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满星星的窟野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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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迁移 (十三——十四)

北上的神田人定居包头后十多年,重新开张的大小经营全部被收归国有,族人们都各种形式进入国营单位,分配到不同的工作岗位。维藩老人趁着自己明白时,逐渐地把大家分成小家,让蔡姓子孙各自寻找新生活,各自生儿育女,各自过安生的日子。

尽管分家,但感情没分,时常相互走串着,逢年过节、红白喜事还会聚在一起。陆陆续续地,神田的不少亲友也迁到包头,亲戚故友们越聚越多,彼此慰藉,减少那离乡背景的孤单。建国后的几次运动,回回让蔡家人提心吊胆,好在都有惊无险地度过去。并且,蔡维藩早早便给子孙立下过规矩,不许参加任何运动。一大家人的日子虽然过得清贫,却也平和热闹,让旁人羡慕。迁移到包头十八年后,这位敦厚质朴的陕北老人,悄然安息于他乡的土壤中,家人为他在地势最高的西北梁选择好坟冢。临终前,维藩老人真切地感觉到守在身边的满堂儿孙和亲友,伴着他们的牵念、忙碌和泪水,飘然而逝。

被父亲揪回来以后,蔡子箴的朋友给他联系到农机厂工作,解珍珠则继续照顾几个子女和老人。为贴补生活,她跟人学会很多省吃俭用的办法。她钉的补丁针脚密集,形状规矩,有时把好看的云朵补在孩们踢破的鞋帮上。听人说工厂锅炉里铲出来不要的燎炭还能继续生火,她便起早贪黑地领着蔡玉梅去野外的煤土堆里挑拣燎炭,直到蔡玉梅嫌小朋友笑话,再也不愿意跟着她去。

蔡玉梅跟她的同辈们,从小厮守在一起长大,相跟着上学,放学后一起玩耍,一起跟着大人们去捡燎炭,过年时一起挨家挨户的拜年,吃着每家长辈预备的好饭好菜,摇晃着放到手里的新钞票……堂兄妹、表兄妹,姑表兄妹们、姨表兄妹们在长辈们的护佑中,在远离故土的塞外城市中成长起来,变成当地小孩的模样,唯有口中保留着的浓浓乡音,代表着他们到来的方向。

六几年,堂姐妹们长到七八九岁时,臭美的天性显露出来,他们翻出压在箱底的色彩鲜艳的旧式衣服乱穿在身上,手上耳朵上戴上大人藏起来的首饰,向周围的邻居孩子们炫耀。忍不住添油加醋地向没见过这些玩意的小孩儿们吹嘘,有的没的一通胡显摆,别人越好奇,牛皮吹得越大发。蔡家各家住得不远,前前后后的都挨着,这样一来,周边的邻居们都知道些这一大家子人的来历。

于是,麻烦找上门。

解珍珠本来不至于瘫痪的。起初,她只是时不时的腰疼。

蔡玉梅家有位当医生的老朋友。她是日本人,在日本刚占领东三省时来的中国,作为国际主义战士协助中国抗日。抗战结束后,她嫁给一位解放军军医,到全国解放,跟着当医生的中国丈夫定居在包头。两口子与蔡玉梅当医生的九哥是同事,关系走得很近,她便经常来蔡家串门。她说她特别喜欢这个家的人,她一直渴望能有这样的大家庭,跟解珍珠的关系处得很亲密。因为解珍珠腰上的毛病,她特意去医院找最好的治疗设备和当时有名的医生,来给玉梅妈做会诊,结果医生的治疗方案在实施时出现偏差,导致解珍珠的下半身越来越不好活动,这事一直让那位日本女人十分自责。

“不怕年老,就怕躺倒。”玉梅妈半身瘫痪无法行动,躺在炕上十年,玉梅跟她的几位哥哥手把手地伺候母亲。老太太不能活动,越趟越瘦,精神也越憔悴。卧床的人最害怕褥疮,尽管时常翻动擦洗,几年后屁股上的肉还是开始溃烂,烂出个大洞,露出森白的骨头,不得不天天往肉坑里塞棉球。解珍珠知道自己麻烦别人太久,恨不得早点去死,可她发现,人到这种境地连死的劲气也没有,只能活活挨着。正上初中的蔡玉梅白天上学,晚上照顾她母亲,常常困得坐着坐着就睡着。解珍珠想尿尿,看着熟睡的闺女不忍心打扰,尿湿衣裤和褥子,一个人又偷偷掉眼泪。醒来的玉梅看见她搞出的情况,气得直吼她:“你是哭甚了哭,尿了不说话!喊一声我给你收拾了哇,这湿哇哇得多难受!再载样,我也不管你啦!”老太太默默地含着眼泪,由着闺女给她脱换衣服。

蔡玉梅初中毕业后考上师范学校,师范学生要求住校,毕业后会分配到中小学当老师。可蔡玉梅犯了难,她很想去师范上学,可是母亲扔下谁管?大哥全家下放到农村还没办回来,眼下一家几口在农村的生活得很辛苦,二哥被什么派的人抓到监狱里一年多,四哥刚去内蒙农校念书,三哥在医院上班,只有他能帮着自己一起照顾母亲,但他一边上班一边自学医学,解珍珠能完全倚靠的孩子也只有玉梅。她坐在解珍珠身边,把上学的事情嘟哝给她听,解珍珠往起挣了挣,用枯弱的手拉住闺女,一遍接一遍地说“你不能走,你不能走,你不能走。”

师范开学半个月,学校的几位老师一起找到家里,询问孩子为什么考上却不来上学,十五岁的蔡玉梅哭得很委屈,当着几位老师的面跟她妈打闹了一回,老师们看到这样的情况,无奈地叹着气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