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天下熙熙,何人不曾利往
风吹过院中老树,枝叶沙沙轻响。
那个曾经在北地听到过的名字、见过的人忽然间又在长安出现,还出手将自己一行人救下,一想起耿青那张好像永远在笑的表情,坐在檐下的唐宝儿微微张合的嘴,陡然闭上,双目瞪了瞪。
心里道了句:‘果然是那家伙。’目光看去身旁的师父。
陈家兄弟也回过神来,看向掌门,庄人离微微点头,笑着站起身,他在江湖上算得顶尖的高手,自有一股气度,双袖拂了拂,负去身后,走到檐边抬头望去院墙那边微微摇晃的树枝片刻。
“飞狐县那位卧龙先生,之前有过耳闻,想不到还能在此与老夫相见。”
这句过后,他目光移开,投去窦威,面上带着微笑:“你是他的手下吧?果然能人手下无草包,不知那位再世卧龙如何知晓我等行刺?又如何刚好救下我等?”
说到这里,窦威垂着身侧的双手有些曲了起来,要不是知道这老头武功高强,说不得要跟对方打上一架,好心救他,说话却是句句带刺。
正要抱拳接话,就听身后院门外,把守的手下的开口说了声:“见过耿先生!”
院外,马车停在前面车架后面,帘子掀开,耿青揉着眼眶,下地踏了几脚,朝门口的帮众拱了拱手,道了声:“辛苦。”
旋即,走上石阶,按去门扇,‘吱~’的声响传开,门缝缓缓打开,里间的院落在视野间展开。
檐下的陈家兄弟、唐宝儿下意识从凳上起来,那庄人离也将目光从窦威脸上挪开,看向院门进来的身影。
而后便是一句自进来的青年口中说道:“还是让在下给庄掌门说说吧。”
老人负着双手微微颔首。
“你便是耿青?呵呵,如何知晓老夫姓庄?”
“如何不知?当时在下便是在场的,庄掌门与那两位总捕打的那叫一个眼花缭乱,呵呵。”耿青抬手一拱,随即直接越过了老人,朝檐下的唐宝儿,还有陈家兄弟也一一拱手,“三位多日不见了,耿青来迟,怠慢了怠慢了,近日可好?怎的都站着,快坐下,窦威也是不知待客,不说上茶水。”
“耿先生,我这就去。”
窦威抽了抽嘴角,先生这是替他将话给骂回去了,还说的这么好听,果然读过书的就是不一样,抽搐的嘴角顿时笑的灿烂,露出一对大黄牙,转头就让人去外面买壶热茶、杯盏回来。
‘你们来长安是客,客随主便,规矩点好。’
那庄人离又岂会不知这话里夹棒,原本准备拱手还礼,抬到一半,冷哼一声负去了身后,回头看着那青年背影,又笑道:“耿郎君,卧龙再世之名,久仰!”
简单的说笑里,他仔细端详转回身来的青年。
面容黝黑了一些,算得上俊朗,一身读书人打扮,年龄不出双十,倒是有一番好气度,他赞赏的点点头,话语还在继续。
“.......耿郎君气度不凡,一个小小飞狐县贫瘠山村能养出你这么一位卧龙再世,当真了不得啊。”
“卧龙之称就高抬了,庄掌门坐下说话吧。”耿青微笑自然,伸手摊了摊,引着对方坐下后,他才掀了掀袍摆,在一旁落座,有着完全不落下风的气势,接上之前进门时的话语。
“在下也是因沙陀人作乱,举家迁来长安,整日闲来无事便与城中一些权贵子弟厮混,前些日子昭义军乱,死了节度使,这帮纨绔不知哪儿听来的消息,说驸马府那边有戏可看,在下便与他们相约今日五更天,起初还以为一群没脑子的刺客,相仿昭义军的事,想在长安再重演一遍,没想到,竟在混乱中看到陈家兄弟,还有唐姑娘三人,之前我们在飞狐县有过几面之缘,加上之前一位总捕唤掌门庄人离,那嗓门儿震的周围门窗都在抖,在下想不知晓都难。”
事情简简单单讲的清楚,尤其最后一句,檐下并拢双腿笼着裙摆的唐宝儿嘴角微微扬起,差点被逗笑出声,好在及时伸手将嘴捂住。
不过话里的那句‘一群没脑子的刺客’让她想到飞狐县时,耿青路过草棚也说过同样的话,又有羞恼的眼神恶狠狠的瞪回去。
‘这骗子嘴还是那么令人讨厌,不过能跟师父这么坐一起,气势倒是蛮厉害的。’
飘过脑海里的思绪里,坐在院中的两人,都看着那颗老树,庄人离乃一代宗师,岂会在这些话语上过多纠缠,脑中飞快将青年的话语过滤一遍,倒是没找到什么令他起疑的地方,之前他从唐宝儿口中便知晓这人一些事,能跑到长安与权贵子弟攀交,算上眼下说出的几句话,很自然觉得没什么不妥。
“这么说来,老夫等人入城,其实都在朝廷视野当中?”
“也不全是。”
“哦?”庄人离转过脸,笑道:“耿郎君说说看。”
“驸马再有智谋,也做不到未卜先知,只能推断诸位还会效仿昭义军的事,而且宜快不宜迟,所以在各处流言密集之地,散步言论,将诸位目光吸引他身上,再以上朝、护卫稀少来让你们上钩。不过若非如此,我也不知竟是自己人。”
“耿郎君说的如此详细,莫非这计谋乃是你出的?”
“在下不过一些小聪明,怎布置的出这样的谋划,庄掌门高抬了,无非瞎猫撞上死耗子,跟着一帮纨绔凑热闹,才看见诸位,便让手下人赶紧过来施救,顺道租下这处小院。”
檐下,唐宝儿捏紧了拄在地上的宝剑,‘这骗子又骂人!’
庄人离瞥去一眼,回过头来,他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道:“那耿郎君仅仅因为三位故人,以身犯险搭救?”
“自然不是。”
望着院墙那边的老树,片刻,耿青收回目光,看去老人笑了起来:“庄掌门,今日不谈打打杀杀,就说些江湖人情世故。在下保全诸位在城中无事,顺带送你们出城,将来若是长安城破,该是诸位还恩,保我家中诸人安危,如何?”
“城破?耿郎君说城破?你也不看好这朝廷?哈哈哈!”
耿青原以为他会问‘不怕我现在将你杀了,防止泄密。’或‘如何信得过你。’之类,却是没想到,这老头直接跳过了问题,说起城破的事。
果然江湖人的思维都不正常。
老人笑声里,耿青点点头,朝他拱了下手:“确实如此,当今陛下荒芜政事,虽有田令孜、驸马、两位宰相查漏补缺,可架不住人心不齐,兵卒又多年未战,就算装备精良哪里能是一路杀出来的义军对手,一旦洛阳陷落,潼关不过高一点的关隘,到时义军占据要地,那边真正俯瞰长安,这边也再无险要可守。”
哈哈哈!
听完这些话,庄人离笑的更加大声,站起身来负着手走去树荫,望着抚动的树枝间隙投下的斑驳,“卧龙再世分析的好,老夫爱听,若义军有一日破城入主长安,保郎君一家平安无事,又有何难?不过,若是未破这长安.......”
“没破长安,对诸位也没什么损失,反而在下亏了。”
檐下陈家兄弟、唐宝儿细细想来,还真是如此,就算将来未破长安,他们也没什么损失,反而这耿青冒着牵连全家的危险搭救自己一行人,稍有不慎那就是万劫不复。
权衡利弊,庄人离站在树下,沉默了片刻,转过身来,将事情确定下来,一老一少便互击一掌约下契约,商议了一阵,躲藏、出城的事后,耿青这才舒畅的起身。
“如此在下就心安了,这件小院庄掌门放心住些时日,待我去那些权贵子弟厮混,打听了消息,再过来见诸位,嘶.......这窦威买壶茶,用的这般久?在下去催催。”
朝老人,以及檐下三人拱了拱手,便出了院门,坐上马车催促大春离开,出了巷口便见到窦威领着两个帮众,提了一壶热茶,还有杯具正赶回来。
“这般时候才回来,都谈完了,拿上来带回去给我爹喝。”
......
院里,几人左等右等不见人回来,庄人离朝院门示意了一下,陈数八连忙过去打开一条门扇缝隙,朝外张望,哪里还有什么人影,连之前停靠的马车都一并不见了。
“这小人。”
庄人离听到外面早就没人影了,气得站在树下呲牙笑出来,混迹江湖这么久,什么形形色色的人没见过,却是没见过这般抠门儿的,连壶茶水都不给留,还偷偷摸摸跑了。
“掌门,你不担心,这人告密......”
“那他何必折腾这般动静将我等救到这院里?”
做为掌门,庄人离自然有看人的一套,这种搬弄利害之人,有时候比诚实君子都信得过,有利之事,谁愿意将它抛却?何况关系到家中人性命的。
走动了两步,他还是有些不放心。
“数九,你伤势较轻,跟上去看看,那耿青住在何处,家中人口。”
白白忙碌一夜而无功,人多少有了倦意,老人大抵这样吩咐了一声,便回屋休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