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33年春
阿图瓦 圣波尔城堡
我在约翰叔叔家待了几个月,接着又用一整年时间拜访在布里昂的亲戚。母亲认为我已经充分历练,可以回家计划婚事了。当贝德福德公爵夫人安妮逝世,公爵痛失爱妻的消息传来时,我正住在自家位于圣波尔的城堡中。接着我的叔叔路易作为公爵大臣发来了一封信。
“雅格塔,这封信与你有关。”母亲唤我去她房内,我看到她坐着,父亲则站在她的椅子背后。他们双双向我投来严厉的目光,我在脑内飞快地回顾了今天的所作所为:我没有完成本该完成的任务,今天早上也没去教堂,房间一团乱而且针线活也做得不好,可父亲来母亲的房间,肯定不只为训斥我这些小错吧?
“是的,母亲大人?”
母亲欲言又止,看了父亲一眼,再次开口:“当然了,你父亲和我一直在考虑为你寻个丈夫,也一直在找合适人选——我们原本希望——不过已经无所谓了,因为你很幸运,我们收到了一个最好不过的提议。简而言之,你叔叔路易建议你嫁给贝德福德公爵。”
我惊讶到说不出话来。
“极大的荣誉啊,”父亲简短地说,“你能坐到很高的位置上去。你会成为一位英国公爵夫人,继英国王太后之后的第一夫人,法国境内独一无二的第一夫人。你应该跪下感谢上帝给了你这个机会。”
“什么?”
母亲点头附议。他们双双盯着我,期待我的回答。
“可他的妻子才刚刚去世。”我无力地说。
“没错啊,你的叔叔可是干了件漂亮事,趁早推荐了你。”
“我还以为他会等上一些时日。”
“公爵不是在鲁昂见过你吗?”母亲问,“然后在巴黎再次相见?”
“是的,可那时他有妻子。”我可笑地答道,“他看见过我……”我记得那黑暗而充满掠夺性的脸,那时我才刚过小女孩的年纪,还藏到叔母背后躲避那种目光。我记得那幽暗的大厅和那个男人,他对我耳语,紧接着就出去下令焚烧圣女。“公爵夫人也在场。我也认识她。我们见她的时候远远比见公爵本人多。”
父亲耸肩:“无论如何,他喜欢你的长相,你的叔叔让他记住了你的名字,你就要成为他的妻子啦。”
“他已经很老了。”我低声向母亲指出这一点。
“也不是很老。四十岁出头吧。”她说。
“你们告诉过我他有病在身。”我对父亲说。
“岂不是更好嘛。”母亲说。很明显她是指一个年老的丈夫没有年轻的那么需求无度,而且如果他死了,我或许十七岁就能成为公爵遗孀,这大概是世上唯一能比十七岁当上公爵夫人更好的事儿了。
“这份荣誉我真的无福消受。”我无力地对他们俩说,“我能回绝吗?我恐怕配不上这门婚事。”
父亲自豪地说:“我们是基督教国家最杰出的家族之一,神圣罗马帝国的血亲。你怎么可能配不上呢?”
母亲说:“你不能回绝。当然了,如果你不高兴才真是个傻子。全法国和全英国任何女孩遇到这桩婚事都会二话不说戴上戒指的。”她停下话茬,清了清嗓子:“他是全法国和英国继国王之后最有权势之人。如果国王一死……”
“而上帝决不允许此事发生。”父亲急忙说。
“上帝的确不允许此事发生;不过如果国王一死,公爵就会成为英国王位继承人,你就成了英格兰王后。你觉得怎样?”
“我从没考虑过嫁给公爵这种人。”
“那就现在开始考虑吧。”父亲轻快地说,“因为他四月就要来了,来娶你。”
我叔叔路易,身为泰鲁阿讷[1]主教,同时也是公爵的大臣,是这场由他一手促成的婚礼上的主持人兼神父。他在圣公会官邸里招待我们,贝德福德的约翰公爵带着他身穿红白相间的英国制服的侍卫策马而来,我站在宫殿门口,穿着极浅的淡黄色礼服,金箔制成的面纱从高高的头巾上披散而下。
他的侍从跑上前为他拽住马头,另一个跪在马旁,手和膝盖撑在地上,扮作一个人体上马石。公爵重重地翻身下马,从马镫踩到那人背上,再踩到地面。没人对此有所非议。公爵如此位高权重,侍从甚至把让他踩背视作荣誉。他的侍卫接过他的头盔和金属护手,退到一旁。
“我的大人。”我叔叔兼主教带着显见的敬爱之情问候他的主人,躬身亲吻他的手背。公爵拍了拍他的肩,转向我的父亲和母亲,与他们寒暄完毕才转而面向我。他走上前握住我的双手,把我拉到身旁,吻上我的嘴。
他的下巴满是粗糙胡楂,呼吸之中带着腐臭味,被他亲吻感觉就像被猎狗舔了一道。他的大脸海啸般向我压来,又退潮般而去,完全没有停下来看我或者露出微笑,只留下那个侵略性的吻,接着就回头冲我叔叔说:“你这儿没酒吗?”他们哄堂大笑,因为这是一个老朋友之间的笑话。叔叔带我们入内,母亲和父亲随他去了,我留在后面照顾老人,那个侍卫在我身旁。
“我的小姐。”他说。他已经把公爵的盔甲交给其他人,现在向我鞠躬行脱帽礼。他深色的头发被剪成齐眉的刘海,眼睛是暗蓝灰色的——也许是蓝色的吧。他的微笑带着快乐的弧度,似乎被什么东西逗乐了。他英俊得惊人,我能听见身后的侍女们窃窃私语。他鞠了一躬,向我伸出手。我握住他的手,透过他手套的柔软皮革感到了他的温度,他马上脱下手套,这样他的手掌就直接牵住我的手指。我感到自己想让他拉住我的手,想被他用温暖的掌心牢牢握住。我感到我想要他握住我的双肩,或者搂住我的腰。
我摇摇头,甩开这些荒唐的念头,像个惊恐的小女孩一样唐突地说道:“我自己进去好了,谢谢您。”然后我丢开他的手,跟着他们走进屋内。
三个男人已经就座,手里握着红酒杯,我母亲透过窗洞看那些佣人端来小蛋糕,为他们满杯。我与她的侍女走到她身边,两个小妹妹穿着她们最好的衣服,被引领着与大人们一起出席这个最重要的日子。我真希望自己与伊莎贝尔一样只有八岁,这样我就可以远远看着贝德福德公爵约翰,惊讶于他的尊贵,知道他不会和我说话,甚至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然而我已经不再是小女孩了,当我望向他时,他也看到了我,他的目光中带着一种贪婪的好奇心,而这一次我无处可逃。
母亲在婚礼前夜来到我屋中。她带来了为第二天准备的礼服,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床脚的箱子中。高头巾和头纱被安置在架子上,远离烛火和灰尘。
我的侍女正在光滑的银镜前梳理我的金发,但母亲一进来我就对她说:“你可以停下了,玛格丽特。”她将长发编成蓬松的辫子,用缎带系住,离开了房间。
母亲尴尬地坐到床上。“我得跟你谈一谈婚礼的事情。”她开了口,“关于你嫁作人妇后必须承担的责任。我猜你应该知道。”
我在凳子上转过身,一言不发,等她继续。
她说:“这门婚事对你有极大益处。我们有卢森堡,当然了。但坐到英国公爵夫人的位置可是桩极大的好事。”
我点头称是,猜想她接下来是不是要说新婚之夜要发生的事情。我害怕公爵,想到要与他共度洞房之夜就恐惧不已。我上一次参加婚礼时,他们把新婚夫妻一起丢到床上,第二天早上再伴着欢歌笑语把新人带出来,接着新娘母亲进屋取出床单,上面被鲜血染红了。没人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也许发生了什么意外吧。所有人都表现得好像一切都很完美,就好像他们很高兴看到床单有血似的。我想母亲是不是正要对我解释这些。
“可对他而言,这不是一桩有利的婚事。”她说,“他要付出很大代价。”
“前妻的遗产吗?”我问,心想他为了这桩联姻必然花销不少。
“他的同盟。”她说,“他以前曾与勃艮第公爵们一起并肩对抗阿尔马尼亚克人。英国人想打这样的战争可少不得他们的支持。他的妻子安妮来自勃艮第家族,现任勃艮第公爵是她哥哥,保持兄长和丈夫之间的友好是她的分内事。现在她死了,没人能维持这种友谊,没人能帮助他们解决争端了。”
“好吧,我是不行的。”我说道,心里想着那位我这辈子已经见了好几次的勃艮第公爵,他肯定压根没注意过我。
“你必须尽力而为。”母亲说,“维系勃艮第与英格兰的同盟,将是身为英国公爵夫人的你的职责。你丈夫会指望你招待他的盟友,并博得那些人的好感。”
“博得好感?”
“没错。可是难就难在这里。因为我们的贝德福德公爵约翰大人在发妻去世后没几天就要娶你,勃艮第公爵觉得受到了冒犯,他死去的妹妹受到了侮辱。他把这件事看得很重。”
我问:“如果这件事会惹勃艮第公爵不高兴,那为什么还要如此匆忙呢?我们无疑应该把婚礼暂缓一年,这样就不会惹他不快了吧?他是我们的血亲,也是贝德福德公爵的盟友。我们肯定不应冒犯他吧?”
母亲暧昧地一笑,提醒我道:“这事一成你可就当上公爵夫人了。比我的身份还要更高呢。”
“我可以明年再做公爵夫人。”逃离这段婚姻的念头使我心存希望,即使只有一年时间也好,“我们可以先订婚。”
她断然道:“约翰大人等不及了,别打如意算盘。我只是事先警告,娶你为妻可能会令他失去盟友,你必须尽力维持与勃艮第公爵的友谊,还要提醒他俩你可是勃艮第的血亲和臣子。私下和勃艮第公爵谈谈吧,向他保证不忘身为勃艮第家族血亲的身份。要尽一切努力维持他俩的友谊,雅格塔。”
我点头。我真的不知道她觉得我有什么能耐,一个十七岁大的女孩,要去维持两个年龄老到足以作我父亲的大人物的关系。但是我必须承诺全力以赴。
“还有,新婚之夜……”我开口。
“怎么?”
我深呼吸,问道:“到底会发生什么?”
她耸耸肩,面露难色,似乎谈起这件事令人窘迫,甚至更糟,厌恶至极到无法启齿:“哦,我亲爱的,你尽你的本分就好。他会告诉你他想要什么。他会告诉你怎么做。他不会指望你懂任何事,他想要当你的指导者。”
“会痛吗?”我问。
“会。”她的回答毫无裨益,“不过不会很久的,因为他更加年长,经验丰富,他会尽可能不让你痛得太厉害的。”她迟疑片刻。“不过如果他伤到你……”
“我该怎么做?”
“不要抱怨。”
婚礼定于正午举行,我在早上八点便开始着手准备。侍女端来面包、肉和少许麦芽酒以支撑我度过这漫长的一天。我看到食物堆积成山的托盘,不禁莞尔:“我又不是要出门狩猎,你明明知道。”
“的确。”她吓唬我道,“你是被狩猎的那个。”其他侍女伴着她像一栏母鸡般咯咯大笑,我闷闷不乐地坐在桌边吃着,她们在一旁瞎编故事,想象我会怎样被狩猎,被抓住,又会如何享受被追捕的过程,直到我母亲走进屋,两个男佣人跟在后面,滚着洗澡用的大木桶。
他们在我的卧室中生起火,把桶放在上面,桶中铺好亚麻布,然后往里面一壶接一壶地倾倒热水。侍女们奔忙着取来干被单,开始铺展出我的新礼服,一边评点这些饰带、这些蝴蝶结和这一切都有多么精致,说我有多么幸运。母亲看到我一脸倦色,便把她们轰出门外,只留下我们的老保姆,为我擦洗背部,清洗头发和添加热水。我感觉自己像一只献祭用的羊羔,在被一刀割喉前接受清理和刷洗,这不是什么愉快的念头。
不过我们的保姆玛丽兴致很高,像往常一样用老母鸡般的声音对我满口称赞,夸我美丽的头发,美丽的肌肤,说如果她当年有我一半的美,早就跑去巴黎了,连头也不会回的。等澡洗完,头发也被她擦干编好后,我不禁精神一振——为眼前这些缀着新蝴蝶结的亚麻内袍,新鞋,美丽的金丝布礼服,还有头巾。侍女们回到屋里助我穿衣打扮,为礼服系好饰带,扶正我的头巾,将头纱覆过我的肩头,最后宣布我已经为婚礼穿戴停当,像所有的新嫁娘一般含苞待放。
我转身朝向大镜子,那是母亲下令搬进房间的,镜中的影像回视着我。侍女们在我面前抬着镜子,微微朝下,这样我就能首先看见我礼服的裙摆,上面绣着小小的红色跃立狮子,代表我的家族,还有前端弯起的红色皮革浅口鞋。接着她们把镜子平放,我能看见高腰的金丝布礼服,沉重的金色刺绣腰带低低地垂过我纤瘦的腰臀。我示意她们抬高镜子,好看见昂贵的乳白色饰带遮掩着礼服的低胸领口,金色的长袖自肩头垂落,白色的亚麻内袍挑逗地在肩头的叉口底下若隐若现。然后是我的脸。我的金发被编成辫子,藏在高头巾下面,我的脸正严肃地看着自己,在镜子的银色光泽之下更显得端庄严肃,灰色的眼睛在这片光芒中显得更大,皮肤更是带着珍珠般的色泽,看上去像一尊美人的雕像,像一个大理石做的女孩。我凝视自己,想要知道我是谁,那一瞬间我觉得仿佛看见了梅露西娜,我们家族的始祖,正透过月光照耀的水中看向我。
“等你做了公爵夫人,你就有属于自己的大镜子啦。”我母亲说,“吃穿用度更没得说。你还会拥有她所有的旧衣服。”
“安妮公爵夫人的衣服吗?”
“是的。”她说得好像从一个新近死亡的女人的衣橱里拿衣服穿对我是天大的恩赐似的,“她的黑貂皮可是我见过的最上乘的皮毛。现在它们全是你的了。”
“再好不过了。”我委婉地说,“我能拿到我的旧衣服吗?”
她笑了:“你就要当上法国的第一夫人了,在英国也只位居第一夫人之下。你能拥有一切你丈夫想要给你的东西。你马上就能学会怎么哄劝他的。”
一个女人以手掩口窃窃私语,说像我这么大的女孩,要如何游刃有余[2]地哄劝像他那么大年纪的男人。有人说:“总比两手都绑起来的好。”几个人哄笑起来。我不知道她们是什么意思。
“他会爱你的。”母亲向我保证,“他可是相当为你疯狂呢。”
我没有回答,只是看着镜中的年轻女人。贝德福德的公爵约翰为我而疯狂,这念头可一点也不让人开心。
结婚典礼持续了差不多一个钟头。誓词全是拉丁文,所以到头来有一半我都没听懂。这不是一场私密的山盟海誓,更像是一次盛大的广而告之,主教的官邸大厅里挤满陌生人,只为见我一面,赞美我的好运。宣誓完毕后我们走过人群,新丈夫护送我,我的指尖搭在他的袖子上,有人高兴地放声大吼,四处都能看见热情的笑脸。
我们坐在餐桌上席,面对整个房间。走廊传来喇叭的巨响,第一批食物被人扛在肩上送了进来。侍从们首先来到我们的贵宾席旁,将每样菜都均量放进每一个金盘,公爵指挥他们到大厅各处服务,让他的宠臣们也能享用这些高档菜肴。他们也为其他人准备了大碗的肉和大盘的白面包。这是一场盛大的宴席,我叔叔为了取悦他的主人和庆祝我进入英格兰王室可谓不遗余力,挥金如土。
他们献上装着美酒的金色大壶,为贵宾席上的酒杯一一盛满佳酿。坐在金色大盐碗边上的尊贵客人痛快淋漓地开怀畅饮。大厅里的男人们一杯接一杯地痛饮最上等的麦芽酒——专为今天而酿的婚宴麦芽酒,格外甜,格外香。
一个挑战者策马冲进大厅,边喊我的名字边掷下长手套。他的马弯下结实的脖颈,打量餐桌和大厅中央的环形大火炉。我只好起身走上贵宾席的升高台,交给他一个金杯。身形沉重的骑手坐在雕刻精美的马鞍上,开始绕着大厅小跑,最后从双扇门中跑了出去。我觉得这一幕非常滑稽:骑一匹马闯进宴席,尤其是如此的高头大马和如此壮硕的骑士。我抬头与那位年轻的侍卫目光交汇,他正拼命忍笑,和我一模一样。我们很快将视线从彼此的游移的眼神上移开,趁我还没有忍俊不禁,咯咯笑出声来。
一共上了二十道肉,然后是十道鱼,接着一切都被清理下场,莱茵红酒随着一大盘腌渍水果、糖霜和蜜饯上了桌。等大家都一一品尝之后,最后一道菜登场,杏仁糖,糕饼,糖霜水果和姜饼,上面装饰着如假包换的金叶子。紧接着弄臣登场,变着戏法,满口荤段子,什么年轻人和老人,男人和女人,什么鸳鸯床有多火热,正是新生命的温床云云。在他之后的是舞者和乐手,表演了一场假面剧,以此赞颂英格兰的荣威和卢森堡的美人。有一个近乎裸体的美丽女人,全身只穿有一条绿丝绸制成的长尾巴,象征梅露西娜。他们之中最为夺目的是一只假扮的狮子,正是我们两国的象征,他跳着,舞着,强健而又优美,最后终于来到贵宾席上,气息急促,向我低下他巨大的脑袋。他的鬃毛是一大丛带着粗麻布味道的金色卷毛,脸上戴着的纸面具上画着真诚的笑脸。当我要把一串金链套在他颈上而朝他俯下身去时,他垂头看我,我透过面具认出了那双蓝眼睛,知道了自己的双手此刻正放在那位英俊的侍卫肩头。为他戴上金链时,我们之间的距离近到足以给对方一个拥抱。
母亲冲我点头,示意我们可以退席了,女人们和乐手顺着大厅边缘站成一排起舞,将手高高举起形成一道拱门,我从中走过,所有女孩和妇女都祝我好运,祝愿上天降福于我。我的小妹妹们在前面边跳舞边沿路挥洒玫瑰花瓣和小小的金钥匙。所有人都跟着送我走上楼梯,前往那间最好的房间,他们好像都打算跟着我一道涌进卧房,但却被我父亲在门口拦下了。跟我进来的只有父亲和侍女。
她们先解开我的高头巾,小心翼翼地搬走,接着解开我的发辫,因为编得太紧了,拆散时弄痛了头皮,我揉了揉脸。她们解开礼服肩上的饰带,脱去长袖,然后解开背部的系带,让长裙垂落地面,我小心地走了出来。她们取走长裙,振落灰尘,拍上粉,小心存放起来,以备后日之需,以后每逢重要场合,我都要作为贝德福德公爵夫人穿上这条裙子,待到那时,裙摆上的红色狮子就只能代表我往日的家族了。她们解开内袍的饰带,把我脱个精光,瑟瑟发抖的我被她们当头罩上睡袍,披上一件外套。她们让我坐在凳子上,端来一盆散发香气的热水,我把冰冷的双脚泡进水中,向后倒去,一人梳理我的头发,其余的拉扯绣花裙摆,整理外套的下摆,然后收拾屋子。最后侍女们给我擦干双脚,编好头发,戴上一顶睡帽,把门打开。
我的叔叔路易身穿主教法衣头戴主教冠走了进来,手中拎着一个香炉,走遍全屋,赐福于每个角落,祝愿我幸福,富有,最重要的便是为了这场联系英格兰和卢森堡的伟大婚姻,能多子多孙。“阿门,”我说,“阿门。”可是他的法事好像没完没了似的,接着从楼下的大厅传来男人们的大嗓门、刺耳的喇叭声和咚咚作响的鼓声,他们正要带来我的新郎,带来那位年迈的公爵,来我的房间。
他们把公爵扛在肩上,大叫“万岁!万岁!”接着在门外放他下地,让他能自己走路进来。几百号人都落在屋子外面,伸长脖子看热闹,叫嚷着叫其他人让开。弄臣蹦跳着进了屋,手里拿着一个充气的猪膀胱,在床上戳来戳去,说什么床一定要弄得软一些,因为公爵待会儿会“隆重登场”。人们哄堂大笑,这个笑话被一路传到屋外,传到更远处的房间,甚至传到了楼下大厅。弄臣指挥女孩们生起火为床保温,斟满麦芽酒以防公爵口渴,不过喝了酒他就有可能会起夜。“大半夜的还立着不倒呢!”他又说了一遍,大家哈哈大笑。
喇叭奏出传唤的声响,震耳欲聋。父亲说:“好啦,我们就留他们独处吧!上帝保佑你,晚安。”母亲吻了吻我的前额,所有的侍女和半数的客人也都过来吻了我。然后母亲将我领到床上。我靠在枕头上坐着,像个雕刻木偶。公爵在床的另一边甩掉结婚礼服,他的侍卫拉开被单扶他上了床。那人保持低眉顺眼,一眼也没有看我,我一动不动地坐着,像个僵硬的布娃娃,一只手死死扣住自己的睡袍领口。
我们直挺挺地并肩坐着,大家又笑又闹,祝福我们,之后父亲和叔叔半推半搡地把酒鬼们领出房间,关上了门。我们依然能听见人们在下楼的路上又是唱歌又是嚷嚷,说还要继续喝酒恭祝这对佳偶健康长寿,他们要用酒水为新生儿洗礼,今天晚上新人们就能造出小宝宝,这是上帝的安排。
“你还好吗,雅格塔?”公爵问我。房间渐渐变得安静,房门关上后,烛火也燃烧得更加平稳了。
“我很好,大人。”我说。我的心脏怦怦直跳,声音大到一定能被他听见。现在我最清楚的就是自己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也不知道他会要我做什么。
“你可以去睡觉了。”他沉声道,“因为我已经醉到不行了。我希望你能快乐,雅格塔。我会做一个好丈夫的。不过现在还是去睡吧,因为我已经醉得什么想法都没有了。”
他把睡衣撩过肩膀脱了下来,侧过身去,好像该说的都说了,该做的都做了。没过一会儿他就鼾声如雷,我真害怕楼下的人会听到。我静静躺着,大气都不敢出。他的呼吸渐深渐缓,鼾声也渐渐变为平稳的呼噜和嘟囔声。我溜下床,喝了一点麦芽酒,说到底,今天可是我大喜的日子啊。我吹熄蜡烛,钻回温暖的床上,躺在睡着的男人那具陌生的身躯旁边。
我觉得自己一定会整宿无眠。我能听见楼下大厅的歌声,有人涌到中庭,嚷嚷着要火把,仆人们领他们去休息。我丈夫的鼾声平稳地隆隆作响,像是从熊洞里传出的吼叫,毫无必要地响亮,满怀威胁之意。有这样一个大块头睡在一旁,身边人是注定睡不着了。就这样,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抱怨这种不适,抱怨这一切有多不公平,渐渐沉入了梦乡。
醒来时,我看见新婚丈夫已经醒了,正在穿裤子。他的白亚麻衬衫前面敞着,可以看到壮实的腰,丰满多毛的胸口和半露在外的大肚皮。我坐起身,把睡袍整好:“我的大人。”
“早上好,我的妻子!”他笑着说,“你睡得好吗?”
“很好。”我说,“您也一样吧?”
“我打鼾了吗?”他快活地问。
“打了一点。”
“我敢打赌不止一点吧。声音像不像雷阵雨?”
“呃,像。”
他露齿而笑:“你会习惯的。安妮以前常说和我睡觉简直像睡在大海边上。等你习惯这种噪声后,到了安静的地方反而会睡不着了。”
我听着我的前任的言论,眨了眨眼。
他绕到我这边,重重地坐到了我的脚上。
“啊,抱歉。”
我腾出地方,他重新坐下:“雅格塔,我比你年纪大得多。我必须告诉你,我无法让你生儿子,恐怕女儿也不成。我很抱歉。”
我屏住呼吸,等待他接下来会说什么可怕的话。我以前以为他娶我就是为了得到子嗣,男人娶年轻新娘的原因,除了这个,还会有什么呢?还没等我说出口,他就立刻给出了答案。
“我也不会夺走你的贞操。”他静静地说,“一方面,我没有能力,所以即便有心也无力;另一方面,我不想和你做这事。”
我抓着睡袍领口的手攥得更紧了。母亲得知此事一定会十分寒心,父亲也会跟我没完的。“我的大人,我太抱歉了。你不喜欢我吗?”
他干笑一声。“哪个男人会不喜欢你?你是全法国最标致的姑娘,我选中你就是因为你的美貌和你的青春——不过也有别的原因。比起让你当我的床伴,我有更好的任务给你。我能命令整个法国随便哪个女孩到我的床上来,可是你的话,我相信,适合去做更重要的事情。你难道不知道吗?”
我默默地摇了摇头。
“夫人曾说你有某种天赋。”他平静地说。
“姑婆?”
“是的。她告诉过你叔叔你们家族的那种能力,说你能看见未来。你叔叔又告诉了我。”
我沉默片刻:“我不知道。”
“她认为你可能有这种能力,以前也与你谈过。你叔叔告诉我你曾向她学习,她把书和那个用来占卜的挂坠手镯留给了你。还有你能听见那种歌声。”
“他是这么告诉你的?”
“没错。我猜,她把自己的东西留给你,是因为觉得你能让它们派上用场。”
“我的大人……”
“这不是什么圈套,雅格塔。我不是想下套骗你说实话。”
你就下套骗过贞德。我心想。
“我这么努力是为了我的国王和国家,上帝保佑,我们已经快要发现万能药了,有了它就能长生不死,还可以制作出贤者之石。”
“贤者之石?”
“雅格塔,我想我们很快就会发现点铁成金之法。只有几步之遥了。在那之后……”
我等他继续说。
“在那之后我就富有到足以让我的军队横扫法国所有城镇。再然后,英国的统治就能将和平播撒到我国领土的每个角落。这样一来,我的侄子就能稳坐王位,可怜的英格兰人民就可以安居乐业,不会为苛捐杂税所苦了。新的纪元即将到来,雅格塔。我们将会是它的主人。我们在伦敦就可以造出金子,然后用它买到一切东西。我们再不用在康沃尔郡深挖矿洞,也不用在威尔士苦苦淘金了。我们将拥有一个比任何理想乡都更加富有的国度。而且,我觉得,我只需再几个月就能找到它了。”
“那我能做什么呢?”
他点了点头,被我拉回现实,拉回到这个算不上真正新婚大喜之日的清晨中。“哦对了。你。我的炼金术士,我的占星师们说我需要一个拥有你这种天赋的人。一个能推算吉凶,能透过镜子或水面看见真实和未来的人。他们需要一个拥有干净的手和纯洁的心的助手。这人必须是女性,从未杀生、偷窃、不知欲望为何物的年轻女性。我第一次遇见你时,他们刚告诉我说找不到这个年轻姑娘就没办法有进展。年轻女性,处女,能预见未来。简而言之,我需要一个可以捉住独角兽的姑娘。”
“我的公爵大人……”
“你这样说了。还记得吗?在鲁昂的城堡大厅里?你说你是一个纯洁到足以捉住独角兽的姑娘。”
我点头。我的确说过。真希望我没有。
“我知道你很害羞。你一定急着想说你做不到那些事。我知道你的审慎。不过回答我这些问题就好:你曾杀生吗?”
“没有,当然没有了。”
“你曾偷过东西吗?就算只是一件小小的礼物?就算只是一枚从他人口袋里得到的硬币?”
“没有。”
“你曾对男人产生欲望吗?”
“没有!”我斩钉截铁地说。
“你曾以任何方式预言过未来吗?”
我迟疑了。我想起贞德和倒吊者的卡牌,还有那缓慢地将她碾碎的命运之轮。我想起姑婆去世那一夜萦绕塔楼的歌声:“或许有吧。我不确定。有时预感说来就来,不是我有意想这样做的。”
“你能捉住独角兽吗?”
我局促地干笑:“大人,我只是随口一说,这根本是天方夜谭。我不可能知道该怎么做才能……”
“他们说捉住独角兽的唯一途径便是派一名处女孤身走入密林,没有男人可以触碰它,但它却会来到处女身边,将美丽的头颅伏在她的膝上。”
我摇摇头:“我知道他们是这么说的,可我对独角兽一无所知啊。我的大人,我甚至都不知道它们是不是真的存在。”
“无论如何,身为处女的你对我而言都有莫大的价值,极为宝贵。身为梅露西娜家族贞洁的女儿,身为她天赋的后继者,你的价值无可估量。你作为一个年轻妻子本来应该只关心如何讨我喜欢,无关其他。但我娶你是为了更远大的目的,远远超过玩弄你的身体。你现在明白了吗?”
“不是很懂。”
“无所谓。我所需要的是一位内心纯洁的年轻处女,她将顺从我,归属于我,就像我从土耳其人的船上买来的奴隶。这是我的权力。从今以后你要学习我想让你学的知识,要做我想要你做的事。但你绝不会受到伤害和威胁,这一点我向你保证。”
他起身,从腰带的刀鞘中抽出匕首:“现在我们得把床单弄脏。如果有人问起,比如你的母亲或父亲,你就告诉他们说我压在你身上,你有点痛,而且你希望我们能生出孩子。至于以后的生活,你不能透露一星半点。就让他们以为你成为了一个普通的妻子,以为我夺走了你的初夜吧。”
他握刀在手,二话不说就割破自己的左腕,血很快从伤口中涌了出来。他没有止血,而是把被子拉开,看都没看我迅速藏起的光裸的脚,伸手将几滴鲜血滴在床单上。我凝望着渐渐沁开的血迹,心中羞耻万分,想着这就是我的婚姻,开始于我丈夫的鲜血和一个谎言。
“这就成了。”他说,“你母亲看到这个便会相信我已占有过你。你还记得应该怎么对她讲吗?”
“说你压在我身上,有点痛,我希望我们能生出孩子。”我乖乖重复。
“我要保持你的贞洁,这是我们的秘密。”他突然变得严肃,几乎令人畏惧,“不要忘了这一点。作为我的妻子,你会了解我的秘密,而这就是最初同时也是最大的秘密之一。炼金术,预知能力,你的处子之身,这些就是你必须守口如瓶的秘密,你要以你的名誉起誓,不能告诉任何人。如今你已经是英格兰王室的一员了,这个身份将给你极大荣耀,也会让你付出巨大的代价。享受荣华富贵的同时也别忘了偿还。”
我望着他暗沉的脸,点点头。
他从床上起身,手持匕首在床单上割下一条布,毫不在意布料有多昂贵。他默默把布条递给我,我包扎好他手腕的伤口。“可爱的小姐。”他说,“早餐时见。”接着穿上靴子,离开了房间。
[1]法国北部加莱—海峡大区的一个市镇。
[2]此处“游刃有余”原文使用了一句英语俚语表达,直译为“一只手绑在背后”,与下文“两手都绑起来”对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