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十五 归园
归园札记
红苕诗
端午节后的一个傍晚,我站在老家的田地里,挥舞着四十年后重逢的镢头,挖出稿纸格子一样的湿润的土坑儿。白发苍苍的老母亲,跟在后面佝偻着腰,栽种一棵棵被日头晒蔫了的红苕苗。弟媳妇从地头窖里吊起水,一桶底黏稠的水,一碗水浇三棵红苕苗。侄子说红苕不好吃,没有一起来地里,在家中电脑网上狂奔。
老母亲夸我的坑儿挖得好,像小时候写的字一样端正。我回乡务农时十七八岁,正是青春年少,如今栽种红苕的手艺没有忘,就像忘不了母亲慈眉善目的面孔,忘不了老家沟壑纵横的模样。
三弟卸了村长的任,买了台电脑玩儿,与在延安石油上的女儿视频对话,我也用五笔打上几句话,像挥舞镢头寻思操作的记忆。我也快提前退休了,四十年前是从镇上中学,四十年后是从省城,又一次回到老家的土地上。故园将芜,归去来兮。
红苕是农事诗,是诗的生活与人生。我在这个傍晚,在老家土原上,栽种完几十行红苕,搀着老母亲荷锄回家。炊烟袅袅,鸡犬之声相闻,这是温暖的怀抱,我这四十年都跑到哪里去了?
月光夜归人
土原苍茫,沟壑幽深,小路蜿蜒,月光下我又回老家。
一阵大风起兮,沙尘暴朝我扑来,是我的春天的故土,站了起来,飞舞了起来,迎迓她的游子回家。
没有灯光,没有人声鼎沸,老家疲倦地睡着了。我把脚步放得轻轻,怎么狗也不叫了?噢,是它的鼻子已经嗅熟了主人的气味,一位少小离家老大回的主人。
推开家门,年迈的父母未眠,牵动了风筝似的灯绳,拥抱我的是宁静的光明,一颗心终于停泊了。
辣子回来了
在老家住舍,拾掇从城里搬回来的物什,发现了一瓶辣子,猩红地守在它的住舍里。
辣子是母亲种的,几年前捎到城里,没有吃完,或是舍不得吃完。曾经的八年海南岛生涯,也没少了老家地里长的辣子。油泼辣子,胜过世界上任何滋味。
不知怎么夹带着把辣子弄回来了,又把石头背回了山里,有点完璧归赵或物归原主。母亲说,辣子恓惶的,从城里逛了一圈儿,又回来了。
收麦子
庄稼人说,清明过后六十天搭镰收麦。节气不饶人,但今年收麦的日子,在老家晚了十天。
过去,收麦子是龙口夺食,是庄稼人的头等大事。今天,粮食不值钱,收麦已经成为庄稼汉打工挣钱之外的一个捎带。尽管如此,收麦子仍是一件大事。更多的是庄稼汉对于粮食的固有情感,一粒粒麦子比日益膨胀的钱币更可靠。磨成面,就可以吃捞面蒸白蒸馍,过上幸福的日子了。但如今用大钱的地方太多,没钱也是寸步难行。
多年前,是用镰刀收割,近年用收割机。三年前收割一亩麦子二十元工钱,今年是五十元,人都说,啥都涨了。毕竟,人出力少了,人均一二亩麦子,三几天就完事。听说哪里还是用镰刀收割,甚至于还养牛种地,老家人嘲笑说,那里咋还是原始社会?其实应该说是农耕社会,农业机械化在老家早早实现了。
苦苣诗画
天很热。我在园子里拔刺荆,洋花种了不少,没出多少苗,杂草却旺盛地长了一地。
母亲来了,掐了一围裙的苦苣菜,说是煮了冰了好吃。我说,小时候老师带我们去对岸红崖底下捡过苦菜,一晃五十年过去了。
我打开屋子,拉开窗帘,午后的阳光黄亮亮地照进来。铺开宣纸,我开始临写中国书法大字典里自己看着舒服的字。窗外有鸟儿喳喳叫,很寂静。
突然有什么动静,是一男二女三个小孩子溜了进来。是隔壁的孩子青、艳、英,十岁左右,按班辈我是他们的大哥,这么老的大哥。他们看我写字,很新奇的样子。
我问,你们写字不?回答说,不写毛笔字。老师有时写毛笔字。我想,他们老师也许是众多业余书法家中的一员。
他们的父母可能在这屋顶下念过书,现在三十来岁,我不大熟悉。我离开这里时,他们的父母还不曾出生。二十年前有一次回来,我到这里为小学生教过歌儿,一边吹口琴一边教,记得是一首朝鲜歌曲,“蓝蓝的天上飘着白云,我们的心里是多么欢乐。”
当初学唱歌的孩子长大了,成了我面前这孩子们的父母。我知道,他们开着农用五轮车长途贩炭,或者做凉皮子给城里小吃店送,以养家糊口。艳大一点,不上学了。英和青在三四里外的小学念书,学校只剩下八个孩子了。各自然村的小学废弃多年了,行政村的孩子也不多,大多孩子随打工的父母进城念书,或者是父母专门租了房子陪读。
年前的一个大雪天,我见英是由她婆引着冒雪去上学的,而青是一个人在大雪里雄赳赳气昂昂行进的。
艳不上学了,要上应该是初一了。
我一边写字,一边和他们聊天儿。我又写了一张少小离家老大回的字,他们会背出来这首诗。贺知章老头儿,在唐朝官当得够大了,诗才出众,还提携过李白,终了也是落了个笑问客从哪里来的尴尬人生。
青出去玩了,我为艳和英画了一张画。憾于我的素描太次,画得不像。点了唇和花衣裳,剩点红颜料,我说画点什么,她们说,画太阳,红红的太阳。
我画了太阳,又染了一大片彩霞,是早霞,像老家人说的,红得要命。脚下画了几簇苦苣菜,黄花开得很鲜亮。
《人民日报》2010年7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