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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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在涸泽

每年一到正月我就暗下决心,今年一定要写日记了,可直到今天依然没能兑现。我从中学就有了写日记的想法,如今已过去三十多年了,还只是空有想法而已。

虽然没有日记,却留下一册中学时的笔记,里面保存着那时偶尔写下的所感所思,例如《出家与弟子》的读后感、誊抄的歌集等等。誊写的诗歌几乎都是从若山牧水的歌集中选出来的,他当时与我同住在沼津,选出来的诗歌有二十来首,都是我喜欢的。那样的笔记原本有五六册,但只留下来一册。不是随笔也不是日记,只是想在笔记本上写点儿感想罢了。自那以后,这习惯就一直断断续续持续到今天。考上第四高中的那一天,还有在金泽,家中着火被烧掉的过往,都被我用多愁善感的文字细细地记录在我的笔记里。这本笔记在烧掉与难以割舍的挣扎中一直保存到十年前,最终在逃难的时候毁去了。现在,我又开始后悔起来,为何那时要将它毁去。应召成为辎重兵后,我与马儿一起穿行在中国东北,我将那段往事写进每日新闻社的两本员工手册里,只是字迹太小了,小到不用放大镜都看不清楚似的。我至今还保留着这两本员工手册,铅笔字迹已然模糊,不过勉强还能看。当我还是报社记者的时候,也曾随性地写满了五本笔记,不过我只在想写的时候才写,体裁就跟从前的自由笔记一样,连日期都没有。那里面写着对上司的不满,还写了奈良的佛像以及小说的读后感等等。不知为何,我对走访法隆寺的事写得特别详细,当年去法隆寺是为了寻找壁画摹写的新闻素材。我还将那次走访发生的事写成了文章,发表在《艺术新潮》上。

直到现在,我还保留着任性而为的大学笔记。那些大学笔记现在看来更像是日后工作所需的备忘录,讲究实用性,比起日记,说它是创作笔记之类的更恰当吧。最近开始重拾笔记是去中国旅行的时候,这回的笔记又变回了事无巨细的日记风格,且在《文学界》上连载《朱门》时还派上了大用场。

不巧这个月(1958年7月)的笔记本上只有去穗高岳那三四日的事,之后便留下一片空白。看来从下个月起,我得把这事放在心上,努力去填满我的笔记本。

七月六日

五点半起床。今日是出发去穗高的日子,忙碌。两点半校对在期刊《日本》上连载的《波涛》完稿。我叮嘱侄女,若讲谈社的佐久君来了就将完稿交给他。正洗漱时,文艺春秋新社的樋口先生来拍我出发的照片。我立刻穿好夹克,吩咐长女把我的行李拾掇好,便拿起背包走出玄关。七点五十分到达新宿车站。列车已经进站了。

同行的成员已到齐,有瓜生卓造、长越茂雄、生泽朗、平山信义、野村尚吾、森田正治、加藤胜代、西永达夫、小松伸六、福田宏年、三木淳等人,还有我的女儿以及女儿的朋友阿部小姐。其中,三木淳是因为《日本》期刊社的工作与我同行。

阴天,大家不由得开始担心天气问题。瓜生卓造、长越茂雄、生泽朗、野村尚吾、森田正治等人是前年年初就跟我一起去过穗高的伙伴。自那以后,我们总是一起结伴去穗高。去年,平山信义、福田宏年加入了我们,今年又多了小松伸六、加藤胜代、西永达夫、我女儿和阿部小姐五张新面孔,以及摄影师三木淳。为了此次盛大的门外汉聚会,负责这次行程的瓜生卓造与长越茂雄二位怕是没少操心吧。

一点半抵达松本站,一辆皮卡车,一辆租来的轿车,我们兵分两路从车站前往上高地。中途歇在泽渡的西村屋,前年来的时候是十二月,这家店还是乡间茶舍的模样,狭小的三合土房间对面还连着一间嵌着炉子的屋子,神社的神官们就在那间屋里喝着小酒,屋内有些昏暗,但气氛不错。不知是不是因为兴起的登山热潮,这家小店竟在一年半的时间里模样大变。店面大了许多不说,反倒更像温泉町车站前的特产店了。三合土房间里有个箱子,里面养着狸猫。从前,这狸猫与这小店看起来甚是般配,如今只觉得是招揽看客的罢了。

四点半到达上高地。在海拔五千尺的旅馆休息了二十分钟后,又立即动身前往德泽。不久,小雨淅淅沥沥地落下,奇怪的是,走进森林时分明感受到来自日暮时分的昏暗,可一旦出了林子,那种感觉竟在一刹那烟消云散。

走到明神池附近,天色真的黯淡下来了。步行两个小时后,七点到达德泽园。兴许是连日降雨的缘故,今日宿在这里的只有一队学生。我们也幸运地分到二楼的四个房间和楼下的两个房间,而我和生泽朗分到的是这里最好的房间。

七月七日

七点起床,阴天。德泽园旁有一条河,我再一次掬起那里久违的冰冷河水浇在我脸上。广场上,唐松草的白色小花开得正盛,我漫步在高高的榆树与桂树之间。

八点,一行人离开德泽园。德泽园前紧连着一片森林,林子里有冷杉、水曲柳、铁杉、花柏、落叶松、岳桦。林中漫步是此次穗高之行中最有乐趣的一件事。阳光透过林间缝隙洒向落叶的样子一定美极了,可惜在这样的阴天是看不到了。

今天,有马先生与上条先生两位背夫加入了我们。我让他们二人帮我担着行李,自己手持一根冰镐前行。只有我一个人没有背包,虽有些惭愧,但因上了年纪,只能烦请别人代劳。我只是想尽量让登山变得轻松一点,可这样就不叫登山了吧。有马先生边走边提醒我路旁的花儿开了,有姥百合,有齿叶橐吾,还有乌头。

奥又白渐渐浮现在眼前,那上面还覆盖着厚厚的一层积雪,看起来像拖着长长的白色衣衫。一路上都是盛开的御前橘,那花朵小得惹人怜爱,还有紫花唐松草,在一尺长的茎端冒出了白色小花。这里还有开着紫色小花的钟馗兰,水晶兰的白色小花也从土里小心翼翼地冒了出来。

通过栈道走到梓川边,对岸就是化妆柳的林子。我想起去年五月来的时候,这里的化妆柳已经开始冒出新芽,美得让人看入了神。

在横尾的河滩小憩片刻。体质羸弱的小松伸六今日要留宿在德泽,他跟着我们走到这里后就独自折返了。河滩上有开着黄色小花的鸳鸯草,还有开出了红色花朵的水仙百合。

在横尾的汇流处又稍事休息。前面连着一片森林,林中有银杉、落叶松、榛树,漫步在这里的林间也是一种乐趣。

到了岩屋附近抬头一看,屏风岩此刻就近在对岸。第一冰沟的下游处有条雪溪,那边的岳桦林才刚冒出新芽。雪的白和岳桦的绿美得让人眼前一亮。第二冰沟左侧挂着一块大岩石,听有马先生说,这石头是今年才滚落下来的,它飞过河流落到了这边的林子里。

总算在木谷的汇流处好好休整了一下,用过午餐,马上就是三个小时的陡坡路段。我们喘着大气开始爬坡,本谷的雪溪忽然就出现在眼前。在这里,植物的世界还停留在早春,蜂斗菜才刚发出新芽,深山樱有的已经开花,有的还在含苞待放。整个山腰银装素裹,今年的雪比往年多,听说是因为雪崩,把雪都抖落下来了。我们每走五分钟就歇一脚,途中下起雨来,我们换上登山服,一路只能走走停停。背夫上条先生走在最前头,我紧跟在后。或许是自己多少已经习惯爬山了,感觉比去年前年要轻松许多。

仔细想来,自从去年登山归来后,我做的每件事似乎都是阻挠登山的。熬夜、通宵工作、喝酒、开车出行,几乎连正常走路的时间都没有了。若是像这样突然爬起山来,恐怕身体都会吃不消的吧。

三个小时后,我们来到涸沢脚下的第一处雪溪,这里的花楸从雪地上冒出了黄色的嫩芽。

四点到达涸泽小屋。这里被前穗、吊尾根、奥穗、涸泽岳、北穗等群山环抱,像极了一个钵,这钵的底下就躺着涸泽小屋。小屋四周雪山环绕,距离上次来访正好相隔一年。去年的昨日,七月六日晚,我也宿在这里,去年的今日上午我已登上穗高小屋,只是下午遇到暴风雨,把登山服都淋湿透了,最后花了十三个小时才冒雨回到德泽。那段艰辛的往事太过深刻,任谁直到现在都无法忘怀。

七点用餐。有瓜生先生的杰作蔬菜沙拉,还有有马先生的炖竹蕨,这竹蕨还是他爬山时采摘的,美味极了。喝了点啤酒,想着明天还要早起,加之这里连电灯都没有,于是大家九点就早早睡下了。生泽、野村、长女、阿部小姐还有我,我们五人住一间房。疲累与寒气让我半夜醒来了三次。第一次醒来时看了看表,正好十一点,我出去走了走,那寒气简直令人瑟瑟发抖。屏风岩完全弥漫在雾气中,吊尾根也是雾气缭绕,只有前穗高岳与北穗高岳从蒙蒙雾气中探出一点头来。

两点半,我又起身出去了一趟,雾气依旧浓重,月半弯挂在北尾根的六峰上,勾勒出一圈小小的红晕。

四点半醒来时,一轮白白的上弦月已爬到了四峰上方,整个涸泽枪至前穗高岳一带都笼罩在晨曦之中,那一抹橙色带着无法言喻的暖意,只是到处都看不见太阳,我正想着是不是搞错了,结果一看表,果然才四点半。在山里总是睡得很好,也休息得很好。发白的岩石,轮廓鲜明的山峰,还有长在岩石上的岳桦那抹绿色也愈加浓郁了。五点半,太阳渐渐从屏风岩的岩顶探出头来,穗高岳与另一边的东大天敞露在清澈的蓝天之下。据说这里有朝霞就会下雨,可今天并没有。

七月八日

六点起床,七点出发。无可挑剔的晴天。这地方总是下雨,可这回竟然幸运地遇上晴天了。我问了小屋的人,今年到现在,来涸泽的约有五百人,其中半数到这儿就下山了,另一半则往奥穗、北穗去了。原来今年来的人意外地少。

我们排成一列,沿着小屋后的雪溪朝北穗行进,不久来到一处小雪溪。三木氏从昨日开始就抱着相机时不时飞出队伍到处拍照,也因此比别人落下一半的路程,可他的首次登山之旅依旧令人惊叹。正担心他下一秒是不是就该精疲力竭了,结果仍丝毫瞧不出一丝疲态。

越过雪溪,穿过岩场,然后又是一处雪溪。我们在雪溪正中的大岩石上小憩,一看时辰,八点了。从屏风岩四周涌起一股雾气,小屋已经看不见了,一行人开始在鞋子上装上防滑套。

攀上山顶侧棱旁的岩场,向下俯瞰,只见一片雾海茫茫。空旷的碎石场没有遮蔽之处,在阳光下稍一动弹就大汗淋漓。前面是一处大雪溪,瓜生君、长越君还有背夫拉起登山绳,一行人牵着绳蹚过雪溪。

又是一处岩场,这处岩场坡度太大,以至于难以下脚。这里只有矮松,高山植物大多才刚冒出新芽。可从这里看到的天空,不管是云的形状、流动的样子,还是天空的一抹湛蓝之色,都已是秋天的模样。俯身望去,雾气中只能窥见蝶岳的山尖儿。我们被身后的雾气追赶着,继续向上攀登。岩场途中有一处花田,栂樱的桃色小花、山野草的白色小花、高山火绒草的淡粉小花、信浓金梅的黄色小花,它们都小小的,惹人怜爱。又是一处雪溪,我们又拉起登山绳。瓜生君与长越君陪在患有高山症的野村氏身旁,野村氏是这次登山大联欢中最年长的一位,从前年开始就一直跟我们一起登山。他爱爬山,只是爬到高处脚就不听使唤了。

十一点抵达穗高小屋。小屋周围雾气笼罩。午餐。奥穗高岳已经完全消失在大雾中,我们只得临时改道前往涸沢岳,那边的雾要薄些。野村氏因有些乏了就留在了小屋。涸沢岳是岩石堆起来的山,一行人一边小心地试探脚下一边一步步向上爬去。流动在身边的雾气来了又散。

一点,终于登上山巅。稍事歇息后雾也散去了,这日暮之景简直超乎想象。断崖之下浮现出龙谷的全貌。穗高岳靠近飞弹的一侧剜进去一大块,于是就形成了这个山谷。

这里也是《冰壁》主人公鱼津遇难的山谷,北穗与涸沢枪就在这山谷之下。

两点,回到穗高小屋,小憩后开始下山。四点半到达涸沢小屋,又马不停蹄地向德泽赶去。归途中,一行人只默默赶路。过了横尾的汇流处,天色渐暗,一行人如同强行军般昼夜兼程。最活跃的三木君许是也累了吧,走在队列中始终未发一言。在梓川的河滩上休息时,生泽氏还把自己的背囊说成是别人的,或许是被渐浓的夜色模糊了视线,抑或是太累了吧。

八点半,从林间依稀透出德泽园的灯火,远离工作的第三天即将结束。不知谁在我身后说了一句“等到了德泽园,真想马上就来瓶啤酒”。听到这话,顿觉腿重得像石头一样无法动弹,好像不用双手去抬就动不了似的,这让我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脱了队的我落在他们后面,抬起两条沉重的双腿缓缓朝前走去。

(《新潮》1958年9月;《井上靖随笔全集7》学习研究社,198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