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魏六朝民俗与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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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居住民俗与诗歌

汉魏六朝时期百姓的住房,大多采用木构架结构,墙壁是干打垒的土墙,屋顶或呈悬山式,或为平顶;房屋多围成院落。贫民栖住之所,多是茅庐泥舍,以柴为门,以瓮为牗,俗称“白屋”“柴扉”“荆扉”。《汉书·王莽传》“开门延士,下及白屋”,颜师古注:“白屋,谓庶人以白茅覆屋者也。”①所谓“下及白屋”,即不拘一格延招人才之意。“白屋”遂成了贫者的代称。诗语中常用“白屋”“荆扉”“茅屋”等意象。曹丕《善哉行》云:“君子多苦心,……慊慊下白屋。”陶渊明《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顾盼莫谁知,荆扉昼常闭。”曹摅《赠王弘远》:“穷巷湫隘,环堵浅局。肩墙弗暨,茅室不刘。”鲍照《代边居行》:“陋巷绝人径,茅屋摧山岗。”沈约《留真人东山还》:“待余两岐秀,去去掩柴扉。”何逊《仰赠从兄兴宁寘南》:“栖息同蜗舍,出入共荆扉。”朱异《还东田宅赠朋离》:“槿篱集田鹭,茅檐带野芬。”周弘让《留赠山中隐士》:“忽见茅茨屋,暧暧有人烟。”鲍泉《入茅山寻桓清远乃题壁诗》:“荆门丘壑多,瓮牖风云入。自非栖遁情,谁堪霜露湿。”这些诗语中的荆扉、柴扉均指柴薪之门,状屋室简陋;瓮牖,指用瓮为窗;茅屋、茅室、茅檐、茅茨、茅斋则指用草盖顶的蓬屋;蜗舍,则指茅屋狭小,人居其中犹蜗牛寄身壳内。

茅屋草舍不仅是下层人的居室,贤人、廉官亦常居之。《晋书·孔愉传》载,愉“在郡三年,乃营山阴湖南侯山下数亩地为宅,草屋数间,便弃官居之”②,《梁书·裴子野传》载子野“无宅,借官地二亩,起茅屋数间,妻子恒苦饥寒”③,北魏时任侍郎二十七年的高允,亦“惟草屋数间,布被缊袍”。草屋茅舍为贫者、廉者所居,因此被赋予了甘于清贫、崇尚廉洁的内涵,成了古代文学中常见的意象。《尸子·君治》:“人之言君天下者瑶台九累,而尧白屋。”《后汉书·文苑列传·高彪》:“昔周公旦父文兄武,九命作伯,以尹华夏,犹挥沐吐餐,垂接白屋,故周道以隆,天下归德。”①文中“白屋”与上引诸诗中茅室、荆门蕴意相同,皆为乐于清贫之喻象。

与贫者所居茅屋相对,贵族多居住瓦房②,彼时典籍中多有涉及。《汉书·平帝纪》:“冬,大风吹长安城东门屋瓦且尽。”③《后汉书·光武帝纪》:“会大雷风,屋瓦皆飞。”④《晋书·刑法志》载裴 上表曰:“元康四年,大风之后,庙阙屋瓦有数枚倾落,免太常荀寓。”⑤萧绎《金楼子·兴王篇》:“汉太宗恒……示敦朴为天下先。葬霸陵,皆瓦屋。”张衡《西京赋》“反宇业业,飞檐巘巘”,李善注:“凡屋宇皆垂下向而好,大屋飞边头瓦皆更微使反上,其形业业然。”此皆透示出彼时以瓦覆屋之情形。

诗语中亦有瓦屋的信息。吴均《答萧新浦》:“公子不垂堂,纷纷故交者。肘悬辟邪印,屋曜鸳鸯瓦。”萧统《讲席将毕赋三十韵诗依次用》:“法苑称嘉柰,慈园羡修竹。……日丽鸳鸯瓦,风度蜘蟵屋。”鸳鸯瓦,是古代瓦的形制,一俯一仰,成对覆盖,形同鸳鸯依偎交合,故有是称。由此,我们在《三国志·魏书》中可以读到文帝问周宣“吾梦殿屋两瓦堕地,化为双鸳鸯”的情节。白居易《长恨歌》里也有“鸳鸯瓦冷霜华重”句子。其他如《晋世京师谣》“十丈瓦屋八九间,芦作柱,薤作栏”⑥,张嵊《短箫》“已落檐瓦间,复绕梁尘上”,庾信《拟咏怀》“武安檐瓦振,昆阳猛兽奔”,此皆借“瓦”“瓦屋”为喻,以表情达意,也侧面反映了彼时瓦屋盛行之状况。

堂,古代住宅建筑的核心部分,因堂的位置高显且向阳,诗中每称“高堂”。《礼记·礼器》:“天子之堂九尺,诸侯七尺,大夫五尺,士三尺。”⑦堂是古人主要的宴乐场所,不住人,主人每于其上弹琴观舞以作乐。汉乐府《长安有狭斜行》曰:“小妇无所为,挟琴上高堂。”宋子侯《董娇饶》:“归来酌美酒,挟瑟上高堂。”王融《三妇艳》:“小妇独无事,挟瑟上高堂。”贺彻《赋得为我弹鸣琴》:“薄暮高堂上,调琴召美人。”诗语中展现了一幅幅贵族阶层堂上取乐的生动图景。

图1—21 东魏李宪墓出土瓦屋

刘敦桢:《刘敦桢全集》第1卷,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7年,第12页)

堂因高敞,又是古人会客宴饮的常处,故文人言会朋酌酒、弹琴作歌,多言及“高堂”。汉乐府古辞曰:“集会高堂上,长弹箜篌。”曹植《正会》:“初岁元祚,吉日惟良。乃为嘉会,燕此高堂。”阮瑀《杂诗》:“我行自凛秋,季冬乃来归。置酒高堂上,友朋集光辉。”陆机《顺东西门行》:“置酒高堂宴友生,激郎笛,弹哀筝。”上述诗中皆写到主人于高堂宴集宾朋,饮酒、赏乐之事。而当主人内心抑郁不平时,亦常登堂把酒啸歌以抒怀,陆机《短歌行》“置酒高堂,悲歌临觞”,写的便是这种情状。

高堂既为贵族们纵情欢乐之地,由此被赋予了奢华生活的蕴意,傅玄《杂诗》曰:“金玉虽高堂,于我贱蒿莱。”以“高堂”和“蒿莱”对举,表达诗人不以富贵萦怀的心理。释灵裕《哀速终》:“今日坐高堂,明朝卧长棘。”亦以高堂隐喻生前的富贵生活,以“高堂”和“长棘”对举,抒发作者对人生倏忽的哀伤之情。

堂既高,则前望视野开阔,能览阅整个庭院,故刘铄《拟行行重行行》“堂上流尘生,庭中绿草滋”,任豫《夏潦省宅》“堂遗孤孩音,庭馀笄龀迹”,皆言“堂”而及“庭”。又,陶渊明《归园田居》:“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刘孝绰《侍宴》:“兹堂乃峭峤,伏槛临曲池。树中望流水,竹里见攒枝。栏高景难蔽,岫隐云易垂。”此“暧暧远人村”“栏高景难蔽”,皆立堂远视效果也。堂既高,视野开阔,故也以高堂而喻父母。

堂多敞开,可纳气接风,故诗语中又常因堂而及风、云者。曹丕《善哉行》:“寥寥高堂上,凉风入我室。”《子夜四时歌·夏歌》:“高堂不作壁,招取四面风。吹欢罗裳开,动侬含笑容。”刘苞《九日侍宴乐游苑正阳堂》:“云飞雅琴奏,风起洞箫吹。曲终高宴罢,景落树阴移。”高堂招风,本为自然现象,诗人却赋予其人情意味,写得生动活泼、细腻动人。

图1—22

江苏句容出土晋堆塑罐(可见建筑式样)

图1—23

云冈石窟第2洞中建筑式样

图1—24 云冈石窟第9洞中建筑式样

汉魏六朝诗中还常写到阙。阙,亦谓之观。《三辅黄图·杂录》:“阙,观也。周置两观以表宫门,其上可居,登之可以远观,故谓之观。人臣将朝,至此则思其阙。”①崔豹《古今注》亦曰:“古每门树两观于其前,所以摽表宫门也。……人臣将至此,则思其所阙,故谓之阙。”②阙建在城门、宫门前,所以诗语说阙,往往和宫、门连在一起。《晋诗》卷九收元康三年蜀中童谣曰:“江桥头,阙下市,城都北门十八子。”何逊《早朝车中听望》:“蘧车响北阙,郑履入南宫。”王僧孺《赠顾仓曹》:“洛阳十二门,楼阙似西昆。”张正见《御幸乐游苑侍宴》:“两宫明合璧,双阙带非烟。”皆此类例子。

太初元年(前104),汉武帝于长安城西营建章宫,其东设圆阙,上立双铜凤,张翼举头,高二十余丈,是谓凤阙。《艺文类聚·居处部》引潘岳《关中记》:“建章宫圆阙,临北道,凤在上,故曰凤阙也。”①魏文帝《歌》曰:“长安城西双员阙,上有一双铜雀。一鸣五谷生,再鸣五穀熟。”诗所咏便是此事。后来凤阙成了朝廷的代名词。何处士《通士人篇》:“龙宫既入道,凤阙且辞荣。”凤阙辞荣,即言诗人不贪慕荣华,辞官归去之意。

又,宫阙多左右相对,且形制高耸,故诗人的笔下每每言及阙的雄伟之势。《古诗十九首》其三:“两宫遥相望,双阙百余尺。”傅玄《云中白子高行》:“紫宫崔嵬,高殿嵯峨,双阙万丈玉树罗。”不管是百余尺,还是万丈,皆语带夸张,写出了双阙对峙而立的雄伟状貌。又因阙建于宫殿最前端,为宫殿的标志性建筑,其状雄伟高耸,故诗人往往通过双阙的描写,以映衬宫殿的壮美。如江淹《陈思王曹植赠友》:“双阙指驰道,朱宫罗第宅。”裴讷之《邺馆公燕诗》:“晓日乘龙上,双阙表皇居。”张正见《帝王所居篇》:“两宫分概日,双阙并凌虚。”在“凌虚”巍峨双阙的衬托下,宫殿之辉煌气派可以想见。

阙的外壁如宫垣,一般涂朱、紫,在亮丽色彩的装饰下,更显气派壮丽,故诗人夸美宫阙时,亦常言及其色彩。傅玄《云中白子高行》:“阊阖辟,见紫微绛阙。”王融《长歌引》:“翠柳荫通街,朱阙临高城。”祖孙登《咏水》:“骊泉紫阙映,珠浦碧沙沈。”

还有一种阙是陵墓前的石阙。《华山畿》:“将懊恼,石阙昼夜题,碑泪常不燥。”“别后常相思,顿书千丈阙,题碑无罢时。”诗中的阙与碑相对,故知为墓阙也。

图1—25 甘肃麦积山西魏石窟城阙壁画

图1—26 北齐墓石棺的三出阙画像石刻

(韩钊:《古代阙门相关问题研究》,《考古与文物》,2004年第5期)

图1—27 汉画像中的单阙与阙门

(段清波:《古代阙制研究——以秦始皇帝陵三出阙为基础》,《西部考古》第1辑,三秦出版社,2006年版,第317页)

图1—28 四川雅安高颐阙

图1—29 山东沂南东汉画像石墓所刻门外立有双阙的宅第

(韩钊:《古代阙门相关问题研究》,《考古与文物》,2004年第5期)

图1—30 魏邺城铜雀台复原图

(杨鸿勋:《宫殿考古通论》,紫禁城出版社,2001年,第347页)

汉魏六朝时期,在政治、经济、崇尚自然、重享乐等多种因素影响下,营建园林之风尤盛,史书中不乏记载。

《后汉书·梁统传附玄孙冀传》:“(冀)又广开园囿,采土筑山,十里九坂,以象二崤,深林绝涧,有若自然,奇禽驯兽,飞走其间,……又多拓林苑,禁同王家,西至弘农,东界荥阳,南极鲁阳,北达河淇,包含山薮,远带丘荒,周旋封域,殆将千里。又起莬苑于河南城西,经亘数十里。”①杨衒之《洛阳伽蓝记》卷四描写当时园林建造情形时说:“帝族王侯,外戚公主,擅川海之富,居山林之饶,争修园宅,互相夸竞。崇门丰室,洞户连房,飞馆生风,重楼起雾,高台芳榭,家家而筑,花林曲池,园园而有。莫不桃李夏绿,竹柏冬青。”②《南齐书·文惠太子传》云:“(太子)性颇奢丽,宫内殿堂,皆雕饰精绮,过于上宫。开拓玄圃园,与台城北堑等。其中楼观塔宇,多聚奇石,妙极山水。虑上宫望见,乃傍门修竹,内施高鄣,造游观数百间,施诸机巧,宜须鄣蔽,须臾成立。”①《南史·齐本纪下》云:“(废帝萧宝卷)又以阅武堂为芳乐苑,穷奇极丽。当暑种树,朝种夕死,死而复种,卒无一生。于是征求人家,望树便取,毁彻墙屋,以移置之。……山石皆涂以采色,跨池水立紫阁诸楼,壁上画男女私亵之像。”②又刘孝仪《行过康王故第苑诗》对康王的林园亦有形象描写,曰:“入梁逢故苑,度薛见馀宫。……灵光一超远,衡馆亦蒙笼。洞门馀旧色,甘棠留故丛。送禽悲不去,过客慕难穷。池竹徒如在,……迥涧隐岸通。芳流小山桂,尘起大王风。”诗中的康王指安成王萧秀(475~518),其谥“康”。从刘诗看,康王的故苑里有“衡馆”“洞门”“迥涧”“小山”“芳流”,以及各种树木、禽鸟,当初亦必甚美丽雅致。

从上述文献中不难看出,彼时皇家侯王苑囿具有面积大、建筑雄奇、装修精美、品物丰富等特点。

除皇家王侯苑囿外,贵族仕宦也喜建私家园林。《陈书·裴忌传》说裴之平(裴忌父)“除光禄大夫,慈训宫卫尉,并不就,乃筑山穿池,植以卉木,居处其中”③。又,《南史·朱异传》载,朱异发家后建了别墅,“起宅东陂,穷乎美丽,晚日来下,酣饮其中”,“异及诸子自潮沟列宅至青溪,其中有台池玩好,每暇日与宾客游焉”④。朱异曾作《还东田宅赠朋离》一诗:“应生背芒说,石子河阳文。虽有遨游美,终非沮溺群。曰余今卜筑,兼以隔嚣纷。池入东陂水,窗引北岩云。槿篱集田鹭,茅檐带野芬。原隰何丽迤,山泽共氛氲。苍苍松树合,耿耿樵路分。朝兴候崖晚,暮坐极林曛。凭高眺虹蜺,临下瞰耕耘。岂直娱衰暮,兼得慰殷勤。怀劳犹未弭,独有望夫君。”观诗语所描写可知,朱异建的私家园囿,品物众多,有山有水,并不比皇家林园差。《洛阳伽蓝记》卷二“正始寺”条记张伦豪侈,“园林山池之美,诸王莫及。伦造景阳山,有若自然。其中重岩复岭,嵌崯相属,深溪洞壑,逦逶连接。高林巨树,足使日月蔽亏;悬葛垂萝,能令风烟出入。崎岖石路,似壅而通;峥嵘涧道,盘纡复直”⑤。张伦园中重峦叠嶂,高木蔽日,溪深洞幽,道路盘旋,其华美竟过于王侯,令人叹止,以至令天水人姜质见而爱之,“如不能已,遂造《庭山赋》”。谢灵运在《山居赋》及自注中详细描述了其家南北二山园墅的情状,曰:“从江楼步路,跨越山岭,绵亘田野,或升或降,当三里许。途路所经见也,则乔木茂竹,缘畛弥阜,横波疏石,侧道飞流,以为寓目之美观。及其所居之处,自西山开道,迄于东山,二里有余。南悉连岭叠嶂,青翠相接,云烟霄路,殆无倪际。”谢家园墅因山川而建,景致宜人;从“三里许”“二里余”看,其面积虽不如王侯园林,却也有相当规模。另外,宋徐湛之、阮佃夫、齐茹法亮、吕文度、陈孙瑒等人的园林,也以奢豪华美闻名于当时,为当时皇宫苑囿所不及。

汉魏六朝见于史书记载名园就有菟苑、华林园、乐游苑、玄圃、南苑、芳乐苑、金谷园、娄湖苑等。园林不仅为贵族们提供了丰富的物质生活资料,更为他们提供了广阔的享乐场地。一方面,贵族们呼朋邀友,群聚于此,宴饮射猎,听歌观舞;另一方面,大量文人汇集于此,当然少不了吟诗作赋,于是,催生了大量歌唱园林生活的诗歌。又因“六朝庄园规模比较庞大。往往依山傍水,因地制宜,使人巧与天功相得益彰,于是又促进了六朝文士与自然山水的亲近,使庄园成为孕育山水田园文学的契机和沃壤”①。下面,我们摘取其中的三处园林加以论述,以观园林及园林生活在诗语中的表现及其对诗歌的影响。

乐游苑。乐游苑在建康城北,玄武山(覆舟山)南。《元和郡县志》卷二十五曰:“覆舟山在县东北十里,钟山西足也,形如覆舟,故名。宋元嘉中改名玄武山,以为乐游苑。”②梁末侯景之乱,此苑被毁;陈天嘉二年(561)曾加以修复,在山上建亭,陈亡后被毁。乐游苑是当时著名的皇家园林,也是南朝皇帝与大臣举行修禊活动、重九登高、射礼、接见外国使臣之地。③ 宋张敦颐《六朝事迹编类》“乐游苑”条:“宋文帝元嘉十一年三月,禊饮于乐游苑,会者赋诗,颜延之为序。”颜延年《三月三日曲水诗序》描写乐游苑的状况时说:“左关岩隥,右梁潮源,略亭皋,跨芝廛。苑太液,怀曾山。松石峻峗,葱翠阴烟。游泳之所攒萃,翔骤之所往还。于是离宫设卫,别殿周徼。旌门洞立,延帷接枑。阅水环阶,引池分席。”④乐游苑中的美景及君臣游玩、宴饮、唱和的快乐情境,被诗人生动地展现在笔端。再看范晔和沈约二人关于乐游苑的诗:

范晔《乐游应诏诗》:“崇盛归朝阙,虚寂在川岑。山梁协孔性,黄屋非尧心。轩驾时未肃,文囿降照临。流云起行盖,晨风引銮音。原薄信平蔚,台涧备曾深。兰池清夏气,修帐含秋阴。遵渚攀蒙密,随山上岖嵚。睇目有极览,游情无近寻。闻道虽已积,年力互颓侵。探已谢丹黻,感事怀长林。”

沈约《九日侍宴乐游苑诗》:“凭玉宅海,端扆御天。止流飞壑,静震腾川。凝神贯极,摛道漏泉。西裘委袵,南风在弦。暮芝始绿,年桂初丹。上林叶下,沧池水寒。霜沾玉树,雁动轻澜。”

从诗语看,乐游苑内有山有水,林木茂盛,品物丰富;贵族们登山临水,游目赏景,乐在其中。另外,鲍照、颜延之、任昉、邱迟、刘霁、何逊、萧纲、庾肩吾、张正见等人皆作有乐游苑侍宴诗。可见六朝时期乐游苑聚会咏唱之风之盛。

玄圃。玄圃在建康,亦为六朝著名苑囿。《南史·齐文惠太子传》载南齐文惠太子长懋,性喜奢丽,在东宫建玄圃园,园中“起出土山池阁楼观塔宇,穷奇极丽,费以千万。多聚异石,妙极山水。虑上宫中望见,乃旁列修竹,外施高鄣。造游墙数百间,施诸机巧,宜须鄣蔽,须臾成立,若应毁撤,应手迁徙。制珍玩之物,织孔雀毛为裘,光彩金翠,过于雉头远矣”①。可见,文惠太子所建之玄圃,列各类珍玩,装饰豪华,且多设机巧,可谓“穷奇极丽”。贵族文士亦常于此聚会游乐,吟诗作赋。萧纲《玄圃寒夕诗》曰:“洞门扉未掩,金壶漏已催。曛烟生涧曲,暗色起林隈。雪花无有蒂,冰镜不安台。阶杨始倒插,浦桂半新栽。陈根委落蕙,细蕊发香梅。雁去衔芦上,猿戏绕枝来。”庾肩吾《从皇太子出玄圃应令》:“春光起丽谯,屣步陟山椒。阁影临飞盖,莺鸣入洞箫。水还登故渚,树长荫前桥。绿荷生绮叶,丹藤上细苗。顾循斩振藻,何用拟琼瑶。”陈后主有《祓禊泛舟春日玄圃各赋七韵》:“园林多趣赏,祓禊乐还寻。春池已渺漫,高枝自嵸森。日里丝光动,水中花色沉。安流浅易榜,峭壁迥难临。野莺添管响,深岫接铙音。山远风烟丽,苔轻激浪侵。置酒来英雅,嘉贤良所钦。”这些诗,格调大致类同,多夸赞园中美景。由诗中描写可知,园里有山涧、飞壑、漏泉、春池、峭壁等水景,有杨柳、桂树、荷花、丹藤、灵芝、苔藓、野莺等禽树,贵族们遨游其中,饮酒观景,无疑是赏心悦目之事。另,刘缓、张正见、王褒等亦有用玄圃为题之诗。玄圃不仅用于游乐,亦常作讲经之处。《梁书·简文帝纪》:“高祖所制《五经讲疏》,(简文帝)尝于玄圃奉述,听者倾朝野。”①

图1—31 北朝孝子石棺雕刻中的园林

金谷园。石崇的金谷园亦极奢丽,史有胜名。金谷,也叫金谷涧,在今河南洛阳西北。晋太康中,石崇筑园于此,世称金谷园。《文选》录潘岳《金谷集作诗》,李善注引《水经注》曰:“金谷水出河南大白原,东南流,历金谷,谓之金谷水。东南流,经石崇故居。”②《世说新语·品藻》刘孝标注引石崇《金谷诗序》曰:“有别庐在河南县界金谷涧中,或高或下,有清泉茂林,众果竹柏、药草之属,莫不毕备。又有水碓、鱼池、土窟,其为娱目欢心之物备矣。”③金谷园是当时名流荟萃之地,据《全晋文·金谷诗序》,参与金谷园诗会者多达三十人,“昼夜遊宴,屡迁其坐,或登高临下,或列坐水滨。时琴瑟笙筑,合载车中,道路并作,……各赋诗以叙中怀,或不能者,罚酒三斗”④。何逊《车中见新林分别甚盛诗》云:“金谷宾游盛,青门冠盖多。”由此可见当时文人集会于此,游宴娱乐、逞才斗酒之盛况。前引潘岳《金谷集作诗》即写于此雅集背景下,其描写园中景观及游乐情状时说:“回溪萦曲阻,峻阪路威夷。绿池泛淡淡,青柳何依依。前庭树沙棠,后园植乌椑。灵囿繁石榴,茂林列芳梨。饮至临华沼,迁坐登隆坻。玄醴染朱颜,但愬杯行迟。扬桴抚灵鼓,箫管清且悲。春荣谁不慕,岁寒良独希。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归。”铺陈描写,形象展现了金谷园赏景宴饮的“娱目欢心”之乐。金谷园因“冠绝时辈”的建筑及名流雅聚而闻名于时,成了士人们向往的乐土,故很多诗人都有咏及。庾信《咏园花》:“暂往春园傍,聊过看果行。枝繁类金谷,花杂映河阳。”张正见《门有车马客行》:“酒泛夜光杯,舞袖飘金谷。”江总《梅花落》:“落梅树下宜歌舞,金谷万株连绮甍。”魏澹《咏石榴》:“分根金谷里,移植广庭中。”上列诸诗皆用“金谷”为典,足见金谷园在时人心中的地位。另外,以“金谷”为题之诗亦不少,如杜育《金谷》、谢朓《金谷聚》、庾肩吾《石崇金谷妓》等。

从园内布置看,那时的园林也有一定特点,如其中多设池塘水曲,这从上引材料及彼时壁画中皆清晰可见,诗语中亦有印证。《汉诗》卷十二《张公神碑歌》:“池水□兮钓台粲,四角楼兮临深涧。”谢朓《泛水曲》:“罢游平乐苑,泛鹢昆明池。……日晚厌遵渚,采菱赠清漪。”沈君攸《羽觞飞上苑》:“石径断丝阑蔓草,山流细沫拥浮花。”王粲《杂诗》:“日暮游西园,冀写忧思情。曲池扬素波,列树敷丹荣。”荀勖《三月三日从华林园》:“玉辂扶渌池,临川荡苛慝。”王台卿《山池应令》:“穿渠引金谷,辟道出铜驼。长桥时跨水,曲阁乍临波。岩风生竹树,池香出芰荷。石幽衔细草,林末度横柯。”庾信《和湘东王后园》:“旱莲生竭镬,嫩菊养秋邻。满池留浴鸟,分桥上戏人。”从这些诗文描写看,塘中有花、有鸟,岸边有树,塘上有桥;可观、可戏、可泛舟、可垂钓,池塘无疑是园林中最富生机的地方,当然也是人们游玩嬉戏的常处。

又如园林之溪水中多有隆起之坡或屿堆①,当也为游览佳处。潘岳《金谷集作诗》:“朝发晋京阳,夕次金谷湄。……饮至临华沼,迁坐登隆坻。”此“隆坻”即水中之高坡,李善注引郑玄《诗笺》:“坻,水中之高地。”②王融《栖玄寺听讲毕游邸园七韵应司徒教》:“虚檐对长屿,高轩临广液。芳草列成行,嘉树纷如积。流风转还径,清烟泛乔石。日汨山照红,松暎水华碧。畅哉人外赏,迟迟眷西夕。”屿,水中小岛也。诗人于轩檐下望及长屿,其上有芳草佳树,清烟乔石,且返照夕日红晖,自然令人“迟迟眷”也。类此尚有:萧衍《登北顾楼》:“歇驾止行警,回舆暂游识。……深潭下无底,高岸长不测。旧屿石苦构,新洲花如织。”江淹《谢光禄庄郊游》:“翠山方蔼蔼,青浦正沈沈。凉叶照沙屿,秋荣冒水浔。”江总《秋日侍宴娄苑湖应诏诗》:“虹旗照岛屿,凤盖绕林塘。野静重阴阔,淮秋水气凉。”诗中的“旧屿”“沙屿”“岛屿”,皆池中之高地,也是风景美胜之处。

汉魏六朝园林中对水流的处理常采用“激水法”,即放石头于水流湍急处,使水奔腾四溅;或于水中筑坝,以抬高水位。《汉书·沟洫志》颜师古注云:“激者,聚石于堤旁冲要之处,所以激去其水也。”①《西京杂记》记西汉富商袁广汉园林:“于北邙下筑园,东西四里,南北五里。激流水注其内。构石为山,高十余丈,连延数里。……(其间)积沙为洲屿,激水为波潮。”②诗赋中也常谈到园林中“激水”之景观。谢灵运《田南树园激流植援》曰:“激涧代汲井,插槿当列墉。”激涧,即拦涧筑坝以提高水位;激水代替汲井,既有美感,又颇实用。孙绰《兰亭诗》云:“修竹荫沼,旋濑萦丘。穿池激湍,连滥觞舟。”袁峤之《兰亭诗》:“四眺华林茂,……激水流芳醪。”王筠《北寺寅上人房望远岫玩前池》:“激水周堂下,屯云塞檐向。闲牖听奔涛,开窗延叠嶂。”刘峻《始居山营室》:“凿户窥嶕峣,开轩望崭崱。激水檐前溜,修竹堂阴植。”流水激石,水花飞溅,波潮湍流,无疑是园林中颇为壮观而又感动人心的景致,故常见诸诗人笔端,同时,也为这类诗歌增添了“灵气”。

图1—32 南越王宫苑激水复原图

(杨鸿勋:《宫殿考古通论》,紫禁城出版社,2001年,第301页)

园林里往往建有轩。轩是以敞亮为特点的长廊,四周有窗,一般建立在高地,故有高轩、崇轩之称,如谢朓《奉和随王殿下》其八:“严气集高轩,稠阴结寒树。”张正见《和衡阳王秋夜》:“高轩扬丽藻,即是赋新秋。”轩既高崇,故游人常凭轩眺望,观览景色。曹摅《赠石崇》云:“美兹高会,凭城临川。峻墉亢阁,层楼辟轩。远望长州,近察重泉。郁郁繁林,荡荡洪源。”所谓“郁郁”“荡荡”,乃临轩而望之物。类此还有:王融《栖玄寺听讲毕游邸园七韵应司徒教》:“高轩临广液,芳草列成行。”刘孝绰《陪徐仆射晚宴》:“筑室华池上,开轩临芰荷。”沈约《郊居赋》:“开阁室以远临,辟高轩而旁睹。”或临轩远眺,或开轩观荷,皆文人雅致。

轩又常是人们散忧解愁之地。阮籍《咏怀》:“开轩临四野,登高望所思。”袁淑《拟青青河畔草》:“凄凄含露台,肃肃迎风馆。思女御棂轩,哀心彻云汉。”阮、袁诗中皆写及思人因忧愁而凭轩眺望。

轩时或见于送别场景中。王延《别萧谘议》:“霏云承永夜,皓烛骛离轩。执酒怆谁与,举袖默无言。”王融《饯谢文学离夜》:“所知共歌笑,谁忍别笑歌。离轩思黄鸟,分渚薆青莎。”王常侍《离夜》:“月没高楼晓,云起扶桑时。烛筵暧无色,行住闵相悲。当轩已凝念,况乃清江湄。”所谓“烛骛离轩”“当轩凝念”,当是诗人曾于轩中送别行人,故有此感慨。

园林中的建筑还用亭、榭、廊等,皆文人流连聚乐之地,诗语中亦常见,例不赘举。

又,园苑里每每有大量珍异的草木禽兽,这在上引材料中已约略可见,再举两例:

《西京杂记》载茂陵人袁广汉的园林,“养白鹦鹉、紫鸳鸯、牦牛、青兕,奇禽怪兽,委积其间。……其中致江鸥海鹤,孕雏产鷇,延漫林池”。①

谢灵运《山居赋》记载其南北二园中品物时说:“水草则萍藻蕰菼,雚蒲芹荪,蒹菰 蘩,荇菱莲。”“鱼则鱿鳢鲋 ,鳟鲩鲢鳊,鲂鲔 鳜,鲿鲤鲻鳣。”“鸟则鲲鸿 鹄,鹙鹭鸨 。鸡鹊绣质, 绶章。晨凫朝集,时 山梁。海鸟违风,朔禽避凉。”“山上则猿 狸獾,犴獌猰 ,山下则熊罴豺虎,羱鹿麕麖。”

从上文可知,除了各种飞禽走兽外,园中还有大量的不同种类的农作物、果木、菜蔬等,真可谓应有尽有了。这种风俗现象在诗歌中也有形象描述。如陈琳《诗》:“东望看畴野,回顾览园庭。嘉木凋绿叶,芳草纤红荣。”刘骏《游覆舟山》:“逢皋列神苑,遭坛树仙阁。……川界泳游鳞,岩庭响鸣鹤。”昙瑗《游故苑》:“麋鹿自腾倚,车骑绝经过。”谢庄《怀园引》:“新禽喈喈又晨鸣,……轩凫池鹤恋阶墀。……想绿苹兮既冒沼,念幽兰兮已盈园。夭桃晨暮发,春莺旦夕喧。”郭泰机《答何劭》:“自昔同寮寀,于今比园庐。……散发重阴下,抱杖临清渠。属耳听莺鸣,流目玩鲦鱼。”这些诗品格大都类同,用赋的手法,铺写园中美景:花红柳绿,竹青桃夭,莺歌鹤鸣,鱼跃猨腾,充满勃勃生机,洋溢着自由的气息,文人们畅游于这样的美景之中,怎能不沉醉?沉潜在心中的诗思又怎能不被触动?

图1—33 山东滕州山亭区出土水榭画像

图1—34 山东微山两城镇出土水榭画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