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尔多斯之旅
远旅是孤寂而美妙的。尤其是独自一人的远旅,更足以品尝到这种味道。而鄂尔多斯草原给予我的感受,同样充满非常的美妙与孤寂,但毕竟属于鄂尔多斯草原式的,辽远,神秘,以及博大的慰藉。
至今,我一看见中国地图,就十分敏感地将目光投向那诗般的一隅。去年夏末秋初,我把一串远旅的脚迹丢在了那里,那里的气息已成为我整个梦忆的一个多彩的片段。履痕再也捡不回来了,梦忆却永存于心上。
那里是北方。北方有我的向往,有我的爱,有我所迷恋的大自然的黄土原野和黄土般厚重质朴的人情。常年生活在都市,总记起生养我的北方的土原。曾有过不少良机,使我途经那山原故土,继续向北方迈进我的脚步。陕北的地域我几乎在几个秋天踏遍了。最是黄陵的古意,最是延安的亲情,最是三边的酒,最是黄河的船,最是榆林的烽火墩,曾使我赏心悦目,心旷神怡。再往北方,便是鄂尔多斯,一个诱惑人的地方。
满足心愿的鄂尔多斯之旅,却不是由南向北,则是由北朝南的行程。经太原、大同,经呼和浩特、包头,几乎是日夜兼程。风里,雨里,任其风尘仆仆,衣帽不整,直扑鄂尔多斯的热怀。尽管陌生于它,但有一种陌生的熟稔,像去约会一个神奇的少女。
过黄河了,黄河在涌流着沉重的铜液。暮色中,它的岸边或是绿色的草原,或是明洁的沙野。而沙野上树木绿得深如墨块,绿原上的牛羊则似黄的白的弹丸。蓦然从一个角度,望见了山岗上剪影似的骑马的牧人,而疑为仙境了。一会儿,又是龟裂的地貌起伏的丘陵,一会儿是无极的草野,坦荡的绿原,而不见任何山的岭的屏风护卫它。
大草原,本不是想象中的巨大的绿草坪。有沙砾,有沟堑,有碱滩,也有洼谷,也有不毛之壤,真实的如同它的本来面目。可我依然感觉到,自己是置身于异域,置身于心向往之的鄂尔多斯大草原的怀抱中了。
晋陕峡谷中的黄河,我从好几个它流经的地方观瞻过那雄姿伟态。令我叹慨的是黄河的九曲中,抛于鄂尔多斯草原上的这张巨大的弯弓。如果没有这张弓被凝聚的力,黄河也许不会箭一般射穿晋陕间的群山莽原而奔流直下的。这张弯弓,奔涌着一个神圣的生命,从西、北、东三面环抱了鄂尔多斯草原。而南面又与古老的长城相邻,弦一般横于草原的前额。弓背与弓弦之间,正是这块得天独厚的温热的土地,这块略呈半圆状的神话似的沃野。
鄂尔多斯,意为很多的宫殿。缘由是鄂尔多斯部落于十五世纪中叶将成吉思汗陵寝移于此地,之后几百年间按时举行祭奠而得名的。一代天骄,中国历史上赫赫有名的铁木真,经过十六年征战,统一了蒙古草原各部落,建立了强盛的蒙古汗国,而被世人所传颂。据说,成吉思汗陵具有蒙古民族传统建筑的艺术特点,耸立在微微隆起的甘德利敖包上,犹如一只冲天而起的雄鹰。
我憾于未能赴陵地一游,只好卧游于那些美丽的传说中。想象着成吉思汗率军西征西夏时,如何留恋途经的这片鹿群出没的草原,将马鞭子掩藏在这里为记,作为葬身之地。后来,成吉思汗死于六盘山,灵柩运往故地时,在伊金霍洛一带,如何车陷泥泞,用五个部落的人驾马拉灵车,还是纹丝不动。人们想到了掩藏马鞭子的事,就将此处作为陵地。按照蒙古贵族习俗,葬礼是秘密进行的。秘葬后盖上厚土,有人守卫,待到第二年绿草丛生、痕迹全消为止。但陵墓无标志,难于寻觅,又如何在行葬时特意宰杀一只羔驼埋在陵前,让母驼看到羔驼被杀的情景。待到拜谒时,又如何牵来那只母驼,让它认出羔驼被杀的地方而发出哀鸣,以此人们就可确定陵墓所在的方位。
鄂尔多斯啊,因为葬有一代天骄的遗骨,拥有一个杰出的灵魂,草原才这般富有、多彩、神奇吗?
这块以其古老的沉积构造盆地,三万五千年前的“河套人文化”而驰名中外的土地,是令人沉迷的。我的旅心,似乎潜入了大草原的底层与其历史的深层,愈是觉得它的可爱了。
在地质构造上,鄂尔多斯可以算得上地球上最原始的古陆地之一。于亿代沧桑的地质年代,它经历了多次重大而复杂的地质构造运动和海陆变迁,写就一部壮观的远古史。在地质学家的眼里,从构造形态及沉积层理去看,鄂尔多斯盆地是一个较为完整而稳定的所谓构造单元。在气象学家看来,它深居内陆,极端大陆性气候显著,属于盛夏暖湿的海洋气流向西北运行的最后一站。
鄂尔多斯古陆啊,又如何在六亿年前变成古海?海陆变幻交替的历史时期,生命便在鄂尔多斯出现了。先是海生动物,然后是软体动物,陆生植物,又如何拥有古木参天的原始热带森林?隆起,下沉,几曾变迁,于是有了巨犀、古象,有了鄂尔多斯蒙古马最早的祖先三趾马。
我在无定河边奔走过,为无定河歌咏过,但从不晓得这条源于陕北又从陕北汇入黄河的河流,在流过鄂尔多斯时有过什么惊人的故事。它在这里被唤作萨拉乌苏河,竟然举世闻名。是因为从这里发现过古人类化石多件,而被古人类学家推断为三万五千年前就有河套人在此生活的结论。而河套人的体质特征接近于现代人,在人类的进化阶段属于晚期智人。
这就是鄂尔多斯草原的远古历史,多么值得骄傲和自豪!从石器时代到铜器时代,这块土地有过壮美的历史,也同样经受过历史的苦难。夏商周时期,鄂尔多斯的游牧部落开始成为边患;春秋战国时期这里被称为狄的部落,后逐步被融合、吞并,成为匈奴的领地。秦代的蒙恬三十万兵攻胡之战,汉朝车骑将军卫青的横扫匈奴,隋唐之血,成吉思汗之壮举,以及近代的斗争,使鄂尔多斯草原承受了数不尽的歌哭。草原上,依然是花开草绿,一岁一枯荣。
海陆交替的远古,生命就出现在鄂尔多斯。这生命,历尽天地世事的变换,从不曾死去。“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风景,属于一千四百多年前的鄂尔多斯,同样属于当今的鄂尔多斯风景。滩羊与卡拉库尔羊,为驰名于世的裘皮羊品种。被称为“沙地走马”的乌牢马,以体质结实紧凑、体型较小而清秀闻名中外,并以其极耐粗放饲养,忍苦适乘,具有持久力而著称于诸马种。顽强生命力的双峰骆驼,为沙漠之舟,在人难涉渡的瀚海上代以客船。鄂尔多斯的生命力,比称作“神树”的“油松王”更久长,更旺盛。生命的闪光,在它每一寸土地上。
我在大唐的塞上诗卷中徜徉过,拜谒过蒙恬与卫青的墓碑,在古长安的遗址上想象过鄂尔多斯这块古塞之壤的氛围。当我真正置身于这草原上时,却寻不见那些诗梦,那些英魂。摘一片草叶,一朵碎花,试问着土地的记忆,那些古情古意,也许还在草原的血脉里,在草根的须中,在花的瓣上蕊上。
我是独自一人远旅鄂尔多斯的,向往承受的孤寂与奇妙如愿以偿了。况且行色匆匆,没来得及去领略“查干伊德”那白色食品的纯洁吉祥之味,没能等到冬天看一看牧民头上的鹰帽,没遇上丧葬和婚礼的古老而有趣的场合,没能挤入那达慕大会去观赛马、摔跤、射箭、歌舞。但我总对自己说,不虚此行,不虚此行啊!
在伊克昭盟公署所在地的东胜小住数日,因通往榆林的公路被持续的大雨所阻,我欲南下而不能成行。无奈,又北上包头,经太原返回。我想,许是天意,让我再体悟一下鄂尔多斯草原式的辽远、神秘以及博大的慰藉吧?
《散文》1987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