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谷文集(卷二 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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韵园琐记

友人戏称他的栖息处为聊斋,我却总觉得那是座韵园,一个极好的园子。

恐怕是受秦岭南麓那位捕鸟老人的感染,我对鸟的世界有了兴趣。老人在各种囚室里度过若干载,晚年却嗜好捕养小鸟,我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心理。他可以模仿鸟类的神态讲出许多鸟国的童话,从中得到排遣暮岁孤寂的一点慰藉。我想,当这位老人厮守着他的爱物的时候,所凝思的许是生命与自由的课题吧。我又想,他若是一位音乐家,将那些童话变为音符,肯定会是音乐创作中的上品。生命的体验对于他是富足的。

后来,我从老人那儿得到了两只红嘴相思鸟,可惜养了不足三天仅剩下了空寂的笼子。红嘴相思鸟不知怎么逃遁的,它莫非是去找它相思的所在了吗?又买了两只廉价的燕雀,也同样越狱而逃。我这才想,那位老人许是哄了我,笼子原来是装画眉的,篾条太疏,等于将鸟儿放飞了。老人与鸟的秘密,使人猜不透它。

之后,友人约我去他那儿逮鸟。他养了十几笼鸟,又是个音乐家,正合我的那份鸟与音乐之诱惑的心事。兴许,在友人这里可以找到那位捕鸟老人隐秘意识的一点答案。这便有幸结识了我感觉上的这个韵园。

同现代的其他大都市一样,高层建筑还没能完全取代西安城的古旧院落。最初这些庭院建筑有如中国山水画的可望、可行、可游、可居的种种特色,重在生活情调的感染熏陶,体现了一种精神。后来这里的主人更换了,又多是以可居的实用观念出发,满匝匝地住了多户人家而变得局促不堪。作为建筑艺术的本来意味无疑是被破坏了。门楼、照壁、过厅、穿堂、厢房等组成的庭院整体,被分割阻隔,赋予了新的意义。我的友人居住的所谓韵园,则位于“四进子”之后的后院,确有点“庭院深深深几许”的诗境。

友人的鸟笼挂在低处,常来这里的客人,懂得这是主人在家的暗示。鸟儿叫了,这又是一个信号。我不忙进屋,先是浏览了那一排各类品种的鸟儿,再踏探了那一方各种名目的花草,便坐在了庭院当中的大理石低桌旁,同主人品茶吸烟。我慨叹这是当今西安城里难以觅到的一个妙处,作为我这个没有褪尽泥土味的客居都市的人来说,能这么贴近土地实在是一件幸事。友人却说了,这儿都快成聊斋了。反正我觉得,几十步就跨入了一个都市里的村庄,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上,这个园子的景观较园外无疑多了几分和谐与亲近。对于一个弄艺术的人来讲,这方空间该是较为惬意的吧!尽管,还似乎破旧了一些,也罢。

我抬眼看见了园子里的几棵较大的树,引出了一串话题。一棵是刺柏,一棵是黄杨,还有一棵是泡桐。主人说,每一棵树都是一个人的命树。他父亲就出生在这个庭院里,出生的那一天,祖父在院里栽下了那棵刺柏。他出生在这里,父亲就照例栽下了那棵黄杨。他的女儿也在这个院子里出生,他也就按照传统,为女儿栽下了这棵泡桐。三棵树,当是三个有感知的生命。刺柏又叫桧,叶子酷似鳞片,已挂满球状的果实,据说其种子为三棱形,是一种常绿乔木。黄杨为常绿小乔木或灌木,叶子对生,为卵形,据说所开的黄花有臭味,淡黄色的木质极细密,可以做雕刻的材料。而泡桐则为落叶乔木,叶子大,呈心脏形,花冠紫色。这三棵树,与它们各自的主人的性情、气质、命运有何相谐和的地方呢?显然,刺柏坚定强硬,黄杨更多观赏价值,而泡桐发木快,比其他两棵树挺拔茁壮,高高地拥有了一块天空。而它们的根,会是以怎样的形状拓深广延的呢?历史的土壤与现实的阳光,赋予它们一些怎样的血性呢?不必牵强地与它们的主人相联系吧,人与树之间的契合是妙不可言的。这种文化现象,会给人许多思索。诱惑人的怕不是树的本身,而是渗入其中的那种神秘的意味。一株树,拥有一个世界。于晴雨晦明、四时转换中去体察它,便使人陶醉于对现实生活形态和各种生命形式的内心观照,而从中获取美学的、哲学的启迪。这算称之为韵园的又一种所在。

可惜我来得不是好时节,园子里的花卉已大半凋零了。看菊吧,又却嫌稍早了些。但从消瘦的花木丛中,仍可以想见争奇斗艳的花苑盛景,再说还有不少盆栽可供品评。另有一些杂木拥簇成小林子,疏疏淡淡的枝叶正是夏去秋来的诗意。主人说,这里是方圆唯一的一处绿洲了,如今成了鸟儿们的乐园。这是指笼外的鸟儿,它们在这里鸣唱、栖息,守候着这城内居民区日益缩小的开阔地。有花香就有鸟语,笼中的鸟也十分愿意拥有这一方绿的土地。周围的高楼是现代文明的象征,而随着城市建筑的高层化,人与人关系疏远的倾向也确实是存在的事实。而人们之间的和睦相处有赖于人与自然的和谐。站在未来的角度看,这个花香鸟语的园子也当是美好的,奇妙的。

而主人最为得意的是他的鸟儿。屋檐下的柱头上挂了一排笼子,有画眉、百灵、鹦鹉、黄玉,我还可以认出我曾养过的红嘴相思鸟,其他许多我则叫不出名堂。主人说,为了这些鸟,费了他不少的精力。各种鸟的习性不同,食料也各异,养法也有别。有的鸟用水洗澡,有的鸟则用沙子洗澡。有的吃虫,有的专吃麻籽;有的就吃谷子,脱了壳的小米却不吃,像人嗑瓜子一样体会那个味。有趣的是他的鸟大多是在这一小块绿洲上逮来的,逮多了就送朋友。他正在屋里琢磨乐谱上的“豆芽菜”,猛听得有活的音符在窗外的空中响起,凭感觉,知道是哪种鸟的同类求偶来了。这便操起一种叫作“塌笼”的捕鸟笼子,放入叫唤着的同类,将野鸟引入笼中。鸟类也是同性排斥,异性相啄,它们便在笼中做爱了。他不仅可以辨别是哪种鸟叫,还可以捕捉住某一声鸟叫在琴上该是什么音,并且试记鸟叫的谱子,从音质音色到节奏旋律汲取灵感。他碰到过一位养鸟行家,一只看去不怎么样的画眉说值好几百块钱,他感到诧异。这位行家说,这只画眉遍历全国,曾向各地画眉学口,可以按照曲牌从一到十,叫出几十套音序来。他感叹了,是只好鸟!而鸟的音乐语言,它的大型组曲该如何破译呢?这实在是太奇妙了。他却实在没空去遛鸟,去带鸟学口,去驯鸟玩鸟,只是将鸟儿作为伙伴和大自然的一部分去体验他的“豆芽菜”,他的音乐创作。鸟语是天籁之音,他感到了把握它的困惑,如同面对生命现象而困惑于音乐的表达一样。这时候,我们的音乐家也如同笼中的鸟儿,在寻找自由的翅膀。眼下,还只是一种自为状态。艺术的自由境界,当是鼓翼旋飞的鸟儿。

我知道,他写过不少流行歌曲,也走过太弯曲的路。他写的《秦俑魂》,曾使我为之叹服。作曲家所栖息的这个园子,本是周秦汉唐的土地,他的“命树”黄杨的根已在这块历史文化的沃壤中扎得很深,同时又饱经了当今时代的风雨。按说,这园子也浸透了盛唐之音,浸透了雅乐、古乐和龟兹乐、天竺乐、西凉乐及高昌乐,记录下了《秦王破阵》和《霓裳羽衣》。音乐性的表现力量作为艺术的美的魂灵,依然在我所拜访的这个园子的氛围中游荡着。友人告诉我,他正在写《土声》,分《听书》《哭坟》《拉话》三个乐章,听他的构想,是充满创新精神的。由这个园子扩而大之,音乐家在寻找以自我的体验反映出普遍感受的表达方式。如果说,人类只有和自然融合才能生存和获益的话,园子主人的音乐创造性发挥与这个惬意的环境不无关联了。

从友人那儿回来,我如愿以偿,逮了三只小鸟。一只是栗鹀,一只是朱顶红,另一只是沼泽山雀,是些好侍弄的俗鸟。但此行并未完全解答我对那位逮鸟老人隐秘意识的质疑,却也结识了一个韵园。这园子位于西安城西门里某街巷,有鸟唱的地方。

《艺术世界》1988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