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饮食民俗与诗歌
饮食是人类生存的根本需要,也是人类开发自然、利用自然的结果。《礼记·礼运》云:“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①《汉书·郦陆朱刘孙传》亦云:“王者以民为天,而民以食为天。”②把饮食视为“大欲”、视为“天”,说明饮食对人生存的根本意义。我国地域辽阔,南北气候差异很大,土壤质地亦不同,故此,南北物产各具特色,由此形成了不同的饮食习俗。汉魏六朝时期,人民迁移现象十分活跃,这无疑促进了各民族经济、文化的交流、融合。作为人民生活必需品的饮食,也随着人口的流动而流动,于是,这一时期的饮食习俗又呈现出交相汇融的特点。
一、粮食类
从《氾胜之书》《齐民要术》等典籍记载看,汉魏六朝时的主食有麦、稻、黍、稷、菽、粱、粟等。这些作物也常见诸歌咏,成为诗人展现生活、传递情感的媒介物。
麦与麦食。麦是这个时期重要的粮食作物。《后汉书·张堪传》载张堪治渔阳,劝民耕种,以致殷富,百姓歌曰:“桑无附枝,麦穗两歧。张君为政,乐不可支。”①歧,分叉也。“麦穗两歧”,指麦子丰收。百姓富足,故以歌表达对张堪的颂美。谯人夏侯湛《春可乐》云:“桑冉冉以奋条,麦遂遂以扬秀。”②武威太守赵整《酒德歌》:“获黍西秦,采麦东齐。”阴铿《闲居对雨诗》:“嘉禾方合颖,秀麦已分歧。”诗语中或写收麦,或写麦苗的长势,透露出人们的喜悦心情及对麦子丰收的渴望,也说明了麦子在粮食作物中占据非常重要的地位。
麦为食,可蒸成麦饭,因其制作简单,价格低廉,为一般百姓所常食。《后汉书·逸民列传·井丹》载沛王刘辅好宾客,多次请井丹,丹性清高,“不能致”,后信阳侯阴就,便出面相邀,“丹不得已,既至,就故为设麦饭葱叶之食。丹推去之,曰:‘以君侯能供甘旨,故来相过,何其薄乎?’更致盛馔,乃食”③。《孟宗别传》载孟宗在朝会时饮酒呕吐麦饭,“察者以闻,上乃叹息,诏问食麦饭意,宗答曰:‘臣家足有米饭耳,直愚性所安。’其徳行纯素如此”④。可见,麦饭被时人视为“薄食”,贵族用之较少。贵族食麦饭,常被视为清廉节俭的事例,如孟宗食麦饭,就被誉为“德行纯素”;北魏时出身高门的卢义僖“性清俭,不营财利,虽居显位,每至困乏,麦饭疏食,忻然甘之”⑤,亦是此例。
麦又磨成面粉,制成各式各样的饼。从《宋书·百官志》记汉时“尚书郎入直,……太官供食物,汤官供饼饵”⑥,《北齐书·厍狄干传附子士文传》记“家无余财,其子尝啖官厨饼”⑦等材料看,饼应为贵族之常食。饼是总称,又包括汤饼、蒸饼、烙饼、煎饼、胡饼、水引等不同类型①。《释名·释饮食》曰:“饼,并也。溲面使合并也。胡饼作之大漫沍也,亦言以胡麻著上也。蒸饼、汤饼、蝎饼、髓饼、金饼、索饼之属,皆随形而名之也。”②可见,彼时饼的种类甚多。
汤饼即水煮面皮或面块。《世说新语·容止》载:“何平叔美姿仪,面至白;魏明帝疑其傅粉。正夏月,与热汤饼。既噉,大汗出,以朱衣自拭,色转皎然。”③何晏面色洁白,魏明帝曹睿怀疑其傅粉,遂在盛夏让他吃“汤面”,以验其疑。汤饼又叫煮饼,文献中多记之。潘岳《西征赋》“摹写旧丰,制造新邑”,李善注引《三辅旧事》:“太上皇不乐关中,思慕乡里。高祖徙丰沛屠儿酤酒煮饼商人,立为新丰。”④《后汉书·梁统传附玄孙冀传》载:“冲帝又崩,冀立质帝。帝少而聪慧,知冀骄横,尝朝群臣,目冀曰:‘此跋扈将军也。’跋扈,犹强梁。冀闻,深恶之,遂令左右进鸩加煮饼,帝即日崩。”⑤又《李固传》载质帝吃了梁冀给的毒饼后,尚能言,曰:“食煮饼,今腹中闷,得水尚可活。”⑥“煮饼”多以麦面为之,间或有用豆面者,《北齐书·慕容俨传附厍狄伏连传》:“冬至之日,亲表称贺,其妻为设豆饼。”⑦即其例。
蒸饼是面起酵后蒸熟的馍,又叫“笼饼”⑧。何逊《七召》云:“三脔甘口,七菹惬目。蒸饼十字,汤官五熟。”所谓“十字”,即面发酵得好,蒸得透,蒸熟时饼上已拆裂开十字纹。这样的蒸饼,松软可口,时人尤爱食之。《晋书·何曾传》载,“(曾)性奢豪,务在华侈。……每燕见,不食太官所设,帝辄命取其食。蒸饼上不拆作十字不食”①。
除了汤饼、蒸饼外,还有烙饼、煎饼。葛洪《抱朴子内篇·道意》载:“汝南彭氏墓近大道,墓口有一石人,田家老母到市买数片饼以归,天热,过荫彭氏墓口树下,以所买之饼暂著石人头上,忽然便去,而忘取之。”②此老母在市中所买饼云“数片”,且放于石上不嫌粘污,可见是片状烙饼。梁吴均《饼说》载程季说饼云:“安定噎鸠之麦,洛阳董德之磨,河东长若之葱,陇西舐背之犊,枹罕赤髓之羊,张掖北门之鼓,然以银屑,煎以金铫。洞庭负霜之橘,仇池连蒂之椒,调以济北之盐,剉以新丰之鸡。细如华山之玉屑,白如梁甫之银泥,既闻香而口闷,亦见色而心迷。”③按:从“煎以金铫”一语可知,此饼当为煎饼。另从该文看,当时贵族所食煎饼食材精致,制作程序亦烦琐。
胡饼是放在炉上烤制的饼,类似现在的烧饼,原为北方民族的食物,汉代传入中原。据典籍记载,汉灵帝便爱吃胡饼,京师之人皆效之,④后遂普及全国。王隐《晋书》载郗鉴到琅邪王氏家挑选女婿,王羲之“坦腹东床,啮胡饼,神色自若”⑤。《晋书·王长文传》记长文流落时,“于成都市中蹲踞啮胡饼”⑥。胡饼在保存过程中易变硬,故曰“啮胡饼”。《英雄记》载吕布攻乘氏城,李进先作“万枚胡饼,先持投客”⑦。胡饼即可“投”,其硬度可想而知。胡饼又称麻饼。《艺文类聚·食物部》引《邺中记》:“石勒讳胡,胡物改名,胡饼曰麻饼。”⑧
时人认为,在特定的日子吃饼,还可以驱邪治病。《太平御览·饮食部》“饼”条引《荆楚岁时记》曰:“六月伏日,并作汤饼,名为辟恶。”⑨又引《杂五行书》曰:“十月亥日食饼,令人无病。”
饼的制作方法不同,食性也不相同,故不同的季节,所食饼的种类也有别。束晰《饼赋》对此有较为详细叙述,兹摘抄其中一段如下:
若夫三春之初,阴阳交际,寒气既消,温不至热。于是享宴,则曼头宜设。炎律方回,纯阳布畅,服 饮冰,随阴而凉。此时为饼,莫若薄夜。商风既厉,大火西移;鸟兽毨毛,树木疏枝,肴馔尚温,则起溲可施。玄冬猛寒,清晨之会,涕冻鼻中,霜凝口外,充虚解战,汤饼为最。然皆用之有时,所适者也。苟错其次,则不能斯善。其可以通冬达夏,终岁常施,四时从用,无所不宜,唯牢丸乎?尔乃重罗之面,尘飞白雪,胶黏筋纫①,溔液濡泽。肉则羊膀豕胁,脂肤相半;脔如蜿首,珠连砾散。姜枝葱本,萃缕切判,辛桂锉末,椒兰是洒,和盐漉豉,揽和胶乱。于是火盛汤涌,猛气蒸作;振衣振裳,握搦拊搏。面迷离于指端,手萦回而交错;纷纷驳驳,星分雹落。笼无迸肉,饼无流面;姝偷冽敕,薄而不绽。弱似春绵,白若秋练;气勃郁以扬布,香飞散而远遍。行人垂涎于下风,童仆空噍而邪盼;擎器者舐唇,立侍者干咽。
束晰所说的“曼头”即后人所谓“馒头”,亦“饼”之一种;“薄夜”即烙制薄饼(面未发酵过,江淮人称“死面饼”,现在仍是当地常见饼食)②,“起溲”则是发酵面,或蒸或烙,极绵白,故黄庭坚《跛奚移文》有“起溲如截肪”之说。
图1—1 魏晋墓画像砖庖厨图中的馒头③
(张承宗:《中国风俗通史·魏晋南北朝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年,第28页)
清厉荃《事物异名录》“饼”条引徐畅《祭记》也称:“五月麦熟,荐新作起溲白饼。”①此言新麦即收,做饼以祭祀宗庙也。汤饼即用水煮的面块或面皮。按束氏的说法,曼头宜春,“薄夜”宜夏,“起溲”宜秋,汤饼宜冬,唯牢丸四时“无不宜”。牢丸,应是饺子类的食物。从束文的描写看,在所有饼类中,牢丸做工最精美,也最好吃,以至“行人于下风”闻之“垂涎”,“童仆邪盼”,又有“舐唇”者、“干咽”者,可见牢丸味道之鲜美。现在民间仍有“好吃不过饺子”的俗语。又,文中说牢丸所用佐料有姜葱、椒兰、盐之类,正与《三国志·魏书·方技传》记华佗告诉病咽者于“道边有卖饼家蒜齑大酢,从取三升饮之”②之文相符。
因时人爱食饼,故街市上已有卖饼专业户。《汉书·宣帝纪》记:“时会朝请,舍长安尚冠里,身足下有毛,卧居数有光耀。每买饼,所从买家辄大雠,亦以是自怪。”③又《王莽传》说王莽提拔了一个“前将军”,封为“崇新公”,此人叫王盛,即“卖饼”人,乃王莽以符命求得。《三国志·魏书·二李臧文吕许典二庞阎传》裴松之注:“(赵)岐为皮氏长,闻有家祸,因从官舍逃,走之河间,变姓字,又转诣北海,著絮巾布袴,常于市中贩胡饼。(孙)宾硕……见岐,疑其非常人也。因问之曰:‘自有饼邪,贩之邪?’岐曰:‘贩之。’宾硕曰:‘买几钱?卖几钱?’岐曰:‘买三十,卖亦三十。’宾硕曰:‘视处士之望,非似卖饼者,殆有故。'”④可见,当时以卖饼谋生者不在少数。
图1—2 魏晋墓画像砖妇女揉面图
(张承宗:《中国风俗通史:魏晋南北朝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年,第27页)
图1—3 山东临沂白庄汉墓出土庖厨画像石
画面中,两个厨工抬一笼屉蒸好的块状面食,似蒸饼。
(林正同:《庖厨画像反映的汉代饮食文化》,《古今农业》,1996年第3期)
除了上述诸类饼外,还有乳饼、白环饼、细环饼、豚皮饼,篇幅原因,不一一介绍。饼虽为汉魏六朝人的常食,但在诗语中却不常见。
稻与米食。稻本是南方的传统作物,楚越之地一直有“饭稻羹鱼”的习俗。汉以后水稻种植逐渐北移,并成为中原人民的主要粮食作物。西汉氾胜之《氾胜之书》便记载了黄河流域种稻的注意事项,“种稻,春冻解时,耕反其土。种稻区不宜大,大则水深浅不遍。冬至日后百一十日可种稻,地美者用种亩四斗”①。《后汉书·张堪传》记张堪在狐奴“开稻田八千馀顷,劝民耕种,以致殷富”②。狐奴属渔阳,可见,稻在北方的种植面积亦相当广阔。
此期的稻出现了很多优良品种,如魏文帝赞美洛阳附近的新城稻曰:“江表唯长沙有好米,何得比新城粳稻耶?上风吹之,五里闻香。”①袁准《观殊俗》曰:“河内青稻,新城白稉。”②南朝梁庾肩吾《谢东宫赉米启》曰:“滍水鸣蝉,香闻七里。”③所谓“青稻”“白粳”“鸣蝉”,皆当时名稻种。稻谷去皮之法,多用杵臼舂捣,再用簸箕簸扬。《晋诗》卷十八收《凉州为张氏谣》曰:“刘新妇簸米,石新妇吹羖羝。荡涤簸张儿,张儿食之口正披。”④此谣便生动展现了稻舂后由簸箕簸出米的细节。又,曹操《却东西门行》有“冬节食南稻”句,《谣俗辞》有“粒米不足舂”句,阮籍《咏怀》有“室中盛稻粱”句,谢灵运《会吟行》有“滮池溉粳稻”句,⑤此皆透露出时人以稻米为主食的信息。《晋诗》卷九引会稽土人谣谚云:“射的白,斛米百。射的玄,斛米千。”会稽人常观看山中“射的石”以占稻米丰歉:“射的石”白色,则米贱;黑色,则米贵。这是以俗信形式占卜稻米丰歉,于此可知稻米乃当地重要粮食作物。而从曹丕《上留田行》“富人食稻与粱,……贫子食糟与糠”描写看,彼时稻米为贵族常食,“贫子”只能吃“糠糟”。梁简文帝《七励》云:“蝉鸣秋稻,燕颔玉精。离红之脍,芍药之羹。……此亦天下之美味”,将秋稻米饭与脍羹等同列,足见其味之美。吴均《主人池前鹤》提到用稻喂鹤:“摧藏多好貌,清唳有奇音。稻粱惠既重,华池遇亦深。”此暗喻“主人”奢靡。类此记载尚多,如刘孝标《辨命论》:“夫食稻粱,进刍豢,衣狐貉,袭冰纨,……此人生之所急。”⑥《魏书·安同传》载,安同子安屈掌管太仓,盗取粳米数石,“欲以养亲。同大怒,奏求戮屈”⑦。安屈盗米养亲,一方面说明北方稻米的缺乏,另一方面也说明稻米非常人所能食。
稻米之为食,可煮米饭,《晋诗》卷十八收《京口谣》云:“昔年食白饭,今年食麦麸。”白饭,即米饭;麦麸,指麦粒磨粉后分离出来的麦皮⑧。稻米还可做糕,《北齐诗》卷三收《武平中童谣》云:“七月刈禾伤早,九月吃糕正好。十月洗荡饭瓮,十一月出却赵老。”九月糕,当是用稻米磨面所蒸制的糕点。
汉晋以还,人亦常食米粥。陶渊明《有会而作》:“弱年逢家乏,老至更长饥。……常善粥者心,深恨蒙袂非。”①由于“旧谷既没,新谷未登”,故诗人称扬施粥者的善心。赵泉山评曰:“述其艰食之悰,尤为酸楚。‘老至更长饥’,是终身未尝足食也。”②此可与《颜氏家训·治家》记“裴子野有疏亲故属饥寒不能自济者,皆收养之;家素清贫,时逢水旱,二石米为薄粥,仅得徧焉,躬自同之,常无厌色”③云云同观。
豆食。豆,古人称菽。豆的种植,远古已有。《诗经·大雅·生民》:“艺之荏菽,荏菽旆旆。”《豳风·七月》:“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菽。”可见,豆饭为古人常食。汉魏六朝时期,豆的种植亦十分普遍。杨恽《报孙会宗书》曰:“家本秦也,能为秦声。……酒后耳热,仰天拊缶而呼乌乌。其诗曰:‘田彼南山,芜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萁。'”杨恽用歌的形式表达了贬官后的生活,辞气怨激,其中也反映了秦地的种豆习俗。《氾胜之书》不仅记载了豆的种植法,还强调了豆的重要性,曰:“大豆保岁易为,宜古之所以备凶年也。种大豆,率人五亩。”④豆因其易种植、收成稳定的特点,成了彼时“备凶年”作物。
从典籍记载看,豆一直是下层人的果腹之物,一般掺合菜蔬煮食,称为“半菽”。何逊《学古》其三云:“全狐君已复,半菽我犹空。”鲍照《行京口至竹里诗》亦云:“兼途无憩鞍,半菽不遑食。”诗语中的“半菽”,即半菜半豆的粗食,隐喻生活窘困及旅途艰辛。邢邵《冬夜酬魏少傅直史馆》:“年病从横至,动息不自安。兼豆未能饱,重裘讵解寒。”所谓“兼豆未饱”,也当指豆食中掺了其他东西。史籍中记载也颇多。《汉书·陈胜项籍传》:“今岁饥民贫,卒食半菽。”颜师古注:“臣瓒曰:‘士卒食蔬菜,以菽杂半之。’瓒说是也。菽谓豆也。”⑤刘孝标《广绝交论》:“视若游尘,遇同土梗,莫肯费其半菽,罕有落其一毛。”吕延济注:“浇薄之人视之如游尘、土梗,莫肯以半豆一毛而济之。”⑥此以不肯“费半菽”喻世情浇薄。又《梁书·邵陵携王纶传》载纶与世祖书曰:“及到九江,安北兄遂泝流更上,全由饩馈悬绝,卒食半菽,阻以菜色。”①《南史·侯景传》:“元帝闻之,谓御史中丞宗懔曰:‘……拥众江口,连攻巴陵,锐气尽于坚城,士卒饥于半菽,此下策也。'”②《南齐书·顾欢传》:“戍役残丁,储无半菽,小民嗷嗷,无乐生之色。”③《陈书·蔡景历传》:“长夏无半菽之产,遨游故人,聊为借贷。”④可见,“半菽”成了粗食的代称;“饥于半菽”“储无半菽”等,指无粮可食,喻生活困顿。
豆既为备凶年之物,故灾荒之年人们常用豆饭充饥。《汉诗》卷三收《汝南鸿隙陂童谣》云:“坏陂谁,翟子威。饭我豆食羹芋葵。”人民用歌谣的形式讥怨翟方进掘坏了鸿隙陂,而使汝南民苦旱失收,只能以野豆充饥。又,应璩《百一诗》云:“平生居□郭,宁丁忧贫贱。……灶下炊牛矢,甑中装豆饭。”《京口谣》:“昔年食麦屑,今年食萾豆。萾豆不可食,使我枯咙喉。”何逊《聊作百一体诗》:“历齿方嗟贱,……旷日无豆饭。”显然,在诗语中,“豆饭”是一个表达生活贫困的意象。豆除了煮食外,还可做成羹,张翰《豆羹赋》曰:“乃有孟秋嘉菽,垂枝挺英,是刈是获,充箪盈箧,香铄和调,周疾赴急,时御一杯,下咽三叹”。饮豆羹而“三叹”,亦豆为粗食之证也。
时也已有用豆制豆腐食者,惜诗语未见表现。汉画像中有反映,见图1—4。
图1—4 河南密县打虎亭一号汉墓出土豆腐酿造作坊石刻画像
画面中,左起有两人站在大缸旁,一人手举一物,似察看豆之浸泡;石磨旁一人举勺舀豆准备倒进磨中;有两人在大缸前各执滤具,从磨好的豆浆中滤出豆渣,其左一人似在指点操作,另有一人执棍在一缸中搅动,似在点卤;右角为一长方形带脚架箱上横压一根长杠,杠端吊一秤砣形石锤,箱左下部设有一“流”,镇压时滤出的水经“流”注入地上的罐中。
(林正同:《庖厨画像反映的汉代饮食文化》,《古今农业》,1996年第3期)
雕胡饭。雕胡乃南方人常食之物。先看它在诗语中的表现。
萧纲《大堤》:“炊雕留上客,贳酒逐神仙。”又其《和湘东王横吹曲·紫骝马》:“贱妾朝下机,正值良人归。……彫菰幸可荐。故心君莫违。”
沈约《三月三日率雨成章》:“长袂屡已拂,雕胡方自炊。”又其《咏菰》:“匹彼露葵羹,可以留上客。”
吴均《行路难五首》之四:“丹梁翠柱飞流苏,香薪桂火炊雕胡。”
从这些诗文看,雕胡可“留上客”,用“香薪桂火”以炊,足见其为珍贵食品。雕胡也叫黑米,故庾肩吾《奉和太子纳凉梧下应令》中云:“黑米生菰叶,青花出稻苗。”雕胡又称菰米、雁膳、菰粱、安胡、蒋实、茭米、雕胡米、雕菰等。《楚辞·大招》“五穀六仞,设菰粱只”,王逸注:“苽粱,蒋实,谓雕葫也。言楚国土地肥美,堪用种植五谷,其穗长六仞。又有苽粱之饭,芬香且柔滑也。”①王注指出了雕胡饭的既香且滑特点。《淮南子·诠言训》:“心有忧者,筐床衽席弗能安也,菰饭犓牛弗能甘也。”高诱注:“菰,凋胡也。”②意思是菰饭虽美,不能甘忧者之口。枚乘《七发》客劝太子云:“肥狗之和,冒以山肤。楚苗之食,安胡之饭,抟之不解,一啜而散。……此亦天下之至美也。”李善注:“安胡,雕胡也。宋玉《讽赋》曰:为臣炊雕胡之饭。”③也以雕胡为“至美”之食。曹子建《七启》“镜机子曰:‘芳菰精粺,霜蓄露葵……子能从我而食之乎?’玄微子曰:‘予甘藜藿,未暇此食也。'”此语意效枚乘《七发》,“芳菰”亦即菰米。《晋诗》卷七收张翰《思吴江歌》,前引《晋文士传》云:“张翰有清名美望,大司马齐王冏辟为东曹掾,在洛见秋风起,思吴中菰饭莼羹鲈鱼鲙,叹曰: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官数千里以要名爵,因作此歌。”张翰,字季鹰,在晋为官,见秋风起而思故乡美食,其中包括“菰饭”,足见雕胡在吴人心中的地位。贾思勰《齐民要术》卷九载有菰米饭做法,云:“菰谷盛韦囊中,捣瓷器为屑,勿令作末,内韦囊中,令满板上揉之取末,一作可用升半,炊如稻米。”①李时珍《本草纲目·谷二·菰米》“集解”引苏颂曰:“菰生水中,叶如蒲苇。其苗有茎梗者,谓之菰蒋草。至秋结实,乃雕胡米也。古人以为美馔。今饥岁,人犹采以当粮。”②可见,食菰米之俗后代仍有。
汉魏六朝主要食物还有黍、稷、粱、粟等,这些在歌诗谣谚中都有表现。如:汉桓帝初《城上乌童谣》云:“以钱为室金为堂,石上慊慊舂黄粱。”③《汉末洛中童谣》云:“虽有千黄金,无如我斗粟。斗粟自可饱,千金何所直。”《汉诗》卷九《东光》云:“仓梧多腐粟,无益诸军粮。”曹丕《上留田行》:“富人食稻与粱,……贫子食糟与糠。”张华《轻薄篇》:“肴膳尽柔嘉,童仆余粱肉。”谢玄晖《赋贫民田》云:“黍稷缘高殖,穱徐即卑盛。”刘骏《四时诗》:“堇茹供春膳,粟浆充夏餐。”从诗语描写看,稻粱为美食,为贵族常食;稷、粟为一般食物,贫人亦可得食。又,黍稷还是彼时祭祀中常用供奉之食。陆云公《释奠应令》“黍稷非馨,诚敬斯悦”,王韶之《七庙享神歌》“黍稷匪芳,明祀惟馨”是也。
上述麦、稻、粟等的加工方法不外乎磨、舂两种。磨,古人碎谷取粉器具,用两个圆石盘叠累而成,把谷粒放在两石盘中间,借用人力或畜力使上面石盘转动,碾碎谷粒。《宋诗》收俗谚云:“东驴西磨,麦城自破。”按:《太平寰宇记》引盛弘之《荆州记》曰:“麦城东有驴城,沮水之西有磨城,犄角麦城。昔伍子胥造此二城,以攻麦城,假驴磨立名。”④由此可知,俗谣谚在构思上乃巧借驴、磨之于麦的关系。又《三国志·吴书·诸葛滕二孙濮阳传》裴松之注引《诸葛恪别传》:“(费)祎停食饼,索笔作麦赋,恪亦请笔作磨赋,咸称善焉。”⑤此亦可见饼、麦、磨之连粘关系⑥。
诗语中也有对“舂”的书写。《汉诗》卷三《民为淮南厉王歌》云:“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曹操《谣俗辞》:“粒米不足舂,寸布不足缝。”任昉《出郡传舍哭范仆射》:“已矣余何叹,辍舂哀国均。”此皆借舂谷以为象喻也①。又,汉乐府诗《十五从军征》曰:“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此写老兵归乡,舂谷做饭情景,从中亦可见舂谷习俗在当时是十分普遍的。舂谷之具,一般是以石臼、木杵居多,《捉搦歌》所谓“粟谷难舂付石臼”也。或亦有用铁臼杵者。《北齐诗》卷四褚士达《徐铁臼怨歌》前引《还冤记》云:“宋东海徐某甲,前妻许氏,生一男,名铁臼,而许氏亡,甲改娶陈氏。陈氏凶虐,志灭铁臼,生一男,名铁杵,欲以杵捣铁臼也。于是捶打铁臼,饥不给食,寒不加絮,铁臼竟以冻饿被杖死。时年十六。亡后旬余,鬼忽还家,日日骂詈,时复歌云云。”古人多以生活中物品命名,此取名铁臼、铁杵,盖生活中应有此物也。另,汉代女子犯罪有罚去舂粮者。《汉书·惠帝纪》“当为城旦舂者”,颜师古注引应劭曰:“城旦者,旦起行治城;舂者,妇人不豫外徭,但舂作米:皆四岁刑也。”②因女子不服徭役,故罚去舂米。男子因贫困亦有为人执舂以谋生者。谢灵运《会吟行》:“梁鸿去桑梓”,李善注:“《后汉书》曰:梁鸿,……东出关,遂至吴,依大家皋伯通,居庑下,为人赁舂。”③此说梁鸿曾出苦力,为人行舂。
除人工外,当时借水力行舂已较普遍,甚至成为博利之业。《晋书·刘颂传》载:“郡界多公主水碓,遏塞流水,转为浸害,颂表罢之,百姓获其便利。”④“公主”们的碓舂坊塞水流以博己利,故刘颂上书罢停之。文献中记水碓事较多。如桓谭《新论·离事》曰:“宓牺之制杵臼,万民以济,及后世加功,因延力借身重以践碓,而利十倍杵舂。又复设机关,用驴、骡、牛、马及役水而舂,其利乃且百倍。”⑤《三国志·魏书·张既传》:“既假三郡人为将吏者休课,使治屋宅,作水碓。”①《晋书·惠帝纪》:“王师攻方垒,不利。方决千金堨,水碓皆涸。”②《南齐书·文学列传·祖冲之》:“(冲之)于乐游苑造水碓磨,世祖亲自临视。”③萧绎《金楼子》卷六《自序》:“石季伦笃好林薮,有别庐在河南界金谷涧中,涧中有水碓、土窟。”④水碓之俗亦见于诗语。萧纲《曲水联句》:“回川入帐殿,列俎间芳洲。……王生回水碓,蔡妪荡轻舟。”所谓“王生回水碓”,即用《晋书·王戎传》“性好兴利,广收八方园田水碓”之典。庾信《归田》:“务农勤九谷,归来嘉一廛。穿渠移水碓,烧棘起山田。”又其《幽居值春》:“山人久陆沈,幽径忽春临。决渠移水碓,开园扫竹林。”皆是彼时广用水碓之俗在诗语中的反映。
二、肉食类
此期的肉类食物十分丰富。《盐铁论·散不足》曰:“古者燔黍食稗,而捭豚以相飨。其后,乡人饮酒,老者重豆,少者立食,一酱一肉,旅饮而已。及其后,宾婚相召,则豆羮白饭,綦脍熟肉。今民间酒食,殽旅重叠,燔炙满案,臑鳖脍腥,麑卵鹑 橙枸,鲐鳢醢醯,众物杂味。”⑤依此可知,民间宴会上肉食品类呈现“众物杂味”的特点,那么,贵族餐桌上的肉食之丰富又不知胜此几倍?
其实,彼时人们常食之肉食还是牛、羊、鸡、鸭、鹅等禽畜,且常以之待宾。曹植《野田黄雀行》:“置酒高殿上,亲交从我游。中厨办丰膳,烹羊宰肥牛。”潘尼《赠司空掾安仁》:“何以会宾,荜门环堵。何以备肴,杀鸡为黍。”陶渊明《归园田居》:“漉我新熟酒,只鸡招近局。”范云《赠张徐州谡》:“恨不具鸡黍,得与故人挥。”北朝民歌《木兰诗》写木兰从军归家时,其弟“磨刀霍霍向猪羊”。诗人意在用牛、鸡、猪等肉食描写表达好客之意,客观上展现了彼时日常生活中肉食习俗⑥。又,汉代歌谣《民为五门语》曰:“苑中三公,馆下二卿。五门嚄嚄,但闻豚声。”《太平御览·谚下》引《三辅决录》云:“五门,今在河南西四十里涧、穀、洛三水之交。传闻马氏兄弟五人共居此地,作五门客舍,因以为名。主养猪卖豚,故民为之语”①。此是彼时养猪业兴盛之证。养禽畜业的兴盛还见于王褒的《童约》,其曰:“后园纵养雁鹜百余,驱逐鸱鸟,持梢牧猪。”
除了禽畜肉外,田猎所得猎物,亦为常食。如《梁横吹曲辞·地驱乐歌》:“槌杀野牛,押杀野羊。”又《大业长白山谣》说“上山吃獐鹿”,庾信《园庭诗》“飞鱼时触钩,翳雉屡悬庖”,可见,野牛、野羊、野鹿、雉等野味亦为时人所钟爱。
自古以来,鱼一直是人类重要的肉食来源,此期亦然。尤其是六朝时期,其域主南方,其地河湖纵横,水产丰富,饮食嗜鱼、鳖、螺等。彼时诗歌中反映了这种饮食习俗。曹植《名都篇》:“脍鲤臇胎虾,炮鳖炙熊蹯。鸣俦啸匹侣,列坐竟长筵。”②杜育《赠挚仲洽》:“饯彼百壶,……将脍河鱼。”孙楚《出歌》:“茱萸出芳树颠,鲤鱼出洛水泉。”束晰《南陔》:“有獭有獭,在河之涘。凌波赴汨,噬鲂捕鲤。”苏伯玉妻《盘中诗》:“泉水深,鲤鱼肥。空仓雀,常苦饥。”北魏杨衒之引京师谣谚曰:“洛鲤伊鲂,贵于牛羊。”③可见,鲤、鲂等鱼,是当时公认的佳肴,以至成了诗人赞美食物丰美的常用意象。另,南方人又爱吃螺蚌肉。庾信《杨柳歌》:“衔云酒杯赤玛瑙,照日食螺紫琉璃。”此言置螺于琉璃碗中以供食。谢惠连《咏螺蚌》“螺蚌非有心,沉迹在泥沙。文无雕饰用,味非鼎俎和”,言及螺蚌不如鼎俎之味美④。又或有食鲍鱼、鳖肉者,如徐陵《同江詹事登宫城南楼》诗写道:“鲍鱼宁入俎,钓鳖匪充厨。”⑤
从上述诗语的描写可知,人们平日饮食中常有鱼、鳖、螺、蚌等物。这和陶渊明《桃花源记》记“晋太康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盛弘之《荆州记》说荆州有美鲋,谢灵运《山居赋》谓“鱼则鱿鳢鲋 ,鳟鲩鲢鳊,鲂鲔鲢鳜,鲿鲤鲻鳣”⑥,潘安仁《西征赋》写厨师治鱼,“解赪鲤于黏徽。华鲂跃鳞,素扬鬐。雍人缕切,鸾刀若飞,应刃落俎,霍霍霏霏”等文所述,颇为吻合。
在出土的壁画及画像砖上,亦有当时肉食的反映。辽宁朝阳袁台子东晋壁画中的屠宰图中,有两根立柱架一根横木,悬挂七个铁钩,钩上挂有肉块、雉、鱼等,下有两只被捆绑待宰的猪,左面木柱上拴一只羊。嘉峪关新城5号、6号、7号墓室画像砖中,亦分别有杀猪、牛、羊及鸡鸭的情景①。
图1—5 甘肃嘉峪关5号墓壁画——洗烫家禽图
(魏晋。纵16厘米、横35厘米,现藏甘肃省博物馆)
从肉的做法方面看,亦呈现多样化特点,《齐民要术》中记载的就有炮、炙、燔、脍、蒸、煮、烹、炖、脯等,这些方法皆可从诗语得以参证。
炮,亦称炰,指用泥把兔、鸡、鸭、猪肉包起来,放在火上烧烤。《诗经·小雅·瓠叶》“有兔斯首,炮之燔之”,《毛传》:“毛曰炮。”《说文·火部》:“炮,毛炙肉也。”②《礼记·礼运》“以炮以燔,以亨以炙”,郑玄注:“炮,裹烧之也。”③杨恽《报孙会宗书》亦曰:“岁时伏腊,烹羊炰羔。”“炰羔”,即将羊羔连毛裹泥在火上烧熟。洛阳汉墓陶壶上有朱书“炮豚”字样。若去毛炰之则曰“胉”。张平子《东京赋》“毛炰豚胉,亦有和羹”,李善注:“郑玄《周礼注》曰:毛炰者豚。胉,去其毛而炰之,以备八珍。”④
炙、燔。炙,把肉切成小块,用一物穿起来,放在火上煨烤。《诗经·小雅·瓠叶》:“燔之炙之。”《毛传》:“炕火曰炙。”《孔疏》:“炕,举也。谓以物贯之而举于火上以炙之。”⑤(见图1—11)燔,把肉放在火上烧熟,《诗经·大雅·生民》“取羝以 ,载燔载烈”, 《毛传》:“傅火曰燔。”①可见,炙谓烤肉,燔谓烧肉。《汉诗》卷九《西门行》:“酿美酒,炙肥牛。请呼心所欢,可用解忧愁。”曹丕《艳歌何尝行》:“但当饮醇酒。炙肥牛。”张华《游猎篇》:“野飨会众宾,……燔炙播遗芳。”都言及这两种做肉法。炙、燔之肉,其味甚芳香,张平子《东京赋》所谓“燔炙芬芬”也,故时人尤爱之。这在此期的文章中也有表现。如扬子云《解嘲》:“东方朔割炙于细君”,李善注:“《汉书》曰:伏日,诏赐从官肉。太官丞日晏不来,东方朔独拔剑割肉,即怀肉去。……割炙,割损其炙也。”②刘孝标《广绝交论》李善注:“徐稚,字孺子。……有死丧,负笈赴吊。常于家预炙鸡一只,……径到所赴冢隧外,……以鸡置前。醊酒毕,留谒即去,不见丧主。”③
脍,指把肉切成小块或细丝,然后烧炒。《说文·肉部》:“脍,细切肉也。”④枚乘《七发》:“薄耆之炙,鲜鲤之鲙。”鲙,即脍。吴客以此启发太子,足见“脍鲤”为美食。曹植《名都篇》:“美酒斗十千,脍鲤臇胎虾。”此用美酒、脍鲤以喻贵公子生活之豪奢也。
又有用烹煮之法者。《释名·释丧制》:“煮之于镬曰烹。”⑤镬,无足鼎。烹煮法简单易行,故时人常用。蔡邕《饮马长城窟行》:“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汉乐府古辞《古歌》:“东厨具肴膳,椎牛烹猪羊。”曹植《野田黄雀行》:“中厨办丰膳,烹羊宰肥牛。”嵇康《四言诗》:“鸾觞酌醴,神鼎烹鱼。”张华《上巳篇》:“伶人理新乐,膳夫烹时珍。”袁山松《白鹿山诗》:“黄鹄摩天极高飞,后宫尚得烹煮之。”卢思道《联句作诗》:“共甑分炊水,同铛各煮鱼。”于上引诗文可见,猪牛羊鱼等肉皆可烹煮食用。
又有脯食之法,即将动物肉抹盐晒干,以供食用。⑥《汉书·东方朔传》:“生肉为脍,干肉为脯。”⑦《说文·肉部》:“脯,干肉也。”⑧张衡《西京赋》“击钟鼎食,连骑相过”,李善注:“《汉书·食货志》曰:……浊氏以胃脯而连骑,质氏以洗削而鼎食……晋灼曰:胃脯,今大(太)官以十日作沸汤,燅羊胃,以末椒尽葁坋之讫,曝使燥者也。”①李注介绍了胃脯的制作方法:把肉放在沸水中烫热,即文中所谓“燅”,然后涂抹上不同的佐料,最后暴晒使干。《盐铁论·散不足》也提到“蹇捕胃脯”,洛阳汉墓陶敦上用墨书标有鸡脯万斤字样。可见脯肉乃当时常食。诗语中也常提及此法。汉乐府古辞《乌生》:“白鹿乃在上林西苑中,射工尚复得白鹿脯。”应璩《新诗》:“岂徒脯与糗,醯醢及盐鼓。”陈琳《饮马长城窟行》:“生男慎莫举,生女哺用脯。”皆是其例。
图1—6 山东嘉祥武梁祠东壁的“庖厨图”
图1—7 河南密县打虎亭一号汉墓出土“庖厨图”
画面左上侧踞坐二人,似在对食。下部右端一扁腹笼,笼内有鸡、鸭等。笼左一人正在宰鸡,砖上一缽大概为接鸡血用;再左,似另一宰鸡人将已宰之禽放入案上大罐去浸烫。画面中部,还有一些人正忙碌操作。
图1—8 山东诸城凉台乡孙琮墓出土庖厨画像石
(高151厘米,宽76厘米,现藏诸城市博物馆)
画面上部悬挂猪头、猪腿、鸟、兔、鱼等;中间有汲水、劈柴、烧灶、宰羊、杀猪、杀鸡、屠狗、椎牛、切肉、切鱼、洗涤、搅拌、烤饼、烤肉串等各种操作,以及端盆、捧盘等来往忙碌之人;下部一人跪卧地上,披头散发,其后一人一手提其衣领,一手执勺,似厨官对厨役惩罚。
图1—9 江苏铜山县汉王乡东沿村出土东汉画像石“庖厨图”
(现藏徐州汉画像石艺术馆)
画面分三层,此为一、二层。一层左上方悬挂猪腿和鱼,下方一只雏鹿被缚待杀,一只狗正昂首前行;右侧有两膳夫,一人在俎上操刀切肉,一人左手持肉串,右手执便面在炉上烤肉。二层左侧刻一人灶前烧火,右侧一人摇辘护汲水,一旁陈设樽、壶、耳杯、食案等器物。
图1—10 山东嘉祥宋山村出土汲水庖厨画像石
(画面右下角一人在剥狗①)
图1—11 陕西绥德四十里铺出土屠宰庖厨画像石
(画面中人物以签烤肉串)
图1—12 江苏睢宁县张圩乡出土东汉画像石“庖厨、宴饮图”
(现藏睢宁县博物馆)
画面下层左上有挂架,挂满鱼肉,下刻一灶,一人灶前烧火,一人在往釜中添放食物;右刻一人在井边汲水,中间刻三人,一人在切肉,一人在淘洗,还有一人托捧着圆形食案。中层栏杆边坐着六人,栏杆中间网道有二侍者捧食而过。上层刻一房屋,帷幔高悬,屋内置长条大榻,榻上坐着四人正准备宴饮,一旁各立两侍者侍候。
三、果蔬类
汉魏六朝诗歌还咏及许多不同种类的水果。其中以咏石榴为最多。麋元《诗》:“童童安石榴,列生神道傍。”潘岳《金谷集作诗》:“前庭树沙棠,后园植乌椑。灵囿繁石榴,茂林列芳梨。”吴均《行路难》:“青琐门外安石榴,连枝接叶夹御沟。”从诗语描写看,石榴已成为当时园中道旁广栽之木①。石榴,树开红色倒钟形花朵,鲜艳亮丽,如火,煞是好看;果实圆球形,初成时青色,成熟则变黄,亦美观;其实酸甜,味美。古人栽种石榴,与其说为食用,倒不如为观赏。故此,汉魏六朝诗歌中多描写石榴花、叶、果之美者。如王筠《摘安石榴赠刘孝威》:“中庭有奇树,当户发华滋。素茎表朱实,绿叶厕红蕤。……我家新置侧,可求不难识。相望阻盈盈,相思满胸臆。高枝为君采,请寄西飞翼。”此写因石榴花果之美而欲采赠人也。又,萧绎《咏石榴》:“涂林未应发,春暮转相催。然灯疑夜火,连珠胜早梅。西域移根至,南方酿酒来②。叶翠如新剪,花红似故裁。还忆河阳县,映水珊瑚开。”诗描写了石榴花、叶的可人形态:夜晚的石榴花如点点火光,艳红胜梅,其叶翠绿齐整如新剪,倒映在水中的影子如珊瑚一样美丽,其中透露出诗人对石榴的欣赏与喜爱。
史传石榴乃张骞出使西域带回,或以为出自中亚“安国”(即布哈拉,或称不花剌)。晋夏侯湛《石榴赋》:“览华园之嘉树兮,羡石榴之奇生。滋玄根于夷壤兮,擢繁干于兰庭。”所谓“滋玄根于夷壤”,即指其为外来物。罗愿《尔雅翼》卷十二“若榴”条云:“按,石榴或云本生西域,张骞使外国得之。一名丹若,《广雅》谓之‘若榴’。”③宋戴侗《六书故》卷二十一:“榴,力求切,安石榴也。其种本出西域,张骞使外国,得涂林安孰是也。”④故诗人多称之为“安石榴”,①而上引萧绎诗则径云“西域移根至”。石榴进入中国,当先自北方,庾信《移树》云:“酒泉移赤柰,河阳徙石榴。”河阳,黄河以北。时洛阳白马寺种有葡萄与石榴,石榴结实尤大,味甜,故北魏时京师语曰:“白马甜榴,一实直牛。”②
石榴果实多籽,此又与民俗观念中的多子嗣产生了联系。《北史·魏收传》:“安德王延宗纳赵郡李祖收女为妃,后帝幸李宅宴,而妃母宋氏荐二石榴于帝前。问诸人莫知其意,帝投之。收曰:‘石榴房中多子,王新婚,妃母欲子孙众多。’帝大喜,诏收:‘卿还将来。’仍赐收美锦二疋。”③宋氏在李妃的婚礼上“荐二石榴”,其意在祝其子孙众多。这在曹植的《弃妇诗》也有表现:“石榴植前庭,绿叶摇缥青。丹华灼烈烈,璀彩有光荣。……有鸟飞来集,拊翼以悲鸣。悲鸣夫何为,丹华实不成。拊心长叹息,无子当归宁。有子月经天,无子若流星。”此诗写女子因无子被弃,以石榴“丹华烈烈实不成”作反兴,实隐喻子嗣不兴,这与《诗经·陈风·东门之枌》“贻我握椒”中的“椒”,有相同的民俗蕴意。
图1—13 迦陵频伽鸟与石榴纹(敦煌莫高窟第203窟壁画)
图1—14
新疆尉犁营盘墓地15号汉晋墓墓主人锦罽袍上的图案(石榴树下舞,波斯风格)
(冉万里:《汉唐考古学讲稿》,三秦出版社,2008年版,第186页)。
诗人们还常咏及梨。谢朓《和沈祭酒行园》云:“清淮左长薄,荒径隐高蓬。……环梨县已紫,珠榴拆且红。”环梨,即圆梨;“梨已紫”言梨已成熟。梁萧詧《大梨诗》:“大谷常流称,南荒本足珍。绿叶已承露,紫实复含津。”按:大谷,地名,在洛阳城南数十里,其地产名梨,《文选》潘岳《闲居赋》所谓“张公大谷之梨,梁侯乌椑之柿”也。又,庾肩吾《九日侍宴乐游苑应令》:“御梨寒更紫,仙桃秋转红。”刘孝绰《咏有人乞牛舌乳不付因饷槟榔》:“羞比朱樱熟,讵易紫梨津。”可见“紫梨”多汁,故六朝人喜植之①,此与今人喜爱青酥梨有别。
又有咏橘、柿与桃者。范云《园橘》:“芳条结寒翠,圆实变霜朱。徙根楚州上,来覆广庭隅。”庾仲容《咏柿》:“发叶临层槛,翻英糅花药。风生树影移,露重新枝弱。苑朱正葱翠,梁乌未销铄。”任昉《咏池边桃》:“已谢西王苑,复揖绥山枝。聊逢赏者爱,栖趾傍莲池。开红春灼灼,结实夏离离。”花叶烂漫,果实离离,从诗语描写看,人们栽种橘、柿、桃等果木,不仅在于食用,还用于观赏。
六朝人已有食槟榔之俗。刘孝绰《咏有人乞牛舌乳不付因饷槟榔》云:“陈乳何能贵,烂舌不成珍。空持渝皓齿,非但汗丹唇。别有无枝实,曾要湛上人。羞比朱樱熟,讵易紫梨津。莫言蒂中久,当看心里新。微芳虽不足,含咀愿相亲。”诗写了槟榔的甘甜、多汁、芳香及食用法。庾信有《忽见槟榔诗》,辞云:“绿房千子熟,紫穗百花开。莫言行万里,曾经相识来。”不光写了槟榔树的花、果形态,还交代了它的产地在万里之外。①
诗语中还写有其他果蔬。如潘岳《在怀县作诗》:“瓜瓞蔓长苞,姜芋纷广畦。”王廙《春可乐》:“野晖赫以挥绿,山葱倩以发苍……濯茆兮菹韭,齿蒜兮擗鲊。”沈约《行园》:“寒瓜方卧垄,秋菰亦满陂。紫茄纷烂熳,绿芋郁参差。初菘向堪把,时韮日离离。高梨有繁实,何减万年枝。荒渠集野雁,安用昆明池。”潘、沈诸诗涉及山葱、姜芋、韭蒜、寒瓜②、秋菰、紫茄③、芋④、韮、初菘(白菜)等,皆时蔬佳果。尤其是沈约,徜徉在自家的园圃,秋光烂漫,可食者丰足,心情怡然而乐,正如谢朓所云“君有栖心地”也。张载《诗》中亦列举了数种当时著名瓜果,曰:“太谷石榴,木滋之最。肤如凝脂,汁如清濑。江南都蔗,张掖丰柿。三巴黄甘,瓜州素柰。凡此数品,殊美绝快。渴者所思,铭之裳带。”这些瓜果都具有汁多味美的特点,让人食之不忘。
南方特有的甘蕉(即芭蕉)、甘蔗与荔枝在汉魏六朝诗里亦出现了,如沈约《咏甘蕉诗》:“抽叶固盈丈,折本信兼围。流甘揜椰实,弱缕冠 衣。”①“流甘”,即汁多也。上引张载《诗》中,亦有“江南都蔗”②之语。刘霁《咏荔枝》:“叔师贵其珍,武仲称其美。良由自远致,含滋不留齿。”叔师,东汉王逸;武仲,东汉傅毅。王逸有《荔枝赋》,其曰:“暧若朝云之兴,森如横天之彗,湛若大厦之容,郁如峻岳之势,修干纷错,绿叶臻臻。……灼灼若朝霞之映日,离离如繁星之著天,皮似丹罽,肤若明珰,润侔和璧,奇喻五黄,仰叹丽表,俯尝嘉味,口含甘液,心受芳气。兼五滋而无常主,不知百和之所出。卓绝类而无俦,超众果而独贵。”③作者用比喻的手法,详细描写了荔枝树、果的形态、色泽,夸赞它的液甘气芳,卓绝无俦。刘霁诗“叔师贵其珍”,即依上文而说。
另外,这一时期诗中还写及莲蓬、菱角、梅、荸荠等,如鲍照《代东门行》“食梅常苦酸。衣葛常苦寒”,又其《三日诗》“凫雏掇苦荠,黄鸟衔樱梅”,南朝民歌《西洲曲》“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江淹《采菱曲》:“紫菱亦可采,试以缓愁年”等。
四、饮品类
酒类。汉代以后,特别是魏晋南北朝时期,因社会风尚、政治等原因,士大夫酷爱饮酒。“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①故此时饮酒之风特盛,出现了一大批以饮酒著称的名士,如刘伶、阮籍、阮咸、毕卓、阮修等。
此期酿酒的主要材料有稻、黍、秫、麦、稷、葡萄等。鲍照《答休上人菊》曰:“酒出野田稻,菊生高冈草。”赵整《酒德歌》:“获黍西秦,采麦东齐。春封夏发,鼻纳心迷。”《晋书·隐逸·陶潜传》载陶渊明任彭责令时,“公田悉令种秫谷,曰:‘令吾常醉于酒足矣’”②。又其《和郭主簿》曰:“舂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华阳国志》卷一引无名氏《诗》云:“川崖惟平,其稼多黍。旨酒嘉谷,可以养父。野惟阜丘,彼稷多有。嘉谷旨酒,可以养母。”③邹阳《酒赋》亦曰:“清者为酒,浊者为醴。……皆曲涓丘之麦,酿野田之米。”此皆用稻黍等粮食酿酒之例证。满城刘胜夫妇墓耳室中出土有33个陶缸,缸内酒液已蒸发,缸上或写朱红色字“黍上尊酒十五石”“稻酒十一石”云云,也极能说明问题④。王羲之《断酒贴》记载,东晋时一郡短酒一年,可省米百余万斛,超过了本郡的田租数,可见当时酿酒消耗粮食之巨⑤。
汉代以后,用葡萄酿酒十分盛行。葡萄与葡萄酒初为西域物产,后传入中国。魏文帝《示君臣诏》曰:“中国珍果甚多,蒲桃当其末。……酿以为酒,甘于麴米,善醉而易醒。”⑥诗语于此多有表现。陆机《饮酒乐》:“蒲萄四时方醇,琉璃千钟旧宾。夜饮舞迟销烛,朝醒弦促催人。”陆厥《京兆歌》:“愿奉蒲萄花,为君实羽爵。”戴暠《车马行》:“献酒悉葡萄,酬言尽飞铁。”江总《妇病行》:“羞开翡翠帷,懒对蒲萄酒。”庾信《燕歌行》:“蒲桃一杯千日醉,无事九转学神仙。”可见,葡萄酒是彼时贵族常饮佳品。从“朝醒”“一杯千日醉”等语看,葡萄酒的酒精度数应很高①。
图1—15 新疆阿斯塔那古墓群出土葡萄纹刺绣
(袁宣萍、赵丰:《中国丝绸文化史》,山东美术出版社,2009年版,第82页)
另外,根据酒中掺入的材料看,有竹叶酒、桂花酒、兰花酒、椒酒、菊花酒等。这些品类在诗语中皆有表现。
用竹叶泡酒者,曰竹叶酒。张华《轻薄篇》:“苍梧竹叶清,宜城九酝醝。浮醪随觞转,素蚁自跳波。”从诗的首句可知,苍梧产竹叶酒最为有名。又,张正见《赋得日中市朝满诗》:“云阁绮霞生,旗亭丽日明。尘飞三市路,盖入九重城。竹叶当垆满,桃花带绶轻。”“竹叶当垆满”一语,点出了当时集市中卖竹叶酒者甚多。又其《对酒》:“当歌对玉酒,匡坐酌金罍。竹叶三清泛,葡萄百味开。”庾信《春日离合诗》:“三春竹叶酒,一曲鹍鸡弦。”从诗语的描写可以观见时人对竹叶酒的青睐。
又有用桂花泡酒者②。汉郊庙歌辞《练时日》:“粢盛香,尊桂酒。”曹丕《大墙上蒿行》:“酌桂酒,鲙鲤鲂,与佳人期为乐康。前奉玉卮,为我行觞。”《子夜四时歌·春歌》:“含春未及歌,桂酒发清容。”鲍照《采桑》:“君其且调弦,桂酒妾行酌。”诗中“桂酒”,即以桂花泡酒也,可荐神,亦为时人常饮。
又有用兰花或兰叶泡酒者,是谓“兰英酒”。枚乘《七发》云:“兰英之酒,酌以涤口。”《文选》刘良注:“酒中渍兰叶,取其香也。”③因兰花酒香气馥郁,故深得女性喜爱。王筠《游望》:“徒设露葵羹,谁酌兰英酒。”徐君茜《初春携内人行戏诗》:“满酌兰英酒,对此得娱神。”王诗言女子准备了兰英酒,却无人与之对酌;徐诗则写出了他与“内人”饮兰英酒的快乐场景。
又有用菊花泡酒者。陶渊明《九日闲居》:“酒能祛百虑,菊解制颓龄。”古人于九月九日有饮菊酒习俗①,以此祈长寿,陶诗“制颓龄”即言此。庾信《聘齐秋晚馆中饮酒诗》:“欣兹河朔饮,对此洛阳才。残秋欲屏扇,馀菊尚浮杯。”此诗是庾信于天和四年聘齐时所作。残秋,即深秋。可知菊酒乃秋季常饮之酒。
又有用椒泡酒者。贾思勰《齐民要术》卷七引《博物志》记载了椒酒的做法:“胡椒酒法,以好春酒五升、干姜一两、胡椒七十枚,皆捣末,好美安石榴五枚押取汁,皆以尽姜椒末及安石榴汁悉内著酒中,火暖取温,亦可冷饮,亦可热饮。”②此俗先秦已有,多用于祭祀,《九歌·东皇太一》“奠桂酒兮椒浆”是也。汉魏六朝亦常用椒酒奉神。《郊祀歌·赤蛟》“勺椒浆,灵已醉”,萧纲《祠伍员庙》“行潦承椒奠,按歌杂凤笙”,王台卿《和简文帝赛汉高祖庙》“沐芳事椒醑,驾言遵寿宫”,皆其例。当然,椒酒不光奉神,在特殊的日子,人亦饮用以驱邪,如《荆楚岁时记》载正月一日,“进椒柏酒,饮桃汤”,即其例。
饮酒之风既盛,随之也出现了不少名酒,于是在嗜好饮酒的汉魏六朝文人笔下,便自然少不了它们的身影。邹阳《酒赋》首开其端,曰:“其品类,则沙洛渌酃,程乡若下,高公之清。关中白薄,青渚萦停。凝醳醇酎,千日一醒。”渌酃、若下、清酒、白薄,盖皆当时名酒③。其后,名酒见咏于诗歌者颇多。曹操《短歌行》:“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沈君攸《羽觞飞上苑》:“藤杯屡动情仍畅,翠樽引满趣弥深。山阳倒载非难得,宜城醇酝促须斟。”④吴均《酬别江主簿屯骑》写他与江主簿道别说:“赵瑟凤凰柱,吴醥金罍樽。”谢惠连《雪赋》:“酌湘吴之醇酎,御狐鲗之兼衣。”这里的“杜康”“宜城醇酝”“吴醥”“湘吴之醇”,当皆各地名酒①。又萧衍《夏歌》其三:“玉盘著朱李,金杯盛白酒。本欲持自亲,复恐不甘口。”萧欣《夏歌》:“玉盘贮朱李,金杯盛白酒。”吴均《行路难》:“白酒甜盐甘如乳,绿觞皎镜华如碧。”这里的“白酒”则是南方人酿制的乳白色米酒,其味甜,故曰“甘如乳”。
那时的酒又分清浊两类,邹阳《酒赋》所谓“清者为酒,浊者为醴”,王粲《酒赋》所谓“醍沉盎泛,清浊各异”也。未经滤淀、含有汁渣的酒,一般称为“浊醪”。张正见《秋晚还彭泽》:“自有东篱菊,还持泛浊醪。”庾信《奉和永丰殿下言志》:“浊醪非鹤髓,兰肴异蟹蛆。”马王堆汉墓随葬器中有贮酒的钟、钫,上标“石”“四斗”字样,内存酒渣,则原为浊醪可知。经过滤淀的酒,则称“澄”“醇(淳)”“酎”“醥”。马王堆一号汉墓遣策所谓肋(沥)酒,即清酒。《楚辞·大招》“吴醴白蘖,和楚沥只”,王逸注:“沥,清酒也。”②,随后的诗歌中亦多提及清酒者,如曹植《乐府歌》“市肉以肥,酤酒取醇”,颜测《九日做北湖聊句》“亭席敛徂蕙,澄酒泛初兰”,西晋闾里歌谣“宁得醇酒消肠,不与日月齐光”,沈约《为临川王九日侍太子宴》“寒英始献,凉酎初醇”等,皆言及时人乐饮醇酒之俗。另外,赋中也多言及者,如曹植《酒赋》:“其味有宜城醪醴,苍梧醥清。”梁简文帝《七励》曰:“素醥浮气,酃醒凝清。”所谓“醥清”“素醥”皆指清酒。彼时常以清酒待客,故左思《蜀都赋》曰:“吉日良辰,置酒高堂,以御嘉宾。……觞以清醥,鲜以紫鳞。”
饮酒是汉魏六朝文人的嗜好,甚或说是他们生活的重要内容。何法盛《晋中兴书》载毕卓尝谓人曰:“右手执酒杯,左手执蟹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③便说出了时人对酒的钟爱。快乐时必借酒以助兴,庾信《答王司空饷酒诗》:“今日小园中,桃花数树红。开君一壶酒,细酌对春风。”桃红树绿,春风荡漾,诗人与友人开怀畅饮,其乐融融。心情不快时亦可借酒解愁,放浪形骸,向酒中觅天地。梁范云《当对酒》云:“对酒心自足,故人来共持。方悦罗衿解,谁念发成丝。狥性良为达,求名本自欺。追君当歌日,及我倾蹲杯。”此与汉代古诗“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同一心态。所谓“对酒心足”,亦与张载《酃酒赋》“宣御神志,……遗忧消患”,刘伶《酒德颂》“枕麹藉糟,无思无虑”云云,实一义也。
图1—16 四川彭县(今彭州市)出土酒肆画像砖
画面右上角木案上摆两个羊尊和一方形酒器,即酒肆招牌。酒肆内一人正在接待两位宽袖长服的文人雅士。
(林正同:《庖厨画像反映的汉代饮食文化》,《古今农业》,1996年第3期)
图1—17 四川彭县(今彭州市)三界乡收集酒肆画像砖
画面构思与上同,更具民间小肆性质。
(同上)
图1—18 四川新都县(今新都区)新龙乡出土酿酒画像砖
画面正中有一大箩筐,一人挽袖伸手在箩内和曲。左一人推独轮车载方形酒器去,另一人肩挑酒瓮去。这是前店后坊,既酿又卖。
(同上)
茶。汉代以后,饮茶之俗渐渐流行。六朝时南人即将茶作为日常饮料。曹学佺《蜀中广记·茶谱》便记录了荆、巴之地的制茶及煮茶过程。《广陵耆老传》载晋元帝时,“有老姥每旦擎一器茗往市鬻之,市人竞买。自旦至暮,其器不减茗。所得钱,散路傍孤贫乞人”①。老姥鬻茗,在市间不受干涉,可见饮茶及买卖茶在当时已普遍。贵族亦常用茶待客。晋司徒长史王濛好饮茶,“人至则命饮之,士大夫皆患之,每欲往候,必云:今日有水厄。”②《洛阳伽蓝记》卷二“景宁寺”条载杨元慎为陈庆之治病,咒曰:“吴人之鬼,居住健康。……菰稗为饭,茗饮作浆。”③也说出了南人喜饮茶的习俗。诗人写茶也颇多。孙楚《出歌》:“姜桂茶荈出巴蜀,椒橘木兰出高山。”张载《登成都白菟楼》:“芳茶冠六清,溢味播九区。”左思《娇女诗》云“动为垆钲屈,屣履任之适。心为茶荈剧,吹嘘对鼎汧。脂腻漫白袖,烟熏染阿锡。”孙诗是说蜀产美茶,与张诗讲成都白菟楼茶香飘溢正合;左诗则把煮茶女的神态描绘得栩栩如生。
晋人杜育写有《荈赋》一文,兹录其中一段:
灵山惟岳,奇产所钟。厥生荈草,弥谷被岗。承丰壤之滋润,受甘霖之霄降。月惟初秋,农功少休,结偶同旅,是采是求。水则岷方之注,挹彼清流;器择陶简,出自东隅;酌之以匏,取式公刘。惟兹初成,沫成华浮,焕如积雪,晔若春敷。①
赋中所写包括茶之生长、采摘、煮茶、饮用的整个过程。由“灵山惟岳”到“受甘霖之霄降”写茶叶的生长环境与条件;自“月惟初秋”至“是采是求”则写初秋季节茶农结伴采茶;接下来写到烹茶所用水,即所谓“清流”;饮茶之具,无论精粗,当采用“东隅”(东南地带)所产陶瓷具。这样,烹出的茶汤才有“焕如积雪,晔若春敷”的艺术美感。《荈赋》第一次写到“弥谷被岗”的植茶规模,写到秋茶的采掇、煮茶的陶瓷,还写到“沫沉华浮”的茶汤特点。还有鲍昭妹令晖的《青茗赋》,也值得注意。另,还有写饮竹叶茶的,萧绎《刘生》“榴花聊夜饮,竹叶解朝酲”是也。
五、饮食器
此时的饮食器具品类众多,大致可分为盛放食物的器具和取食器两大类,前者如案、盘、碗、瓮、簋、鼎、箪、盂等,后者如箸、匕。
案,用来放置食物的器具,下有短脚。史游《急就篇》卷三“椭杅槃案杯閜盌”,颜师古注:“无足曰槃,有足曰案,所以陈举食也。”②诗语里常写到案。张衡《四愁诗》:“美人赠我锦绣段,何以报之青玉案。”《文选》李善注引《楚汉春秋》:“淮阴侯曰:‘臣去项归汉,汉王赐臣玉案之食。”又刘良注:“玉案,美器,可以致食。”③可知,玉案为玉饰食案,乃贵族饮食所用之高档器具。张诗言报“美人”以“美器”,喻己“思以道述报贻于时君”也。张华《轻薄篇》:“三雅来何迟,耳热眼中花。盘案互交错,坐席咸喧哗。”鲍照《拟行路难》:“对案不能食,拔剑击柱长叹息。”案为饮食中必备之具,其功能相当于现代的托盘,故张华用“盘案交错”形容酒酣放荡;鲍照怀才不遇,忧愁难食,故有“对案不能食”的慨叹。
作为食器的案,亦见于史书和出土文物。《汉书·外戚传》记许皇后对皇太后“奉案上食”,《后汉书·梁鸿传》说鸿“每归,妻为具食,不敢于鸿前仰视,举案齐眉”①,辽阳三道壕27号石椁墓出土带有“永元十七年三月廿六日造作瓦案,大吉,常宜酒肉”铭文的陶案等②,皆此类。
食案多长方形,如四川出土东汉画像砖宴饮图(见图1—19)所示。也有圆形的,《梁三朝雅乐歌·需雅》云:“五味九变兼六和,令芳甘旨庶且多。三危之露九期禾,圆案方丈粲星罗。”圆形之案叫檈,《原本广韵》卷二:“檈,圆案。”广州沙河顶5054号汉墓出有铜檈案,面径40厘米、高8.6厘米,出土时上有铜耳杯6个,檈上还有鸡骨猪骨等。食案有大有小,梁鸿妻能举者无疑是小案,古称“棜案”,长沙马王堆一号汉墓有实物出土,案面绘纹饰,故亦名“画案”。大者则如乐歌《需雅》所咏的“圆案方丈”,《三国志·吴书·步骘传》所谓“身享大案”之案。北京丰台大葆台西汉墓出有大案,长约2米,宽约1米。惠士奇《礼说》亦云:“案有大小,《汉旧仪》旋案丈二,以陈肉食,大案也。《汉书》许后奉案上食、孟光举案齐衡,小案也。”③
图1—19 四川出土东汉画像砖宴饮图
画面上可以看到长方形的食案
盘,用来盛食物的敞口、扁浅器皿,是人们生活中常用食器。《史记·滑稽列传》:“日暮酒阑,合尊促坐,男女同席,履舃交错,杯盘狼藉。”④因盘为盛食器,故作者以“杯盘狼藉”喻饮酒中的混乱场面。诗歌中常写到盘。左思《娇女诗》曰:“并心注肴馔,端坐理盘槅。”槅,盛放食品的木板。“理盘槅”意谓整理餐具。张华《轻薄篇》:“盘案互交错,坐席咸喧哗。”“盘案交错”意同上文“杯盘狼藉”,描写了酒宴中的无序混乱场景。庾肩吾《岁尽应令诗》:“聊开柏叶酒,试奠五辛盘。”五辛,指葱、薤、韮、蒜、兴蕖五种辛料,这里指掺和辛料制成的精美食物。又,贵族们常用玉制盘。张衡《四愁诗》“何以报之双玉盘”,刘良注:“玉盘,美器,可以致食;言‘双’者,美其偶。”①何逊《拟轻薄篇》描写长安少年的奢华生活曰:“象床沓绣被,玉盘传绮食。”象床、绣被、玉盘、绮食,极言食物、用具精美也。盘还常用来盛放水果。鲍照《代挽歌》:“忆昔好饮酒,素盘进青梅。”王金珠《子夜四时歌·夏歌》:“玉盘贮朱李,金杯盛白酒。”徐摛《咏橘》:“愧以无雕饰,徒然登玉盘。”可见,梅、李、橘等水果皆可用盘盛进食。又,彼时贵族用盘多玉石制成,亦有用竹木制成者。沈约《咏竹槟榔盘》:“梢风有劲质,柔用道非一。平织方以文,穹成圆且密。荐羞虽百品,所贵浮天实。幸承欢醑余,宁辞嘉宴毕。”诗语描述了竹槟榔盘的制作、形状及“荐羞百品”之用途。
汉魏六朝诗语中所见的盛食器还有碗、瓮、箪、盂、鼎、簋、豆等。
碗,一种口大底小的盛食器。岑之敬《对酒》:“色映临池竹,香浮满砌兰。舒文泛玉碗,漾蚁溢金盘。”萧绎《乌栖曲四首》其二:“邯郸九枝朝始成,金卮玉碗共君倾。”玉碗,用玉石为材制作的碗,当为贵族所用食器。萧统《将进酒》:“洛阳轻薄子,长安游侠儿。宜城溢渠碗,中山浮羽卮。”宜城,名酒。从诗文看,彼时多用碗饮酒,展现出饮者的豪放之风。
瓮,小口大腹器具,形如现在的坛子,一般用于盛酒,亦可盛食。陆机《诗》“瓮馀残酒,膝有横琴”,胡师耽《登终南山拟古》“瓮中酒新熟,涧谷寒虫鸣”,此以瓮盛酒也;《武平中童谣》“七月刈禾伤早,九月吃糕正好,十月洗荡饭瓮”,此以瓮盛饭也。
箪,盛饭食之器,以竹或苇编成篮状,圆形,或有盖,上世纪农村仍普遍用之。箪是贫人常用之物,故诗人常以之喻生活贫困。江回《咏贫》:“筚站不启扉,环堵蒙蒿榛。空瓢覆壁下,箪上自生尘。”陶渊明《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劲气侵襟袖,箪瓢谢屡设。”“箪上生尘”,言无物可食也;“箪瓢谢屡设”,化用颜回之典,言生活窘困也。二语形象展现出了诗人的贫苦之状。
盂,盛酒浆或饭食的圆口器皿。《汉书·东方朔传》“置守宫盂下”,颜师古注:“盂,食器也,若盋而大,今之所谓盋盂也。”①《史记·滑稽列传·淳于髡》记禳田者“操一豚蹄,酒一盂”②。陈叔宝《独酌谣》:“四酌情无聊,五酌盂易覆。”盂可盛酒,故诗人以“盂覆”隐喻纵情饮酒。
另外,诗语中还提及鼎、簋、豆等食器,它们的形状和功用大致沿袭先秦而来,不赘列。
这时期的取食器主要有箸和匕两种。
箸,俗称筷子,先秦已有,汉代以后,已为人们取食常用之具。《史记·留侯世家》载张良席用筷子为刘邦谋划,曰:“臣请藉前箸为大王筹之。”③席间取箸谋划,就地取材,说明箸是席上必备之物。《汉书·张陈王周传》:“上居禁中,召(周)亚夫赐食。独置大胾,无切肉,又不置箸。亚夫心不平。”④大胾,大块肉。“置大胾”而不“置箸”,是为有意刁难,故引得亚夫内心不快。又左太冲《吴都赋》“衔枚无声”,李善注引郑玄云:“止言语嚣喧也。枚,大如箸,横衔之。”⑤郑氏既以“箸”比“枚”,说明时人日常意识中更熟悉“箸”。彼时诗语中亦有表现,如《子夜歌》:“驻箸不能食,蹇蹇步闱里。”此与鲍照《拟行路难》“对案不能食”蕴意相同,喻人因忧愁而无心进食。
筷子多竹木削制,亦有铁制或铜制者。《汉书·王莽传》记,时有奇士巨毋霸,“长丈”,“卧则枕鼓,以铁箸食”⑥。广州先烈路汉墓曾发现有铜箸。还有象牙制的筷子,称“象箸”。潘尼《释奠颂》:“辛作琁室,而夏兴瑶台。糟丘酒池,象箸玉杯。厥肴伊何?龙肝豹胎。”张景阳《七命》“接以商王之箸,承以帝辛之杯”,李善注“《韩子》曰:纣为象箸。箕子曰:象箸玉杯,不盛菽藿者也。”由于殷纣奢侈用象箸,故古诗文中每将其牵于国运。扬子云《少府箴》:“实实少府,奉养是供。……昔在帝季,癸、辛之世。酒池糟隄,而象箸以噬。至于耽乐流湎,……丧其国康。”又《晋书·江统传》载江统《谏书》:“帝王则有瑶台琼室,玉杯象箸,……亦罔不亡国丧宗,破家失身。”⑦《石季龙载记》载苻洪谏词云:“亡君之驭海内也,倾宫琼榭,象箸玉杯,……故其亡也忽焉。”⑧皆借“象箸”之典以喻奢侈丧国的道理,与《史记》所云“纣为象箸而箕子唏”①蕴意同。
史书里有不少关于箸的记事,颇具文学性。《三国志·吴志·赵达》记载,达“治九宫一算之术,……射隐伏,无不中效。……尝过知故,知故为之具食。食毕,谓曰:‘仓卒乏酒,又无嘉肴,无以叙意,如何?’达因取盘中只箸,再三从横之,乃言:‘卿东壁下有美酒一斛,又有鹿肉三斤,何以辞无?'……主人惭曰:‘以卿善射有无,欲相试耳,竟效如此。’遂出酒酣饮”②。赵达思精善算,虑时摆弄筷子,是以之为道具,以测算酒食之有无。《晋书·王述传》写王述性急时曰:“尝食鸡子,以箸刺之,不得,便大怒掷地。鸡子圆转不止,便下床以屐齿踏之。”又《吴隐之传》说隐之性孝,“丁父忧,每号泣”,韩康伯母与之邻,“每闻隐之哭声,辍餐投箸,为之悲泣”。又《南齐书·周盘龙传》写盘龙之子周奉叔单马陷虏阵,信使传奉叔已战死,时“盘龙方食,弃箸,驰马奋矟,直奔虏阵,自称‘周公来!’虏素畏盘龙骁名,即时披靡”③。又《梁书·长沙嗣王业传》记嗣王之父萧懿:“平西将军崔慧景入寇京邑,奉江夏王宝玄围台城。齐室大乱,诏征懿。懿时方食,投箸而起,率锐卒三千人援城。慧景遣其子觉来拒,懿奔击,大破之。”④又《南史·殷景仁传》:“(殷)孚有父风。尝与侍中何勖共食,孚羹尽,勖云:‘益殷莼羹。’勖司空无忌子也。孚徐辍箸曰:‘何无忌讳。'”⑤上引文皆借“弃箸”“投箸”“辍箸”等细节描写,展现人物心理,刻画人物形象,十分生动。
匕。古人取食用具,一般为曲柄浅斗,状类后代的羹匙,用于从盛食器中取出食。匕之为器,先秦已有。《诗经·小雅·大东》:“有饛簋飧,有捄棘匕。”《毛传》:“匕,所以载鼎实。”⑥棘匕,即用酸枣木作的匕。王隐《晋书》载石勒时谚曰:“一杯食,有两匕。石勒死,人不知。”⑦“两匕”争“一杯食”,隐射石虎、石弘争帝位也。鲍照《代淮南王二首》:“淮南王,好长生。服食练气读仙经,琉璃药碗牙作盘,金鼎玉匕合神丹。”金鼎、玉匕,皆为精致美器。
图1—20 陕西扶风庄白出土之匕(西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