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纪行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5章 平泉纪行

藤原三代[8]的黄金小匣的黄金小匣

虽已多次去过东北,但这回(1972年)还是头一次踏足平泉之地。昭和二十四年、昭和二十五年,刚开始写小说的时候,我就憧憬过藤原三代并想把他们的故事写下来,毕竟他们曾在十二世纪称霸整个奥羽,并以平泉为中心创造出了绚烂的黄金文化。

然而到今天留存于世的只剩金色堂[9]了,竟让我对藤原三代的一切憧憬与幻想变得无处可依。许是这个缘故,追寻藤原三代反倒变得妙趣横生。只因那里面不仅藏着藤原一族的血统秘密,由他们一手所创的黄金文化也留下了许多未解的谜团。藤原三代本身就是谜一样的存在,走进他们的世界不失为一件趣事吧。

正好那时,朝日新闻社要展开中尊寺的学术调查。遣往平泉的一流学者中,大佛次郎的大名也赫然在列,这位特立独行的人物是这次学术调查的委员之一。见状我只能默默收回自己的企划书,已非我辈该出现的场合了。

那之后,报纸上连载了学术调查的成果,还附有照片,照片上是飘雪时节笼罩在大雪中的金色堂。金色堂内的金棺里保存着三具遗体,长谷部言人、古畑种基、大贺一郎、石田茂作、朝比奈贞一,以及其他各界权威各自从专业的角度对这三具遗体进行了调查。调查结果陆续刊登在每日的报纸上,从三具遗体的指纹到血型种种,公开了各式各样的调查报告。例如,“三具遗体的木乃伊化不是人为造成的”“三具遗体尚未发现有明显的阿依努族特征”等等。

大佛次郎以《北方的王者》为题发表了一篇文章,写的是当天在开棺现场时的情形,笔触令人感动。现在几乎没有“北方的王者”这种说法了,或许大佛氏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吧。诚然,藤原三代的武士们是担得起“北方的王者”这一称号的,他们在平泉之地筑起黄金文化,却在百年后销声匿迹。

作为小说家,因为之前种种,我对平泉未有过过多的关注,不管是平泉还是中尊寺,直到今日也从未踏足过。这回到访平泉也并非是因为我想重启当年对写下藤原三代小说的憧憬。我只想站在平泉的土地上,亲身感受那片土地的历史。

由第一代藤原清衡奠基的中尊寺虽已不复往日堂塔伽蓝的盛观,但总算留下了金色堂。不过,由二代藤原基衡营造的毛越寺、观自在王院,以及三代秀衡营造的无量光院,现下全化为一片田野了。昭和二十九年,文化财产保护委员会编纂的《无量光院迹》面世,这是一部宏伟的调查报告书。照此报告所说,无量光院应是效仿宇治平等院,为祈求往生极乐净土而建,规模甚是壮观。关于二代基衡所造的毛越寺、观自在王院,可以在藤岛亥治郎博士编纂的《平泉》一书中看到。这是一部从考古、建筑、庭院等各方面综合考察的调查报告,从中还可以了解毛越寺的伽蓝配置及其庭院构造。

我翻开这些书,忽而就想亲身走进那片田野,而那片田野之下就埋葬着这些遗迹。人们对金色堂里保存的三具遗体展开了各种研究,自然也得出许多重大发现,可到头来又如何呢,他们在平泉的历史中依旧是谜一样的存在。所谓历史的那层神秘面纱终究不是轻易就能揭开的。

到访平泉正值六月中旬,我先去拜访了耗时六年修复的中尊寺金色堂。那是一间平房样式的小堂,四四方方,有三间房大小。以前被覆堂遮挡,无法窥其全貌。可自从昭和年间修了新的覆堂后,便能透过玻璃窥遍这间美丽的金色小堂。最初见它,只觉得金色堂像极了一枚精致美丽的黄金小匣。

至于这究竟是阿弥陀堂还是往生堂,众说纷纭,至今未有定论。不管是哪个,都不如叫它黄金小匣更合适。这枚金光闪闪的小匣中还摆着三具遗体和一个首级,尽是八百年前在此叱咤风云的掌权者。

藤原三代的武士们到底有没有虾夷族的血统不得而知,只是第一代藤原清衡曾自称“东夷之远酋”,仅凭这个也很难说他身上就流着虾夷人的血。所以,非把这黄金小匣说成是某一族死后的归宿未免有些牵强。

堂内正中的须弥座供着阿弥陀如来、观音菩萨、势至三尊塑像,两旁还配有六地藏和二天王,第一代藤原清衡的遗体就长眠在那下面。右手边与左手边靠里的须弥座与正中的须弥座佛像配置完全相同,那下面分别安置着藤原秀衡与藤原基衡的遗体。三人的遗体分别入棺封存,没有葬于地下,如此安葬方式在我国其他地方也是没有先例的。

在我看来,这金色堂更像是藤原三代的家庙。如此美丽的建筑竟是座庙,其实在外国也并不鲜见。规模虽有大小之别,但印度泰姬陵的白色大理石建筑之中也长眠着一位故人,它就是莫卧儿皇帝为他的爱妃建造的陵墓。它是全世界的伊斯兰建筑中最美的建筑之一。这座美丽的清真寺有一个地下室,里面摆放着一个石棺,那位女性就长眠于此。

我还见过比金色堂更小的寺,就像一个首饰盒。乌兹别克斯坦共和国的布哈拉有座萨曼王朝的清真寺。在没有彩砖的年代,这座砖房建筑只能从雕刻的角度与深度来追求明暗的效果,以达到装饰的作用。寺里的棺椁已经消失不见,可以肯定的是这就是一座清真寺,只是异常重要的棺椁却失去了它的踪迹。

撒马尔罕同属乌兹别克斯坦共和国,它的郊外有座帖木儿王朝的清真寺,整座寺院被外围的石壁圈住,从大门到整个建筑群,规模甚是庞大。我沿着左手边用石头砌成的回廊走进院内,那里的柱子包裹在青绿色的瓷砖下,在幽暗中闪出妖艳的光芒。不久我来到一间房门前,那房里并排摆放着许多石碑,石碑都是石棺的形制,上面还刻着碑铭。帖木儿、以天文学家闻名的帖木儿之孙乌鲁伯格、帖木儿之师、帖木儿的孙子们,他们的石碑虽排在一起,可只有帖木儿的碑是暗紫色的,碑铭上写着帖木儿是成吉思汗的后裔。当然,这些都是帖木儿死后的杰作。

真正的墓室在地下。参拜者想去地下墓室,就得顺着大石头砌成的石梯一路往下,中途再拐一个弯。那是一个比上面的碑房还要小的房间,似乎就在碑房的正下方,墓石的配置和上面那些碑石的配置完全一致。摆放墓石的地面是用巨大的石头砌起来的,也与碑房的一致。

与碑房不同的是,地下墓室的正面与左右两侧还各有一间拱形的耳室。三间耳室各有一扇小窗,从窗外透进一丝微弱的光来。说是窗,可因为墙壁实在太厚了,看着更像是一束光的通道,只不过从通道透进来的那一束圆筒形的光实在单薄得可怜。

这里的天花板和四面的墙壁都是砖造的,从天花板上吊下来一盏电灯,多亏这盏灯,我终于探清了墓室内的样子。同上面的那间房一样,帖木儿的墓碑摆在正中间,大理石的石面上密密麻麻地刻着古兰经,从墓室外面是看不到这一切的。帖木儿大帝就躺在墓碑下的灵柩里。

1941年6月,曾首次移开过大理石的墓碑,打开了这座灵柩。结果发现帖木儿有一条腿要短些。据说,他生前被称作“跛子帖木儿”,看来果然是个跛子。那次,乌鲁伯格的灵柩也被打开了,这一位和衣而躺,脖颈处有严重的刀伤。据记载,乌鲁伯格是被好几名刺客袭击而一命呜呼。在当地的习俗,死于非命的人要穿着死时的衣服下葬,乌鲁伯格就是以这种方式下葬的。

印度的泰姬陵、布哈拉萨曼王朝的清真寺、撒马尔罕帖木儿大帝的古尔埃米尔清真寺,我知道的这些都是故人死后的归宿,那些美丽的地方如金色堂一般安放着或是曾经安放着故人的棺椁。

泰姬陵与帖木儿大帝的清真寺宏伟华丽,享受着人们无尽的赞美,而萨曼王朝的清真寺小而遗世独立,它们都是中亚最美、最了不起的建筑。据说萨曼王朝的清真寺使用了三百种不同的装饰工艺,远远望去,就像一个美丽的首饰盒。

金色堂比这个首饰盒更小些,是的,藤原三代的黄金小匣比中亚最美的首饰盒还要小。

毋庸置疑,这小小的黄金小匣,自建造之日起,便承载了一百六十年的风霜雪雨。我无法想象金色堂当年的模样,被雪覆盖的金色堂,被雷雨洗礼的金色堂,沐浴在盛夏日光中的金色堂,我想在脑海中描绘出它所有的模样,可生在昭和年代的我终究幻想不出那样的景象。

饱经沧桑的金色堂在正应元年(1288年)加修了覆堂,从此又历经了六百七十余年后,因修复于昭和三十八年拆掉了覆堂。就这样,金色堂再一次久违地露出了真容。随着局部修复的展开,这枚黄金小匣的筑造秘密被一一解开,学术调查的结果也证实了三具遗体的木乃伊化。

既安放着藤原三代的遗体,那金色堂自然是作为葬堂修建的吧,可专家学者似乎对此还存有争议。

假设金色堂就是葬堂,我最想知道的是第一代藤原清衡在建造它时的心境。他究竟是以怎样的心情将死后的归宿安置在这金光耀眼之地的呢?

1124年,藤原清衡在建造金色堂时已年满六十九岁。四年后的1128年,他就化为一具遗体永远长眠于此了。

然而,处于同一时代的京都天子,他的葬仪又如何呢?1156年,鸟羽法皇崩逝。我从那时的公卿日记《兵范记》里看到了他的葬仪记载,简直让我大吃一惊,着实过于简朴了。当时正值保元之乱的前夕,天子葬仪的规格确实不宜过于隆重,可即便如此,遵照遗诏操办的这次葬礼委实是朴素得不能再朴素了。法皇生前住的宫殿一角有座塔,而他就永远长眠在那座塔下了,剩下的不过就是从崩逝那日到翌日正午做了场法事而已。

与法皇相比,藤原清衡定是花费了数年时间来构思他死后的世界。他做了充分的准备去迎接自己的死亡。法皇尚且还躺在宫殿院落的塔下,比起这位,藤原清衡可真是大大地彰显了自己的与众不同。

藤原清衡是如何构想出这个黄金葬堂,又是如何令其成真的呢?又是什么让他生出这样的念想,是信仰,是对中央政府的反抗,还是身为北方王者的自负呢?

日本人的木乃伊世纪

昭和二十五年,朝日新闻社展开了中尊寺学术调查。这项调查证实了藤原氏清衡、基衡、秀衡三代的遗体和一个首级的木乃伊化,这或许是整个调查中最具热度的话题了。

不过在这之前,三具遗体的木乃伊化也并非是完全没有预料到的事。享保年间就有记载说,有人亲眼瞧见保存在金色堂里的遗体完好无损。有位僧人也留下过记载,说曾借着元禄年间修葺金色堂的机会偷偷瞧过遗体。离那之后最近的一次机会就是昭和六年的那次开棺了。那次开棺是为了给遗体盖上石棉,并将秀衡的遗体从以前腐朽的棺椁挪到新的金棺里去。

可以想象,藤原三代的遗体几乎还保持着最初的模样。或许很久以前,世人就已将这些遗体看作是木乃伊了吧。昭和二十五年,各界权威组成了学术调查团,这一事实也在他们详尽的调查后得到了证实。

木乃伊化既已证实,那么第二个大问题便接踵而至:木乃伊化是自然形成的,还是人为干预后特殊形成的呢?

长谷部言人博士在这项调查后提出了自己的见解,并发表在朝日新闻社编纂的《中尊寺与藤原四代》(中尊寺学术调查报告)一书中。他认为三具遗体和首级的木乃伊化并非是人为造成的。尸体干燥硬化后变成木乃伊,这在中亚的沙漠干燥地带并不稀奇,在日本也不是没有先例。长谷部博士认为,加速遗体干燥的主要原因是藤原三代的金棺包裹在金色堂地面之上的须弥座中,而令其木乃伊化的另一大原因则是他们被秘藏于贴着金箔的漆棺内。

话说回来,我曾见过长谷部博士三次。我的岳父足立文太郎在解剖学以及人类学方面与他是至交。因为这层关系,我有了与长谷部博士见面的机会。

我的岳父在二战结束那一年过世了。长谷部博士为了亡父的事曾亲自登门拜访,那一年大约是昭和三十年。那次,我问了他许多关于中尊寺调查的事儿,聊得很是投机。博士的家在洗足[10],第二次与第三次的会面都是我去他家拜访。只是第二次是我单独前往,第三次是携妻子同去。第二次拜访是为了打听德国解剖学家舒阿尔贝博士的事,他既是长谷部博士的恩师,也是亡父的恩师。

第三次拜访博士是为了出版亡父的遗稿,想听听博士的意见。那一年正是博士去世的前一年,也是我最后一次见他。那次也谈到了平泉,他的看法依旧没变,仍然觉得藤原三代的遗体是自然形成的木乃伊。作为学术调查团的一员,自他踏上平泉之路到现在,已经过去近二十年了。

姑且不说这个,《中尊寺学术调查报告》公开了各界专家的意见,未必都与长谷部博士的一致。

铃木尚考虑到木乃伊整体保存完好,因此认为人造木乃伊说更合理。可铃木尚对此也保留了慎重的态度,因为目前尚未找到能证明木乃伊是人为产物的证据。况且从这三具遗体的保存状态来看,最糟的是盛夏死亡的藤原清衡,其次是晚春死亡的藤原基衡,而初冬死亡的藤原秀衡,他的遗体保存得最为完好。由此可见,藤原三代的遗体保存状况与死亡的季节有关。这一事实有利于木乃伊自然形成说。当然,这些都是从昭和二十五年的调查报告书中得出的结论。自那以后,铃木尚是否还有新的主张就不得而知了。

古畑种基博士比较了自然木乃伊与人造木乃伊的区别。自然木乃伊的皮肤与肌肉是连在一起慢慢萎缩风干,乍一看干瘪瘪的。而藤原三代的木乃伊看起来则像直接干燥硬化而成,皮肤似鞣革那样富有弹性。鉴于此,古畑种基博士明确了自己的观点:“于我个人来讲,我更倾向人为加工说。”

大槻虎男运用物理学与化学的方法展开调查,他认为若想让某物长期保存于干燥的状态之下,平泉并不是十分适合的理想之地。这里还涉及一个有趣的问题,木乃伊的制作是否需要用到某些药物。大槻虎男在这次调查中公开了自己的调查结果,木乃伊既看不出有涂过漆的痕迹,也没有灌过朱砂的迹象。

田泽金吾基本赞同人造木乃伊说。他说“制作木乃伊既然是虾夷族的习俗,那么虾夷之地平泉在当年就开始制作木乃伊的说法并无不妥”。也不是每个人造木乃伊都能成功,也有失败的。有传言说做好了有奖赏,失败了就要被砍头。若以藤原三代为例的话,那藤原清衡就是那个失败的例子了吧。

森嘉兵卫提出了自己的看法:“第一,四具木乃伊均无脑浆和内脏;第二,以上四具木乃伊制作手法相同;第三,棺椁底部对应遗体后脑与肛门的位置都有人工凿成的小洞;第四,据推测,最初光堂才是安放遗体的葬堂;第五,阿依努族有将遗体作成木乃伊的习俗。由此可见,四具木乃伊难道不是人为的结果吗?”

从公开以上种种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二十余年。这期间或许又展开了什么新的研究,出现了什么新的解释,只是,究竟是天然木乃伊还是人造木乃伊这个关键性的问题始终未有明确的定论。究其原因,解开这个问题的诸多疑点从一开始就横在我们面前,而我们却从未跨越。

藤原三代的掌权者身上究竟流淌着谁的血脉呢?藤原清衡在中尊寺落成的供养大典上,在祷告文中写下“东夷之远酋”“俘囚之统领”之类的字眼。古老的记载中曾有过东夷、俘囚、夷俘等各种称谓,不过谁也不知道这些称谓背后的他们究竟是什么模样。有人说他们是虾夷人,归顺了日本后被同化了。也有人说他们是日本人,迁移到虾夷之地被虾夷人同化了。也许不管出自哪种,对他们的称呼都并无区别吧。

倘若如此,探究藤原三代的血统问题绝非易事,且另一个更棘手的问题也会随之浮出台面,那就是虾夷族与阿依努族究竟是何关系呢。有的说虾夷与阿依努同属一族,也有的说他们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种族。如果虾夷与阿依努同属一族,那么就可以从阿依努人的习俗来解释藤原三代的木乃伊化。如果他们是完全不同的种族,就另当别论了。

藤原三代的遗体究竟是自然木乃伊还是人造木乃伊,尽管这个问题仍悬而未决,但唯独可以肯定的是藤原清衡坚定的信念,那是一位平泉掌权者让自己的遗体永存不灭的信念。

藤原清衡一定是想,在逝者的葬仪都极其简朴的这样一个年代,若能筑起金色堂作为死后的归宿,那么安放其中的遗体必能永世长存吧。藤原基衡与秀衡想必也抱有同样的信念。不管木乃伊是不是人为的,结局都如他们所期望的那样,自己的遗体以木乃伊的模样传到了八百五十年后的今天。

日本在明治维新后也发现了数具木乃伊,那些偶然发现的木乃伊都是自然形成的天然木乃伊。他们的遗体与本尊的意志无关,碰巧就以这样的方式延续了下来。与为了完成平生夙愿而木乃伊化的平泉掌权者不同,天然木乃伊只是他们的宿命。

在国外,人们大多是因为渴望自己的遗体能够永世长存而选择木乃伊化。

古埃及帝王的木乃伊显然就是这样的产物。帝王死后,遗体经后人特殊处理,就成了埃及木乃伊。

翻开百科事典中的木乃伊词条,才发现他们的处理方法五花八门,再翻开木乃伊的相关研究书籍,就知道古代的埃及人有多么热衷于炮制木乃伊了。换言之,公元前就是人造木乃伊的世纪,那是一个匪夷所思的年代。

在我看来,日本除了藤原三代的遗体外,再无其他与之类似的发现了。尽管是被局限在一个弹丸之地,但日本也曾有过它的木乃伊世纪。

中尊寺的学术调查过去数年后,大约在昭和三十年,早稻田大学的安藤更生博士曾邀请我一起去东北深入考察那里的几具木乃伊,不过这事儿到后来也不了了之了。

听安藤博士说,东北的某某寺院里有木乃伊,本来这事儿我也曾在哪里看到或听到过几回,只是当时并未在意。后来还听说大正时代的博览会上也出现过木乃伊,终究是真伪难辨。

东北的木乃伊之旅想来是有趣的吧,在这样的念想中,时光又匆匆过去数年。

在这数年里,安藤博士每次见到我,必会提起木乃伊。

连山形县的哪个寺庙有几具木乃伊,他都会事无巨细地跟我报告。托他的福,我终于知道了铃木牧之在《北越雪谱》中写过木乃伊,也从常盘博士的《支那佛教史迹》中知道了中国有唐代的木乃伊。

昭和三十五年六月,在每日新闻社的援助下,以安藤博士为首组成了出羽三山木乃伊学术调查团。团员有新潟大学的山内俊吾、小片保,东北大学的堀一郎,修验宗的户川安章,早稻田大学的樱井清彦以及几名年轻的学生。而我也作为特别成员名列其中。调查团由每日新闻社的松本昭全权负责。这时距离中尊寺的学术调查正好过去十年了。

调查从翌年七月五日至十一日,持续了一周的时间。这个调查正好处于欧洲之旅的前夕,只因我早早就定下旅行计划,无法为了木乃伊缩短数日的行程。好在我终于能赶在为期一周的调查马上就要结束的前一天奔赴酒田,我必须要去看看酒田市海向寺内的两具木乃伊。

在这次调查中,经安藤博士们之手,数具木乃伊赤裸裸地呈现于世人之前,其中包括鹤岗的南岳寺木乃伊、鹤岗郊外的本明寺木乃伊、朝日村的注连寺木乃伊,以及同村的大日坊木乃伊。

我在参与海向寺两具木乃伊的调查时,平生第一次瞧见了木乃伊的真容,这让我萌生出两个想法。第一个想法是,人类肉体的陨灭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可他们为何非要固化成一个物件儿,执着于留下往生的一点痕迹。与那些出土的瓶子罐子不同,我看着他们的样子,只觉得说不出的别扭。

我的第二个想法令人难以置信,我好像与曾经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重逢了。那天夜里,我在日记上写下一句话,如诗一般,“今日,我第一次知道了重逢这句话的含义。是的,我与那个人重逢了”。

我直接向安藤博士询问了各项调查结果,算是讨到个大便宜,只是这结果从头至尾都令人诧异。

东北的木乃伊与国外的不同,竟还有内脏。换言之,他们是在无须取出内脏的身体条件下变成木乃伊的。

那木乃伊全部都是真言系修验宗的修行者,并且都是在汤殿山修行的行者。所谓行者,是修验宗里等级最低的修行者,即使修行一生也无法晋升高位。

那样的行者怎会变成木乃伊呢?更令人吃惊的是,他们是自己把自己变成木乃伊的。并非出自他人所愿,皆因自己的意愿而成为木乃伊。他们相信,变成木乃伊就能成佛,得到普度众生的力量,于是“就让我们化身成佛吧”。

然而,把自己变成木乃伊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须得先向世人宣告后再食戒数年,所谓食戒头三年戒五谷,接着三年戒十谷。大声向世人宣告既是为了坚定自己的决心,让自己永不退缩,也是因为持续数年的食戒少不了周围人的照拂。倘若知道这位就是要成为木乃伊的人,村里的人便会为他们送去食物和水。

木乃伊志愿者经过数年艰苦的修行后开始绝食,打坐入定。他们在入定的过程中渐渐衰竭,诚然,在那样的身体状态下,内脏已不必取出了。撇开宗教的意义不谈,这就是长达数年的绝食自杀。木乃伊志愿者死后,周围的人会整理好他们的遗体,放进用厚厚的松木板做成的棺椁里,再埋入黄土下的墓穴中。棺椁包裹在石头中,完全掩埋于地下,三年期满后再挖出来。待到那时,遗体已经化作一具木乃伊了。

想要变成木乃伊,光靠自己是不够的,少不了他人的照应。不仅是修行期间的饮食,死后的一切处理都须借他人之手。

所以,这从来就不是件容易的事。想获得世人的帮助,就得先具备那样的资格。不管你如何宣称你要成为木乃伊,尽管你也有那样的诚意,可如果得不到世人的尊重,就不会有人对你伸出援手。一个木乃伊毕竟是数人共同努力的结果。

特别是对于周遭的人来说,遗体的处理可不是一件讨喜的工作。有的经过几年的修行,好不容易入定了,却被遗忘在黄土之下,无人善后。于是,那些木乃伊志愿者的遗体就这样一直被搁置在墓中。这种墓在汤殿山附近还有好几座,而不幸的木乃伊们就长眠在这些被称为“冢”的地方吧。

十九世纪初的文化、文政年间,这一带涌现出许多木乃伊志愿者。为何这一时期出现了那么多木乃伊志愿者呢?为何会有那么多人想立地成佛,普度众生呢?倘若非要说这是信仰我也没辙,不懂那个年代的人终究是找不到答案的吧。

根据安藤博士的调查,目前已在全国发现了二十多具木乃伊。如果连长眠在冢内的也算上,应该还要多些。如前所述,木乃伊多数是修验宗里最下等的行者,还有许多以苦力为生的劳工,甚至还有躲进寺庙里的罪人。

昭和三十五年秋,每日新闻社召开报告会,公开了当年出羽三山木乃伊学术调查的成果,包括安藤更生的《日本木乃伊的研究意义》、堀一郎的《关于即身佛的诸问题》、小片保的《日本木乃伊的人类学研究》等等,他们各自都从专业角度作成了调查报告。报告十分有趣,遗憾的是,正在欧洲旅行的我无缘聆听。

翌年昭和三十六年五月,我与每日新闻社的松本昭氏结伴重游了出羽三山。前一年的调查之行甚是匆忙,而这一回又甚是悠闲,倒不是为了去看木乃伊,而是想亲眼看看木乃伊志愿者的诞生之地究竟是怎样的地方。此次一路上幸得户川安章先生的照拂,这位先生还是一位研究修验宗的权威。我们去看了鹤岗市内的养海冢,那还是个未经挖掘的冢,里面就长眠着木乃伊,接着去拜了拜去年没见着的本明寺木乃伊,又踏访了金峰山山脚下的修行者之乡。

之后,我们又去了修验信徒的修行地仙人泽。分明已经是五月天了,可仙人泽还沉浸在白雪皑皑的世界里。雪中登山,这次还是头一遭。最后我们去了羽黑山。

这次旅行欢快得不可思议。虽说这地方与木乃伊渊源颇深,可这里的四季与大自然却明媚开朗。安放木乃伊的木乃伊堂是明朗的,环抱木乃伊堂的大自然也是明朗的。

我以为,这次旅行能让我生出只有在木乃伊之乡才能感受到的特殊情愫,可那样的期待终是一场空。这里没有阴暗和潮湿,一点儿也没有。就连住着木乃伊的木乃伊堂都是明朗的。

自那以后直到今天,我曾数次追忆木乃伊,却无论如何也走不进那些木乃伊志愿者的内心。他们亲手将自己的肉体变成一具木乃伊,为了普度众生甘愿化身成佛,日本真有这样的人存在吗?他们的所思所想,作为凡夫俗子的我实难理解。

藤原三代的掌权者祈祷自己的遗体能永世不灭,于是就有了今天的木乃伊。究竟是什么让藤原清衡构想出这样一个黄金葬堂,是信仰,还是权势者对荣耀的夸示?至今仍是未解之谜。而在东北的一隅,为何身份卑贱的修行者要花费数年的时间将自己变成木乃伊呢?这同样也成了无从知晓的谜。唯一笃定的是,有那么多人向往即身佛的时代绝不是一个明朗的时代。

诚然,虽一边是东北的权势一族,一边是东北贫贱的无名修行者,但跨越了时代的他们无不向往肉身的木乃伊化,并最终那样去践行了。只是将两者相提并论不禁让人生出无限感慨,一个长眠于黄金屋中,而另一个则躺在粗鄙的木乃伊堂中,或被长埋于黄土之下,至今不为世人所知。

藤原三代与汉代贵妇的遗体

上一章提到两个人,一个是三代在平泉都颇有权势之人,一个是出身卑贱的真言系修验宗的修行者。这二人并不共存于同一时代,只是都在东北。他们向往着自己的肉身如同木乃伊般尸身不腐,竟还那样去做了。这样的事在日本(严格来讲在全世界)算是特例吧。毕竟日本人对木乃伊这种东西普遍是没什么概念的。

天明二年(1782年),某艘去江户的船只失了事,漂到了遥远的阿留申群岛中的安奇卡岛,船长大黑屋光太夫被俄罗斯人救起后,又经勘察加半岛、西伯利亚辗转到了圣彼得堡(现在的列宁格勒)[11]。时隔十年,大黑屋光太夫终于在宽政五年(1793年)重新踏上了江户的土地。他把此次的漂流经历记录下来,回国后还在将军家前讲起了当时的见闻。就连当时最了不起的学者桂川甫周也将他的故事编撰成书,取名《北槎闻略》。关于这段历史还生出了个有名的小插曲,据说龟井高孝先生发现了此书的抄本后,在昭和二十年印出了活字本。

那本《北槎闻略》中有几处写的是在伊尔库茨克的见闻,有的内容不长,但应与木乃伊有关。

湖边的教堂供奉着一具名为尼古拉的圣徒遗骸,每年四月初会举行祭拜他的法会。虽已坐化七百年,但周身不腐、面目宛若在世时生动,引得世人甚是敬仰,听说不远千里来此拜祭他的人络绎不绝。

若是“周身不腐,面目宛若在世时生动”,那除了木乃伊还能是什么呢?书中的“湖边”说的是贝尔加湖畔。四十三岁那年,我去了俄罗斯旅行,在伊尔库茨克时就想,不知这尼古拉圣徒的遗骸怎么样了,要是还在的话也应去拜一拜的。结果向伊尔库茨克大学的教授、布里亚特民族史及伊尔库茨克地方史的权威库德里亚夫采夫一打听:

贝尔加湖畔确实有一个教堂,信徒众多。那里是一个尼古拉教会,在一个叫尼古拉的村庄里。不过唯一不同的是,那个教会里供的不是尼古拉的遗骸,而是画像。只是那画像现在也不在那个教会里了,而是被移到贝尔加湖畔其他村落的教会里去了。

我开车去贝加尔湖的时候,也去了那个叫尼古拉的村子。村子在安加拉河的河口,是个不起眼的村落,非常安静。如同库德里亚夫采夫所说,那里的教会没有尼古拉的画像。听说离那儿稍远的伊斯特比昂村庄里有个尼克里斯卡娅教会,画像就是被移到那里去了。我向牧师打听了一下遗骸的事,说是尼古拉的画像以前就很有名,但遗骸之类的简直闻所未闻。

于是,我又去了伊斯特比昂村的尼克里斯卡娅教会,可那里也没有画像。据说那幅了不起的画像曾经有过,只是不知何时就不见了。如今挂在那里的圣徒尼古拉的肖像画不过是幅替代品,是那幅伟大画像的摹本罢了。果然,真迹不见了,就只能用仿品充数了。画像中的尼古拉左手托着大地和教会,右手持剑,头戴法冠,肩披法衣,脸上蓄着白胡子,眼神锐利。

由此可见,《北槎闻略》里的记载显然有误。最合理的解释就是桂川甫周将大黑屋光太夫描述的画像,按照自己的理解写成遗骸了。学识渊博的桂川甫周自然知道外国有木乃伊,只是日本没有,所以对木乃伊知之有限的他也无从大黑屋光太夫那儿确认准确的信息。

有个叫玉井喜作的年轻人也写过一本关于伊尔库茨克的游记,里面也把画像写成了木乃伊。明治年间,他跟着商队的商人去了西伯利亚,记录下从伊尔库茨克到托木斯克这三十天的经历。游记里有一处叫博森斯克的修道院,距离伊尔库茨克有四公里远,以美丽的塔尖而闻名。那里面就躺着一具高僧的木乃伊,历经数百年仍栩栩如生。

我又请教了库德里亚夫采夫教授,他说从没听过哪里有个叫博森斯克的修道院,说的会不会是滋纳门斯基教会呢?因为那里也有久负盛名的美丽尖塔,还收藏了圣人伊诺肯奇的画像,且那画像也十分出名。如此说来,不是木乃伊而是画像。这次变成作者玉井喜作的失误了,许是他把传闻中的画像误认为木乃伊了吧。

我曾数次在欧洲教会里拜祭过木乃伊。木乃伊大多会横放在祭坛里,参拜者上前用手比画十字后就得离开,我也是如此。不是参观,而是名副其实的参拜,只晓得那里面躺着什么,却没人能看清他究竟是什么模样。莫斯科红场的列宁墓安放着列宁的遗体,每天的参拜者络绎不绝,可那些排着队的参拜者在我看来只像是精巧的蜡人像。

兴许只有在日本才能完全看清木乃伊的真容吧。真言修验宗的行者变成木乃伊,受世人供奉,或是以那样的形式安放于木乃伊堂。修行者在世时也曾被无数世俗烦恼所扰,可他们的木乃伊已经不能称之为遗体了,而是变成了世人敬仰的对象,千百年来受世人供养。于是,他们成了救世的佛。

倘若无人拜祭供奉,这修验宗修行者的木乃伊就只是一具遗体而已。在我看来,这或许就是信仰的真谛吧。

最近(1972年),两千两百年前的一具汉代贵妇遗骸现世了。惊艳了世人的这具遗体是在中国湖南省长沙市郊外的古墓中挖掘出来的,发现时仍如在世般丰腴生动。说到遗体的木乃伊化,自然要数古埃及展现出的异常发达的技术,可这具遗体并未经过任何木乃伊化的处理就保存到了现在。中国居然在两千两百年前就具备了这样的技术,真是令人叹为观止,而此等超乎想象之事今日竟然就发生在我们眼前了。据说这具遗体几乎完好无损,一起发现的还有丝绸、织锦、斜纹绸、刺绣等色泽艳丽,带有纹饰的织物。陪葬品数目巨大,达到千件以上,既有漆器也有陶器。若想了解两千两百年前的文化,怕是没有比这更好的资料了。不过最兴奋的莫过于全世界的考古学家们吧。

从棺椁内部的封泥与题字来看,这具女性遗骸很有可能是汉惠帝二年(公元前193年)的始封之侯——轪侯之妻。总之,这是一位两千两百年前的贵族夫人,年龄约莫五十岁。

当我在报纸上看到这则新闻,之后又在杂志上看到这具遗体及其陪葬品的彩图时,我总觉得自己必须说点什么。就像考古学家、历史学家,他们都站在各自的立场有所思考,而我亦得站在自己的立场说点什么。

必须去思考什么呢?我探索自己的内心,可触到的又是极其简单朴实的东西。我说不上来那究竟是什么,只是第一眼在报纸上看到这些新闻的时候,便觉得心底某处掠过一缕思绪,那么微妙,转瞬即逝。我试着努力抓住它们,让萦绕心底的小思绪渐渐清晰起来,躺在那里的女性究竟是何人?人间五十年,死后又沉睡了两千两百年。两千两百年,遥远到模糊的岁月,与之相比,她在世的五十年是何其短暂。不知她在世时过着怎样的生活,肯定有烦恼,有喜悦,也有苦痛吧。尽管如此,她的人生也太短暂了。人们常说“须臾人生”,不过是“暂时”活着,而后久久睡去,那是永恒的长眠。多于在世时间长达四十倍的漫长岁月里,她完好如初地躺在那里。她的丈夫,她的孩子们,还有侍奉她的男男女女,为保她遗容不变,在她下葬时做了种种努力。这是发自对她的爱,还是一种宗教仪式,抑或是蕴含着某种宗教因素呢?仿佛不这么做就无法让她的亡灵得到安息。而她,亦没有辜负安葬者的期望,恐怕连他们自己都没想到,她能够如此完好地沉睡到今天。她活了五十年,死后又躺了两千两百年,我不禁想问,她的人生究竟为何,是应该赞美她活过的五十年,还是应该赞美她躺了两千两百年的遗体呢?活着的时光终是短暂,死后的时光又太过漫长。人们大抵不会去想死后还有什么时光可言。然而这汉代贵妇不同,她死后的时光是用时间单位来计算的。两千两百年的岁月,她都是作为已死之人躺在那里的。

我们在两千两百年后的今天畅想她的人生,她是一位怎样的女性,过着怎样的生活,并不是荒诞无稽的胡思乱想,裹在她身上的衣物、棺椁里的大量陪葬品,都是走进她生活的绝佳资料。人们凭借这些去判定她五十年的短暂人生。不仅如此,她躺在那儿,却没有让自己失掉身上最珍贵的一切。换言之,她没有让她的容貌、身高、体态以及能联想到她姿容、性格、生活的一切从她身边悄悄溜走。

她究竟是谁,我厘清了闪现在心底的微妙思绪,得出以上种种。即便有“死后经营”这种说法,也未曾见过经营得如此完美的。若是帝王与当权者,他们死后的经营或许关系到国家或其一族的将来与命运。只是不管他们如何经营死后的自己,两百年后、三百年后,也终将湮灭在历史的洪流之中,消逝得无影无踪,什么也不会留下。可是,唯这位汉代贵妇成功了,在两千两百年后的今天,她成功地勾起了全世界的好奇心,引来世人遐想她短暂的人生。

我不禁再一次问自己,她到底是谁。记不清是在报纸还是在杂志上,我似乎在哪里见过时光胶囊这个说法。她就好像是放在远古时光胶囊里的那个人,两千两百年后的今天再次现世。如果说这次的现世带给世人的除了震撼以外还伴随着某种悲伤,那一定是人们最终以这样的方式去解读这位远古女性的死亡吧。

如何面对死亡,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不同的民族也有不同的认知。我曾去过佐渡,见过一排伫立在岩滩崖壁边的墓碑。大浪打来时,仿佛瞬间就要将他们卷走,看起来甚是危险,不禁让人担心在往后漫长的岁月里或许真的有一天会被卷走吧。这里是佐渡渔民的安息之所,我看着一排排墓碑,竟一点也不讨厌这样的安葬方式。他们一生与海相伴,最终的归宿再没比这更好的地方了。

在日本人的心里,死亡是交给自然和岁月安排的事。直到现在,人们都会按照惯例以宗教仪式厚葬死者,可又如何呢?数十年、数百年后,也只能顺从自然的安排罢了。最终只有自然和岁月才能净化死亡。人向来不会怠慢对死者的祭奠,可也不至于执拗地想要永远守住逝者之墓,墓终究只是一处埋葬之所。人生自有生死,最后回归自然,这样的信条一直铭刻在日本人的心里。

前年去俄罗斯旅行的时候,我去了乌兹别克斯坦共和国的浩罕古城。那一回,我在古城郊外的墓地,看到棺型的墓碑密密麻麻地排列在一起,每个墓碑既没有刻逝者的名字,也没有刻他们的生辰、卒年,还真是干净利落啊。为我领路的乌兹别克斯坦人大约五十岁,我好奇地问他原因,他说自打他出生时就一直是这样,许是从以前就传下来的习俗吧。

那些生生世世都生长在天山费尔干纳盆地的人,或许对死亡的认知是特别的,至少与我们不同。死后自有死后的世界,既去了那里,现世用过的名字就舍去了吧。我倒觉得这样的认知并无奇特之处。也许在他们心中,阴阳二界就是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我甚至觉得这么想也无甚不妥。

作为旅行者的我始终对那位领路人的解释感到无法释怀,不过就此作罢吧。或许现世中的阶级和贫富之差,到了那边就平等了。所以,墓碑不论样式还是大小,都那么整齐统一。墓地旁就是浩罕汗国时代的皇陵,被高大的挡墙层层围住的皇陵显得那么与众不同。

相较之下,在俄罗斯那些大城市的墓园里,一排排的墓碑上还镶着照片,那些墓主似乎还维系着与现世的牵绊。我看不懂碑上刻的字,只觉得那些文字繁复又冗长。

逝者的安葬方式也好,墓地的营造方式也罢,每个国家与民族自有不同,说不上哪个好或是哪个不好。我以前写过一首诗,这首诗与古代游牧民族匈奴的传说有关。

相传匈奴有个习俗,人死后要先在大草原上挖个洞,再将死者埋进洞里。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个洞竟有几百尺那么深,还要用一匹骆驼来殉葬,骆驼的血就洒在了那上面。可杂草很快就盖过了那里,让人找不到墓的所在。到了第二年,死者的家人牵着骆驼徘徊在大草原上,当骆驼嗅到同族的血就开始咆哮,于是人们就地搭起祭坛,开始祭拜死者。(中略)他们总以为,(中略)落日就是落在那片草原尽头的太阳,天上的雪就是降临在那片草原上的积雪。

这是一个古老民族的传说,不知是否真有那样的安葬方式。对骆驼是残忍了些,不过这习俗倒也挺契合匈奴这个横跨欧亚大陆的彪悍民族。或许这样的安葬方式在我们看来极其粗糙,可这烦琐复杂的过程实则蕴含了对死者极致的敬意。

藤原三代的掌权者遵循自己的意愿将死后的肉身木乃伊化,这不禁让我联想到木乃伊,联想到逝者的安葬方式以及死后经营种种,也让我提笔写下这篇名为平泉纪行却不像平泉纪行的文章。藤原清衡、基衡、秀衡,这三位北方的优秀武士到底与那个年代在京都、镰仓的王者有何不同呢?这些不同又是如何影响着他们的命运?我想,这就是我以后平泉纪行的主题了。

埃及帝王的木乃伊、汉代贵妇的遗体虽然死后都被“经营”得很好,但并不一定是出自他们的本愿。兴许在那个年代,这就是理所当然的习俗,他们的遗族、遗臣将处理他们的遗体当作例行公事一般出色地完成了。

但是,藤原三代却并非如此,打造黄金葬堂的藤原清衡自不必说,基衡与秀衡各自筑造的寺院比起清衡的中尊寺来毫不逊色。可他们仍将遗体安置在金色堂,那是因为他们已把金色堂视作自己死后的长眠之所。基衡与秀衡无非与清衡一样,以为只要把遗体置于金色堂就能永葆不腐,永世不灭。

自愿将自己的遗体木乃伊化,这在当时必是前所未闻之事。随着时代的变迁,又出现了之前说过的真言修验宗的木乃伊志愿者。可这些人的行为出自于信仰,只能说是一种特殊的自杀方式,不可与藤原三代同日而语。

北方王者的特立独行从何而来呢?是源于“东夷之远酋”的血统吧,要不就是源于当时的“虾夷”习俗。若是如此,就不得不先探究藤原一族与“虾夷”的血统关系。于是,另一个难题又会横在我们面前,这“虾夷”本身又出自什么血统呢?我既非民族学家又非历史学家,实非我能回答的问题。作为小说家,我也只能先撇开这些难题去追寻藤原三代的秘密了。

若是非要让我先下结论的话,我想北方王者那超乎想象的意志与行为都出自对藤原一族命运的预感,那是无法逃避的宿命。平泉曾经的荣华早已烟消云散,埋于青青夏草之下,只留下美丽的黄金小匣,还有那里面的三具遗体和一个首级。

(《潮》1972年8—11;《历史的光与影》讲谈社,197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