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意绪
花 魂
正午的时候,我同朋友走出异乡的小城,远远地去看汉江。二月的新雨还滞留在春阳流动的空气里,似乎伸手可以抓一把晶亮的白蒙蒙的熏风。不知不觉,我们被围入一片油菜花的海岛上了。
视野间,消失了所有颜色,唯有金黄的油菜花汇成一个令人晕眩的世界。我同朋友停住脚步,小憩于田坎间的一处隆起的草地上。天地寂然,只听见油菜花摇曳着的索索的细语。
我们吸着烟,谁也没话。
在田野里,面对自然景物,人们往往只是沉迷于自我的意绪中。一个人的独自静处是这样,两个人的默默相背则更甚之。这情形,凄美而悲凉。
我熟识这眼前的农作物,生长期短,产量不高,在那养育我生命的黄土原上,它就是以这般色调淹没了我的童年之梦的。在贫瘠的黄土里播下星星的微粒,便吐出丫状的萌芽,起薹、绽蕾,开出太阳的花的颜色,结出无数星星来,最后被榨出清亮的油汁。乡人说春雨贵如油,以油比贵,可见其稀罕了。
这油菜远比黄土原上的长得好。原上的菜秆是细绒的,而汉江边的则颇粗壮,小树般结实。记得曾见过这里收获过的菜地,茬根儿简直是一片树林子。
我赞叹这块肥沃的土地了。
朋友在想什么?在这一根烟的时间里,燃烧于意绪中的是何主题,而使他忧伤不语?
我把他从记忆中唤醒,猜度他的想象,便问:“记得你曾有过一首菜花的打油诗,就是写这种意境的吧?”
“是吗?”他倒反问于我。似乎,我已经触摸到了他的心迹,使他有哀愁而甜蜜的神情了。
我说:“有一句听你说过,‘唯有汉江菜花美’。有位诗人早说过,‘黄金时代每个人都几乎是诗人’。”
“菜花凋谢了,影子还在心里。”他说,“已记不清了,诗笺在她那里。”
“她近来有消息吗?”我问。望着菜花海。
“没。”他说,“二十年前的事了,任他去吧。”眼前的菜花,正开得炽烈。
他站起来,我也坐不住了。突然,我同朋友都惊恐地发现了脚下的草地,隆起着,一侧砌有石头,原来是一处坟冢。
开花年龄的恋情,在忆绪中终止。
头上是正午的黄黄的太阳。我同朋友,是飘浮于油菜花的海上去寻汉江的。
汉江在远处,可望而不可即。
二人迷失在茫茫的黄金岁月里,逃不出油菜花之魂所萦绕的凄丽的田野。
长 堤
长长的堤。
堤上柳条依依,老树在发泄一年一度的春情。堤中间是水走的道儿,却干涸着,很涩。堤两旁供人行走,这会儿还不见有谁从此路过。
堤外,莎草有了绿芽,但还没有完全覆盖住去冬的白色的枯絮。
一个少年人,独独倚在这片草坡上凝思。
她携了她六岁的小男孩,远远坐火车归来故乡,看望年迈的老父亲。下了车,要走这么一段长堤,走到尽头就到家了。
她看见了堤外的少年人,猜他许是失恋者。不去打扰这忧情的人儿吧,她绕下堤,踏上豌豆花翩翩的田坎。
她没绕过自己。她变成那少年人,让一颗恋恋的春心哭泣。记忆中的初恋人,曾同她走过这长堤,在堤外的草坡上打过滚,让堤内缓缓的流水做过镜子摄入情人间的亲昵。后来,她走了,初恋人失去了。
长堤又在脚下,她走着自己的堤。回望少年人,却是年少的自己在堤的另一头徘徊。
草 垛
这里的草垛,都高高擎在屋前村口或路旁的树干上。不像关中的情景,草垛是堆在晒场上,像一个个馒头。这里缺少晒场。这里的土地舍不得让出一角来,供草垛歇息。
想它的秧苗嫩绿欲滴,被插入松软的水田。而后稻花飘香,沉甸甸地摆着穗浪。果实被收藏了,秸秆便聚集起来,供烧火或派作牲畜饲料用。怕腐怕潮,怕占有土地,就将它搁置空中。
它可以燃烧最后的热情,如同当初那绿的黄的火焰。可以化作牛奶,乳白乳白的。也可以化作鲜红的血。
草垛交给树了。不是为树保暖,而是让树木背上一个偌大的包袱。树承受着额外的负重。春天了,树枝上依然升起绿的小旗子,生出可爱的小青鸟儿,并不因草垛的禁锢而丧失信念。
空中的草庐,蘑菇般结满了汉江边的一些树木,堪为奇观。那不是一种主要农作物的已经故去的秸秆,而成为这块肥腴之壤的整个生命的一部分了。生命,是这般延续的。
草垛,同样以自己的身影融入春天的汉中平原。它栖于树间,像人类一样珍爱每一寸活着的泥土。
《滇池》1987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