骇人言论激发,底下纷议起来。有否认公子友之谏的,“齐为大国,乘战胜之势而兵临城下,提出两个也不太难的要求,从了就是,何必对抗”;有对管仲抱怀疑态度的,“没看出这野氓出身的齐大夫有何卓越之处,大费周章地杀了他,无此必要”;只有极少数人赞同公子友,也不是有公子友的远见,而是不想遂了齐国的意。
鲁侯却忽然惊觉,在鲁国群臣中,公子友是最先也是最深入地发现管仲身具大才的,管仲真有卓尔不群之能?鲁侯没看出来,或者说,是没有看出那才干到底有多大。
“子友之言,是为吾鲁国谋,容寡人详思。”鲁侯说道。他确实需要详思,把一个活着的公子纠和一个死了的管仲,一起送回齐国,会引发什么样的结果。
鲁侯详思的第三日,鲍叔牙进入了鲁国都,曲阜城内风言风语,道路纷传鲁侯要杀管仲,也不知是谁将内朝之语漏言于外,鲍叔牙向鲁国提出,要立刻见管、召。
“急了点儿。”那迎接鲍叔牙的鲁国使者扭捏道。
鲍叔牙严肃地说道:“寡君之不令之臣,藏匿鲁国,不早逮拿,不解寡君之忧,我难道不该急吗?”
鲁国使者将鲍叔牙的话上报鲁侯,还没想好杀不杀管仲的鲁侯,并不认为这是难解之事:不就见个面吗?推三阻四的,倒显得我鲁国小气,不过旁边倒是得有我鲁人守着,顺风听听他们说了什么,也极好。
可管仲、召忽这时不在城内,说是出城往逵泉去了,同行者还有一个曹沫。
干时战败后,公子纠意志消沉,萎靡不振。召忽鼓励他振作起来,他不知该如何振作,也不想振作,每日唯以酒消愁,喝得烂醉后便管不住嘴,劲儿十足地骂人:骂小白奸诈阴险,骂鲍叔牙无耻下贱,更要骂管仲,说他是小白的细作、鲍叔牙的爪牙,埋伏在自己身边多年,只为了行阴谋。
每逢公子纠撒酒疯,管仲一概不回嘴、不解释、不规劝,能忍便随他去,不能忍,转头便走。
召忽屡次劝诫,公子纠他也不听,还谯让召忽多事,也疑心召忽与小白勾结。召忽撬不动这块顽石,又气又累又伤,有次气极,吼道:“不要把人心逼走了!”
“要什么人心,人心都在小白那里,你也去吧!”公子纠挑衅地说。
这已不是公子纠第一次用言语刺激他。召忽伤透了心,他待公子纠从无异心,愿意尽忠,更愿意效死,但公子纠总是心存猜疑,是不是把心剖开,把一腔热血都洒出来,也仍然换不来真心信任?
召忽一生,以忠义为信仰,倘有人质疑他不忠不义,是在摧毁他的立身之本,与其苟活,莫如求死以得清白。公子纠的数次猜忌、数次怀疑,一步步将他逼到不得不以死明志的绝境。被怒火灼晕了神志的公子纠,没想到那样的结果,便是当时的管仲也没意识到,怀疑的刀锋,正在削弱召忽求生的意志。
鲍叔牙来曲阜这日,公子纠又喝高了,赤膊光脚坐在地上,骂得昏天黑地,这趟先君诸儿也遭了殃,骂他故意给自己使绊子,好为小白铺路。
召忽看不得公子纠发疯,本想劝说一二,恰有曹沫来寻他们,管仲把召忽拖走了,劝召忽:放手一天,公子纠还好点儿,越是搭理他顺从他,越是猖狂。
公子纠折腾太久,便如病入膏肓的垂死之人,良医也无计可施。召忽早就心力交瘁,索性听管仲的话,放手一天,由得他闹得沸反盈天,也不管了。
曹沫知他们才遭蹉跌,心境不佳,来邀他们出城散心。再有,许久没在一块儿饮酒谈心,朋友难得相聚,不如一起同乐如何。
三人遂去了城外逵泉。那里景色与往日无异,泉水清可见底,水中大石磊磊,仿佛一张张颓唐而沉默的黑面,还有掩映在花木间的针巫氏私第,依然幽静而富贵。风物一样,景致一样,但人已不一样了,念及于斯,惹出恼人的伤感来。
曹沫与召忽对酌。得了酒意帮助,召忽忍不住倾诉起来,说心里难受,现在也不敢求公子纠有多大抱负、多高成就,只要他平和些,别活得不像个人!召忽日日见得公子纠失性,却无能为力,真想一死了之,看不见便不用操心了。
曹沫叹道:“你是执拗之人,我也是。我辈并非过不了挫败,而是过不了自己。你我皆不如夷吾,倘能具他十分有一之度量,又岂会烦恼!”
两人提及管仲,转脸去看他,管仲正坐在水畔的一块大石上钓鱼,全神贯注,一动不动,仿佛浑然不知周遭议论。
“难!”召忽摇摇头,“夷吾与我辈不一样,生来能容天下事,我们学不得。”
像是这句赞誉被管仲听见了,他猛地回过头,若有所见、若有所闻,手上微微一颤,钓竿缓缓放下来,人也缓缓站起。召忽与曹沫也看见了,鲍叔牙正站在管仲背后。
两人面面相对,俱是无言,也许有千言万语,也许有种种心意,却像被大坝拦住的洪水,冲不出那坚固的藩篱。鲍叔牙张了张口,声音没出来,眼泪倒抢了先。
管仲仍不语,默默地看着鲍叔牙流泪,良久,他幽幽道:“鲍叔如此伤切,是夷吾要死了吗?”
鲍叔牙不曾回答,旁边有个声音说道:“何必伪哭,又不曾死。”
说话的是施父,他是奉了鲁侯之命,陪同鲍叔牙来见“不令之臣”,顺便听听墙脚。这差事很让他糟心,血脉纯正的鲁国姬姓贵人,要探听消息,也该堂堂正正地听,缩在旁边竖耳朵窃听,像什么样子!国君为何派他来做这事?难道国君误认他是钻床底听私房话的惯犯,经验老到,出手必胜?
有施父像门柱似的杵在一旁,鲍叔牙不方便说话,正在斟酌该如何委婉表达意思。曹沫大步走过来,捞水底肥鱼似的,将施父捞在臂膀里,朗声笑道:“对施父仰慕久矣,来来来,今日定要交施父这个朋友!”
遭曹沫突然袭击,施父惊得三魂七魄阵亡殆半——想我富贵肉食者,竟被吃素的武士挟制,岂有此理!施父努力地挣扎着,曹沫的手臂却似生铁似的强悍,使他动弹不得,鼻子偏又不争气,闻到曹沫身上浓厚的酒气,真要窒息而亡。施父无力反抗,一面口里抗议着“非礼也”,一面被曹沫裹挟得越走越远。
管仲看得笑起来:“有赖曹沫,能挟肉食者远走。”他慢慢看向鲍叔牙,“鲍叔甘心否?”
鲍叔牙盯着他:“为何人何事甘心?”
“一场搏局,鲍叔赢了,夷吾输了,岂不甘心?”管仲怅怅道。
鲍叔牙沉默一会儿,道:“非夷吾输给牙,乃夷吾之君输给牙之君。若你我换位,赢的必是夷吾。”
管仲笑道:“多谢鲍叔誉辞,我心里舒坦多了。”他重又坐在那大石上,将那钓竿挪开。鲍叔牙会意,在他身边坐下。管仲道:“说吧,是来取我性命,还是另有所图?”
“自不会是前者。”
“后者呢?”
鲍叔牙切切道:“请夷吾归齐,执掌国政。”他补充道,“这是国君的想法。”
管仲不作答,却看了一眼召忽,即便鲍叔牙来了,也没让召忽心情好转,曹沫挟施父远走,无人对饮,召忽便独个喝闷酒。
“执国政?”管仲没有一丝兴奋,“许诺太大,不切实际,总成空言。”
“夷吾不信国君吗?国君能忍你射钩之恨,召你回国,足见他之诚心。”
管仲轻轻蹙额:“不是不信,然我何能,竟越过国、高,执齐之政?这齐国大夫偌多,凭什么授政于我?许诺虽易,践行实难。”
鲍叔牙没有管仲思考得这样深,他想当然地以为,执国政无非是国君的一道命令,直到后来经历了一场刻骨难忘的血腥之变,他才真正明白,当初管仲顾虑的正确性。
执政之事当中有太多勾连牵绊,过于复杂,没法与鲍叔牙须臾厘清,管仲撇开道:“暂不议这事了。”他下意识地又睨了一眼召忽,低声道,“你们打算怎么处置公子纠?”
问题尖锐而残酷,鲍叔牙想不出个妥善说法,又很担心管仲有想法,便支吾着不道出实情,可纵便不说,心思又如何能瞒得过管仲。
“当真留不下来吗?”管仲期期道。即使他被公子纠猜疑,彼此嫌隙深不可填,也不愿眼睁睁看其赴死。
鲍叔牙婉转地说道:“国君不想无知之事重现。”
如一击致命重拳,将恩情、不舍、怜惜统统击碎,管仲无言以对。君位之争是生死之局,谈慈悯心太奢侈,何况公子纠曾想要小白的命,单单这一件事,也足以让小白对公子纠下杀手。
管仲长叹,伤怀道:“纵我不死纠,忽就难说了。”
鲍叔牙心里一沉,举目瞧见落落寡欢的召忽,只觉万钧的难事落在肩上,但他不能卸下,非得硬扛下来,赌誓似的发狠道:“你们谁也不能死,都得跟我回去!”
会见管、召当日,鲍叔便入宫觐见鲁侯,直言不讳地问道:“闻君欲杀管夷吾?”
被人当场揭穿小九九,鲁侯涨红了脸,干巴巴地解释道:“谣传,鲍子不当信。”
鲍叔牙像出鞘的利剑,毫无怜悯地直刺出去,义正词严地说道:“管夷吾,乃寡君大仇,寡君愿生得之,以戮于国;若不生得,是君与寡君之仇为好也!非寡君之请,使臣不能受命。”
鲁侯打哈哈道:“寡人岂能与齐君贼比,公子纠、管夷吾、召忽三人,在齐为不令之臣,在鲁为寡人之客,主不好随便撵客,望鲍子体谅。”
鲍叔牙愤然道:“此三人为寡君贼臣,君竟待他们为客,不是与寡君贼比,又是什么?”
鲁侯言出太随心,自打脸了,他涩涩地笑道:“不好这样说,三人寄寓我鲁国,寡人总得尽东道之谊。”
“蒙君为寡君看管不令之臣,若君决意留之,外臣不得已,也当留鲁,为寡君羁押不令之臣。”鲍叔牙像索命的判官,没给鲁侯一点儿残喘时间。
即是说,鲁国一日不放人,鲍叔牙便一日不走。里边有这魔王天天催命,外边还有陈兵边境的齐国军队,鲁侯觉得自己正被架在柴堆上,火不大,慢慢烤,不幸烤成了夹生,里外都难受。于是生出三分闲气,他不怪漏言,却怪起公子友多事,平白说什么杀掉管仲,该杀的人多了,一管仲而已,值得兴举国之力杀之吗?
他和气地说道:“鲍子何以在鲁羁押齐之罪臣,既是齐君欲生得罪臣,寡人焉能不遂其心意。”
鲁侯妥协了,不妥协又能怎样,刚死了一个肆意凌辱他的舅父,又来了一个不好惹的舅父,不能忘记还有一个惹麻烦的舅父,正蜷在国都撒酒疯怼天怼地,“舅父”便是他生命中的魔咒。
得到鲁侯允诺,鲍叔牙不肯耽搁,两日后便启程归国。向鲁侯陛辞时,鲁侯将一只簇新的红漆匣交给鲍叔牙。那匣子系着手指粗的锦绳,打的是死扣,沉得压手,像是里头放着泰山的石头。鲁侯笑盈盈地说,这是送给小白舅父的大礼,他必定会喜欢。
鲍叔牙虽能带走管仲与召忽,却犹豫该如何同行,到底管、召现在的身份,对外宣明的是不令之臣,也就是有罪之臣,哪有罪臣不加桎梏、不系缧绁,大摇大摆地回国的?可要他把朋友当成重犯押解而行,他于心不忍。
管仲看得很通透,反去劝他:射君之钩,是死罪,不敢同于常人。管仲泰然自若地登上了槛车,一丝沮丧之色都没有。召忽也不惧身加桎梏,但他问了一声:“公子纠呢?为何不与我们同行?”
鲍叔牙神色平静地说:“公子纠其身尊贵,有他人护送。”
召忽又问:“欲定他何罪?”
“国君自有论处,我不敢言。”
召忽轻轻“哦”了一声,再也不问了。
与从前一般,曹沫又来送他们,依旧是出城相送三十里。分别时,曹沫对管仲说道:“夷吾回齐,必执齐政,他日齐鲁交兵,该如何应对?”
曹沫坦率,管仲也不伪言:“执齐政不敢妄言,齐鲁交兵却有可能,我也一问,若沫得举鲁政,该如何应对?”
曹沫沉思少时,慷慨陈词道:“曹沫若有幸举鲁政,齐鲁交兵,不避、不让、不降、不服,夷吾为齐,我为鲁,各尽其责。”
管仲缓然一笑,“好!各尽其责!”
与曹沫分手后,鲍叔牙担心节外生枝,加快了行程,多赶路而少歇脚。离齐境越近,鲍叔牙越来越宽心,召忽却越来越颓唐,鲍叔牙几次想问召忽何以不悦,怕问出伤人的言语来,强行忍住了。
这日终于走到齐境的堂阜(今山东蒙阴县西北),鲍叔牙大舒了一口气,他给管、召解了绁桎,抱歉苦了他们这许久,让他们好好歇一日,明早再赶路,一鼓作气,直奔临淄。
多日寡言而颓靡的召忽突然开口道:“有酒喝吗,我渴酒。”
鲍叔牙惊喜,沉寂得仿佛死去的召忽竟然要饮酒,定是心情转好,此时别说是给召忽酒喝,把自己半条命割给他,也是情愿的。
“有酒,怎会没有!”
召忽露出笑容来,说要三人同饮:“我们有多久没聚过了,难得今日脱了缧绁,又身在齐国土地,怎可不痛饮祝贺!”
鲍叔牙欢喜他恢复意志,说立即去安排:“今日一定要三人同醉,我虽不好酒,也当舍命相陪!”
堂阜是处边鄙小邑,位于蒙山之北,地处山区,生活不易,因而人口不多。乡邑里君负责招待鲍叔牙一行,听说贵人要喝酒,哪里有不巴结的,赶紧为鲍叔牙送来三罍酒水,说是乡人自酿的高粱酒,辣得能呛出眼泪,里君特特叮咛:这酒后劲忒大,鲍子悠着点儿饮。
里君殷勤地为他们安排了一座小院,干净也清净,背后一望,能瞧见盘蛇卧虎似的蒙山,前头一眺,目力跑远点儿,能看见临淄城的国君呢。
三人便在屋里就座,召忽举爵说了声有幸,他便先干为敬,一口饮尽,那两人自当跟从。这酒果真辣,鲍叔牙顿时双目滚泪,抹着眼睛笑道:“丢人了。”
召忽像是没了味觉,竟连饮三爵,他清声一叹:“有幸,与夷吾、鲍叔相识,结为至交,一生得友如斯,死而无憾!”
他又斟满一爵酒,捧起来:“吾三人是为至交,然吾之心,早已视二子为亲人,既为亲人,当剖心以对,肝胆相照。”他倏地盯着鲍叔牙,目光泠泠,“我以赤心待二子,望二子也以赤心待我,勿相骗也。”
鲍叔牙被那目光迫压,秘密无从遁逃,他知道瞒不住了,本也不想瞒了,他坦白道:“我不瞒你,你想了解的事情正是你不想要的结果。”
召忽双手颤抖着,片刻的情绪波动,他压抑住了,一仰头,将那爵酒饮得一滴不剩,镇静地问道:“公子纠死在哪里?”
“生窦。”
鲁侯不愿公子纠死在曲阜城,就算充了刽子手,也要做出与他无关的姿态,仿佛人死远了,授意杀人的便不是他了。遂将公子纠带去远离曲阜城的生窦,赐给他三样求死之物:毒酒、白绫、短剑。公子纠也还镇定,没哭天抢地求饶,总算维系了尊严,他选了毒酒,饮之前问道:
“召傅在何处?”
被告知鲍叔牙带走了召忽,公子纠苦叹一声:“人心离散,俱不在我。”
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还在怀疑召忽的忠诚,他终究把失败归结为旁人的背叛与无能,而不是自己。
当召忽离开鲁国,他便猜到公子纠必死无疑,此刻确认公子纠已死,眼睛红得骇人,像那目中烧着滚烫的炭,可他没落泪。他自己说过,人死了,哭不回来,生命如烟灰,为风吹散,谁能挽留呢?
他怆然道:“夷吾曾言,两公子搏击,一君必死,我辈当若何?夷吾说他不死公子,唯社稷破、宗庙灭、祭祀绝,死之。而我……”
管仲忽地截断他:“求死何易,求生何难,君子生于世,求易而弃难,怯也!”
召忽凄然笑道:“不用激我,我不早死,将有所定,一定公子纠死否,二定诸友生否。”
“诸友皆生,你却求死吗?却让我等如何思量!不用多言,也不准死,跟我回去!”鲍叔牙咬牙道。他甚至想到,如果召忽一心求死,他便将召忽绑起来,任他如何责骂,也由不得他。
召忽否决道:“回去作甚,为小白效力吗?非也,杀公子纠而用我,是再辱我。”
管仲期许地注视他:“纵不为效力新君,也不为任何人,为御寇呢?”
召忽心中震了一刹,眼眸深处一片清亮的光,仿佛有泪即将涌出,他仍是死死压住那伤情的阀门,而坚刚的意志已在摇摇欲坠,断断续续道:“御寇……不在我……”他便看着管、鲍,沉凝的目光里有依依之情,有决绝之志,也有信任之心,缓缓说道:“在二子……”
他再次斟满一爵酒,慢慢地站起来,动作变得异常郑重、庄严、沉着,如同在太庙行祭祖灌礼,他便将这一爵酒缓缓饮尽,仿佛饮的是一生的甘苦,这一爵之后,生的滋味已全然明了,又何须惋惜?
他微微仰面,原来有结巴的毛病,只要情绪激动,往往吐字不清,至此生死别离之时,言辞却清晰又连贯,因朗声道:“国士之恩,岂容忘怀。至此,夷吾为生臣,忽为死臣。死者成行,生者成名,名不两立,行不虚至。二子勉之,死生有份。”
话才落尘,召忽将酒爵丢开。耳际当啷一声,视线里却是一派悚然,二人看不清他如何出手,也不知他到底预谋了多久,只在挥手之间,他像掐灭残烛的火光一样,掐灭了自己的生命。
管仲与鲍叔牙同时跳了起来,这近在咫尺的一步之距,却遥远得像跨越了千山万水,怎么奔跑,怎么奋争,怎么倾尽全力,也是赶不上,因为这距离,隔绝的是生与死,活的生命,永远追不上死的沉默。
召忽就倒在他们面前,他用那柄曲刃剑,刺穿了自己的心脏,没给自己留任何余地。正是那柄曲刃剑,将他带到生的梦想里,也带到死的门里。
鲍叔牙失声痛哭,他想自己多么迟钝、多么愚蠢,只差一步,真的只差一步,他便可以将朋友带回家,回到从前的日子。那时他们还行走在天下,人生尚有无数可能,天地偌大,理想偌远,这漫漫无垠的天下,总有个地方藏得下这不碍大务的朋友之谊。
听见鲍叔牙悲痛的哭声,管仲不知为何,总也哭不出来,是召忽说的,死去的人,哭不回来,可若真能将离开的人召回来,那就痛快哭一场,哭很多场,用一生的眼泪去呼唤故人魂兮归来。
仿佛是不忍目睹召忽的最后模样,管仲转头望向窗外的山野,目光被远景拉得很长,心里的悲伤也给拉长了,很多情绪止不住,又何必止,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蒙山的墨绿剪影,如奔马似的,从窗前一掠而过,深秋的季节,天气转冷了,凉得透骨的风从幽林崇山吹过来,吹得心渐悲凉,吹得泪水满面,吹得整个世界伤心欲绝。
风仍不息,伤心也不止,在这万物皆步入晚景的季节里,死亡以一瞬之力,凝固了生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