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门槛
辞虎迎兔的这些时日,我愈是惦记着我的门槛了。
哈哈!我的门槛,我的命运的门槛!它无形地横在我人生的旅路上,使我产生一种敬畏而庄重的感受。
中国文化也太多了这种天命的东西,是谁人要在人的年龄台阶上横一道精神的门槛呢?于门槛年龄里,多厄多灾,多磕绊,过得不顺当,有何百分比的证据?谁知道。乡人常言道:“先造死,后造生。”难道人一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辰年月,就决定了他生命的轨迹,他应属的荣辱祸福了不成?
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辰,据母亲说,是天擦黑的光景。或许是个孤寂的傍晚,土窑里刚刚掌灯,一切都悄悄的没有声息。或许秋雨淅沥,风声作紧,还伴着土原上牧归的唱晚。具体情景,老人们忘记了。对于我,其谜是永远的。
久久地,只记着生于1952年农历七月二十一,从不晓得阳历的生日。还是在塞上小城的客居中,偶尔翻到一本六十年一单元的旧皇历,查出了那天的阳历为九月九日。原先一个生日,总是过后才恍然。有两个生日了,同样记不起去认真过一下。山野之人,凡夫俗子,过的什么生日?
是的,我属龙。龙,够吉祥了,够威风够神灵的了,可我却憾于不曾识得活生生的龙。它毕竟是神物,只能在古经里,在历史的壁画上,在至高无上者的服饰上,在案头清供的小摆设里一窥龙颜。生命的龙,是逝去了绝种了呢,还是神化为一种灵性而获得永生了呢?但我依然庆幸于龙的属相,它是我希企的图腾,我自傲于龙的传人。
而十二属相,无论高下贵贱,在时间的轮回里,一样平等,一样价值。于是,在即将第三轮与龙会面时,却成为自己的本命年,俗称门槛也。我的门槛,终于如此无形地横在我生命的旅路上了。
现代建筑的宅第,较少门槛一说。但我的黄土高原以穴而居的故人们,至今仍然在门边横上它,以至于成为一种扩而广之的形象思维的概念。门槛有死的,即被固定在门框上。也有活门槛,可以提起来,以清扫窑内脏物,然后再放上做挡风用。小门有小门槛,大门有大门槛。记得旧宅的大门口的门槛,小时候挪不动它,放平了可以当一个结实透顶的床榻。有的门不便设猫道窟窿,通常借门槛一角挖个洞儿让猫类出入,以威慑鼠孽。
我记得那门槛很难爬越,栽了跟头,便翻过去了。门槛内是熟悉的世界,而正因为太熟悉便生厌,欲超越门的限制,到门槛之外的陌生而新鲜的世界中去。长大了,出入门一不小心,就会绊在门槛上,会摔个趔趄的。但只要适应了,门槛就并非一种障碍,举足可越,似乎它并不存在。
日子,何尝不是门槛,日月年,分秒时,昼夜,季节,时令,只不过是一些时间的定标点,一些大自然的生命刻度而已。人类在排列它,它在调整人类自身,包括物质和精神的。生活之门,青春爱情之门,天堂地狱之门,有开就有关,有闭就有启,不然如何称之为门呢?而各种门槛,不是意味着超越它,就意味着被它绊倒,横在脚步前的,不一定是哪一种结局。
应该说,我的第一个本命年,降生了我。第二个龙年呢,我离开那块小土原,背上干馍和书囊,去十多里的镇上古庙里读完小。我跨过了热土,领略一个现在想来既悲凉而又欢悦的新的天地。第三个龙年,供职于一家杂志社,寻找爱,而后成婚,结束了一个梦幻般的年华。即将面临的第四个本命之年,三十有六,半截子入了土,却自信于这般年纪,又不得不庄严而寂寥地思考它了。
就这么一年复—年,一个又一个台阶,一个又一个门槛,我走过来,再走前去。十二年一轮的递增,使生命的车子在一部分日子里回环一周,不啻是一个命运的圆,且将其当作一个刻度和定标点,以调整生理与心理,又去奔生命之远旅,岂不如诗如歌。
我觉得明年该是我的本命年的门槛之所在。扳指头数来,鼠大、牛二、虎三、兔四、龙五、蛇六,明年才是我的龙年呀,可就在年前几天,弟弟从乡间赶来,说是替父母为我叮咛门槛之事的。噢,我是按实足年龄计的,而老家依然按虚岁掐算,丁卯年当是门槛了。又有人说,门槛得提早一年过,遇事得防着点为妥。
弟弟很虔诚地说,门槛得信,这一年事是多。他说的“事”,指磕磕绊绊的灾辙。说父亲在煤窑上忙,顾不上,差他专程来的。弟弟为我提了一篮柿子,说怕弄烂,几百里路上坐汽车也拎在手里没敢撂,站了一路。我看柿子有些发黄,完全不是记忆中变紫变皱的那样,他说卸早了,冬里又暖,不太好。倒是布袋里捎来的馍令我十分有兴趣,不多不少,独独一个,圆圆的黄黄的如同一轮日头,或一轮满月。童年时,唯有腊月二十三祭灶爷,母亲才烙这种白白的带点茴香的馍,是那么香。又远远地捎一个来,许是意味着物稀为贵吧,也可能是更有意义的吉祥之寄托。
罢了,弟弟同我上街,非要为我买一条玫红的裤子不可。我掏钱,他竟大人似的正经起来,是父母的全权代表的身份。他从怀里内衣中捏出几块钱来,买了,还嫌便宜,将红裤子郑重地塞到我怀里。这般讲究我略知一二,是说门槛年要穿红裤子或系红腰带的。何故,不得而知,许是辟邪,许是求吉,乡间常以红为圣,避妖驱鬼的。独苗子女,常系有红项圈,以免灾祈福。我的红裤子,与其说为己求安,不如说为了慰藉故园骨肉的一片惶惑之亲情,则更出乎我的游子之心。
啊,门槛!不是祥林嫂的门槛,不是屠格涅夫笔下的门槛,是我的门槛,是龙年同岁人的门槛,我们这一茬哥们姐们的门槛,父母弟妹关照我的门槛。与我有联系的土地、草木、空气、水分关照我的门槛。关照我的门槛,也自然十分地惦记着要过门槛的我。
我便迎着我的门,我的门槛走去。自信自尊地睁着我的眼睛,甩开我的膀子,迈开我的双脚走去。走入三十六岁,这个成熟、丰满、浑身都是力气的年纪里去。人说这是一个炽白的午间的太阳,那就让自己融入这太阳的炽白中去,既不轻浮,又不暮气,结结实实的,以沉静的风度、炽烈的内涵、完美的力度去吻抱生命的鼎盛。
哈哈!门,命运之门!门槛,命运之门槛!这是一个令人敬畏而惶惑的生命刻度,一个本来不吉祥的时间定标点。而我,觉得它如此多情,如此温柔似水。
《随笔》1987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