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东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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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姆醒醒,阿姆你快醒醒嘛!”冬仔哭喊着使劲摇晃母亲抽搐的手臂。自从懂事以来,他就经常在半夜被母亲鬼哭狼嚎般的梦话惊醒。

被儿子从噩梦中唤醒后,她本能地弹坐了起来,顾不上擦拭额头上的虚汗,转身轻轻拍着冬仔的背,哄道:“别怕,乖儿子别怕。”

“阿姆,你又做噩梦了?”冬仔依偎在她的怀里,战战兢兢地问道。

她苦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阿姆,你做梦的时候喊出的声音好吓人呀。”冬仔心有余悸地说。

“吓着你了?”她边说边用手指沾了些唾液在冬仔的耳垂上搓了搓,“不用怕哈。”民间相传这个方法可以替小孩安神驱惊。

“阿姆,你梦见什么了?”冬仔好奇地问。

她用手掌轻轻拂了拂冬仔额前柔软的头发,说:“妈妈梦见好响的炸弹,还有好大好大的火。”

“你害怕吗?”冬仔问。

她不置可否地苦笑了一下。

“阿姆,你不用怕,这里没有炸弹,也没有大火。”冬仔反过来安慰母亲说。

“嗯,乖乖,阿姆没事,你快睡觉吧。”她轻抚着冬仔的背说。

“嗯。”冬仔点点头,将手搭在母亲的肚子上,不一会儿就又睡着了。

她将冬仔的手轻轻挪开,蹑手蹑脚地下了床,摸索着来到饭台前,拎起大青花瓷茶壶倒出一碗凉开水,咕噜咕噜地一饮而尽,用手背揩了揩嘴角,使劲地喘着粗气,仔细地回忆着刚才的梦境,希望能从梦里找出哪怕是一丁点的线索,但却依旧毫无头绪。她的梦里,除了轰隆隆的爆炸声、熊熊燃烧的大火外,就是满大街拼命奔跑的人群。其实,这也是她脑海里能追溯到的最早的印象。

几十年过去了,阿婵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做同样的梦,先是许多巨大的炸弹在她身边爆炸,然后是熊熊燃烧的大火和几乎令她窒息的浓烟,紧接着就是隐约感觉到自己被人用毯子裹抱着,快速地奔跑。这是梦,也可以说是她的记忆。其实,她的确切记忆只能追溯到她从毯子里被放出来的那一刻。

当时,她发现她眼前站着一个不认识的、完全陌生的中年胖女人。

她如受惊的小猫,用惊悚的眼神打量着眼前陌生的一切——人、房子、树木,还有满天飘散的蒲公英……

“你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吗?”胖女人直愣愣地瞪着她,瓮声瓮气地问,她那满脸的横肉吓得她直打哆嗦。

她佝偻着身子,浑身颤抖,正眼都不敢看那女人一下,更别说开口说话了。

“傻子一个。”胖女人鄙夷地哼了一下鼻子,说,“记住,你的名字叫阿苏。”

数天后,她们来到了一个偏僻的山村,并在村头一棵大榕树下停歇了下来。这时,胖女人发现她居然尿裤子了,又气又恼,按着她就打。

这时,一个看起来四十岁左右的男子朝她们走了过来,并大声制止胖女人道:“这么小的孩子,干吗打她这么狠?”

见有人来,胖女人收住了手,笑嘻嘻地说:“顽皮,不听话,给她长长记性。”

“孩子懂啥事呢?不听话也不能这么打呀!”男子说,“难不成这孩子不是你亲生的?”

“嘿嘿嘿,大哥您说对了。”胖女人嬉皮笑脸地说,“我在路上遇见的,应该是与家人失散了,见她孤苦伶仃怪可怜的,就把她带上了,没想到会这么麻烦,简直是个累赘,真希望能遇上愿意收留她的人家,把她送出去算了,免得带在身边麻烦。”

男子上下打量了一下小女孩,问胖女人:“你真要把她送人?”

“真的,当然是真的。”胖女人认真地说,然后假装难为情地补充道,“不过,总不能白送吧!毕竟我照顾了她这么多天,先别说辛苦了,开销也不少呀。”

“行吧,你跟我来吧。”那男子轻蔑地瞟了胖女人一眼说。

她们跟着男子进了村,穿过迷宫一样的小巷,进入了一户人家。

“渠妈!”男子对着里屋喊道。

“来了。”随着一声答应,内房走出一位中年妇女,应该是男子的老伴。见家里进来了陌生人,她怔了怔,刚要开口问怎么回事,男子却抢先说道:“给客人冲碗糖水喝吧。”

“嗯。”中年妇女答应着转身进了厨房。

“坐吧。”男子指着饭台边的一条长木凳,对那胖女人说。

“好嘞。谢谢了。”胖女人对着男子鞠了个躬道。

不一会儿,中年妇女从厨房端出来两碗冰凉的糖水放在饭台上。

“喝口糖水解解渴吧。”男子指了指台上的糖水,对胖女人说。

“您太客气了。”胖女人笑嘻嘻地端起糖水,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糖水是用红糖和腌制的酸柠檬加井水冲出来的,非常冰凉解渴。

趁她们喝糖水的当儿,男子把老伴拉到一边,在她耳边嘀咕了起来。中年妇女一边听,一边不时地抬头打量着那个胖女人和小孩,起初脸上还流露出疑惑的表情,不过,大概是男子说了一些让她宽心的话,中年妇女紧锁的眉头渐渐地又舒展开了。

中年妇女缓步走到小孩面前,抚摸着她凌乱油腻的头发,说:“长得倒蛮俊俏,皮肤也白皙,就是有点木讷。”

“路上受了惊吓,加之见了陌生人害怕而已,没关系的,熟悉了就好了。”胖女人喝完了柠檬糖水,站起来,揩了揩嘴角说。

男子把胖女人叫到旁边,轻声问:“你要多少钱?说吧。”

“这个数。”胖女人向男子比画了一下手势。

男子冷冷笑了笑,转身对中年妇女说:“渠妈,取钱去吧。”

中年妇女一声不响地进了里屋,取来了钱,交给男子。男子把钱在手中掂量了一下,交到了胖女人手中。胖女人把钱反复数了两遍,揣入了怀里,快步走到门口,回头抛下一句:“她叫阿苏。”然后就火烧脚似的跑了。

中年妇女蹲下身子,伸出双手轻轻揉了揉小女孩脏兮兮的脸蛋,说:“阿苏?怎么这么难听的名字。”“肯定是那个人贩子给随便起的名字。”男子说。

“人贩子?你刚才不是说这孩子是她捡的吗?”中年妇女惊愕地问道。

“人贩子都这么说。”男子冷冷笑了笑说。

“嗯,那咱们给她另起一个名字吧。”

“嗯,要么就叫‘阿婵’吧。”男子想了想,说。

“也好。”中年妇女点了点头,然后俯下身子对她说:“往后这里就是你的新家了。你呢,叫我阿妈,叫他阿爸,知道了吗?”

她惶恐地打量着眼前这个让她称之为“阿妈”的中年妇女,再看看旁边的那名男子,脑袋一片混沌,完全不知道几天来在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带她去洗个澡,找几件阿春的旧衣裳给她换上,然后再给她弄点吃的吧。”男子说,“她身上那件小马褂给她留着,说不定以后能派上用场。”

约莫半个时辰后,她换上了干干净净的衣服,坐在饭台前,小心翼翼地吃着那个阿妈为她做的鸡蛋炒米饭。

就在她埋头吃饭的时候,外头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责问:“你干嘛穿我的衣服?”没等她反应过来,一个娇小的身影就从门外快速冲到了她跟前,不容分说地,对着她的脸就是“啪”的一巴掌,紧接着一把夺过她面前的碗,将米饭撒在了地上,“居然还吃我们家的饭,不要脸。”

她捂着被打得鲜红的小脸蛋,噙着眼泪,惊恐地看着打她的这个人:这是一个比她大两三岁的女孩。对方满脸通红,紧紧地攥着两个小拳头,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

“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对方气呼呼地扑上来,扯住她的头发使劲地晃动着说。

“阿春,不要。”一个大哥哥从屋外冲了进来,把那个叫阿春的女孩拉开。

“云哥,这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野孩穿了我的衣服,还吃我们家的饭。”阿春依然非常愤怒地说。

这时,外面又依次进来了两个男孩。头一个长得瘦高瘦高的,后面一个长得相对较为矮胖。

“对了,她是谁?”瘦高的那个也指着她问。

“我刚听别人说,阿爸领回来一个女娃,可能就是她。”那个被称为云哥的大哥哥说。

“领她回来做什么?”阿春说,“我不喜欢她,把她赶走。”说着,上前就去拉扯她,一旁的云哥想拦都拦不住。

“住手!”先前那个中年男子从里屋快步走了出来,一把将阿春拉开,说,“不许胡闹!”

“她来我家做什么?”阿春指着她,撇着嘴问。

“她叫阿婵,以后就在我们家住下了,你们要像亲妹妹一样对待她,听见了吗?”中年男人对着眼下的几个小孩说。

“我不要,她不是我妹妹!”阿春大声吼道。

“阿爸的话都不听了。”中年男人装出愠怒的样子说。

“阿春,不要惹阿爸生气。”一旁的云哥扶着阿春的肩膀哄道。

“是呀,妹妹,听阿爸的话。”另外两个男孩也一起劝道。

阿春见所有人都不帮自己,又气又恼,一甩手,大喊一声:“我不要!”噔噔噔冲出了门外。

云哥刚想去拦,中年男人却说:“不要管她,让她去,看她都被惯成什么样子了。”

中年男人上前拉着阿婵的小手,和蔼地说:“以后,这几个就是你的哥哥了。这是大哥云哥,”指着高瘦的那个,“这是二哥海哥,”再又指着矮胖的那个,“那个是老三,叫山哥,还有一个四哥没回来,叫川哥,刚才不听话的那个是你的阿春姐姐。”介绍完毕,中年男人直起腰来,对云哥说,“你这个做大哥的,一定要带好头,照顾好阿婵妹妹。”

“知道了。”云哥爽快地应道。

当天晚上,一直单独和阿爸阿妈睡的阿春,听说新来的这个阿婵也要和他们睡在一起,非常不高兴,气鼓鼓地钻到几个哥哥的床上睡去了。“我不要同这个捡来的人一起睡觉。”阿春说。

阿婵似乎很不习惯新的睡眠环境。她坐在床上,瞪着小眼睛四处张望,满脸的疑惑与彷徨,久久不愿意躺下。最后,在阿妈的一再安抚下,她才勉强躺了下来。

大概是过去这些日子在路上奔波,实在是太累了的缘故,刚一躺下,她就不由自主地合上了眼睛,睡熟了。

“家里都有这么多小孩了,你怎么还会想到领她回来?”阿妈轻轻地抚摸着阿婵的背,问老伴。

“唉!也没多想,只是觉得她蛮可怜的,如果我们不收留她,还不知道会被那个人贩子卖到哪里去了呢。”阿爸说,接着问道,“怎么了,你不欢喜?”

“怎么会?这么个人见人爱的娃谁不喜欢?”阿妈轻轻抚了抚阿婵的额头,说。

二人静下心来刚要入睡,身边本来睡得好好的阿婵突然浑身抽搐,哭喊着坐了起来,要找爸爸妈妈。二人费尽了周折,好不容易才让她平复了下来,但她却再也不肯躺下睡觉了,直到很晚很晚,实在是挺不住了,才迷迷糊糊地一头扎到了床上。

“这孩子是吓着了。”阿爸叹了口气说。

“真可怜呀!”阿妈抚摸着她的背,亲了亲她的额头说。

这对中年夫妇从此成了她的养父母,那男子名叫刘胜,人称胜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