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启蒙与神话的纠缠(下):启蒙倒退为神话
为什么说“启蒙倒退为神话”? “启蒙”究竟是如何走向自身的对立面,走向自我毁灭的?我们不妨以“人类文明的发展阶段”为切入来了解这个问题。
神话—哲学—现代科学
在《启蒙辩证法》中,霍克海默与阿多诺解析出人类文明的发展大致分为三个阶段:神话、哲学和现代科学。
神话:祛除恐惧的精神寄托
关于神话阶段,我们在前面已经有所提及。在原始社会,人类在面对不确定的世界时会产生恐惧之感,人类也会受制于一股盲目的自然之力的摆置。于是,原始人开始借助神话来解释变幻莫测的自然现象,以祛除内心的畏惧,安顿灵魂。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人们对世界的理解仅停留于古代神话层面。
哲学:最初的真正启蒙
随着历史的发展,在古希腊地区出现了一批人,他们试图摒弃神话思维,以非神话的方式,即从经验出发探寻“世界的本原”问题。古希腊的哲学之旅由此启航,被誉为“哲学之父”的泰勒斯便是具有开创性的代表人物。
从水本原到气本原、无定说、四根说,再到火本原、原子论等,哲学家们接连登场论说,哲学事业不断发展壮大,人类的抽象思维也逐渐提升。哲学,便是人们运用抽象的语言对希腊神话中的命运必然性等问题所做的阐释,比如,赫拉克利特的“逻各斯”、巴门尼德的“存在”以及柏拉图的“理念”等。
从“神话”到“哲学”的历程,可谓最初的“启蒙”。人类因此逐渐摆脱对神话的迷信和幻想,逐渐从“迷信解释的知识尝试”中解放出来,从而走向哲学开启的“理性的事业”中。随着主体性意识的逐渐觉醒,人类的理性越发散射出更为耀眼的光芒。
这里需要说明一点,从“神话”到“哲学”的启蒙历程中,人类最初的理性是丰富而全面的理性,这种理性不仅包含着人对世界外向度的反思,也包含着理性的“自我意识”,即人通过理性对思想本身进行的自我反思和自我批判。就好比说,一个人可以跳出自己对世界的注视,以“上帝”(第三方)的视角来反观自己对世界的判断。正因为人拥有如此丰富维度的理性能力,才免于陷入执念以及“自以为是”的迷信陷阱。可以说,具有丰富维度的理性才是理性本该有的面貌,也唯有这样的理性才是对人类自由最好的守护。
现代科学:以多样性为特征的齐一系统
但随着人类文明的发展,哲学与科学出现了分野,“现代科学”的兴起使人类文明走向了一个新的阶段。
也正是在这一进程中,由哲学“启蒙”而来的理性发生了变化——理性逐渐丧失其最为核心的“自我批判和自我反思”的要素。而理性一旦缺少了“自我批判”这一维度,它便像一匹脱开缰绳的野马,因不再受任何制约而变得越发狂妄。理性沦为“达到某个目的纯粹工具”。人可以通过理性去获得一切想获得的东西,去达到一切想达到的目的。这就是所谓的“工具理性”。
启蒙理性走向自我毁灭
在霍克海默与阿多诺看来,一旦丰富的理性走向单一的工具理性,理性的工具属性变为其终极目的时,“启蒙”便走向了自我毁灭之境,人类便陷入一场现代性的灾难之中。这该如何理解呢?
现代科学特别讲究“数学化的思维方式”——以数学逻辑为准则,把一切事物和现象通过计算和公式化的方式加以规定。通过科学的思维,人们将这个混沌的世界塑造为一个可以被测量、可以被计算的世界,任何事物和现象都将被纳入这套科学的系统之中。
在现代科学世界里,一切都变得公式化、数字化和规则化。而现代科学的最终目的就是要通过对世界的实证分析,来构建出一个精细化的严密体系。这就好比世界像一张被遮罩了的网,这张网以定量、定性、数学化、标准化的方式包罗世间万象,任何超出这张网以外的元素都将不被认可。
而这张网(这个系统)正是以“启蒙理性”的逻辑思维,更确切地说是以“启蒙理性”中的数学逻辑、形式逻辑为准则构建而成的。当“数字成了启蒙精神的准则”时,最终的指向就是要构建出一套可以被精准测量和计算的系统,如果发现有事物和现象不在这个系统里,那么人类也会用科学理性的数学逻辑将其破解,并将其纳入这个系统。因为“启蒙不能允许有自己无法控制的、外在于它的东西。只有将一切纳入它的囊中,它才能高枕无忧”。
这时你会发现,经由“启蒙理性”发展到现代科学阶段构建出来的科学系统,看上去是包罗万象的、丰富全面的、敞开的、有着极强的包容度的,但实际上,其所有的丰富内涵都要被统摄于同一系统中,这个系统反而是单一的、封闭的,甚至带有着极权色彩的。
为了建构一个表面上包罗万象,但实际上却有着同一性指向的系统,所以理性为了自我保存,其工具性便被人们无限放大,甚至成为主宰力量。逐渐,丰富全面的理性沦为单一的工具——一个努力建构能规定世界系统的工具。理性丧失了“自我意识”,丧失了对思想“自我反思和批判”的能力,而正是这关键一环的丢失,又强化了人类建构齐一系统的信念。
理性的温情面具
我们现代人自出生那一刻起,便被强制纳入这套系统中,被纳入既定的社会体系内。人要生存下去,就必须遵守外在的规则,每个人都无法逃离也无法挣脱。我们经常会听到有人感叹 “人生很无奈”。人为什么会感到“无奈”?因为你对既定的规则无力改变,你必须去适应规则、适应社会系统的运作,而不是让规则来适应你,让社会来适应你。
这套规则和秩序的系统,就像一双无形之手将你牢牢“掌控”。你可以在这个世界里“乱蹦乱跳”,做出一些看似“出格”的举动,但你永远“跳”不出由理性构建的规则系统对你的控制。
此时的现代人,反而陷入某种盲目的外在的自然之力的掌控中,而这股盲目的自然之力却以一种看似极其理性的方式呈现。
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因为你原以为,通过理性的启蒙,你可以告别任由盲目的自然之力摆布的愚昧之境,告别对神话的“迷信”,你原以为通过“启蒙”的洗礼走向了真正的自由。但谁知,你又陷入另一股莫名的自然之力——以“启蒙理性”为化身的规则与系统的控制之中,陷入另一个你不得不去遵守、适应的某种既定秩序的境遇里。
“理性”戴上了面具,给予你“温情的控制”。而你对整个过程却全然不知,且认为其理所当然。
启蒙理性建构的“新神话”
如此一来,“启蒙理性”带来的后果不正使人陷入一种新的“神话”之中吗?
“启蒙”的本意是帮助人们“反神话”、祛除迷信和幻想、摆脱某种神秘的自然之力的控制,最终走向自由。但其结果如何呢?
“启蒙理性”经由“神话”到“哲学”再到“现代科学”的发展,最后开启了一个以数学为原则的现代科学世界。原本有着丰富维度的“启蒙理性”丧失了“自我反思和自我批判”这关键一环,“工具理性”成为了主角。于是,世间万物都要被纳入这套由科学理性(数学逻辑)构建的系统中,而人本身也要被强制纳入这套既定的秩序里。最后,人们又被某种新的力量“控制”,陷入某种新的“迷信”里。只不过,此时人们深信的不再是“妖魔鬼怪”,而是“理性”本身,控制人们的不是盲目的自然之力,而是理性构建的囚笼。
人为了更好的“自我保存”,即更好地生活下去,便会对这套理性系统和规则产生纯粹的需求。而当人越是“理性地”建构这套系统时,也就越会被它深深钳制。人们陷入“理性”的依赖中而无法自拔,陷入经由理性包装后的系统控制而无法挣脱。最终,“启蒙”走向自身的反面,倒退(跌落)为“神话”,人的“理性”变为了一种“非理性”——人对“理性”的追求走向了“非理性”的迷信方向。
我们不禁要问:“启蒙理性”为什么会走向“自我毁灭”?而发生“理性的倒退”的真正原因又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