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85年秋
北方大道
我们一路向南而行。九月天气温和,旅行不算辛苦,我告诉随从们不必匆忙赶路。阳光耀眼,空气燥热,对于骑着小马赶路的孩子们来说,要一刻不停地走上三个小时实在太难了,所以每走完一小段路,我们就会停下来休息片刻。我跨坐在马上,这匹栗色猎马是理查德送给我的专属坐骑,好让我常伴他左右,我如今很高兴能骑着它离开,离开理查德的谢里夫哈顿堡——我们曾打算把那里建成一座足以媲美格林威治宫的宫苑。我要抛弃那座我们携手漫步过的花园,抛弃那间我们在顶尖乐师的伴奏下翩翩起舞过的大厅,还要抛弃那座小教堂,他曾在那里握着我的手,许下等他凯旋之后就娶我为妻的承诺。时间每过一天,我就离那里愈远,真希望能就此忘却满布城堡每个角落的记忆。我试图摆脱我的梦境,可我似乎还能听到它们追在我身后,像幽灵般如影随形。
这场旅行让爱德华兴奋不已,他得意洋洋地走在宽阔的北方大道上,道路两旁的人们纷纷侧目,想看看约克王族剩下的成员,这种被人瞩目的感觉让他十分受用。我们这支小队伍一停下来,人们就走上前来祝福我们,他们脱下帽子,向爱德华,这个仅存的约克王族继承人,唯一的约克男孩儿致敬。尽管我们的王朝已经崩毁,他们也听说了英格兰将有一位新王,那个无人知晓的威尔士男子,未经准许,从布列塔尼,法兰西或者其他某个地方渡过海峡,踏上了这片土地。泰迪喜欢假装自己是合法的国王,仿佛他前往伦敦是为了加冕。我们的队伍经过小镇时,许多人从家里和店铺里跌跌撞撞地跑出来,这时他会低下头向人们挥手,还摘下圆帽露出微笑。尽管我每天都告诉他,我们去伦敦是为了参加新王亨利的加冕礼,可每当人们高喊他的爵号“沃里克伯爵,沃里克伯爵”时,他立刻把我的话忘得一干二净。
在进入伦敦的前夜,他姐姐玛姬来找我:“伊丽莎白公主,我能和您谈谈吗?”
我对她笑了笑。可怜的小玛姬幼年丧母,她尽心尽力地照顾着小弟弟,同时扮演着父母的角色,俨然成为了沃里克家的女主人——尽管她自己还是个小姑娘。玛姬的父亲是克拉伦斯公爵乔治,我父亲在我母亲的极力劝说下,下令在伦敦塔内处死了他。玛姬从未流露出丝毫怨恨,她脖子上佩戴着一根项链,项链上坠着一个小盒子,里面装着她母亲的一缕头发,手腕上有一个漂亮的小镯子,镯子上穿着一颗空心银珠,以示对她父亲的纪念,仅此而已。她虽然只有十二岁,却很明白靠近王座有多危险,约克王朝像只神经紧张的猫一样吞噬着它的年轻族裔。
“有什么事吗,玛姬?”
她皱起小小的眉头。“我担心泰迪。”我等着她说下去。她一向是个称职的姐姐。
“我担心他的安全。”
“你在怕什么?”
她犹豫片刻,向我吐露了内心的隐忧:“他是唯一的约克男丁,唯一的继承人。当然约克家还有其他亲族,比如伊丽莎白姑妈的孩子和萨福克公爵。可泰迪是仅存的直系后裔。上一代男裔们,你爸爸爱德华四世,我爸爸克拉伦斯公爵,还有我们的叔叔理查德王,现在都死了。”
熟悉的疼痛感又向我袭来,我的心就像琴弦一样绷紧。我故作平静地说:“对,你说得对,他们都死了。”
“自他们而下,再没有别的男丁了。我们爱德华是仅存的男孩儿。”
说这话时,她犹犹豫豫地看了我一眼。没人知道我弟弟爱德华和理查德遭遇了何事,他们失踪之前,有人看到他们在伦敦塔前的草坪上玩耍,在花园塔的窗户里向外挥手。那他们的下落呢?谁也不太清楚,但人人都认为他们已经遭遇不测。我对此所知不多,并且一直把这件事埋在心里,没对任何人说起。
玛姬忐忑地开口:“真对不起,我提这个,不是想让你伤心的……”
“没关系,”我好言安慰她,仿佛提起弟弟们的失踪不是一种痛苦,“你害怕亨利·都铎会像理查德王对待我弟弟一样,把你弟弟也关进伦敦塔?害怕他会遭遇和我弟弟一样的命运?”
她不安地揉搓隐藏在长袍下的双手,声音激动得有些高亢:“我真不知道带他来伦敦是对还是错。我是不是应该雇一艘船,带他离开这里,去佛兰德斯投奔玛格丽特姑妈?可我不知道应该如何去做,我连雇船的钱都没有,也不知道该向谁求助。你不觉得我们应该带泰迪离开吗,玛格丽特姑妈会看在约克家族的分上保护他的。我们该不该这么做?你知道该怎么做吗?”
我告诉这个惊慌失措的小姑娘:“亨利·都铎不会伤害他的,至少现在不会。他将来也许会这么做,但那要等到他坐稳了王位,人们不再时时刻刻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为止。接下来的几个月,他一定会四处交友。他赢得了战役,如今要做的是赢得整个王国。要做名正言顺的国王,只靠杀死潜在的竞争者是不够的,他必须在人们的欢呼声中加冕。所以玛姬,他不会冒犯约克家族,何况我们还有那么多支持者呢,他冒不起这个险。你看,那个可怜虫可能还会为了取悦他们而娶我为妻呢!”
她露出了笑容:“你要成为一个好王后!一个真正出色的王后!到了那个时候,我就能确保爱德华的安全了,因为你能保护他,也会保护他的,对不对?你知道他不会威胁任何人,我们姐弟会对都铎王朝尽忠,也会对你尽忠。”
“要是我做了王后,一定会保他平安。”我一边做出承诺,一边计算着有多少人命系在了我和亨利的婚约上,“不过在此期间,我希望你和我们一起去伦敦,和我妈妈待在一起会很安全。她清楚该怎么做,一定会做出妥当的安排。”
玛姬犹豫起来。她母亲伊莎贝尔生前与我母亲不和,抚养她长大的理查德夫人安妮更视我母亲为不共戴天的仇敌。她小声问:“她会照顾我们吗?会善待泰迪吗?他们总说她是我家的仇人。”
我柔声安慰她:“她不会刁难你和爱德华的,你们是她的侄儿侄女呀,我们都是约克家族的成员,她会像保护我们一样保护你们的。”
她终于放下心来。面对她的信任,我不忍心提醒她一个事实:我母亲有两个亲生儿子——爱德华和理查德,她爱他们胜过自己的生命,却没能护他们周全。今夜我的弟弟们身在何方?没有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