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父亲
巷子东头的尽处,是一眼可以看见的灰蓝色的山坳,那里叫马村,隔一条得走两个钟头的大沟。马村是我的老舅家,也就是父亲的舅家。
小时候我去老舅家背杏,回来路上,让小劫匪抢了,我和现在已经过世四十年的小叔父与小劫匪搏斗,对方用镰刀砍破我的衣衫,胳膊上鲜血直流。多年后,我在海南岛的时候,一个陌生又熟悉的面孔闪到面前,他是老舅家的有钱,一路南下打工,打到了海南岛,没拿到工钱,回不了老家,便来找我。海南岛上没有杏,我多年的欠账该还了,这便给了这个叫有钱的没钱小伙几百元,送他上了琼州海峡的渡船。前不久我回到老家,有钱又来找我,说是他在省城打工的儿子犯了事,要判死刑,求我去搭救。我说,我哪里有这本事,国有国法,天经地义,你权当这个儿子白养活了,死了拉倒。我这话有点残忍,但有钱说想把当教师多年攒的几万元拿出来,去捞儿子的命。十八岁,长得跟明星一样俊,心怎么坏了?就要赴黄泉了,能不可惜?他说,儿子打工辛苦,挣不到钱,就去抢。那天晚上,儿子伙同两个小青年租了一辆出租车从渭南回省城,半路上说要尿尿,就把刀子逼在司机脖子上,司机弃车逃跑,几个人慌了神,追赶上去,有意无意地把人给乱刀捅死了。他们开车逃跑时,车陷进了路边泥里,丢下车就四处逃命了。事过一年,案子没破,他儿子逃到了塞外,没事儿似的跟一个女子过活起来。可这小子原先在省城的女朋友不干了,而且知晓杀死出租车司机的事,就威胁这小子,要是不回省城和她和好,就要报案。小子没当回事,很快就被抓了。塞外女子找到老家,说是拿出几万元来就可以捞一条人命,当父亲的心动了。我说,你看哪里能买命你去买,我是打死也办不了此事。有钱失望地回去了,还不知后果如何。
后来父亲过寿时,有钱带了他的小女子来了,硬是从我书架上拿走了几本书,老舅家人,喜欢书总是好事。有钱的小女子,从学校毕业后在省城打工,尔后在我的博客上留言,说她就是我的老舅家的叫有钱的小女子。博客上有她的照片,很可爱。我记得她来家里时,一脸的不高兴,可能是哥哥面临死刑的结果,拿到书后才灿烂地笑了。几个老舅早已下世多年,祖母在世时他们还来看望老姐,之后都到阴司底下团聚去了。下辈子人来往不多,到了事关人命的时候,比如报丧,老小舅家是要来人收敛验尸,在棺材上钉第一个钉子的,这是几百年传下来的老规矩。
祖母嫁过来时只有十多岁,是当童养媳的,比独苗祖父大三岁。人说女大三,抱金砖,小脚女人的祖母个子大,低个子的祖父扛不动的粮食口袋,祖母一弯腰用胳膊挟走了。祖母十六岁生了父亲,算是为家族立了头功,又相继生了六男一女,儿孙满堂。祖父死后十多年,孤独的祖母也离开了人世。起先祖母住在原畔,得了重病不能自理了,父亲对我说,你给你妈说,把你婆接到原上咱家里去。我把这话给母亲说了,母亲说,你大他咋不给我说,你不知道,你婆当初说过,到死也不靠你伺候。母亲虽然这么一说,并没拦挡祖母到原上家里去住,而是悄悄备好了铺的盖的。我和父亲去接祖母时,祖母哭得泪人一样,说怎么也不上原去住。我和父亲硬抬祖母下炕出门,祖母也硬是用手牢牢把住窑门框不出门,说是要死在这窑里头,说是没脸到原上去让人伺候。祖母卧床不起好几年,炕上吃炕上,老说不给她吃。母亲说,吃少些,得少,人老了吃得没够时。毕了,有嚼舌头的说是把祖母饿死了,干的干,说的说,不干的给干的提意见,母亲委屈地赌气说,养老送终的人还不落好,旁人只要不说我把老人捏死的就行。转眼间,就在这孔砖窑里,父亲又到了祖母的年纪。
父亲出生在老槐树底下的老土窑里,时间是20世纪30年代初。老辈人习惯说民国多少年,四九年以后按阳历年记事,之前就得换算年份。农历十月初八的生日,是在六七十岁后才过的,通常是由弟妹几个张罗,也就是聚在一起吃顿饭,也没给远在外头的老大我打过招呼,怕我操心。近些年,我回来过几次给父亲做寿,为方便聚会,时间改在了每年国庆节。母亲说,生日哪能改,改不得。父亲怕儿女们来回折腾,说是改了的好。我说谁的生日谁做主,父亲要改就依了他,母亲过她的农历五月。这么一说,母亲也松了口,那就五一和十一,好在一起团圆。父亲出生的时候,村子归属于陈炉镇的罗寨管辖,家境一般,种十几亩地,牲畜还配不够一犋犁耙。曾祖父在庙底沟的炭窠上当索客,就是负责绞索修理和安全运行的差事,二老爷绞把扳辘轳。祖父吆骡子驮炭,骡子驮一百,人背五十,回程路上祖父还要背上驮篓,减轻牲口负担。父亲从七八岁开始,就开始干农活,给别人担柿子,一毛钱十五个,担到陈炉会上去卖,一天赚一块钱,来回六七十里路。镇上驻守过陕北下来的红军,人都知道贺龙,是红军的头儿,说是蒋介石让东北的张学良和蒲城的杨虎城扣了,驻扎在镇上的红军是准备支援省城打大仗的。国共合作后,经常在附近边界摩擦,红白拉锯,枪声不断。有一次,一支红军游击队从耀州北边过来,经孙原翻沟到了崖窑里,在一处一家庄上整休。一大早,村里在镇公署做饭的老汉路过崖窑,瞅见游击队员在门口撒尿,报告了保安队,便来人包围了游击队。刚当保安的小伙子把手榴弹扔偏了,惊醒了游击队,突出了重围,翻沟跑到东原一带去了。只是擒获了一匹瘦马,在镇上养了一阵子,后来也让游击队偷回去了。
兵荒马乱中,父亲跟着大伯和八爷一起去镇上卖柿子,回来担上一担别人扔了的瓷器,有碗有盆,回头再把瓷器担到耀州城去卖,一次能卖一块钱,来回上百里路。国民党政府派下活来,父亲跟上大爷在沟畔上挖枣刺,要求必须是一人高的,然后翻沟送到王益村原畔,给发个签收的条子,证明你送过了,从来不给一毛钱,白下苦。给国民党政府担草,能担七八十斤,收草的人在秤上做手脚,扣的剩二三十斤,还不给一毛钱。父亲不敢反抗,他亲眼看见宪兵打一个碎娃,不许别人拉,谁拉打谁,听说这碎娃是个逃兵,在太阳下被脱得剩个裤头,晒得身上蜕皮,哀求旁人给他一口凉水,没人敢给。父亲和村上人一起用牛、驴、骡子给国民党政府送粮食,路远,一天只给几块钱,不送便是毒打。抗战结束前后,父亲独自一个人用牲口给大家庭耕地,一天耕二亩多地,力气大,苦好。政府要甲长派劳力修路,父亲和大爷一起去工地上,一直修到上店。头一天没修完,黑了在陈炉大爷的舅家挤了一晚上,当时部队住满了,睡的地方不好找。平时,父亲给有几十口子人的大家庭拾草担草担水放牛羊。一次,吆骡子去县城买玉米,没货,就和黑原二人一起去宜君县哭泉梁驮粮。买到粮回来的路上,祖父跑去找父亲,没见人,以为被土匪抢了,结果第二天回到了家。听人说孟姜女哭长城的事,孟姜女是沟对岸孟家原人,哭长城回来路上,有追兵,一座山挡住了,她用手把山搬转,现在这地方叫搬转山。枣刺挂住了衣襟,她说你就不会长直了?那里的枣刺现在都长成直的了。十四岁上,父亲帮人土葬人,遇上财东家,然后去吃丧饭,吃得好。看人家买了许多匹洋布,眼红。给耀县国民党政府送炭,每天百十里路,送到一个叫洪水的地方,和十三爷一起去的,路上要躲国民党的兵,让人家路。有一回,与四爷驮瓷器去黄陵县,人说轩辕黄帝陵的柏树七搂八拃半,疙里疙瘩不上算,在原上店里住了一夜,不明起来赶了十五里路,卖了一天还没卖完,在店头镇住了一晚上。第二天卖完,回来驮的是红芋。再一晚上歇在县城北关,县城中学收红芋,四爷和收红芋的人熟,是他表哥,红芋冻了,便宜卖了。一回,和老姑父一起驮上瓷器去耀县柳林换粮食,人家能说会道,换了一褡裢馍,父亲不会说,换不出去,换了些玉米回来了。这时候,家里养了一头牛,祖父在庙底沟矿上绞把,父亲每天给送饭,挣的钱又买了一头牛,够一犋牲口了,祖父再没绞把。种地时,牛跌到窟窿里了,祖父的头也跌破了,只好雇了旁人的牲口种了一料庄稼。之后又买了马村舅家的牛,日子好一些,又买了一个狼毛骡子。
父亲十五岁那年,二叔哭着不去上学了,二老爷再三劝说,二叔也不去念书。学费粮食都给学校交了,家里便让父亲顶替去上学,说起码将来会写自己的名字。先是在罗寨念书,但学校吃饭太贵,又让去陈炉镇念书。这前后不到一年,国共打仗,正打得激烈。十月初十,解放军围打北堡子,第二天父亲就和周家村的伙伴一起逃离学校,路过他家吃过晌午饭后就回家了。祖父说,念上一整不准啥,世事都乱成啥了还念书,就再也没有回到学校里去。村子新中国成立前的农历二月十六,大伯和名叫石榴的大妈结婚,父亲给帮忙抬轿子,从宜兴经过罗寨时,国民党的兵来了,对娶亲的人进行大搜查,一个都不放过,连新娘的裹肚都要查。迎亲讲究正午前要到家,经过村上地位高的人再三说情,才放了行。过了几天,解放军攻打军台岭的国民党守军,敌人漫天的飞机,黑压压地把天都罩住了。但终了天还是亮了,晴了。父亲十八岁那年,经黑原后村富银说媒,娶了前村里吴老六的长女,也没看过活,给了二三百元的彩礼,双方都愿意就行了。为了过活,父亲驮上十来块钱的石磨,从黄堡出发,经耀县西原,柳林、庙湾到转角村,然后出陕西到甘肃的正宁、合水、华池一带做生意。通常一走就是十来天,石磨卖了,钱就挣了,这是最好的结果。回来买上些粮食,解决了一大家子的吃饭问题。有人跑上十来天,东西卖不了,只好把东西便宜处理了,有人不但没挣到钱,反而把命都丢在了吆牲口的道上。母亲过门时只有十五岁,腊月初二办的事,天下大雪,用轿子抬回来的。待客吃的简简单单,第二天媳妇还要给每个邻家送礼,在门口磕头,中午要吃八个甜饭。过了一年,我上世了,由于是大儿子,又是这么早得儿子,在土原上是一件幸事,过满月很隆重,接了许多礼。二儿子出生后,父亲到下鸡窝矿上帮勘探队干活,下煤窑打煤层样品。当时井地下水多,很危险,下苦挣了三百一十五块钱,按照当时的情况,钱不少。祖父说给三叔娶媳妇得花钱,同家过日子,父亲把钱全部给了祖父,自己没留一毛钱。天下着雪,大伯和父亲去镇上跟会,大伯给名叫石榴的大妈卖了红包巾和雨鞋,父亲没钱,跟着逛了一圈,一针一线也没给母亲买。二叔在县城念书,说要糜面,父亲挑了面送到县城,学校又说不要糜面,又摸黑把东西担回家,路经川道时就已经到了点灯时分。大女儿出生后,只活了一半年时间。当时食粮紧张,大人吃不饱没有奶水,娃饿得撕挖着要吃奶,没过多久娃就没了。我已经记事,记忆中母亲头一回哭得那么伤心,让曾祖父用谷草包了冰凉的小妹,扔到了沟畔的山峁峁上。那里是撂死娃娃的固定场所,老鸹的露天餐厅,老年人说,死娃娃要撂到险要的高处,扔到低处的井里沟里意味着是填不满的深渊,要夭折多少娃娃。三天后,老鸹已经超度了小妹的亡灵,只有那件小红袄的布片和棉絮挂在高高的枣刺上,鲜艳地飘拂着。父亲在农业社是突击队的标兵,公社给奖了一个背心,蓝色的,印有字,全大队就奖父亲一个人。抽空还给岳父家担水,一口气担五六担也不累。到了腊月二十八,眼看就要过年了,家里还没一口吃的粮食。父亲和祖父拿上祖母和母亲做的布鞋,又到药王山贩了香和火纸,到耀县石柱镇的集会上去换粮。当天没换下粮,晚上歇到走出去的七婆那里,第二天吃饱饭后,往西窜村换粮。碰见个饲养员,说有些黑豆问换不换,黑豆是公家的,怕被没收,没敢换。到黑了二人买了一块钱五个软柿子吃了,没吃饱但算是一顿饭。祖父说,人家都贴红对子,咱才恓惶得到处换粮哩。回来走到李家沟坡顶上,实在没力气了,在原畔歇了歇。回到家,父亲给母亲说,没换到粮。母亲哇的一声哭了,说你俩人跑了两天还没跑下粮,明都大年三十了,娃们吃啥?
这是父亲后来讲给我听的,我只记得那时经常饿肚子,没粮食吃就吃玉米棒的芯子,晒干磨碎煮了吃,吃了拉不出来,要用棍儿掏,更是受罪。二弟饿急了,不知怎么钻进食堂窑里的,偷吃了一个馍,被抓住打了半死,那个馍在挣扎中还是下肚了。正逢饥饿年月,我的小弟在小砖窑里出生了。没过满月,瘦得可怜的小弟猫一样缩在炕角,被鲁莽的二弟不小心踩了一脚,踏破了脐带,差点没踩死。事后多年,说到此事,二弟说当时稍微多用些力气,就没三弟的小命了。炕后头有一个铁钉子,拴了一条绳子,弟妹们是被绳子拴大的,母亲要下地劳动,娃们在炕上被屎尿糊浆了是常事。父亲参加高级社派的劳役,去了西安至山西侯马的西侯铁路上当民工。前一年是祖父去的,第二年父亲去换祖父,挨到九月跑了回来。逃跑的半路上让管理人员逮住,二次又跑脱,到韩城二叔工作的南叉煤矿上歇了一晚上。第二天过了黄河,到山西侯马坐公共车到运城,再转回县城。车站的早上冷得很,饿得厉害,掏出馍刚要啃,却叫陌生人把馍抢了去,赶上了,人家把馍扔到泥里,人走后又从泥里拿出来吃。辗转了一圈,到收麦时候才跑回来,先前知道老二把老三的脐带踏出血来了,写信时问过情况,不知道老三还活着没有。一进村也没敢问旁人,进了家门才知道活过来了。日子难过,你碗里稀他碗里稠,不如分开的好,祖父便和儿子们分了家,每人分到的无非是一个碗一双筷子。父亲去麦场上当了场长,干了四十多天,和志林一起看场,还认了志林的大儿子做干儿子。自己三个儿子养活不过,却还稀罕儿子,又认了一个干儿子。三个娃都小,正是能吃饭的时候,分的粮少,一人一天斤二两粮不够吃,一人一顿就能吃一片糜面馍,经常吃不饱。娃们饿得实在不行了,祖父偷偷地拿馍给三个娃吃。妇女们在场上干活,饿得捡涩柿子吃。父亲总是说,那几年三个儿子跟上我把恓惶受扎了。老大老二两人,一人一个灯草绒的帽子戴了十二年,娃们饿得也不长个子。
活过了遭遇自然灾害的三年,到了60年代,父亲三十来岁,先后又有了四个女娃。大女儿名字带一个麦字,后面几个也都带一个麦字,说盼望吃麦子,不一定都是收麦子前后出生的。社教时父亲当了生产组长,兼队里的副业委员,管钱。第二年后凹六爷当队长,父亲当了副队长。第三年父亲当了生产队长,操持的是全村几百口人的过活。一天,祖母差人到家田基建工地叫父亲,说姑姑肚子疼得要命,在炕上打滚。姑姑正上中学,回家时病了,叫来医生看说可能得了盲肠炎,得送县医院。父亲用架子车把姑姑拉到基建公司职工医院,开始人家不要农村人住,后来说了好多好话,求爷爷告奶奶,人家给加了个床让住下了。祖母年岁大了,管了几天说头晕就回来了,父亲一个人伺候到姑姑出院。从医院回来,农业社开会说父亲有组织无纪律太随便,走了十几天也不请假,借口把父亲的队长给换了。路上遇到挂面匠梁老汉,拉住父亲说他儿子万民结婚没钱咋弄里哩?父亲知道梁老汉是个可怜人,就说趁今个我还是队长,权力还在手,是这,你写个条子给你批了到出纳那儿取钱。临下台了,父亲最后做了一回老好人。过了不到一年工夫,说是让父亲和生权两个人当队长,接着又和狗娃二人当队长。“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我串连到省城,又钻在火车座椅底下到了北京见到了毛主席,在天安门广场照了一张相。又步行串联去延安,走了七天七夜,人家路上要捎我坐车,我说我忠于毛主席,一里路的车也没坐。住在延安清凉山居民的石窑里,清早一推窗就看见了宝塔,房东老两口待我如亲人,给煎油馍吃。回程在临镇住,也就是歌里唱的兰花花的家乡,老乡大娘让我住她家,和她一家人一个炕上睡,半夜就在尿盆里撒尿,和在自己家里一样。回到学校,参加游行示威静坐武斗,当小侦察兵。父亲说,让娃闯荡去,过去的老革命也是从乱世中闯出来的。到县城武斗打响第一枪的第二天,祖父把我拉回了家,怕孙子死在枪子下。我背了一把自己在工厂做的匕首和长剑,回到了土原上,从此安心当一个农民。
我当时是看管这些人的积极分子,也不怕他们半夜三更杀了我,是我对这些阶级敌人不凶,当面吆喝姓名,私下里叫大爷二叔。一次押送一个坏分子去劳改场办手续,一对一,旁人问我怕不怕,我说不怕,没有人了叫他叔,倒像一个随从秘书。有次镇上开批斗大会,村上黑五类一个个戴着纸糊的高帽子整装待发,有个贫农成分的大汉走了过来,他是生产小组长,人高马大,吆喝说,地里忙得鬼吹火,不干活开什么批斗会,地里打不下粮食吃风屁呀?不去!都下地干活去!工作组人说,上头怪罪下来你承担得起?㞗大个事,我承担,能把人吃了不成?旁边人都说,这个叫麦季的壮汉是他妈生下的小子娃。被解放了的黑五类分子趴在地上磕响头,说多亏了救命恩人。大队召开批斗大会,我代表村上发言,稿子念得慷慨而流利,有时还吼一折子《十学大寨》的秦腔清唱,博得一阵掌声。但吃不饱的日子还得过下去,没办法,就和父亲一起去耀州富平卖炭,架子车拉一千二百多斤,能换回六十五斤麦子。到买主家吃上一碗面,就往回返,来回一百多里。有一回天下大雨,路途睡在场里的麦草棚里,有几次半路上架子车胎放了炮或车轴坏了,只好让我看车子,父亲到附近找熟人给寻买主,以低价卖出。一次半路上遇到好运气,碰到一个要用麦子换炭的人,用一千多斤炭换了七十多斤麦子,以为占了便宜。
父亲当了多年队长,最纠结的事是吃官司。起先村上与邻村合伙办煤矿,井场在两村交界处,利益分配上发生纠纷,打了七天官司。头一次要回了六千五百元,花三千八百元给下乡知青学生圈了二十孔砖窑。修砖窑时,匠人焦师让人家公安收容了,说是不让外乡人在本地干活,父亲找了住过队的收容站长王金生,他给父亲管了一顿饭,把匠人放回来,从过年到收麦把窑修成了。二次与邻村打官司,是人家把村上的羊吆去了,放羊娃想摸黑去吆羊被人家发现了,把放羊娃抓住弄到镇上扫街道。父亲去看放羊娃,找了住过队的一手好写的老姚,说羊是我村的,还把我的人抓去戴上偷羊人的牌子。老姚代表公社说了话,让放了羊并送出村,后派人把羊送出了村,羊六七天没吃东西,又把村上的工作组训了一顿,摘了放羊娃“偷羊犯”的牌子。第三次是为电杆的事打官司。村上拉高压线,说在人家地界栽一个杆给二斗麦,挡住不让挖。父亲与电厂开了停电手续给了管电房的福才,停了这一路的电,到黑了计划挖坑栽电杆,后来上面来人平息了此事。麦子出穗时,从原畔煤矿到村上,终于把电杆栽好了。后来在时髦婆那儿管饭,请电厂的人吃饭,村上的电比旁的村亮得早,算是争了一口气。和邻村的官司打赢了,父亲和狗娃去要钱,不给钱还说别人要发他们的财,后来只拿回来一台鼓风机。二次去,村里的一个娃满月,人多,一起去要钱还是不给,大伙一怒之下就把矿上电动机给拆了。人家破口大骂,把你妈的抢人呀。二人抱住了对方当事人,又放开了。邻村向公社报告说,父亲带人把东西搬完了,还说把二百七十多元钱抢走了。公社派人处理事,让把电机给了让井下的人先上来,来人给买了几条纸烟。公社让买了糖果烟去看人家,父亲和副队长去的,人家骂的要砸你的腿。后来邻村有事,父亲犹豫怕人家骂,也没见骂。后来父亲去镇上交了两头猪,买了半口袋红萝卜,半路碰上了,人家又骂开了。父亲和人家理论,人家胡骂,父亲说我没拿你钱,是官司赢了。人家带下乡学生拿刀子到家里来吓唬人,狗娃叫上全村百十号的人把来人围了,喊叫要绑了他们。来人见走不利了,回话说怪我,我不对放了我吧,后让人把闹事的人放了回去。村上丢了几只猪,大喇叭一通知,全村人从镇上到川口抓盗猪的,黑了在坡关发现猪,盗贼跑了。六十多只羊丢了,贼人借月光偷盗的,父亲大喇叭一喊,全村人四下里找,在后坡找到了羊,贼吓跑了。
一天晚上,后村戏娃子来敲我家的门,说是他老婆跟人跑了。戏娃子的父亲因反动会道门罪死在了监狱里,老妈哭瞎了眼,戏娃子考了县剧团,因尿床被辞退,到了快三十岁还娶不到媳妇。戏娃子能下苦,在煤窑底下顶鸡娃子油灯当脚家拉轱辘车,脊梁杆子也让巷顶上的石壁磨出了血,积攒了点油在家过了一回油掺面的幸福日子。有天门上来了安徽逃难的一对母女,戏娃子用两个白馍换回了娇小的安徽女子做媳妇,相继生了一对儿女。按说这日子过得滋润,可有一天安徽老家来人说这女子是他媳妇,要领回去,戏娃子拿出血汗钱才算了事。之后媳妇在去小城劳改场卖柿子时结交了一个男人,把心给勾引走了,想要和这外头见过世面的男人远走高飞。月黑风高,外头男人趁戏娃子上黑班,溜到家里,女子的孩子睡熟了,就用包袱包了家里唯一值钱的缝纫机机头,和外头男人出门跑了。孩子起来不见了妈,邻家报信,戏娃子闻信升井,到家核查了事实,就跑到我家来找队长了。父亲连忙出门,在大喇叭上一喊,全村几十号精壮劳力分成四路,追赶引走戏娃子女人的贼人。结果无功而返,这对狗男女难道插翅膀飞了不成?终了是没有音信。几年后外头男人抛了这女人,她没脸回来就去了安徽娘家,让娘家人领了回来。戏娃子一在媳妇脸上看,也在可怜的孩子脸上看,收留了浪子回头的媳妇。问到当初怎么逃走的,媳妇说,出门就没走大路,而是下了沟在一孔破窑里藏了一天,然后走小路越过县界经富平川道走的。好你个狗日的,这外头男人的脑子就是精灵。但这精灵男人又因拐骗妇女犯了事,让政府捉住,数罪并罚,吃了枪子了。戏娃子觉得媳妇经过这么一折腾该收心了,没想到二回又跑了,跑到安徽老家和原来的男人过活。戏娃子带了盘缠赶到安徽老家,人家人多势众,把戏娃子撵了回来。罢罢罢,认命了,戏娃子权当没这媳妇了,孩子问我妈呢,戏娃子愤怒地说,你妈死了!再后来儿女也长大了,听说戏娃子的婆娘在小城捡垃圾过活,也再没脸回这里来了,儿女结婚还出了份子钱,与儿女偶尔来往,却不曾与戏娃子见过一面。在我告老还乡的第二年,听说戏娃子死了,儿子在镇上打工常捎一些馍回来,几个女子因父女不合也从不来往。人死了,女子们哭得伤心,商量着为父亲立碑子,那婆娘也没见回来。
我长到十六岁,先在煤窑上绞辘辘,八人绞的大辘辘形如前三步后三步的舞蹈,稍不留神就被辘辘把刮了小腿像刮萝卜皮儿似的或翻跟头栽到一边去。抬两百斤重的半截汽油桶子的炭筐,椽子一大把粗,又要上高高的煤堆子,我因个子小抬不起来,当副经理过秤的祖父就和我换工,替我抬椽子。一百斤炭担上原一毛钱,真是要命,二弟就是担炭时狠心终生落了个驼背。我去城里拉大粪,红骡子油光发亮,烈倔得像一头狮子,有一次把粪车弄翻了,我被车把打得栽到了地畔底下,回到家吃了饭只好偷偷跑到场畔上,仰天哭泣。天黑洞洞的,我从饲养窑爬起来,牵上红骡子上路,别说冰天雪地,就是天下刀子也得出门干活,臭已经不是问题,能掏到屎尿那就是香的,喷喷香。赶天亮已经在去城里的路上打了三十里的一个来回,挣到了八分工,值三毛二分钱。父亲当队长,大队里有个临时工的活儿,是到王河的市砖瓦厂建砖瓦轮窑。睡的稻草工棚,挖地基搬砖和泥当小工,累得要死,三个月挣了九十一元五毛钱,除了伙食费,又买了八分钱一包的两盒羊群烟,其余全部交给了父亲。接着水泥厂招工,我到了那里当了一名开山工人。因写了一首我爱矿山的快板诗上了黑板报,被矿山领导富平人刘蔚海调下来管销售,兼取报纸管广播放唱片写报道,组织文艺演出搞宣传。我把几棵白杨树从公路上扛回来,祖母说杨树是鬼拍手不让栽,我还是栽在家里门前,活了几棵,有一棵长到有崖背高了让风刮折了。
父亲四十岁时,曾祖父去世,活了八十四岁。我刚刚被水泥厂推荐上大学当了工农兵学员,家里瞒了我曾祖父去世的消息。父亲考虑我刚进省城念书不容易,没有告诉我。后来说起,我说我感觉到了,那天梦见了曾祖父咳嗽不止,是自己种的绿烟呛得喘不上来气,断断续续叫我的小名。小弟在镇上读书,让人捎话说崴了脚,父亲把小弟一路背到富平八里店。当时政策严,父亲给医生拿了一斤点心,医生把东西放到了抽屉里,说了不少好话,连续背着去了两回就看好了。两年后,父亲再没当队长,满娃爷当了队长,家里从老槐树底下的老地方搬到原畔里,给曾祖父过了三年。我大学毕业分配到了省城小南门外的省团委杂志当了记者编辑,经常去陕北陕南采访。之后我成了家,在城里花了三十几块钱结的婚,没答应在家办婚事,我带媳妇回家,父亲和祖父都不高兴。我是怕家里花钱,再说家里也没有钱,父母想图个热闹,说行了多年的门户该收门户了却没收成。我有了儿子,当了爷爷的父亲那年四十五岁。恢复高考了,父亲让两个弟弟复习准备考试,两人不下地劳动了,专门关在窑里复习考学,但一个也没考上。大弟去了上鸡窝矿劳动,一辈子再也没有走出家门的机会。小弟去了村里的代销点卖货,个子没有柜台高,到后来当了大队里的会计。
祖父去世时六十六岁,这对于四十七岁的父亲来说是一个沉重的打击,或者说父亲从来没想到祖父活这么大岁数就去世了。祖父去世前一年,他老人家来省城看我,是我到省城后头一回也是最后一回来看孙子。我领祖父转了不少地方,尤其去了他早年曾经背碗到西安赚钱的城东北的八仙庵。他还独自一个人上街转悠,说把凉皮油糕枣糕油条油茶麻花羊肉泡馍等等稀罕东西吃了个遍,不枉其来了一回省城,不枉其在人世上走了一回。祖父和重孙照了相,四世同堂,够幸福的了。在家时一直给队上放羊,多年前编的顺口溜传遍方圆,说的是“放羊这事没人干,提起放羊最意见,羊生尿蛆细细看,晌午加班把圈垫,衣服跑扯鞋跑烂,一晌挣人二分半,谢谢恩人把我换”。队上没来得及换祖父羊倌的差事,他自己感到支撑不下去了,就离开家到三叔工作的东坡煤矿上看病。走了十来天,在矿上医院打针吃药不见好转,反而越来越严重了,甚至吐了半脸盆血块,又转到小城医院。我是接到电话从省城赶回来的,祖父已经不太省人事,只是瞅着我流泪,用手紧紧攥住我的手不放。祖父一辈子不曾打过吊针,也许是难受,也许拒绝花钱治疗,他一次又一次拔掉吊针,说要回家。祖父睡在自家窑里的炕上,踏实了,呼呼地睡着了,还打着响亮的鼾声。祖父永远睡着了,临咽气时是我和祖母守在一旁,父亲弟兄们正在隔壁窑里商量后事,谁出多少玉米,谁出多少油,谁出多少钱,还算商量到了一起。祖父三岁离娘,先后有过两个后妈,恓恓惶惶也风风光光地过了一辈子,独苗一个印了一群子子孙孙。六十六岁,离世也太早了些,孤独的祖母总哭着说,比祖父年纪大的人家都活得好好的,你爷咋就走得没个影影了呢?这年收了麦,农业社解体了,分田到户,父亲分到了一口老石头槽,也许是几百几千年老先人遗留下来的,一个烂碾子,一个耧,还有一头牛。父亲叹气地说,年轻时像骡驹子能踢能咬是给农业社干哩,到老了干不动了要给自己干了。八十年代中期,原畔的土窑倒了又落崖背再打新窑,又倒了就用砖箍,最后还是舍弃了,在原上建了四孔大砖窑,和小弟一起搬了新家,随后二弟也挪到了原上住。在此前后,父亲合股办起上鸡窝煤矿当了矿长,股东们当年得利受益分了红。人算不如天算,因安全事故,升井时百年的井筒倒了,砸死了两个年轻的矿工,一个是和我同岁的自家叔父,一个也算自家姑的儿子,谁情愿遭遇如此大难?上头要求升井要安装铁笼子,是要花大钱的,人老几辈都是坐五环绳索上下井的,极少出过事,多是透水闷风窑巷倒塌伤人,偏偏没安装铁笼子出了人命。父亲是法人,还有当工程的满娃爷,两个人让公安逮走了。父亲听队长狗娃说去矿窑里有事,就知道不妙,一进门就被铐子铐了,父亲没有反抗,但是下意识地手上鼓了劲,手铐把胳膊碰破了。父亲想跑,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如果跑不了人家手里有枪打死也不偿命。好汉做事好汉当,总不至于吃枪子。队长狗娃到家里让母亲收拾铺盖卷,母亲知道没好事,收拾好了自己却哇地哭出了声。押送父亲的囚车到了原畔上,父亲看见小弟从镇上回来,让车停一下交代个话,警察还通情,父亲给小弟说,甭害怕,过几天就回来了。小弟哭了,第二天就到了省城找我,头一句话就是说父亲让逮了,说了矿难的经过。
我随即同小弟回到老家,隔了一天是镇上的公开逮捕大会,我们兄弟挤在人群里听警车哇哇叫,心惊肉跳,一肚子悲伤。终于看见父亲被押上台,同时还有满娃爷,还有另外矿上出事的也一并履行公开逮捕仪式。我们兄弟挤到后台,看见父亲已经上了囚车。事后父亲说,他怎么也没瞅见我们弟兄几个,心里难受极了。我在小城待了半个多月,探监不让进,找公安检察法院没人理睬。父亲经常腰疼,没检查过是否肚子里头有病,这么一折腾,说不定在监狱里就把命送了,我在心底已经不得不考虑这个可怕的后果。兔子急了也上墙,实在没有办法了,我就闯一回衙门又如何。我认识的一位领导调到小城当最大的官,我斗胆推开了他的门,人不在办公室,我去问对门值班的人说找某某领导,问我是谁,我是从省城来找领导的,值班人说某某领导在会议室开会,让我自己去找。我定了定神,鼓起勇气敲了敲门然后轻轻推开,我所熟悉的那张慈祥的面孔朝我瞅过来,放下手中的笔,转身朝门口走来。领导听我如实讲述了父亲的事,说是民办企业政府要支持,出了安全事故要负责任,有病可取保候审。他随即打了一个电话,让我去找某某检察长,我连声道谢。检察长客气地说,你是名人,不知道是你父亲,领导过问了,这就一起坐车把人送回去。我见到了父亲,连同满娃爷也一起保释了出来,回到了家里。父亲说在里边没受什么罪,只是放风时看见那面原上地里的麦子黄了,心里头着急,一端起汤汤水水的饭碗就两股子眼泪。在牢房子里腰受潮疼得厉害,一个年轻人还给按摩,放风时与看守人员拉关系人家还给了一支烟抽。回来车上父亲很平静,一向厉害人称“麻子蜂”的满娃爷却抽泣不止,回到家的晚上,父亲睡在炕上却大声哭嚎起来。我安慰说,这不都回来了还有啥难过?父亲哭着说,对不住老先人啊!父亲受牢狱之苦十七天,取保候审后没有再追究,说是不予起诉。之后关闭了煤矿,在地里干农活,心事慢慢闲了下来。
多年过去了,到我退休回到老家的一天,康复之后的父亲战战兢兢地从柜子里取出一张发黄的油印纸交给我手里。是父亲当年被捕的材料,我说要这做啥,父亲说你留着。他是把埋藏在心里二十五年的一个疙瘩解开了交给儿子,“亏心事,儿子。”说得淡漠,心里却依然沉甸甸的。材料说,一九八五年六月一日因重大责任事故罪经本院决定逮捕,后因病于同年六月十七日被取保候审,捕前任上鸡窝联办煤矿矿长。我不想再看下去,装进口袋,放在了书柜里,永远也不想再打开。之后,父亲也就是我现在的年纪,祖母去世,享年八十岁。也是这一年,我离开省城去了海南岛。八年后回到省城,父亲的长孙我的儿子从京城大学毕业在省城成婚,父母兄弟都参加了婚礼。之后我的儿子回老家告别爷爷奶奶和故土,去了美国读博士,之后留居美国。父亲六十八岁上,重孙女在洛杉矶出生。七十一岁,在省城我那里居住了多半年。再后来上香山庙会,突发脑血管病,痊愈后在家住闲,开始回忆并陆续撰写履历。父亲八十大寿,在窑院里摆了流水席,待了二三十席亲戚乡邻,几十年不见面的老亲戚团聚一堂,高兴得不得了。母亲说,人活的是老人儿女,一辈人换一辈人,活的是亲戚邻人,你来我往,人情门户。八十多岁的两个老姑赶来了,瓷镇的老姑是翻沟走了三十多里小路回娘家为侄儿过寿的,她恐怕在这条道上走了几百回了。坐在我新修的园子里,老姑唱了一折戏文或者叫民歌民谣甚至是神鬼呓语,我能听出大意,题目是“老爷借口传言”,我把视频放在了博客上,听音儿大概是如下内容:祥云飘飘空中悬,今晚路过落此坛,进坛先参娘的驾,然后留上两句言。家住安西永红县,槐王庄上有家园,提起家来真惨然,两股眼泪擦不干。家中共有十口人,九口回家到里天,家中只留一个人,黑明昼夜受可怜。有心请他回家转,娘不允许是枉然,和气团结把道办,眼看海内是法船。天连地来地连天,老娘凭的总路线,鹅入林中一处眼,不幸天下雨来雨满天。跌到泥内你听言,说的都是天机话,脑子思想仔细参,有心再留几句言,老娘叫我回里天。依老规矩,父亲执意要儿女磕头,我带头磕,老人活着磕一个头比老人百年了磕十个头也要强。寿宴上,一位老朋友说了一段顺口溜,说是十岁茁壮成长,二十充满理想,三十斗志昂扬,四十事业兴旺,五十回头望望,六十告老还乡,七十儿孙满堂,八十晒晒太阳,九十睡在炕上,一百岁挂在墙上,生的伟大,死的恓惶。
父亲要到老槐树底下的老庄子烧一炷香,仰头望着老槐树说,我小时候看着老槐树是这个样子,现在我老了,老槐树还是老样子,越发长得欢实了,人活得不如一棵草。
2010年南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