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后的彷徨与革新
有一个事实一直像个谜。
1944年下半年开始,美军开始对日本本土实施大规模轰炸。从11月下旬开始到第二年的2月,美军飞机出动22次、共计2 000架次以上的轰炸机,对日本的工厂区,尤其是飞机等军用产品的制造工厂进行了精准的轰炸。日本的空军和地面防空部队几乎对它无可奈何,这使得日本人感到相当恐慌。
1945年2月开始,美国方面调整了策略,把以前只是对准军需工厂的轰炸扩展到一般的城市街区,日本人曾经吹嘘他们有不少军需品的工厂和作坊就夹藏在居民区,于是美国人把目标扩大到了普通的市民生活区。2月4日,美军对神户的港湾设施和市中心进行了轰炸,投放了大量的燃烧弹,造成了不少平民的死伤。3月10日,这是一个至今仍令东京市民难以忘怀的恐怖日子。B29轰炸机为了避开日军飞机的拦截,选择在这一天漆黑的凌晨,出动了334架飞机,直奔东京,投下了不少炸弹以及更多的燃烧弹。美国人知道,日本的建筑多为木结构,一点火星就可将其化为灰烬。果然这一次的大空袭,有23万户住家被烧毁,有将近12万市民被烧死或烧伤。第一次东京大空袭之后,美军又对名古屋、大阪、神户发动了大规模空袭。大阪的情况比较惨,有13万户住家被烧毁。5月25日,美军再次对东京进行了大规模空袭,6月以后,又对横滨、川崎、鹿儿岛、福冈、宫崎等总共54座大小城市展开了空袭,人口10万以上的城市几乎无一幸免。
但是有一个不解之谜,京都和奈良,甚至东京近旁的古城镰仓,基本没有遭到空袭,因而日本的大量古建筑得以留存下来。这是为什么?后来在日本一直流传着这样一个说法,说是有一个名叫兰登·沃纳(Langdon Warner)的美国东方学家,建议美国政府不要轰炸这些古城,因为这里保存了日本的许多文化遗产,从保护文明的角度,不要毁坏这些古城。沃纳是一个什么人呢?他1881年出生于美国马萨诸塞州坎布里奇(也有译作剑桥的),毕业于哈佛大学,专攻东亚美术,早年曾跟从波士顿美术馆东方美术部主任冈仓天心学习过。后在波士顿美术馆长期供职,屡屡来到日本和中国进行实地考察,据说还曾把敦煌的一些珍品带回美国,后来出版了《不灭的日本艺术》(1950年)等堪称经典的著作。二战期间,他隶属于美国“保护战争地区艺术及历史遗迹委员会”,曾向美国政府提交了有关日本艺术和遗迹的地图和报告书,建议美军不要对京都等古城实施轰炸。所以,京都等在这场大规模的空袭中幸免于难。
这样的说法最早出自日本的媒体。1945年11月11日《朝日新闻》发表了一篇报道,题为《京都奈良得以幸免,人类的珍宝得以保护,乃是因为美军中有一个日本美术通》,报道援引了与沃纳交往颇密的日本著名美术评论家矢代幸雄的谈话。由此,“沃纳是京都、奈良的恩人”这一说法就广为传开了。想想也是,为何京都等能够幸免于难呢?不过,沃纳本人1946年来到日本,当媒体问及他是否向罗斯福总统建议不要轰炸京都等古城时,他对此表示了否定。而日本人的理解是,沃纳太谦虚了。他的形象反而变得越来越高大。京都、奈良、镰仓的一些地方都建造了他的供养塔和纪念碑,日本政府甚至向他颁发了外国人所能得到的最高的二等瑞宝勋章,感谢他挽救了京都等古城。这样的说法在战后几十年中几乎就成了一个常识。
然而,大阪樟荫女子大学有一位吉田守男教授,经过了长期的研究,1994年在《日本史研究》杂志上发表了一篇论文《沃纳传说批判》,犹如一块巨石,掀起了巨澜大波。翌年,角川出版社出版了他的著作《向京都投原子弹吧!沃纳传说的真实》,2002年朝日新闻社又出版了他的著作《日本的古都为何免遭空袭?》。吉田教授通过对大量文献的研究,认为沃纳确曾向美国政府提交过报告和文物清单,不过不是保护的清单,而是日本在对外扩张中以各种方式从中国掠去的大量珍贵文物的清单,建议日本战败后,作为对战败国的处理,日本应向中国等交还这些文物。美国没有对京都等发动大规模的空袭(事实上有过6次空袭,共炸死302人,炸伤563人,只是规模不如东京大阪等地),是因为美国有一个计划,想把京都作为一个投放原子弹的试验场,因而之前没有对它实施大规模的空袭。事实上,京都曾经被列入投放原子弹的候选城市,只是因为在广岛、长崎遭难之后日本宣布投降,京都才最后得以留存。至于奈良和镰仓,因其地位低、城市小,没有重要的工业和军事设施,美国一开始就忽略了它。吉田教授的研究相当缜密而扎实,他的结论发表以后,无论是美国还是日本国内,都没有出现批驳他的言论。
今天,这个谜团已经解开了。而在中国流传着一种说法,说是梁思成教授向美国建议不要轰炸京都。好像迄今也没有强有力的证据,这或许是有些中国人一厢情愿的理解了。
另外要说明一下,近代的京都并非一个只有玉帛没有兵戈的和平都市。1889年,日军当局在京都府的舞鹤湾设立了第四镇守府,1903年开设了海军工厂,不久又设立了陆军舞鹤要塞司令部和重炮兵联队(大抵相当于中国军队编制的团)。日俄战争的时候,三笠号等20余艘军舰就是从舞鹤湾出发的。一战以后,京都府主要是日本陆军第16师团的领地,之后驻扎在京都府的日军,也纷纷参与了侵犯中国的战争。1937年12月攻占中国首都南京时,第16师团也是一支主力部队,后来又被派往缅甸和菲律宾战场,造成死伤无数。
话题回到战后。战后的京都成了盟军(实际上就是美军)的驻扎地。1945年9月25日,盟军第六军约3 000多人开进京都府,27日在市内四条乌丸的大建大楼设立了司令部。第六军的司令部掌管整个西日本地区。29日,司令官克鲁格来到京都。1946年7月1日,占领军宣布,将京都御苑作为占领军的宿舍营地。日本人觉得御苑毕竟是以前天皇的皇宫,成了外国人的军营后多少有点亵渎和屈辱感,就向占领军当局苦苦陈情,希望不要有此举动,于是美军就取消了这一决定,而接收了京都植物园用作兵营。在这之前京都在战时严苛管制和战火中幸存下来的少量几家宾馆,都被美军占用。植物园被接收后,这些宾馆就专门用作单身军人的宿舍,而在植物园内新建的宿舍,则主要供有眷属的军人居住。我上文说到,舞鹤这个地方在近代是日本重要的军队驻屯地,拥有各类军事设施,美军进入后,也就立即接收了那一带的军事设施,后来进驻京都的美军总数达到了5 500人。日军以前派往海外时,都要在当地设立慰安所,征集众多的慰安妇为军人服务。这次美军进来后,日本方面也立即在1945年9月4日(那时才刚刚有一小部分美军进入日本)以内务省保安科长的名义发布了一个“紧急设置美军慰安所”的指示,于是京都府的警察就在9月11日开了一家色情娱乐场“鸭川”,随后就在今天的祇园歌舞练场一带开设了许多家专门为美军服务的色情酒吧、啤酒馆、歌舞厅等,动员一批艺妓和舞女去为美军服务。但是12月15日,盟军最高司令部下达命令,禁止盟军将士出入这些色情场所,于是这些设施在三个月后就宣告关闭了,街头上却出现了许多招徕美军官兵的娼妓。由于战后物资的极端缺乏,在京都的河原町、东七条、新京极等地出现了人头簇拥的黑市,各种政府管制的物品充斥市场。政府不得不发布取缔的命令,并出动警察,黑市才慢慢销声匿迹。当时各种机构挪用军用物资并以高价流布到市场上,各种舞弊丑闻频出。在一个物资匮乏的年代,这样的情形在任何一个国家都会出现,现在大家觉得很清廉的日本,其实也是一样。一直到1950年朝鲜战争爆发,刺激了日本支援美军的军需产业,日本经济才逐渐复活了过来。1952年《旧金山和约》生效以后,美军除了留下部分军事基地之外,纷纷撤离日本,日本才得以慢慢回到正常的轨道。
我述说这些事实,只是想说明,看上去文化内蕴深厚、多少有点皇城傲气的京都,其实也在近现代经历了战前、战时、战后的非常时期,人世间可能发生的事,在京都也一样会发生。
在战后的七八年里,京都与日本其他地区一样,也经历了艰难的经济恢复期。有一个比较有意思的现象是,在战后很长的一段时期内,京都的左翼力量(在当地被认为是锐意进取的革新势力)一直比较强盛。差不多从1920年代中期开始,日本当局对以共产党为首的左翼力量进行了疯狂的镇压。到了1930年代中期,随着极端国家主义,也可以说是法西斯势力的强势崛起,不仅共产党从日本的政治舞台上彻底销声匿迹,连温和的自由主义思想也遭到了强行扫除。到了后来,整个日本只有一个官营的“大政翼赞会”独霸天下,社会全体进入了非常黑暗的战争时期。战败以后,美军的进入,在给日本人带来屈辱感(奇怪的是,这样的感觉一直不很强烈)的同时,也给他们带来了解放感。长久以来的独裁体制被摧毁,人们重新获得了言论、新闻、出版和选举的自由,已经被消灭了十多年的共产党重新活动并取得了合法的地位,中间偏左的社会党也迅速壮大。战争刚刚结束的1945年10月,共产党就公开复出,11月,日本社会党京都支部宣告成立。1950年,曾担任过京都帝国大学经济学部长(相当于系主任)的蜷川虎三教授(战后自我承担战争责任而辞职)在社会党和共产党的联合推荐下,当选为京都府知事,以其明确的目标、大刀阔斧的革新精神和独特的个性,连选连任,担任了7届、28年的府知事。据说他始终拒绝迁入给他安排好的知事官邸,几十年来一直居住在自己租赁的普通民房里,一生清廉。而另一位富有独立精神的著名律师高山义三,也在1950年当选为京都市长。高山早年毕业于京都帝国大学法科大学,与日本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的创立者河上肇联手创建了“劳学会”。1950年也在社会党和共产党的支持下当选为京都市长,后来脱离左翼而成为一位保守的无党派人士,连续担任了16年的京都市长。战后京都的重生和复兴,与这两位行政首长独特的理政实践是密不可分的。与此相关的是,由广大市民积极参与的社会运动在战后的京都一直也很兴盛,市民也始终是京都建设和发展的主体。
总之,随着整个日本战后经济的腾飞,京都也踏上了日新月异的进步轨道。马路拓宽,地铁和轨道交通一条条建了起来。在城市的周边,形成了新的产业地带和居住区。人口也在稳步增长,到了1980年代,人口从战后初期的50万左右增加到了150万左右(截至2020年3月,人口为146万余人)。在一般人的头脑中,说起京都,似乎总是给人一种消费都市、观光都市的印象。而实际上,且不说诸如染织品、竹帘子、扇子等传统产业,从京都出发的新兴产业在日本,甚至在世界的舞台上都占有不可小觑的地位。它的电子仪器、运输机器的制造在日本居第二位,比如享誉海内外的以医疗仪器、自动化控制、银行开发系统的研制开发占据日本龙头地位的欧姆龙集团公司,生产新型高性能陶制产品的综合制造商京瓷集团公司,等等,都是在京都创业且至今总部仍设在京都的世界五百强企业,其他诸如村田制作所、堀场制作所、岛津制作所等,都具有悠久的历史且在日本占有相当地位,至于任天堂的游戏软件和游戏机、华歌尔的修身内衣等,在中国也可谓家喻户晓。
在扶植传统与新兴产业的同时,战后的京都十分注重城市发展的定位,这就是一个饱含深厚文化底蕴同时又充满了创新活力的魅力都市。为此,京都当局在还是经济高速增长的1966年就制定了《古都保护法》,对明确规定的传统建筑、街区实施保护政策,在相关区域限制新建筑的高度。1972年,制定了《京都市市区景观条例》,划定了若干“美观地区”(有点类似上海的“历史风貌区”),对指定的美观地区实施明确而具体的保护措施。1976年随着国家对《文化财产保护法》的修订,当局对京都市的传统建筑地区进行了重新划定。另外,在对既有的京都市内各种具有文化价值的古物进行详细调查的基础上,实施了“有形文化遗产”的登录制度,划定不同的保护等级。比如对具有50年以上历史的建筑物,根据如下的三个标准来确定其是否具有保护的价值,这就是:①对国土的历史景观具有贡献意义的建筑物;②在造型上具有典范意义的建筑物;③难以再现的建筑物。根据1982年4月实施的《京都市文化保护条例》,除了国家指定和登录(指定和登录是两个不同的保护等级)的文化遗产之外,京都自己指定和登录的文化遗产有489件,以后还依据标准每年适当地增加和调整。1995年又出台了新的《京都市市区景观整备条例》,对旧有的景观条例做了大幅度的修订,进一步完善和细化,2007年又实施了更加合理的“新景观政策”。经过战后几十年的不懈努力,留存于京都的各类历史建筑和街区陆续得到了比较完善的保护和修复(我在上文讲到,由于历年的兵燹与火灾,实际上现存的历史建筑大都是19世纪中叶以后的不太久远的有形物)。人们今天能够看见的所谓古都风貌,在相当程度上都是战后京都当局和市民孜孜不倦地修复和营造起来的,正是因为他们在战后付出的巨大心血,才有了今天人们心目中的古都意象。
不过,看似传统的京都人,也不那么循规蹈矩,他们也试图创造出一点新玩意,最典型的就是今天的京都火车站和车站北大门前的京都塔。京都塔建造于经济蓬勃发展的1964年,似乎是要与1958年建造的东京塔相媲美。它是一个长筒形的灯塔状的高塔,顶端部分是一个圆球,高高耸立在9层楼的建筑之上,总高度131米,据说是应和了当时京都市131万的人口。建筑方案出来后,赞同与反对的声音形成了尖锐的对立,反对者认为,与京都古城的风格太不搭调,破坏了京都应有的意象,结果赞同的意见还是占了微弱的多数。就像后来卢浮宫美术馆的新馆一样,一开始人们觉得很突兀,慢慢也看惯了。后来我曾在京都车站附近的酒店里住过几天,晚上出来散步,迎面望见灯光映照的高塔,与车站周边霓虹闪烁的新楼簇拥在一起,并无丑陋的感觉。不过对于初次来到此地、兀然走出车站的外地客而言,眼前的景象确实有些怪异,映入眼帘的第一幅外景,完全切割了人们对古都意象可能产生的任何联想。
还有一个在当时也引起了相当的争议,但现在看来是成功的案例。这就是京都新车站。1874年开通的神户至大阪之间的铁路,1877年2月延伸至京都,京都于是有了历史上第一座火车站。从当时留下的照片来看,车站是一幢两层楼的红砖洋楼,一个小钟楼耸立在中间,三边有廊檐,另一边则是月台,看上去有些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风格。由于人流的扩大,1914年为配合大正天皇回京都御所的紫宸殿举行即位大典,又建了一个新车站。柏木建造的两层建筑呈文艺复兴时期的样式,规模是之前的两倍左右,站前是宽阔的广场,感觉上比同时代的上海北站(建筑还留存)要宏大一些。1950年11月不慎由餐厅厨房引发火灾,车站建筑被烧坏,于是在1952年5月建造了第三代车站,是钢筋水泥结构的两层建筑,车站主体上另有一座八层的小高楼兀然突起。这一车站建筑或许实用功能还不错,但建筑本身却显得呆板甚至丑陋,烙下了这一时代的印记。1991年我第一次走出京都新干线站台时,就是在这一车站,感觉并不好。
实际上在1980年代初,京都当局就决定要建造一座符合新时代的新车站,之后发表了新车站的基本理念和构想,并在1990年展开国际招标。在当时提出的各种竞标方案中,有一个甚至把整个建筑设计在地下,地面上是一片绿树成荫的公园,但最后还是选中了现行的原广司的设计。这是一个十分时新而摩登的方案,设计者试图在内涵上体现出京都的特点。正北面门字形的出入口,象征着平安京时代的城门;车站内的空间分割,体现以前条坊制的棋盘状格局。大厅正中间的上方,是一个高度为50米、由4 000块玻璃做成的天顶,让自然光透过坚实的大玻璃流泻下来,人们在室内就可仰望户外阔大的天空。东西两边是蜿蜒向上的台阶,宛如平缓上升的山坡,中央大厅犹如一个谷地,寓意京都是一个盆地。建筑材料,几乎完全摈弃了传统的木材,而是采用灰色或黑色的人造或天然大理石,以及造型极具现代感的钢结构和大块的玻璃幕墙。车站建筑内设置了前卫的京都剧场、富有市井气的拉面小道,在各个楼面分布着特色餐饮,并进驻了一家高档的百货公司,还有中高档的酒店。车站主体在1997年落成,最高的12层有一个宽阔的露台。建筑的地面高度是60米,使用面积达到了23.77万平方米。我个人比较喜欢新的京都车站,说实话,我在里面或者外面几乎都无法感受到,更无法触摸到历史的京都或京都的历史,所谓棋盘状的格局,如果没有人特别指点,几乎都毫无感知。整个京都车站,给人的感觉就是一个非常摩登、多姿多彩、活力四溢的新世界。既有令人联想到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屋”咖啡馆,也有外观用日本传统的“格子”装饰的“京都茶寮”,和风和洋风的元素完美地叠合在同一个空间,而且在上下排水、通风、空气和温度的调节上相当环保。就一个火车站的综合功能以及它整体的造型美感而言(不强调京都元素),它在全世界都是一个成功的范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