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的上海人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4章 没有方言的街道

没有方言的街道

婷婷12岁,妹妹10岁。

社区活动室里空调坏掉了,居委会干部临时借来两台电扇“哗啦哗啦”运转,还是难掩一屋子小孩子的汗气。

这天社区向辖区里的外来务工者子女开放暑期活动,请来了一位离休干部讲党史。台下二十几个小孩子不过10岁上下,正是贪玩的年纪,哪里要听这个。但也晓得来街道参加活动算大事,遂都极力耐着性子坐着。小手臂绕在背后,是小学里老师教的规矩。台上老人苏北口音浓重,正说到1949年上海解放。妹妹凑过来,小声和姐姐说:“我辫子松掉了。”

“什么啊?”婷婷问。

“姐姐,我辫子松掉了,怎么办?”妹妹不敢动,只把左边的小脸扭过来,示意那半条松掉的小辫子。两个女孩都扎了大红色的蝴蝶结,穿了带有卡通图案的T恤,因为热,额头都蒙着薄汗,更显两颊黝黑。

婷婷说:“你坐过来点,我给你绑上。”

她摘下残留在妹妹头上的发绳,叼在嘴里,麻利地以手作梳,给妹妹重新绑好了小辫子。两对红色的蝴蝶结在教室的一角翻飞,透着乡气,也显示最大诚意的隆重。

社区工作人员把这对小女孩指给我看,说,“就是她们了。”

今年社区办外来务工人员子女暑期活动,居委会推荐了她们来参加。“免费的哟。伊拉爷娘老感谢的。”

01

婷婷的父母是很感谢。

开店似坐监,一年365天无休。这是没空关心孩子的暑期生活。

从四川到上海,婷婷一家在杨浦区怀德路已待足十五年。

父亲在居民楼底租房,沿街开了一家焊接铝合金门窗的小店。前前后后,不过十平方米。白天走进去光线昏暗,得好一会儿,眼睛适应了光线后才能看清:地上横列各色窗框门框,银色雪白的长条,好似轨道的一截一截,工具碰上去,火花四溅。

母亲已习以为常,从火花和火花上面单脚跳过,去房间的另一侧晒衣服,又单脚跳着,去房间的另一侧切蔬菜。晚上也是在这里,母亲支起床板,就是全家的卧室了。两个孩子,也都生在这里。

看到我们打车把一对女孩从社区活动室接回。母亲迎出来,在围裙上擦净了双手,掏出一张鲜红的一百元钱,要付我们付掉的出租车钱。我们不收,她又转身赶着女儿,要她拿这钱去买盐汽水和可乐来。

“要懂规矩,怎么能让阿姨出钱。”母亲轻声说,摇着长女的胳膊。

02

屋里闷热,孩子们摆了桌椅在街面上玩。

妹妹回到家,一把抓过邻居家的小狗尾巴,嬉戏起来。而才大两岁的婷婷,却沉默地随母亲回到屋内,跟着切菜剥豆子打下手。

沿街一溜小店。从婷婷父亲的铺子朝左,是理发店、烟纸店、书报亭和水果摊。摊主的孩子们看到婷婷姐妹回家,都涌过来说要一起玩。几个孩子散开去打弹子,几个掏出香烟牌挂起来,还有几个开始跳房子,都是上海小孩三十多年前玩的游戏,竟都在这里被意外地继承下来。

婷婷来自四川,理发店的孩子来自江苏,水果摊的孩子来自安徽,书报亭的孩子来自山东。但他们其实都出生在上海。街面后面的公房小区,是上海小囡的世界。而街面属于这些外来务工者的孩子。他们聚在一起,说着学堂里教出的纯正普通话,已经一点口音也听不出了。父母招呼他们回家吃饭时,父母用了乡音,而孩子们一律用普通话回答。“知道了!”他们说。

外来务工者孩子们玩耍的街道上,已经没有方言了。

婷婷父亲说:“也就这几年了。两个女孩还在身边。等上完了初中,她们就得回老家了。”

母亲说,“为什么非要回去?高中读完可以考大学回上海的呀!”

父亲说,“你做梦,我们能在上海读高中么?还不如早点出来做事嫁人。”

母亲不回嘴。她只读完了小学就下田干活,18岁就结了婚和丈夫到上海。在村里人眼里,已如凤凰一般。她不介意自己在这个小店铺里度过一生,但她希望女儿能和自己不同。

喃喃自语,也像是发问,母亲说:“她们生在这里,她们是喝黄浦江水长大的嘛。”父亲不响。低头抽了一口烟。

03

婷婷悄悄和我说:“我读书是不太好,我早点出来工作挺好的。”

屋外光线暗下来了。上街沿的混凝土吸饱了白天的热量,现在正在缓缓释放。一切都是暖融融的,但晚风一吹,又显得凉爽。这是往日上海人吃过夜饭出来乘风凉的时光。但如今街面上行人却很少,毕竟现在家家户户都有空调了。安静温暖的街上,妹妹和小伙伴们嬉戏着。父亲在拼装一扇订户要的大门,家里要等着开饭,母亲需要协助。

妹妹跑近时,婷婷忍不住关照几句:妹妹要当心车,妹妹你不要弄翻理发店晒在街上的毛巾架,妹妹你抓了猫后要洗手。妹妹随口答应着。

婷婷说:“我可以回老家的,但得等到妹妹长大一点。现在她还太小了,还不会自己梳辫子呢。”一双小手埋在碗碟间。去街道参加活动时的红色蝴蝶结已一早摘下来,被郑重挂在房内梁上。那里还垂下来几根腊肠和熏肉。肉肠上的油滴下来,底下是装了一半的门窗和妹妹踢在角落里的粉红凉鞋。

过完这个暑假,婷婷要升初一了。这也意味着,和父母妹妹分别的日子开始进入倒计时。婷婷看着我,张口还想说些什么。

但父亲焊机的声音已经在屋里响起来了。

看不见的春运

01

厂房在宝山区石洞口的郊野之地,远离城市喧嚣,也远离沸腾的站台。但是这里也有这里的热闹。远远未及走进,扑面而来的是热烘烘的洗涤剂和消毒剂的气味,十多台大型洗衣机和烘干机的运作轰鸣声,不住地往耳朵里灌。

在这家洗涤厂,来自上海铁路局下属列车上所有的床单、被套、被单、枕套、枕巾都在这里焕然一新。

她正面对着熨烫机,两手各捏住布料一角,胳膊用劲抖开。哗,一卷白布展开。2米长、1.1米宽的布上,没有图案,没有编码,没有一丝纹样特征。可她仅仅用拇指腹从布面上划过去,就肯定地说:“这是新疆来的列车上用的。”

整整20年了。从小姑娘到老法师,这是她用触觉累计的经验。单凭布料就能知道来自哪一班列车,来自什么方向,或是要去哪里。

“我虽然人站在厂房里,但看着这些布料,就觉得我身上的一部分也在列车上,能跟着去很远的地方。”

20岁时的她穿着靓丽的制服,在上海往返北京的红旗列车上担任乘务员。丈夫同样是铁路系统的一名乘警。两个人在铁轨和月台上相识成家,也因为奔波和聚少离多,她决定调整岗位。就这样,初为人母后来到被称为“大后方”的洗涤厂当工人。可是她对铁路的热爱,还是一如既往。

每天,所有到站列车上整理下来的布品会被统一送来这里。经过分拣、加温、消毒、洗涤、烘干、熨烫等程序后,来到顾伟文和她的同事手里,进行最后的检验、折叠和打包。

春运开始后,被送到厂里来的待洗物数量从每日25吨增至30吨,件数从6.7万增至8.5万件。每天,从上海站进出的30趟普通列车、39趟动车、59趟高铁上,在旅客坐下和躺下休息的床单枕巾上,有她和同事看不见的指纹。

她手腕回转,对折、再对折两次,白布瞬间变成一块A4纸大小的方块。如此重复同一个动作,手下的小方块很快就堆成了四方的小山。每遇到破损的布品就要挑拣出来,每折叠满40件单品就停下来打一个大包,因为这个数量正好是列车一节车厢内的床位数。一天摺120包,也就意味着,在她一个人的手指下,4800张卧铺上的床单准备好了。

她在雪白的成山的布料上摊开一双手,这是一双格外干燥的手。常年接触布料和洗涤剂,像一块木头的表面。指甲翘裂,肉刺连成串。所有洗涤女工的手,都是这样。

但经由这些粗糙的手整理好的被套与床单,却平整服帖,散发着清洗后的味道。它们载着无数旅客的梦,从上海出发,一路陪伴他们回到家乡,或是前往远方。

02

上海开往成都的普速25B的绿皮列车一侧,她踮着脚站着。

她太不起眼了,不仔细根本看不见列车阴影中还有这么个身形。只有1.55米的个子,面对着眼前的庞然大物。她要负责给车上水。

这一列车的注水口,正设于她齐眉处,她从水井接上管道,把管子从下往上插入注水口。列车就像个饥渴的婴儿一样,立刻顺畅地吮吸起来。这样的上水工作,她干了7年了。虽然身材矮小让她干活时有点儿困难,却并不费劲。因为她已经掌握窍门了。“做事情不能用蛮,也要巧劲的!”

摘下工作帽,她羞赧地一笑。额发被列车进站卷来的风吹乱了,她下意识地摸自己的头。帽子里侧,用胶带固定了一张时刻表。

她隶属于铁路上海站客运车间上水工班。她和同事工作之余的休息间,就设在轨道里,位于13和12号站台之间的简易工房内。春运期间,35名上水工人全部留守,每天要喂饱车站内接发的两三百趟列车。

她依旧记得,第一次近距离走进这些大家伙时的惊愕。“比我坐在火车上时感觉大多了,也比我在月台上看见时大多了。”她小心翼翼地走在轨道上,感受石头粗粝地戳刺鞋底,一步一步和同事熟悉不同站台和轨道的位置,“领导告诉我们要有固定的路线、固定的站位,一定要安全操作。”但当她独自一人去上水,站在不过一米左右宽的路渣上,感受两边铁轨上列车同时通行的感觉,还是惊呼“吓煞人”。

“呼呼呼,真的像电影院里的外国大片那样呢!”她一动不动,双臂紧紧贴牢裤缝站在列车中间。是因为工作规定这样要求,也是因为害怕。

但和一切事情一样,很快她就对这些轰鸣声习惯了。普通列车进站雷霆万钧,动车进站是静悄悄的。她站在工房,远远注视不同的列车进站,心里默念:25T车型的注水口在车身下,CRHIB车型的注水口有盖子要水平打开,CRH3车型的注水口盖子要垂直打开。

都装在心里了。

她学会了看电脑上滚动的运行时刻表,也学会了熟悉列车的不同性格。“我呢,最喜欢高铁了,车厢新,注水过程会亮灯显示进度,好加水。”她扳着手指说这些车型,好像挑选自己喜欢的爱物。“最不喜欢老式的普通列车,有的和排粪口靠得太近。”

春运是工班组最忙的时候,她习惯留在岗位上。她没什么娱乐,也不会上网,但喜欢观察车身上的小细节,然后回来告诉工友自己的发现——“黄山很冷啊!因为注水口结冰了”,“北方风尘很大呢”,又或者是“这几天华北地区大概都下雪了吧”。

如果注水口结冰,工友们便合力抬了热水桶去浇那被冻住的注水口,大家猜测着遥远的北方积雪的情况。上水班工房不过10平方米,但只要走出工房去上水,她觉得全中国的气象信息都到她面前来了。

下雪天,她在鞋子上绑了草鞋去“喂”火车;下雨天,她穿一身雨衣去“喂”火车。有时注水口不灵敏,她被水溅湿一头一脸,但也要忍耐着,加完所有车厢,再回去换衣服。

一列火车大约18节车厢,站台长550米,来回走一遍差不多一公里。她小小的身影,就在这一公里间一遍遍地来回走。

她回老家时会说给自己的一儿一女听,自己在上海,是为这些火车工作。很长一段时间里,每每当她给列车上水,也都会想到自己的孩子坐在火车上往返时的场景——他们要泡面的时候有热水、要洗脸时有清水。她便一边上水,一边自己先笑了。

她用自己的方式,对迎来送往过的无数旅客,展露了他们不会看到的笑脸。

卖花小孩

玫瑰花挺好看。但用紫色塑料纸一包,实在呛俗。

小女孩拿着这么十数朵花,坐在草坪外的围栏上,两只眼睛滴溜溜转,看到有情侣模样的人经过,就箭步冲上去。

“哥哥,姐姐多漂亮。”

“哥哥,买一朵送给姐姐,不然姐姐会生气了。”

“哥哥,姐姐如果生气,就买一朵花啦!”

逻辑准确,反驳无力。

男人挥手说不要。但小孩扭股糖似的,边说边抓住男路人的衣角。男人走得越急,她小手拽得越使劲,眉目里有点慌张,但嘴上堆满笑。男人快跑起来。小孩的身体离地,几乎要悬挂在衣角上被拖走。

僵持一米,僵持两米。但终于,男人摆脱了卖花小孩,搂着自己的女伴匆匆从人民广场的绿荫下穿过了。被抛下的小女孩随着惯性快跑两步才稳住。收起一脸假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小手掌,磨磨蹭蹭走了过来。

暮色四合。我坐在广场的长椅上啃一份麦当劳套餐里的汉堡。

小女孩看到我,我看看她。她过来,与我坐同一张长椅上。我把套餐里的可乐递给她。

几乎没有迟疑地,她接过去喝了起来。

然后,如同一个我看不见的信号弹被释放了。等我回头,一群小孩出现在我身边。

一共六个。7岁上下的小孩,有男有女。有的也拿着玫瑰花,有的穿着破烂,拿一只纸杯。有的双手空空,望之年纪尚小,正眼巴巴看着在喝可乐的女孩。那女孩见状,故意吮吸吸管,喝得咂咂有声,显示快要见底。小孩们的目光便又转向我。我扬一扬空瘪的纸袋,然后说:“没有第二罐啦。”

话既说出口。小孩们也就跟着咯咯笑起来。

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也许我在可乐里下了毒,也许我别有所图。但孩子们毫无戒心,随随便便就坐在我身边了。

——“大人呢?”

几个小孩遥遥一指远处。

——“是妈妈吗?”

——摇头。

——“你们从哪里来?”

——异口同声“上海”,咯咯笑。

——“晚上住在哪里呢?”

——“火车站。”

——“火车站?”

——“对啊。晚上结束我们就去火车站,有很多椅——子——”

——“那么洗澡怎么办?”

——“去肯德基和麦当劳。”

——“不上学吗?”

——摇头。又都笑了。

一个穿着破些的小男孩一边说,一边从我背后爬上长椅,试着从我身后偷袭汉堡里夹的肉。我看见他奋力攀爬的样子,便把汉堡递过去问他。

——“我都吃了一半了,不要紧吗?”

那小孩腼腆一笑,从我手里接过剩下的那半个,跑开了。

然后,他停在离我大约两米的地方。站在刚刚亮起的路灯下,朝我回转身来。

他伸出右手,顺着自己的脸颊,抚摸着下巴,一路抚摸下去。手经过胸膛,停在小腹,在自己的肚脐位置打了一个圈,看向我。是个媚眼。

我一时有些呆住。

别的孩子哄笑起来,“晚上跟你妈学的吧!”

他立即从胯上收回手,捏成拳头冲出去,一边作势要打。另一个孩子追上去,抢走了他手里的半个汉堡。

他们跑远了,乘着夜幕,在人民广场上追逐打闹。

第一个坐在我身边的卖花姑娘也起身。像个刚刚午休结束的小白领那样撩撩额发,回到道路上去了。夜色深了,成对出现的小情侣多了。小女孩又飞了上去。

然后她又飞了过来,把一个东西塞在我手里。

我低头一看,是一片玫瑰花瓣。

鸭司令

她站在山坡上,像一株春天的小树。

像一株即将开花的小树。花苞已经密密地从枝丫里爆出来,但那些花瓣还蜷缩在深色的萼片里。那些艳丽夺目的,即将展开,犹未展开。一眼望去,不见华美,只觉得,是青春,是一种抑制不住的活力。

她就这样站在山坡上,手持一根竹竿,召唤她的鸭子们。

鸭群如白色的云絮,沿着水流漂来。她驱赶着它们,把它们赶去固定的位置。春天的下午,临海的上海郊区奉贤,在柘林胡桥的这一湾水域,鸭群的聒噪之声,远远而来,又渐渐隐去。天高云淡,举目四望,不见高楼,不闻尘嚣。一切都是葱葱翠翠的。点缀在整片绿意中的,是远处人家田地里的油菜花,一簇一簇,金黄可爱。

那年小钱21岁,从金融学院广告专业毕业。像所有的应届毕业生一样,她面临对未来的抉择。当别的童年伙伴到处应聘,希冀跳出农门时,她却决定做一件事,逆行的事——在家人的帮助下,她回到故乡,统领起7000多只“鸭兵鸭将”,致力于去打造“鸭蛋品牌”。

她说,是为了父母亲。

过去爸爸养虾辛苦,患上痛风,不能吃鸡蛋,妈妈也由于生病的缘故不碰鸡蛋。大二那年,在陪伴母亲住院时,她看到电视台的农业频道介绍养鸭经。长久以来的心绪被忽然间点亮,她决定——回家开鸭场,要养出与众不同的鸭蛋。

母亲是支持的,还卖掉一处房子筹钱,在周边村里找到了一块23亩的场地做鸭场。但父亲却气得几天没说话——掌上明珠的宝贝女儿,好不容易去市区读书,好端端的白领丽人不当,却要回来做养殖,爸爸是真舍不得。

可小钱却坚持了下来。她自己调饲料、赶鸭子、捡鸭蛋……光一个喂料,小钱就动足了脑筋。她把鸭子们分出不同的组别,投喂按不同比例调制的饲料进行比对。这份自制“食谱”包括:每日购入的新鲜海鲜、螺蛳,各种谷类以及磨碎的虾皮和蚕蛹,每一季还要给鸭子喂一次人参以提高其免疫力。一天,她正在埋头调饲料,起身时发现,一直不响的父亲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自己身后,正一声不响地弯腰捡鸭蛋。

从这一天起,不赞成女儿的父亲却再也没有离开过女儿的鸭场。晚上他就和工人们睡在鸭场边的宿舍里,白天则包下了所有的喂养工作。父亲的出手相助,让小钱有精力去忙别的事——申请大学生创业基金、设计鸭场的logo、让鸭蛋的销售搭上互联网的快车……这是一个农二代回归故里的故事,却也是一个青年引领传统产业重新出发的故事。小钱说着这些故事,她自己的故事,她和父母亲的故事。她光洁的脸,迎着阳光,扬得高高的。她沉默的父母,依旧沉默地微笑着站在一旁。

那天早上,她带我们进鸭场。还未走进鸭棚,就感到那7000多只小动物散发出的热烘烘气味,像潮湿的厚布片一样扑到人的脸上。我退后一步。可小钱却似乎什么也没闻到,她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灯光下,铺满一地的稻草被鸭子们拱成一个个突起的小窝,黄褐色的稻草中散布着一个个光洁的白点。“这是鸭蛋!”小钱屈身蹲下,小心翼翼地捡起一枚鸭蛋托在掌心,“你瞧,这只蛋是鸭子下半夜下的,还是温热的呢。”

几千只伸长的头颈齐刷刷朝女孩转了过来。在片刻的注目之后,它们跟着小钱的指示,摇摆着身体,走了出来。

小钱在一片稻草中站了起来。那么厚重不好看的工作服,都难掩她清丽苗条的身姿。她昂首走在前头,那么信心充沛,她指挥着鸭子出门,的确像一个点兵布阵的女将军。带着暖意的风吹过来,让我想起这儿离杭州湾很近。那是海风的气息。春天已经降临。那些毛茸茸的鸭子们,嘎嘎叫着,跟随着女孩,一起走进屋外的春光里。

美岑

美岑36岁,乍一看真已不年轻。一双手伸出来真是劳动者的手,蒲扇一样,关节粗大,皮肤干燥。加上穿着黑衣,就更是添了岁数。但奇妙的是,她的脸上有一股子稚气,这种间乎于好奇心和好胜心之间的神态,使得她看上去又显得年轻了。所以有时候你觉得她已年逾不惑,有时一个侧面,又觉得她不过是一个穿了老气衣服的女学生。

她令人想到城市中,那许许多多你打过照面的伶俐的老板娘。

那是你通勤的地铁站门口常年做粢饭的女当家,只要看到你的脸,就记得你喜欢的样式里是油条多一根还是酱汁少一勺;又或者是在你上班的商务楼下开水果铺的女老板,招呼你新添了草莓或者柿子,提醒你四季更替早又换了一轮;也可能是你常去的衣服店的女掌柜,会打电话给你告知预留了外贸尾单;又或者是你办了卡的理发店的女老板,叫得出你的名字,知道你儿子读几年级,甚至知道你母亲喜欢的染发色号。

天长日久,她们成了你生活中的一部分,成了这城市的一部分。当别人问你有关上海的生活时,你不会总想得到东方明珠浦江游轮,但你会想得到她们。

她们永远熟知客人的喜好,她们一律察言观色不会咄咄逼人。她们会合理地赚你的钱,又得体地给你折扣。她们是老居民眼里的外来务工者,又往往成为新来的异乡客进入上海后,最早接触的人。比起穿戴时髦行走在路上的年轻丽人,这些林林总总散布上海小店的老板娘,更像是上海本身。正是由于她们的存在,使得城市的街角楼道不再仅仅是水泥玻璃幕墙,而是一种温情,一种使上海和人产生关系的温情。

总之,美岑也是这样。在浦东新区的灵岩路上,开一家印刷复印做广告牌的小店。十年前的新年前夕,我去采访她时,她36岁。已经是孩子的母亲,会说一口四川味道的上海话。从某种意义上说,她处于城市底层——一个外来媳,丈夫又是上海的下岗工人,全家连一份可靠的收入也无。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又处于自己人生的巅峰——她终于到了大城市,找到了当地人,结婚安家生子。

那是她人生中,最美梦成真又一无所有的一年。她身上同时焕发着志得意满的斗志和前途未卜的焦虑。但当我第一眼看到她时,我就知道,她是一个斗士。

她绝对不是会多愁善感的女人,她也的确没空成为多愁善感的女人,毕竟一路从四川山区走到上海繁华之地,她不是要来多愁善感的。全家都揭不开锅的时候,她和丈夫问亲友借来4500元,加上自己所有的积蓄,开了家洗车行加盟店。她真是敢。虽然由于毫无经验,开业3个月,一笔生意也没接到。她还是没有怕。

美岑说在那段日子里,有次她接儿子放学回家,儿子经过炸鸡店想吃一包薯条,她都没钱买给他。但即便如此,她脸上毫无丧气。我不知道她何以如此能信,信眼下的一切都只是可以被克服的困难。她只是一个女人,却让我想起在台上被打到血流满面的拳击手,虽然面孔青肿,但依旧目光如炬,双手紧握拳头。

她说人掉到谷底,反而知道前面必有转机。比如那个大年夜前夕,社区知道她的窘境,特意找到她,把街道党工委的九辆工作用车给她擦。她说她激动地去接水。寒风凛凛,上海的冬日阴冷刺骨,她双手浸在水里,如被千万根针刺一般,但她不晓得疼。她一边浑身发抖,一边擦车,“不仅仅是因为冷,”她说,“是因为暖。”

那九辆车擦完,她得了九十元洗车费。她抱着这九十元回家,激动到一夜未睡。她知道最冷的天气就要过去了。春节后,就是新的一年。万物会复苏。这就是否极泰来。

后来美岑把洗车铺撑下去了。为了兜揽生意,她可以凌晨还在小区门口等业主回家泊车,然后主动上前提出去洗车。日子久了,社区的车主多多少少认识她。有了熟客、有了回头客,一切就好办了。

她说她最忙的时候一天只能睡两个小时。“但上海就是这么一个地方。你想要任何东西,这个城市都会给你。只要你坚持一下。”后来美岑有了六百多位固定客户,手下也雇了小工。

这个“没学历、没户口、没经验、没工作”的外来媳,就这样成为了在这城市站住脚跟的女人。像一株植物经过冬天,然后生根发芽。后来美岑学会了用电脑,她还从四川老家把弟弟请来一起经营新开的广告制作社,承接横幅、刻字、喷绘、灯箱制作等小型广告业务,她是从社区起家的,所以后来逢年过节,她会带员工为社区孤老送去食品。

我出门的时候,她还站在店门口送我。走了很久回头看,她小小的身影还从那小小的店面门口探出来,玻璃橱窗外的一点黑,显然是她最好的大衣,但看起来真是不时髦,却笔墨浓郁。我知道她永远会是老居民口里的那个“外来妹”。但这称呼如红字一样从轻视变成了赞誉。那个“嫁给下岗工人的外来妹”熬过最冷的冬天,成为了“在上海开店做老板的外来妹”。上海,的确会给人他想要的一切。

说到底,上海本来就是从一块不是上海的地方变成上海的。上海人也是从一群不是上海人的人变成上海人的。过了元宵节,许许多多不是上海人的人要回上海了。而上海,也因此又重新变得像上海了。

姐姐,你有一张上海女人的脸

“记者小姐,你来坐,”她说,“不要紧的。”她拍拍床。一边过去打开窗帘,哗啦一下,阳光就慷慨地照亮了小屋。

在上海城郊结合部,千千万万个还保留农村气息的村子里,在无数幢已经没有本地人居住、成为外来打工者栖居地的宅基地房屋中,这属于嘉定江桥镇太平村本地农家房屋二楼三间房中的一间,是丽丽在上海的家。

十平方米不到的地方,整个房间其实也就刚好放下这张双人床和一只衣柜。靠着床勉强再放了一张小桌子,以床为椅,也就不需要凳子了。而这床上铺着簇新的粉红色床单,和一对带玫瑰色蕾丝边的枕头,显示着女主人新婚时的心思。那小桌上放着素炸丸子、大葱和烙饼,都不是江南的饮食。

小小一个太平村户籍人口为1329人,但实际居住在村里的不足400人。一个江桥镇里,外来租户的数量早已五倍于户籍人口。还保留着上个世纪郊区农民宅基地粉墙黛瓦外貌的房子里,现在,每一个隔间里都上演着天南海北的故事。

如一百年前,在市区石库门里上演过三十二家房客、万家灯火的故事一样,千万个年轻的打工者,在真正融入现代化城市生活之前,将在这里停留,在这个村庄里触摸上海的意象。

随着这种新的生态形成,在这一个村子里,同时展开了两个平行世界。留下的少数本地农民老人,还顽强地保留了本地民俗,说本地话,吃上海菜,节令时候依照老习惯做了青团粽子,提了一大串去分送老邻里,但这邻里却不包括日日住在眼前的外来租户。

外来租户们大多年轻、流动性强,彼此籍贯不同风俗各异,往来不多。我问村干部,村里的“两个世界”可否有感情上的交集?比如说外来务工者中年轻人居多,可有婚嫁给本地农户家的?村干部想了很久,十几年了,这样的通婚只发生过一次。

为了打破这种情况,村里的党组织下设一个新村民党组织,希望让久居的租户融入本地生活。每到天气回暖之际,太平村的8个村民组和新村民家园就会在广场上举办舞会。在驻村服装厂工作的丽丽,在下班之余被鼓励着去参加了一次舞会,然后参加了第一次保洁志愿活动,又第一次加入了巡逻志愿者的队伍。

这个初中毕业就外出打工,辗转多个居住地从不知留恋滋味的年轻女人,在太平村的选举中,从每50个新村民中推荐产生1名新村民代表时,当选了。像忽然扎了一条根,这随风流动如蓬草的外来务工者对居住地有了感情。从此每个周末,她义务督促和检查新村民办证登记、住房租赁、参与环境卫生治理。她学会了志愿者、城市管理、消防条例这些新词汇,学会了反对家庭暴力、孕妇产前检查、司法调解等新概念。新村民党支部还一直鼓励她递交入党申请报告。

她由此认识了大部分村民,也认识了大部分住户。一个村子里的一幢幢房屋的隔间里上演着天南地北的故事,但于她不再是陌生人的故事了。丽丽的妹妹在上海读大学,放假时就寻到姐姐的小屋来居住,她得知丽丽所做的一切后端详着姐姐的脸说:“姐姐,我们大学生都要报名去做志愿者的,而你已经在做了,真时髦。你看上去,已经有了一张上海女人的脸。”

“她说我有一张上海女人的脸哎。”丽丽坐在她的床上,揉着粉色床单的边角笑,似乎获得了莫大的肯定,似乎也有了无尽的安慰。此时距离她打工结婚来上海不过三年,她的确早已开始像一个上海女人一样注意打扮,也会购买时装和首饰,并像一个焦虑的上海母亲那样,留心孩子未来的早教、入托和入学问题。但什么都比不上妹妹的这一句夸奖,她是一个已经在参与上海社区建设的人了,她不再是一个纯粹的过客。

然而,过了农历新年,丈夫却告诉她,打工的地方发生变化,两口子要跟着新岗位去浦东新区周浦了。丽丽站在她的小房间里,撒娇生气不满,对电话那头的丈夫表态:“我不想离开太平村!”她刚刚和一位来自贵州的新村民志愿者约好,要向对方学习凯里腌萝卜的做法。

但她毕竟还不是一个真正扎根的上海女人,她还是不得不向打工族的实际生活低头了。告别的时刻终究还是来了。太平村的房东和她告别,按照上海人的规矩,送了她祝贺乔迁的糕点。村里新村民党员和志愿者闻讯,纷纷赶来依依惜别,送来各自乡下带来的腊肉鸡蛋泡菜。握着大家的手,丽丽的眼圈红了又红。“真奇怪,”向来爽朗的她,此刻忍不住抽抽嗒嗒起来,“我离开菏泽老家的时候,一点儿也不难过。我离开过那么多地方,怎么离开这里就……”

就在丽丽离开的那天晚上,江桥镇太平村新村民党支部书记收到了窦丽丽的告别短信:“我对不起大家,我是个逃兵。但三年来,在这里学到的和经历的一切,将影响我以后的一生。”

那书记后来和我说,丽丽去了周浦后,也还是当地社区志愿者里活跃的一员。“她一开始来上海,当然就想着给小家庭赚点钱,但现在,”书记停了一停说,“她也许还不算一个真正的城里人,但她也不仅是一个乡下来的打工者了。”

保姆娜姐

01

娜姐和我约了晚上十一点半见。

因为一天之中唯有这最后半个钟头,才是属于她的。

街面上的店家大多关了。漆黑下来的住宅小区周边,只有一家24小时营业的麦当劳店还开着。我们在电话里说定,就在那里见面。那是我第一次在这个钟点坐在麦当劳店里。顾客零丁。店里却照旧还播放着流行乐。安静下来的店里,可以听清柜台后面店员清洗餐具的声音,半个餐厅的灯暗下来。

时不时门被推开,我抬头一看,进来一位穿着制服的夜班环卫工人;一时门又响了,进来两个戴着巡逻袖章的联防队员,和店员熟络地打招呼,在随身瓶子里灌进新开水。夜晚十一点半,这样一个地方,寻常的上班族已经睡觉了不会来,留恋刺激夜生活的人又不屑来。夜半的麦当劳可以安抚的饥肠,属于城市里无处可去的夜归人。

然后一位戴着袖套、架着金丝边眼镜的年轻女人推门进来了。这便是娜姐,我要采访的保姆。热气腾腾地,带着一路奋力骑车带来的汗气,径直坐在了我对面。

02

现在她身上,唯一留有过去生活痕迹的,就是这副金丝边眼镜了。

她的穿着、打扮,已经和家政服务介绍所里其他妇女一致了。甚至她的脸也显得比实际年龄老了好些,使得她看上去真是一个阿姨了,泯然众人的样子。而其实她离开大学也没有几年。她是家政队伍里少有的读过大学的人。可是她没有读完,就到上海来工作了。

“为什么呢?”

“你不要问。”

她忽然停住。而在此之前,她一直滔滔不绝地介绍着她对家政行业的宏伟理想和职业规划:满口都是“蒙特梭利幼儿教育”、“管家职业前景”这些词汇,带着不允许被小觑的骄傲。

但在我得知她读过大学,继而顺口问她大学里读过什么专业时,她警惕地抬起头,终止了谈话。

你不要问。她眼睛一瞪,但很快又缓和了语气说,你不要问了,我不想说。我就是因故休学了。

但你可以就当我是没有受过教育的乡下女人,来上海做家政。这也是一份职业,对不对。她坚持。

她说,就在她来麦当劳之前,当她推着电瓶车离开当天最后一家雇主的小区时,几个在小区门口聊天的居民脱口而出说:“哦,楼上人家的佣人走啦……”

“佣人?”娜姐盯着盘子里的麦当劳叔叔的脸,一边下意识地拉拔着自己的袖套,脱下叠好,塞入包里。“要是以前,我或许会上前理论。但后来想想,其实也不必要。我不是佣人,也不是下人,我是家政行业从业者。一个工种,一份职业。就是这样。我自己心里清楚就可以了。”

03

从某种程度上说,保姆的身份是一把钥匙,能打开别人的生活。

娜姐家政生涯的第一份工作是给一户有钱人家带孩子。第一次被司机带着走进豪宅,她犹豫着连地毯也不敢踩上去。只见地毯牛乳一样雪白呢,而屋子也许是太大的缘故吧,看上去也是雪洞一样白的。

起初,这雪白让黝黑的娜姐自卑。白皙的三岁小女孩对娜姐百般刁难,娜姐也只好唯唯诺诺。娜姐给主人做饭,才发现一家人,其实各自在不同时间、不同房间用餐。娜姐陪身价上亿的阔太太外出购物,却发现连自己这个外地人都熟稔的商圈,阔太太竟然一次也没去过。“因为老公很忙的。”阔太太保养精致的脸上,落寞转瞬即逝。

娜姐毫无经验,浑身紧绷,但总算借由这份工作她在上海有了栖身之处。夜里想着自己过山车一样骤然下降的命运,她来不及感慨,就听到门口窸窸窣窣的响声。原来是独自在楼上睡觉的小女孩不知何时,已经离开华丽的公主房,摸黑来到保姆房,挤到了娜姐的床上。

“阿姨,我一年里只有春节才能见到爸爸,他在做生意,太忙了。”

大概是那个瞬间开始,娜姐不再自卑了。她不禁伸出手去抚摸着白天的小霸王,将那穿着价格不菲卡通睡衣的小身体搂在自己的怀里。

夜班的麦当劳店里,我从娜姐的手臂后看出去,邻桌有一个老汉手握着自带的茶,全程对着他对面的什么人大声辩论着。

娜姐说,我休学了,没有成为白领,给人帮佣,我一直很怕别人会因为我的失败看不起我,但后来有一天,我意识到这些富裕的雇主和我一样,他们买了巨大的房子却无暇享受、甚至不能照顾家人,他们不敢停下来。因为他们害怕别人会因为他们失败而看不起他们。

“我们是一样的。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觉得自由了。我开始把雇主当成一个学校、把家政当成一件事业来做了。比如说我因为想学西餐,就应征去了外国人家。”娜姐说。

娜姐挪了挪身子,我忽然看到,邻桌那个老汉的对面,是空的。原来全程都没有人坐在他对面。而他一直一脸较真地还在挥手争辩着什么,对着空气说了一个晚上。

有这么足足一分钟,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04

几年后,一次上海市家政行业协会开年度表彰会。我去参加时发现,当日受表彰的年度优秀家政人员中,娜姐的名字赫然在列。我给她发了短信,娜姐回“你等一下哦”。

熙熙攘攘的会场中间,她从前排挤了过来。烫过的刘海上戴着头箍,桃红毛衣绿围巾,依旧戴一副袖套,却是为了在这种场合表达认同感的意思。脸上,还是那副金丝边眼镜。

她活像是上市公司老板那样,昂首挺胸地走过来,远远就伸手说,记者,上次的合作很愉快。

我愣了一愣。

她自顾自说,“我现在给几个外国公司高管做家政,我们现在每晚都坚持做工作日记,还坚持用英语记录我使用蒙特梭利育儿理论的感受。以后我打算自己开一家家政公司,专门做高端客户的管家服务。像英国人那样,butler。”她说。“哦对了,我现在能做一手好西餐了。”

那么多年过去,我每次走过24小时的麦当劳店都会想到她。

单身父亲

阿陶只有37岁,但是看上去说50岁也行。

在社区,他已经待了十几年了。每个居委会阿姨都叫得出他的名字,好像是说自己的远房侄子:扬州人,又老实,又勤快。从一把小剪刀开始做学徒,最终在社区一角开设了自己的理发店。别人理发,巧舌如簧,又哄顾客烫头,又哄着染发。阿陶从来不说这种话。大约也是不屑。

他告诉阿姨们,自己从小贫困,唯品学兼优。“但高考时候差了几分落榜,只好去学了手艺做了理发匠。”他瘪嘴笑笑。看着自己一双干净的手。满心要在上海的大学课堂里翻书的手,如今接下百年开埠时扬州人来上海最古老的行当。

社区里老人多,孤老多。阿陶每月一天,免费在理发室门口摆摊,为孤老剃头,剃完了,也不消阿姨们提醒,自己从店里拿扫帚把一地碎发默默清理掉。居委会阿姨列了一张表,表上都是腿脚不便的孤老。阿姨们叫一声“阿陶啊”,阿陶就背上小工具箱跟着阿姨们上门去给孤老免费剃头了。

有个罹患老年痴呆症的老人,不喜见人,几年没剃头,斑驳须发垂肩。亲生儿子看不过去,想背老父出门,老父嘴里呜呜哭着,却是拉着门框怎么也不肯。儿子只好来请阿陶上门。老人看到生人进屋,立刻躲进厕所蹲到马桶上。阿陶就跟到马桶边上,弓着身子为老人剃头。一层头发,一层头屑,纷纷扬扬,落在老人肩上,落在阿陶手上。

阿陶的儿子在上海出生长大。社区里这样的孩子挺多。水果摊主的小孩,烟纸店主的小孩,都这么长大了。闲来在街上游戏,大一点就知道伸手问父母要钱去网吧了。阿陶不许儿子和他们玩。他倒像是上海的焦虑父母,很早就打听了早教的教材,又比较了附近的小学和幼儿园的优劣。开小店的人,大多把孩子扔给祖辈。但阿陶对孩子的教育,从不假手他人。小孩才三岁,他就买了钢琴。

彼时理发店略有规模了,阿陶雇用了几个伙计,不用亲自理发了。到了周末,阿陶照例不坐店的,一定亲自带着儿子去学钢琴。他觉得自己和别的理发店的黄毛小伙子不一样。他本来是要来上海读大学的。他的儿子是必定要在上海读大学的。

一个周末一个周末,他就坐在钢琴老师的课堂里,听着隔壁房间儿子传来的琴声,心里恍然觉得,那可望不可及的什么东西,就在这乐声里离自己近了一些。

也就在这样的一个周末一个周末里,阿陶的媳妇和伙计好上了。

乡下的婆婆和岳母都哭着来上海求情。哭天抢地,震动了居委会阿姨。阿姨们也陪着落了泪,问阿陶打算怎么办。阿陶看看儿子,脸色铁青,说答应给老婆一个机会。可是媳妇还是决定跟小伙计跑路。

夫妻离婚。阿陶成了单身父亲。他更加重视孩子的教育了。离婚分家产,原来的理发店卖了。他重新盘了一家小店,再次亲手从零做起。

儿子跟在父亲身边长大,在学校里倒真是名列前茅。又被老师送去静安区少年宫学习才艺。可惜他就快念到初三了。外来人员的孩子,初三以后的路怎么说呢?阿陶没底。

居委会阿姨像所有的老年妇女那样热心做媒,给阿陶介绍了不少女人。“你总得有个人照顾。”阿陶却谢绝了。“儿子读书要紧。我现在结婚他要分心的。”“再说万一孩子不能在上海读高中,他回乡去我也要回乡去,新娶了女人怎么办?”

社区里更加喜欢这个单身爸爸了。街道组织爱心义务补习活动,请来华山美校老师给社区里的贫困孩子辅导绘画,也都特意叫上阿陶的儿子参加。阿陶照例亲自接送儿子上下课。现在他的两鬓添了白发。坐在门口和别的家长攀谈的时候,他显出德高望重的样子。

他说:“当年,我就差几分,就能考进上海来读大学了。”

流浪汉与歌声

房间里有股味道。

那么小的房间拥挤着二十几个人,空气里气息夹杂:汗、长久不洗澡的身体、油腻的头发、灰、馊掉的食物,还有屋外的河味。

苏州河在雨中不出声地涨潮,河道的弯几里,便藏下这间沿街小屋。2009年的一个夜晚,沿着苏州河找到这里时,河水又循例在雨天翻腾出特有的咸腥味。

避无可避。

可是再往里挤一挤,往房间深处走去。这些味道又消失了,消失在房间的浴室里。

一个戴眼镜的青年站在浴室门口,正抵着身后的墙,穿拖鞋的脚伸直出去,敲浴室的门。却并不粗鲁。敲三下,停一下,“喂,十分钟快到了。”看到吉米走过,眼镜男马上收回脚,改用手敲门,轻轻地说:“里面的人,快点。”

门开了。一股雪白热气蒸腾出来,然后才走出来一个汉子。一边穿上汗衫,一边说:“俺掐着时间呢。”

浴室门后,站着五六个男人,年纪从20到60岁不等,间杂着两位老妇。他们把外套脱了,似乎也把标签脱掉了似的,规规矩矩把东西放在外间,一个个排起队来,等候属于自己的十分钟洗浴时间的到来,宛如星巴克店门口默默刷着手机排队等候买咖啡的白领。

每周夜晚这一个时段,西苏州河路81号的灯亮起来,就是为他们而亮,为这些前来洗澡的人而亮。只有在这里,这些人才会被称为“客人”,其他时候,他们的身份是“流浪汉”。

睡桥洞的,捡垃圾的,拖着小板车或者提着编织袋,在垃圾站和店家的角落、在偌大上海随便哪个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存活着。但到了这里,他们绞干毛巾擦了手,扬起脸来表情鲜活,以一个人的样子。

吉米说自己在中国兜转了大半圈,最后在上海落脚,多多少少也是因为这些变化。“我想租一个地方,每周让他们免费来洗澡。洗干净,有尊严。”他的中文水平只能解释到这里为止。

渐渐,一些外企职员会到这里做志愿者。有几个白领模样的女生愉快地收集着流浪汉替换下来的衣物,扔进滚筒洗衣机里。有几个洋妞帮忙登记来者的衣服特征。流浪汉毫无扭捏地和志愿者聊天,彼此用不熟练的中文和带口音的普通话。

如果是在街上遇到,这些丽人会不会停下来看顾脚边被褥里的躯体?而这些流浪汉又会不会这么落落大方地嘲笑老外的中文,并扳着手指教他们粗话?

这个小房间的一切,真叫人生疑,好像误入聊斋里的宅院,我怕等明朝太阳高高升起时我再去看到的,只是荒草野地,没有什么桌椅,没有洋妞,也没有浴室,没有眼前这说说笑笑的对话。

因为这间小屋,流浪汉的生活轨迹发生了转变。比如眼镜男,镜架老早坏了,架腿上缠着布带来这里洗澡。但第二次来时,吉米就比画着带他去配了新镜框。现在不用通知,每周到了洗澡的时间,眼镜男就会默默现身这里,指导初来的流浪汉开龙头,又帮忙督促控制时间。

我问眼镜男,政府的收容遣送站也有很好的硬件设施,怎么不去?他把手搭在吉米的肩膀上,只是笑。

夜色深沉,洗好澡的流浪汉穿上洗净的衣服。他们逐一到门口领取来时携带的编织袋或者小板车,渐次走了。浑身的肥皂香味也就散入街面上去了。

背后的志愿者正在从滚筒里取出最后一批洗好的衣服。一日将尽,洋妞们唱起不知名的歌来。我听着这歌声,目送一个个香喷喷的流浪汉走远,他们的编织袋子里装满白天收集的空饮料瓶,那被压瘪的空瓶哐当哐当互相撞击的声音随着他们的脚步轻轻回响,和着歌声,直到都融入雨夜之中。

从屋子走出来,本该叫出租车回家的。但不知怎么,我却沿着苏州河走起来。

雨伞下,路灯显得格外白净明亮,照在苏州河上。一个波浪一个波浪打在围栏上,拍岸的间隙声里,是沙沙雨声。似诉无尽话语。

苏州河拍打着堤岸。这声音,让开埠时来此冒险的商人、战乱时沿堤居住的难民,都曾枕着入眠。而今晚,魔都的白领与居民,富贾与游民,也都会听着同样的声音回家去。今晚,城市的风吹过一切,荡涤污秽,并不叫人感到寒冷。

人人都道黄浦江是上海的代表。我却觉得,唯有这蜿蜒流过的苏州河,才收拢着这城市的秘密。